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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號樓失火案

      2023-04-24 22:31:56巖紫
      啄木鳥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婆婆火災(zāi)

      巖紫

      引子?0號樓

      0號樓著火了。

      它位于高莊新村中央,是一座隱藏在回遷房小區(qū)內(nèi)的自建樓,房主高婆婆是市里有名的釘子戶。十年前高家莊拆遷的時候,高婆婆以命死守,樓在人在,給什么條件都不搬,只因這樓是她用女兒的死亡賠償金蓋的,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街坊們都說,高婆婆命硬,年輕時死了老公,獨自一人把女兒養(yǎng)到十九歲,吃盡了苦頭,眼看著就要熬出頭了,女兒卻被撞死,酒駕肇事司機也當(dāng)場死亡。司機家屬賠了一大筆錢,她用這筆錢蓋了座小樓,從打地基那天起,坊間就有了傳言,說這座樓,其實是一座墳。

      有人說,高婆婆請師婆在地基里畫了咒,這個咒可以留住她女兒的魂魄,如果拆了樓,那她女兒也就徹底沒了。

      當(dāng)時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開發(fā)商考慮到輿論壓力,也可能是擔(dān)心風(fēng)水,再加上高婆婆確實是鐵板一塊,綜合考量之后,樓就留下了。

      如今,它被九十多米的高層圍在中間,石灰色外墻,豎長形樓體,沒有采光,四面朝陰,遠遠看去確實像一座墓碑,“靈號樓”也因此得名。

      久了,就叫成了“0號樓”。

      0號樓共四層半,是早年間農(nóng)村流行的磚混結(jié)構(gòu),正中大門,門口正對樓梯,樓梯左右各一個套間。一層是半地下室,窗戶緊貼地面,左右兩套都租給了一家傳媒公司做倉庫;二層高婆婆自己住,樓梯左側(cè)201是她女兒的紀念堂,放著骨灰、牌位和女兒生前的遺物,右側(cè)那套是高婆婆的起居室;302住著個落魄的鋼琴老師,301是打零工的劉嬸;樓上402沒住人,401陳伯耳聾,幾乎不出門;五樓兩套租給了附近的燒烤店做員工宿舍。

      樓里終日陰氣森森,住在里面的那些人也都耷肩駝背,無精打采。

      一?失眠

      王景珊把0號樓燒了。

      她是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的鋼琴老師,二十九歲,患有焦慮性失眠。一開始,她焦慮的事情非常多,大到人生方向,小到頭皮長痘;到了現(xiàn)在,她所焦慮的事情只剩下一個:睡覺。

      疫情期間,鋼琴教學(xué)機構(gòu)倒閉,失業(yè)導(dǎo)致她的失眠癥愈發(fā)嚴重,睡眠不足又讓她情緒極不穩(wěn)定,接連找了幾份鋼琴家教的工作,都被家長投訴“脾氣暴躁”,她從主課老師漸漸降為上門陪練,后來陪練老師也做不成了,好不容易應(yīng)聘上一家線上陪練APP的兼職,教零基礎(chǔ)的小孩兒找中央C健,亂彈一小時,只有20元的課時費。

      進項少,開銷大,房租也在漲,沒辦法,她只能住進0號樓——又破又老,聽說還是鬼屋。中介安慰她說,一室一廳還帶獨立廚衛(wèi)的房子,每月只要兩百元,就算真的是鬼屋,也有很多人搶著租,如果不是房東覺得她對眼緣,肯定輪不到她的。

      說來也怪,在0號樓住了一陣子之后,王景珊的失眠癥竟然好了。

      并不是因為安靜。

      實際上0號樓并不隔音,有各式各樣的噪音。高婆婆穿鞋永遠踩著鞋跟趿拉著,走路蹭著地面,踢踢踏踏。劉嬸酗酒,每天從傍晚喝到深夜,喝多了就開始發(fā)出拉著長音的嘆息,先是深深吸一口氣,然后再大叫著“啊呀呀”呼出來,仿佛所有的愁悵,都隨著這聲嘆息吐了出來。五樓燒烤店店員無論高興或不高興都在罵娘……樓里還有老鼠,夜半窸窸窣窣地啃東西。這里的環(huán)境糟糕,鄰居們過得也糟,對比之下,她一塌糊涂的人生就不那么扎眼了?;蛟S她本來就是一只卑微的潮蟲,只因奢望站到陽光下,才會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今,她終于回到了陰暗骯臟的衛(wèi)生死角,可以大大地松口氣,自然也就睡得著了。

      可惜好景不長,幾個星期前,樓上搬來了一條狗。一個叫趙莓的女人把402租下來當(dāng)作狗舍,可她本人并不住這里。

      每天凌晨一點,樓上的智能喂食機高調(diào)啟動:“叮咚!小鈴,吃飯了!叮咚!小鈴!吃飯了!”

      喂食機“咔嚓咔嚓”地轉(zhuǎn)動,狗糧“嘩啦啦”落下來,狗子“吧嗒吧嗒”地咀嚼,還不時歡快地叫幾聲。

      與高婆婆的腳步聲、劉嬸的嘆息聲或店員的叫罵聲不同,這些噪音有很強的侵略性,像是一種羞辱,一聽就來氣。被吵醒幾次之后,王景珊通過高婆婆聯(lián)絡(luò)到趙莓,讓她改改喂食時間。趙莓滿口答應(yīng),回去之后就把喂食機的時間從凌晨一點,修改到了一點零一分。

      僅僅向后挪了一分鐘!

      王景珊又去找她理論,趙莓還是低聲下氣地道歉,說自己也有苦衷:婚姻不幸,有錢的時候老公對她百依百順,錢花完就鬧離婚,為了轉(zhuǎn)運、挽回愛情,她求神拜佛、養(yǎng)水晶、看風(fēng)水、請轉(zhuǎn)運符……雖然不知道這和她養(yǎng)狗擾民有什么關(guān)系,但看她哭得悲切,王景珊心一軟,興師問罪就變成了同情安慰。

      誰知,趙莓當(dāng)面說得好好的,轉(zhuǎn)眼就變本加厲搞出更多的噪音來報復(fù)。她買了個掃地機器人,每隔兩小時啟動一次。掃地機器人“隆隆”一動,狗就追著機器人狂叫,爪子拍在地板上“咚咚”響,間或有什么東西被撞落,“咣”的一聲炸響,還帶著“嗆啷啷”的尾音。

      這么一鬧,王景珊失眠癥更嚴重了,不僅晚上睡不著,白天做線上陪練時,狗叫聲比她講課聲還大。家長們紛紛投訴,最終她被平臺開除,連僅有的收入也沒有了。

      俗話說,斷人財路猶如弒人父母,王景珊便動了殺狗之心。

      這天半夜,她又被狗叫聲驚醒——汪嗚!汪汪嗚!又堅硬又鋒利。

      她戴上耳機蒙上被子,用力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咬緊牙關(guān),關(guān)閉身體的一切入口,努力把睡意聚攏在被窩里??上?,睡意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無法通過努力獲得的東西,越是努力,越是清醒。她用枕頭壓住頭、裹緊被子,想把狗叫聲擠走,但那只狗好像也鉆進了被窩里,把她僅存的睡意撕得粉碎。

      忍不了了!王景珊踢開被子,從抽屜里翻出美工刀,沖上402。

      0號樓沒有統(tǒng)一安裝防盜門,都是木門。趙莓擔(dān)心狗的安全,特意在木門外加裝了一扇柵欄式鐵門。王景珊上去的時候,402鐵門的鎖虛掛著,她稍一用力就拽開了。

      木門沒鎖,房子里沒什么家具,所有的物件都是為狗配置的。那只叫小鈴的巴哥狗虛張聲勢地叫個不停,每叫兩聲就流下一攤口水。它身上散發(fā)著奇怪的臭味,皮膚的褶皺里隱隱流出黑紅色的膿液和白色的藥膏。據(jù)趙莓說,這狗是她與丈夫的愛情見證,現(xiàn)在兩口子處于離婚冷靜期,愛情沒了,只留下證物暗自發(fā)臭。

      小鈴撲到她腳邊,咬住她的褲腿拽了拽,又沖到衛(wèi)生間門口叫個不停,狗吠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響。這時,掃地機器人自動啟動了,喂食機也咔咔轉(zhuǎn)動,但并沒有狗糧落下來。王景珊突然感到一種無名的恐懼,她覺得自己正做著一場危機四伏的噩夢,發(fā)臭的房間、狂叫的狗、不懷好意的機器,像是賽博朋克風(fēng)格的末日電影,一切都將在結(jié)束時毀滅,沒有彩蛋,也沒有希望。

      她揮著小刀沖小鈴比畫了兩下,下不去手。

      這時,她看到廚房門口放著一口大鍋,里面還剩著些漂著油脂的骨頭湯。她氣急敗壞地扔掉刀,端起鍋走進廚房,打開燃氣,順手從灶臺上抓起一把狗糧扔到地上,模仿著喂食機的語調(diào):“叮咚,小鈴吃飯了?!?/p>

      趁著小鈴湊過來,她一把抓起它,就要扔進鍋里,不想它身上滑膩膩的,一蹬腿,跳到了灶臺上,尾巴掃進灶火里,瞬間被點著了。

      燒著的小鈴沖出廚房,上躥下跳,引燃了棉墊子,又嗷嗷叫著沖出門去。

      王景珊急忙關(guān)了火,把鍋里的水胡亂潑向明火,確認火全部熄滅了,才沖出去追狗。

      狗已經(jīng)不見了。狗叫聲也消失了,樓下的濃煙迅速漫上來,隱隱冒出火光。

      她一邊大叫著“著火啦”,一邊撥拉開墻角的廢品,抱起滅火器,拉拉拽拽折騰了幾下,不會用,又慌忙跑回趙莓的房子里接水,可杯水車薪!

      高婆婆喜歡囤積,樓梯過道和各層的墻根墻角全都是她視若珍寶的廢品。剛才小鈴一路沖下去,很可能引燃了廢品,再加上樓梯是直通梯,沒有防火門,一燒起來就形成了煙囪效應(yīng),火勢兇猛。

      王景珊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火勢越來越大,來不及救劉嬸和高婆婆了,她迅速關(guān)好402的鐵門,猛敲陳伯的門。

      陳伯耳聾,毫無反應(yīng),幸好五樓的幾個小伙子跑下來,幾個人撞開了門,攙扶著昏迷的陳伯,一起逃到天臺上,用濕被單塞好天臺的門,等待救援。

      市消防支隊趕到現(xiàn)場時,大火已經(jīng)燒到頂層,濃煙滾滾。消防員兵分兩路,一路架起云梯救下天臺上的人,一路強攻進入火場,但每一層都有很多雜物阻礙,動線難以推進,被困在里面的人,恐怕兇多吉少。

      王景珊只受了些輕傷,但整個人已經(jīng)嚇蒙了。

      二?小鈴

      早晨五點半,天還未亮,陳靚帶著汽水早早出門,去買油炸糕。

      汽水是一條狗,史賓格,曾經(jīng)是火災(zāi)救援犬,兩年前馴導(dǎo)員帶著它執(zhí)行面粉廠火災(zāi)救援任務(wù)時,遇到了二次爆炸,馴導(dǎo)員犧牲,它的眼睛受了傷,精神上也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患上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對火場產(chǎn)生恐懼和抗拒,情緒不穩(wěn)定,不能再執(zhí)行救援任務(wù)。陳靚申請領(lǐng)養(yǎng)了它,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慢慢建立了信任關(guān)系,但它的心理創(chuàng)傷一直沒有好轉(zhuǎn)。最近這幾個月,她一直帶著它在心理咨詢師宋熠的工作室里進行系統(tǒng)脫敏治療。

      買油炸糕,也是脫敏治療的一部分。

      陳靚家不遠處有個早餐攤,油炸糕做得特別好吃,每天早晨五點半,老板娘準時生火、預(yù)熱油鍋。陳靚就帶著汽水坐在馬路對面,等著吃第一鍋熱乎乎的油炸糕。

      一開始,人家剛把爐子從屋里推出來,汽水聞到炭灰味,就“嗚嗚嗚”叫著,拼命抻著牽引繩想逃跑。漸漸的,它可以忍受灰燼的氣息,可以快速瞄一眼跳躍的火苗,聽到江米餅落進滾油里的聲音也不再害怕。有時候,陳靚拜托老板娘扔幾頁紙或破布、小塑料珠子進去,略微刺鼻的氣味會讓它不安,但多次之后,它也能勉強忍耐。只不過,當(dāng)煤炭燃燒時偶爾發(fā)出輕輕的“噼啪”脆響,它還是會嚇得鉆進陳靚的褲腿縫里,伏在她的鞋背上瑟瑟發(fā)抖。

      這天清晨,天色微明,城市籠罩在一片灰藍之中。陳靚帶著汽水跑完步,剛剛走到早餐攤附近的街心公園,它突然扎下頭,“嗚嗚”叫著,鉚足了蠻勁兒,怎么也不肯走了。

      “怎么了,汽水叔?”她蹲下來,試著撫摸它,但它突然暴躁起來,抵觸著后退幾步,發(fā)出警告的低吼。宋熠說過,PTSD的治療本來就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治療期間有反復(fù)也是正常的。何況汽水是狗,就算它又聰明又通人性,在某些方面能與人類共情,但心理防御機制卻和人類不同,這里面還涉及動物醫(yī)學(xué)和犬類動物馴養(yǎng)方面的專業(yè)經(jīng)驗。宋熠是人的心理咨詢師,在治療寵物心理問題方面,也在慢慢摸索,急不得。

      “別怕啊,汽水叔?!标愳n急忙從背包里拿出一雙戰(zhàn)斗靴,那是它犧牲的馴導(dǎo)員曾經(jīng)穿過的靴子,每當(dāng)汽水情緒不穩(wěn)定時,只要抱著這雙靴子,就會慢慢安靜下來。

      就在這時,單位的電話來了,有任務(wù)。

      高莊新村0號樓凌晨發(fā)生火災(zāi),科里值班的同事已經(jīng)開著火場勘驗車第一時間趕赴現(xiàn)場,目前明火已經(jīng)撲滅,滅火時樓體部分坍塌,需要盡快開展全面的火場勘驗工作。

      高莊新村0號樓,陳靚早有耳聞。

      在調(diào)入市局火調(diào)科之前,她曾在愛民區(qū)消防大隊做過幾年火災(zāi)防范宣傳工作。有一次全市消防安全檢查大會上,城東區(qū)被點名批評,就是因為0號樓的問題。這座樓的設(shè)計本身就不符合消防規(guī)范,但這是早年拆遷時的遺留問題,房主又是固執(zhí)的孤寡老人,解決起來特別困難。

      那次大會之后,城東消防和區(qū)里的基層干部一起商量了個幫扶計劃,委托志愿者定期幫高婆婆清理囤積物、更換滅火器,還請了心理咨詢師上門輔導(dǎo),幫老人解決囤積癥的問題,可沒什么用。樓里囤積物清了又囤,心理輔導(dǎo)也被她說是“王八念經(jīng)”。

      高莊新村距離陳靚的住處不遠,她打電話叫宋熠來接汽水,自己則急匆匆趕往火場。

      高樓的夾縫中,0號樓濃煙繚繞,樓體一側(cè)外墻坍塌,凹進去一大片,像一個巨大的嘴巴。小樓外圍拉起了警戒線,先到的同事已經(jīng)開始初步勘驗工作。陳靚不敢耽擱,在勘驗車里換好防護服、頭盔和防護靴,帶上裝備一頭扎進火場。

      大火剛被撲滅不久,現(xiàn)場溫度很高,遇難者的尸體已經(jīng)被運走,空氣里飄浮著刺鼻的焦味。兩個同事正用混凝土回彈測定儀尋找墻壁受熱后的強度變化,以便推斷出火勢蔓延的方向,還有一位同事用手持三維掃描儀執(zhí)行采集任務(wù)。陳靚雙腳泡在水里,隔著防護靴仍能感覺到灼熱的溫度。火災(zāi)現(xiàn)場破壞很嚴重,除了火焰燃燒本身和消防員救火作業(yè)造成的痕跡破壞之外,樓體的坍塌也讓勘驗取證更加困難。

      這次帶隊的是科里的火調(diào)高級工程師陶明玖,四十多歲,個子不高,文質(zhì)彬彬的。他是科里的技術(shù)主力,前段時間剛?cè)⒓悠瑓^(qū)消防、刑偵火災(zāi)調(diào)查聯(lián)合演練,拿了獎。他技術(shù)過硬,吃苦肯干,就是情商低,說話直,尤其不喜歡別人恭維他是“火場里的福爾摩斯”。

      “咱就是個淘灰工,哪有那腔調(diào)?”他總是這樣說。

      倒也沒錯。一進火場,既沒有文藝作品里的上帝視角,也沒有煙斗拐杖,只有鏟子和刷子,線索、證據(jù)大多是從灰燼里刨出來的。

      比如現(xiàn)在,陳靚所在小組的任務(wù),就是由外向里,逐層尋找現(xiàn)場受損的燃燒物、燃燒痕跡,用桶把灰燼依次收集起來,再用水沖刷那些重要的燒損物品。

      到了下午,一部分做好分類的灰燼已經(jīng)裝了好幾個編織袋,與尚未沖洗的燒損物一起擺放在警戒線內(nèi)的空地上。陳靚用鏟子和漏勺,一點點清理和過濾灰燼。篩出細小的灰燼再倒進水盆,灰和土?xí)∑饋?,較重的顆粒就會沉入水底。這些沉底的顆粒里,可能就藏著火災(zāi)發(fā)生的秘密。

      這項工作又臟又累,量還大,十幾個人一直忙到傍晚,個個灰頭土臉的,終于在二樓的灰燼物中找到了一顆熔珠。這是電線短路后由于高溫而產(chǎn)生的,通過鑒定它的形成原因,就能為火調(diào)提供強有力的證據(jù)。

      大伙兒一直干到天黑,才陸續(xù)撤離。

      陳靚是最后一個走的,她在火場附近撿了幾根斷樹枝,在灰燼里滾了幾圈,想拿回去給汽水做“訓(xùn)練道具”。

      此時天已經(jīng)黑透,除了陳靚之外,只有兩個民警留守看護現(xiàn)場。

      突然,不遠處傳來幾聲哭號,哭聲中又夾帶著訴說,像是說戲文一般拉著長音。片刻工夫,就見一群人烏泱泱跪撲在警戒線外,披麻戴孝,鬧鬧哄哄。

      細一聽,哭喪的又分兩撥。邊哭邊訴說高婆婆悲慘身世的中年女人,是侄女;哭得鼻涕、口水滴到地上的男人,是外甥。兩撥人哭著哭著就因為賠償款繼承的問題吵了起來,越吵越急,推推搡搡著就沖進了警戒線,要找高婆婆的房產(chǎn)證和存折,兩個民警怎么也攔不住。

      0號樓坍塌的一側(cè)是用鋼架臨時加固的,哪里經(jīng)得起這么多人暴力闖入?

      “出去!危險!會塌的!”陳靚沖過去擋在已變形的門框前。

      “少糊弄人了!你們今天不也進去了?怎么你們進就不塌,我們來拿自家的東西就會塌?”高婆婆的侄女滿臉敵意。

      陳靚耐心勸道:“現(xiàn)在天黑,也沒辦法找啊,對不對?請大家放心,火場內(nèi)的物品,我們會按照流程,物歸原主的!”

      “這誰說得清?”

      “對啊,你這么攔著我們,是不是想昧了我姨的東西?我姨還有一副大金鐲子呢!”高婆婆的外甥一把拽開陳靚,兩個民警急忙拉住他,警告道:“別動手??!”

      趁著民警控制著高婆婆外甥,高婆婆的侄女猛地沖進門去,爬上樓梯,鉆進202的廢墟之中,也不嫌滿屋泥灰嗆鼻,她打開手機手電筒,四處翻找,其他人生怕被她搶占先機,競相一擁而入。

      月亮隱沒在高樓之后,被煙熏過的夜色,似乎連手電的光芒也一并吞噬。三樓四樓坍塌的磚礫夾縫中,有什么東西“咯噠咯噠”扭動了幾下,發(fā)出變調(diào)的怪聲:“?!拢♀?,吃……飯……咔!”

      “你們聽!什么聲音?”高婆婆的侄女一怔,“是不是有人在叫……小……凌……”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皺著眉細細聽。

      廢墟之中隱有綠光閃爍,“咯噠噠”像是骨關(guān)節(jié)扭動,“咔……咯……小……鈴,吃……飯……啦!”

      “小凌表姐……她回來了!”高婆婆的侄女尖叫一聲,扯下頭上的孝帽,手電的余光照在她的臉上,帶著幾分猙獰,“表姐回來了!”

      “鬼??!”不知誰顫抖著叫了聲。

      來的人都與高婆婆沾親帶故,一聽“表姐啊、小凌啊、鬼啊”,都明白過來,這是高婆婆死去的女兒高小凌回來了!眾人全都不顧首尾地向外跑。燈光亂晃,有人掉了手機彎腰去撿,絆倒了后面的人,摔倒的人又本能地去拽前面的人,慘叫聲此起彼伏。兩個民警在前面幫著扶起被踩的人,陳靚斷后,剛跑兩步,腳下突然踏空,緊接著“轟隆”一聲,半地下室的頂部坍塌,陳靚跌落下去。她本能地抱頭伏地,滾到兩塊樓板的三角夾縫里,還來不及看清形勢,頭部又遭一擊,昏了過去。

      恍惚之中,不斷有碎磚和斷樓板掉落,那“咯噠”的聲音也隨之靠近——小……鈴。

      三?母親

      “小鈴,吃飯了?!?/p>

      高婆婆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很輕,沙啞,嗓子里咕咕嘟嘟像卡著很多氣泡,但語調(diào)卻和自動喂食機一樣生硬機械。

      王景珊一個激靈從網(wǎng)咖沙發(fā)上坐起來,腦海里回響著巨大的電流聲,類似降噪耳機戴久了之后的耳鳴,蛛絲一樣又黏又細,要將她纏入地獄。

      她是該下地獄的。

      白天消防的人找她做詢問調(diào)查時,她隱瞞了真相,只說火是從二層燒上來的,只字未提小鈴。其實她原本做好了殺人償命、被判死刑的心理準備,可后來上網(wǎng)一查,才知道失火罪不是死刑,最高七年,還面臨民事賠償。

      這就糟糕了,肯定會連累到母親的。與生死相比,她更怕面對她。

      王景珊的母親是一個充滿奉獻精神的女人,勤勞、溫和、執(zhí)著、不服輸。父親殘廢之后,母親獨自撐起這個家,起早貪黑從未有過怨言,寧可自己隱忍,也不讓孩子有半點兒委屈。

      小學(xué)時,音樂老師發(fā)現(xiàn)王景珊有天賦,愿意培養(yǎng)她學(xué)習(xí)鋼琴。別人都勸母親,說鋼琴不是窮人家孩子該碰的,這條路走下去很貴的。母親不想埋沒了女兒的天分,又多打了三份工,一路供著她學(xué)琴。

      王景姍確實有些音樂天賦,但只是有些,并不獨一無二。隨著學(xué)習(xí)的深入、見識到的世界越來越大,她逐漸意識到,比她有天賦、比她更努力的,大有人在。而且,他們家境優(yōu)渥,請得起更專業(yè)的老師,還有機會到世界各地參加比賽。在他們面前,她的天賦不值一提。

      王景珊無數(shù)次想要放棄,可一看到母親殷切的目光,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退縮的話,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學(xué)下去。她踏上了一艘載滿母親血汗和希望的船,不敢回頭,更不敢沉沒。

      讀大學(xué)后,她兼職做鋼琴家教賺學(xué)費和生活費,母親知道后非常傷心,怪她浪費寶貴的學(xué)習(xí)時間去做沒有意義的事。母親說,你是有天分的啊,你要站在舞臺上發(fā)光發(fā)亮。說完這些之后,母親又寄了些錢,這些錢怎么來的,王景珊不敢問,怕問了,受不起。

      母親對她,恩重,如山。

      在那之后,王景珊就開始失眠,開始懼怕舞臺。她更喜歡教小朋友彈琴,輕松,有家長捧著敬著,不會被質(zhì)疑“不專業(yè)”和“沒天分”,一小時五百塊,逐年遞增;資歷越老越值錢,多好啊。但她不敢告訴母親自己的真實想法。

      如今,鬧出火災(zāi)這么大的事情,如果被母親知道了,她們的船,就沉了。母親會傷心、會絕望,然后,她會把命揉碎了,替女兒賠償。

      不要!絕對不要!

      王景珊腦中的電流聲越來越大,胸口一陣陣發(fā)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擠出一點兒理智和克制,專注于屏幕上的新聞:“0號樓火災(zāi),已經(jīng)造成三人死亡,一人重傷昏迷。”

      王景珊心中一驚,三人?

      新聞只有寥寥數(shù)字,沒提名字,只說死者除了房東之外,還有三層和四層的租客。0號樓租戶不多,三層的死者應(yīng)該是劉嬸,四層陳伯重傷昏迷,那么死者是……趙莓?

      可她明明不在那兒?。?/p>

      王景珊雙手抱頭,將十指插入發(fā)間,努力回憶火災(zāi)前的種種細節(jié)。那天凌晨,狗確實比之前更加吵鬧,402的鐵門沒鎖緊,木門虛掩著,狗一直在扯她褲腿,客廳、廚房、臥室都沒人……

      王景珊用力掐著眉心,需要很用力地集中注意力,才能稍微思考。

      如果當(dāng)時趙莓也在,只可能是躲在陽臺或者衛(wèi)生間,她那么愛小鈴,不可能對它見死不救,除非,她那時已經(jīng)死了。

      糟了,那自己就不僅僅是失火罪,還可能被當(dāng)作殺人犯!推理小說里不是有個什么理論嗎?犯罪現(xiàn)場必會留下痕跡什么的……她用力摳著頭皮,努力回憶當(dāng)時的種種細節(jié)……

      啊呀!美工刀!

      她的美工刀還在402!

      四?老鼠

      陳靚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夾在斷裂樓板的縫隙里,面朝下,兩塊樓板緊緊夾著她的雙肩,形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空間。0號樓是磚混加預(yù)制板結(jié)構(gòu),能在坍塌的瞬間躲到這樣一處小夾縫里,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微微吸了一口氣,身體漸漸恢復(fù)感知。其他部位還好,只是頭部隱隱作痛,應(yīng)該是坍塌時被落下的雜物砸中受了傷。幸好她戴著頭盔,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她小心翼翼地轉(zhuǎn)動頭部,觀察自己所處的位置。身下是半地下層的底部,一片泥濘,左腹的方向有些硌,好像是滾落的應(yīng)急手電筒。從上方斷板的縫隙中,隱約可以看到一小段扭曲變形的窗框,再用力歪頭的話,還能勉強看到一絲絲路燈的光。

      還好,埋得不深,情況不是最壞,何況坍塌建筑就在小區(qū)里,當(dāng)時有很多人在,她應(yīng)該很快就會被發(fā)現(xiàn)。

      她試著挪動肩膀,兩側(cè)的樓板微微錯開,肩膀沒那么吃力了,但周圍的磚塊也隨之抖動,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她不敢再動,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擔(dān)心身體的起伏會破壞這個小小的穩(wěn)定空間。她只需要保存體力,靜靜等在這里,現(xiàn)場的勘驗工作還沒有完工,明早一定能等來同事的救援。

      這么一想,她漸漸冷靜下來。

      這時,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從遠及近,又從近到遠,像是有人在來回踱步。

      她用力向上抬了抬頭,從層層疊疊的碎磚亂瓦的縫隙里,可以看到一雙腳,深色的皮鞋、深色褲腿,像是小區(qū)的保安??磥?,發(fā)生坍塌后,可能民警也受了傷,人荒馬亂地去了醫(yī)院,臨時安排物業(yè)保安看管現(xiàn)場。

      那雙腳就在二三十米開外的地方徘徊,她聽到腳步聲漸近時,急忙大叫:“哎——哎——救命——”

      她盡量在保持身體平穩(wěn)的狀態(tài)下發(fā)出聲音,生怕身體起伏過大引發(fā)崩塌。

      保安的腳步停下來。

      “哎——這里——”她已經(jīng)用了很大的力氣,但聲音像是被壓住了,或被外面的風(fēng)聲蓋住了,保安完全沒有聽到,站在原地顛了會兒腳,又向遠處走去。

      陳靚不再白費力氣,剛才的兩聲已經(jīng)讓她吸了滿嘴的灰,差點兒咳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手指,摸索著尋找壓在身下的手電。

      這時,她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類似蛇吐信子,但更大些,像是從腐爛的喉嚨深處發(fā)出的喘息。暗夜的廢墟之下,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越來越近。

      陳靚脊背一陣陣發(fā)涼,突然,有什么東西爬上了陳靚的腳踝,又涼,又濕。

      穩(wěn)住啊陳靚!

      那東西爬上她的小腿、大腿、腰、背……

      陳靚屏住呼吸,繼續(xù)很小心地在身下摸索,終于摸到了手電的按鈕!

      光芒瞬間溢滿狹小的空間,那東西嚇了一跳,爬上了她的肩頭,是一只老鼠!不知是不是在火災(zāi)中熏壞了喉嚨,它一邊發(fā)出怪異的聲音,一邊踩著她的脖子,鉆進前面的磚縫里,不見了蹤影。

      “誰!”保安腳步聲急促,迅速向廢墟方向奔來。

      “我,是我,保安大哥,是我!”一個女人驚慌失措地解釋,“我來找東西……我住302的?!?/p>

      “都塌沒了!還有什么可找的!去去去!別添亂!”

      “哎?你……你看那里,有光?!迸颂Ц吡寺曇簟?/p>

      “哪兒有?哪兒有?。俊?/p>

      陳靚急忙向下壓了壓手電。

      “還閃呢!”女人大叫。

      五?獻祭

      陳靚住院觀察了兩天,腦部有輕微腦震蕩,身上還有多處擦傷,都是皮外傷,總體沒什么大礙,只是短期內(nèi)不能做劇烈運動。倒是那兩位在現(xiàn)場值守的民警,沒穿護具,又只顧著保護別人,傷得比較重,直到陳靚出院時,他們還昏迷著。

      科里給了陳靚半個月假,她沒休。

      上次的坍塌事故對現(xiàn)場證據(jù)幾乎是一次毀滅性的破壞,即便坍塌前已經(jīng)完成了初步勘驗、做了證據(jù)固定,但一部分現(xiàn)場的專項勘驗恐怕就難以繼續(xù)了??评镆恢比比耸郑龅酱蟀父敲Φ脮円共环?,她傷未痊愈,就主動申請制作火調(diào)詢問調(diào)查筆錄的工作。

      這個活兒不需要重體力,但比較考驗文字功底,既要細致嚴謹,又要有很強的邏輯能力,能及時發(fā)現(xiàn)筆錄中的漏洞。陳靚大學(xué)讀的火災(zāi)勘查專業(yè),畢業(yè)后做過幾年消防宣傳,文字功底不錯、邏輯清晰、溝通能力強,領(lǐng)導(dǎo)斟酌再三,就同意了。

      這次火災(zāi),共造成三人死亡,一人重傷。救援部門已經(jīng)第一時間通知刑偵一起參與勘驗,目前還無法確認是否人為縱火。

      死者高翠芳,也就是0號樓房主高婆婆,七十五歲,燒傷致死;租客劉愛萍,保潔零工,四十九歲,煙氣致死;租客趙莓,三十六歲,死因存疑,不排除他殺。

      趙莓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于402的衛(wèi)生間,呈右側(cè)臥姿勢,四肢彎曲像在打拳擊一樣,口腔和鼻腔內(nèi)也有煙灰炭末,尸表檢驗符合燒死的特征。但是,在她全身衣服、皮膚、毛發(fā)都被灼燒的情況下,右側(cè)的衣服竟然有部分保留,這說明在大火燒進來時,她很可能已經(jīng)休克或者處于昏迷狀態(tài),失去逃生能力,所以緊貼地面的衣物沒有被燒著。至于休克的原因是否是煙熏導(dǎo)致,還需要等進一步的尸檢結(jié)果。

      陳靚調(diào)出0號樓幸存租客的詢問筆錄,重點留意了與趙莓有關(guān)的內(nèi)容。

      五樓燒烤店店員們每天下午三點上班,凌晨一點多下班,與趙莓沒有交集?;馂?zāi)發(fā)生時他們剛到家,聽到了狗叫聲,但沒在意,因為那條狗天天叫,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302租客王景珊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火災(zāi)的人。她說,她被狗叫聲吵醒,聞到了刺鼻的煙味,沖出樓道時,火已經(jīng)燒上來了。

      他們都提到了狗叫,但初步勘驗時,火場內(nèi)并沒有發(fā)現(xiàn)狗的尸體。如果趙莓是因煙熏導(dǎo)致昏迷,這意味著她沒有機會打開門,狗也被關(guān)在房間里,無處逃生。可是——狗不在。

      她又細細把王景珊的詢問筆錄看了一遍,負責(zé)詢問的是老張,一個老火調(diào)人,詢問經(jīng)驗比較豐富,總體看下來沒什么問題。但是,在兩次詢問調(diào)查中,她都提到了“獻祭”。

      大概是被埋壓在廢墟里受了驚嚇,或者腦震蕩后遺癥,陳靚覺得自己腦中某個神秘的開關(guān)被打開了,對“鬼魂”、“獻祭”之類的字眼,特別敏感。

      第一次詢問筆錄片段——

      問:你認為火災(zāi)是怎樣引起的?

      答:可能是高婆婆在靈堂燒紙,不小心點著了吧?

      問:你和高婆婆關(guān)系怎么樣?

      答:還可以,有時候也陪她聊天。

      問:她經(jīng)常在半夜燒紙嗎?

      答:也……不確定。不過她本來就神道道的,半夜燒紙誰知道是祭祀還是招魂獻祭。

      問:“招魂獻祭”?這事情具體是聽誰說的?還是你猜測的?

      答:那個招魂嘛,附近的人都知道,0號樓供著高婆婆女兒的牌位,是一座鬼樓。

      問:獻祭呢?

      答:獻祭?我有說獻祭嗎?

      問:有的,我們的對話都有錄音錄像記錄。

      答:我……我沒睡好,腦子都不轉(zhuǎn)了,招魂獻祭說著順口,一出溜就帶出來了,口誤口誤。

      第二次詢問筆錄片段——

      問:火災(zāi)當(dāng)日,你一直敲401的門,敲了多久?

      答:當(dāng)時挺急的,對時間沒確切概念,我覺得挺久的。陳伯耳聾,聽不見。后來樓上的幾個男的一起撞開了門,才救出來。

      問:當(dāng)時你有敲402的門嗎?

      答:完全沒顧上。

      問:為什么不敲402的門?

      答:402里面沒人。

      問:你怎么確認402沒人?

      答:因為……因為402平時只有狗在里面,趙莓好幾天才回來一次,更不可能在這里過夜,里面連床鋪都沒有。所以,大晚上的肯定不會有人??隙ㄒ染汝惒?,對吧?人比狗重要。

      問:你知道402沒有床鋪,所以,你之前去過402?

      答:去過一次,狗叫起來很煩的嘛,我去找過一次。

      問:你與趙莓關(guān)系怎么樣?當(dāng)時有沒有吵架?

      答:挺好的呀。沒有沒有,我倆都很好說話,當(dāng)時高婆婆也在。鄰里之間難免有矛盾,說開了就好了,而且我很喜歡那條狗,真的!有一回,趙莓的狗丟了,我還幫忙一起找呢。那次狗不知怎么鉆進了半地下室的倉庫,費了好大勁兒才弄出來。啊,我想起來了!獻祭之類的話,是趙莓跟我提的!她說,這0號樓邪得很,像是一個招魂獻祭儀式的道場,遲早出事。她還勸我早點兒搬走呢。

      問:她是什么時候向你提的這事兒?

      答:忘了,好像有些日子了吧……她也神經(jīng),信風(fēng)水、求桃花什么的。

      陳靚把兩次詢問調(diào)查的錄像記錄調(diào)出來,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不知是不是光線原因,錄像里的王景珊臉色有些灰暗,像是失了顏色的舊壁紙,看起來很疲乏。她眼窩深陷、眼神游離,每回答幾個問題,就要將十指插入發(fā)間,自下而上按壓著頭皮,好像這樣就能幫大腦轉(zhuǎn)得快些。

      陳靚決定再找王景珊談?wù)?,說起來,她還是自己的恩人呢!

      六?失控

      小鈴沒死。王景珊一直在找它。

      0號樓火災(zāi)之后那晚,她擔(dān)心自己遺落在402的美工刀會引起警方懷疑,急忙趕回高莊新村。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0號樓全塌了。

      廢墟周圍拉著警戒線,只有一個保安在附近巡邏,他戴著耳機,全神貫注地看著手機,一邊來回踱步,一邊發(fā)出低低的笑聲。

      王景珊貓著腰鉆過警戒線,輕輕翻開幾塊磚,就放棄了。美工刀肯定是找不到了。就算警方或火調(diào)在廢墟里挖出它,也無法確定它在302還是402吧?何況,那么大的火,美工刀的塑料手柄應(yīng)該被燒毀了,指紋肯定沒了。

      她正準備離開,突然聽到廢墟附近的綠化帶里窸窸窣窣,借著昏黃的路燈一看,四季青叢里,好像臥著一只狗。

      “小鈴?”她低聲叫。

      那狗一愣,直起身子,露出一張皺巴巴的臉。它看了她一眼,慌慌張張地躲進廢墟的磚縫里,也不知鉆到了哪處。

      “小鈴……小鈴……快出來呀……”

      小鈴毫無反應(yīng)。

      王景珊摸了摸衣兜,里面還有小半包網(wǎng)咖贈送的魚皮花生。她將花生倒在掌心,爬在廢墟上,壓低了聲音喊:“小鈴……吃飯了……”

      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廢墟深處,有光透出來。

      有人被埋在下面!

      打了“119”之后,救援很快就趕到了。他們在廢墟里忙忙碌碌,邊用液壓頂桿加固邊挖掘,有人不斷在叫著被困者的名字——陳靚。

      終于,陳靚被抬出來,穿著火調(diào)制服,滿身灰土,腿和手臂的衣服被擦破了,裸露出的皮膚上,泥和血混在一起。但那個女孩兒精神很好,還可以和擔(dān)心她的朋友開玩笑,那一刻,王景珊自己的心也是雀躍的,心中所有的焦慮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甚至,她因為救人而產(chǎn)生了一股醉意,好像吃多了巧克力,或完美演奏了一首高難度的曲子,這種被多巴胺淹沒的快樂,讓她有些飄飄然,甚至有了自首的沖動。

      小鈴沒死。說不定這場火與它沒關(guān)系,與她也沒關(guān)系。如果對陳靚說實話,看在“救命之恩”的情分上,就算不會法外開恩,也能幫她指一條好走的路。

      偏在這時,母親的轉(zhuǎn)賬短信到了。3107元,有零有整。

      微信信息緊跟而至:“珊珊,你收下。因為疫情,比賽都停了……我看有的比賽需要錄演奏視頻,你用這些錢找個琴房、租個大三角去錄吧。我和你爸都好,鎮(zhèn)里老劉家閨女才學(xué)了三五年琴,考了個業(yè)余級,現(xiàn)在去當(dāng)鋼琴老師了。我心說真爛顯擺,鋼琴老師頂個屁用!你別管家里,盡管去奔,缺錢跟我講?!?/p>

      短信3點17分發(fā)的,這個時間,不知母親是剛收工,還是要上工。

      王景珊關(guān)掉手機,剛才那股美妙的醉意消失,心里又爬滿了焦慮。

      離開高莊新村后,她找了家低檔洗浴中心,住十五元錢一晚的大廳床位,吃里面的免費小食。

      白天時,她渾渾噩噩地走在大街上,四處晃悠著找小鈴,有時找著找著,就忘記自己在找什么了。有一陣子,她在高架橋邊反復(fù)徘徊,覺得自己腦中繞滿了蛛絲,那些蛛絲從她的眼睛、鼻子、耳朵里鉆出來,一圈圈纏在橋的欄桿上。她想她可以掛著蛛絲吊在橋廊下,隨風(fēng)晃啊晃,像搖籃一樣,晃著晃著就能睡著了。又或許,死了就可以徹夜睡得踏實了。

      到了晚上,她就睡在洗浴中心。當(dāng)然,“睡”并不擁有具象意義。

      她還是整夜整夜地醒著,在又潮又悶、混雜著陌生人體味的空氣里,細菌和幻覺一起滋生。她看到自己身上慢慢長出了蘑菇,鮮艷的紅菇頭上布滿了白點點。她躺在狹窄的床上,靜靜地看著它們從她的毛孔里鉆出來,新鮮、飽滿。她輕輕采下一顆,吮吸鮮紅的汁液,直到指尖傳來刺痛,才發(fā)現(xiàn)手指已經(jīng)被自己咬破了。或許有一天,她會慢慢吃掉自己,直到心臟和靈魂也咀嚼干凈。就像——一場獻祭。

      或許,這場火災(zāi)就是一場獻祭?

      她突然想起,高婆婆的房間里有一架舊鋼琴,她經(jīng)常邀她下樓坐一坐,彈一首《讓世界充滿愛》。每次彈完,高婆婆總要拿出一張合唱團的照片,指著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孩兒,說:“這首合唱拿了金獎,我女兒是領(lǐng)唱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王景珊,暗黃的眼白濕漉漉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好像久別重逢的母親,把孩子攬入懷里狠狠擁抱,哪怕孩子哭得嗚哩哇啦也絕不松手,像要將那小小身軀嵌入自己的身體一般。

      高婆婆看她時的眼神,就是這種渴望。

      王景珊的手機鈴響了。一遍又一遍,很久,她才意識到是自己的電話。

      “請問是王景珊嗎?”電話里是個女生清脆的聲音,“我是陳靚,你還記得嗎?那晚你救了我。”

      “哦,是你?!蓖蹙吧捍蚱鹁?,“有什么事嗎?”

      “我想請你吃個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方……方便的。”

      吃飯的地點是附近的一家咖啡廳,也提供簡餐,環(huán)境不錯,大廳里有一架白色的三角琴。陳靚坐在靠窗的位置,穿著藍色制服,短發(fā)、娃娃臉,神采奕奕,一看就是睡得很好的人。

      “先看看有沒有喜歡吃的?”陳靚熱情地遞上菜單。

      “我都行?!?/p>

      “這家的牛排還不錯?!?/p>

      “那就牛排吧?!?/p>

      王景珊一口氣喝掉整杯冰檸檬,暗暗提了一口氣,努力擠出一些腦汁來,準備應(yīng)付陳靚的提問。

      “你沒事吧?這么憔悴?!标愳n關(guān)切地看著她。

      王景珊搖搖頭,微微側(cè)過臉。落地窗的倒影里,是她瘦骨嶙峋的臉,原本飽滿的蘋果肌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只留下凸起的顴骨和深陷的臉頰。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枯瘦、細長,十指上還有黑紅色的厚血痂。

      牛排很快就上來了,一整塊鋪在板子上,滋滋啦啦。王景珊拿起刀叉,稍一用力,指尖的傷口便滲出血來。她急忙攥了一張紙巾,將十指蜷入掌心。

      “我?guī)湍闱邪??!标愳n體貼地把她盤中的牛排切成小塊,“手指是在火場里傷的嗎?看著都疼。”

      王景珊點點頭,但馬上覺得在這件事上說謊很蠢,又急忙搖搖頭。

      “你別緊張,我約你出來不是為了火災(zāi)的事,就單純吃個飯,謝謝你那天救了我?!?/p>

      果然,陳靚沒再提火場的事,一直在講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一會兒說她自己喜歡火焰,結(jié)果卻做了滅火的工作;一會兒又問她學(xué)了多久的琴,教小孩彈琴會不會很辛苦……王景珊想,這一定是一種詢問技巧,等她放松警惕,就會冷不防拋出一個致命問題。她用力聚攏起注意力,只盼著陳靚的致命一擊早點兒到來。

      她擦擦汗,汗里好像有一股尿臊味。她想逃離這里,鉆到一個潮濕陰暗的角落,比如0號樓散發(fā)著霉味的小套間。

      “你彈琴一定很棒吧,有機會邀請你參加我們支隊的文藝晚會。”陳靚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不,不,我不行?!?/p>

      “你那么專業(yè),一定行的!”陳靚笑著說。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別人說她“一定行”之類的話,王景珊就非常抵觸,甚至有點兒想嘔吐。她有些無力地問:“你是不是想問什么?你問吧。問什么我說什么?!?/p>

      “今天不聊公事?!标愳n見她不對勁,坐到她旁邊,抽出紙巾替她擦擦汗,“你臉色怎么這么差?我送你去醫(yī)院,或者回家?”

      “不要再拐彎抹角了!你不就是在懷疑我嗎?”王景珊撐不下去了,她推開陳靚,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你懷疑我放了火對不對?你懷疑我是殺人犯!你就是在懷疑我!我告訴你我沒有!我沒有!我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王景珊心里有個聲音在呼喊,快停下啊,別發(fā)瘋呀王景珊,快別說了啊!她當(dāng)然知道啊,但是已經(jīng)止不住了,就像開了閘的堤壩,洪水傾瀉而下,在毀滅一切的快感里萬劫不復(fù)。

      旁邊的食客在偷偷錄像,她沖過去,把那人的手機摔爛,把咖啡和食物潑到落地窗上,掀翻了桌子,推倒上前勸阻的服務(wù)員。她一邊不可自控地發(fā)瘋,一邊在心里清醒無比地計算著將要賠的錢。她看到陳靚在打電話,還一直攔著服務(wù)員,一邊擺手一邊說著什么。

      她一定是在報警吧?

      報警吧!

      她會說自己放了火、殺了人,最好能當(dāng)場將她擊斃,不要讓母親知道。母親還在做著清秋大夢,為了這個夢她碾碎了一生,恨不得榨出血水來培育她。不要讓她的夢醒,就在夢里死去吧!

      這時,她看到了門口的鋼琴,猛地沖過去,掀開琴蓋。服務(wù)生怕她毀琴,急忙上去拽她,卻被陳靚攔下了。

      王景珊許久沒碰琴了,她想彈一首炫技的曲子,驚艷四座,但腦子里一片空白,一個音符都想不起來。她優(yōu)雅地揚起手,指尖落鍵,血痂破裂,琴鍵上血跡斑駁,彈出的竟然是高婆婆最喜歡的那首:《讓世界充滿愛》。

      一個年輕男人急匆匆地沖進咖啡廳,沖陳靚招招手,然后慢慢走向王景珊,站在琴邊,跟著節(jié)奏輕輕唱起來:“我們同歡樂,我們同忍受,我們懷著同樣的期待……”

      陳靚也跟著一起唱起來,然后是服務(wù)生,還有幾個客人隨著拍子輕輕擊掌。

      一曲彈畢,王景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直勾勾地看著陳靚,說:“高小凌唱過這首,領(lǐng)唱,拿了金獎。她死了?!?/p>

      說罷,她一頭砸在琴鍵上,昏了過去。

      七?交集

      王景珊在咖啡廳失控,陳靚覺得她精神狀態(tài)不對勁,急忙叫來了宋熠。

      宋熠的心理咨詢工作室和消防部門有些公益性的合作,這次火災(zāi)幸存者的心理危機干預(yù)工作,就是由他們來做的。

      兩人將王景珊送到醫(yī)院,急診醫(yī)生細細檢查了一番,說:“過度疲勞,營養(yǎng)不良……病人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驚嚇?”

      “發(fā)生了火災(zāi),可能有急性心理應(yīng)激反應(yīng)?!彼戊谡f。

      “難怪。先輸點液吧。”

      “她怎么還昏迷著?要不要做點別的檢查?”陳靚轉(zhuǎn)頭看向病床,王景珊干瘦的身體埋在被子里,可憐巴巴的,好像隨時會被一床的白色淹沒。

      “不用,她只是睡著了。放心吧?!贬t(yī)生離開了病房。

      陳靚湊近病床,果然聽到了細微的鼾聲。她拉著宋熠輕手輕腳走出病房,癱坐在休息區(qū)的椅子上,重重舒出一口氣。

      “嚇著啦?”宋熠打趣。

      “沒,剛才跑得太急,頭有點兒蒙?!标愳n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椅子上,“可能是腦震蕩后遺癥吧。哎,這幾天忙的……多虧你幫我遛狗,不然汽水叔可要憋壞了?!?/p>

      “汽水也是我朋友嘛,以后我還指望它參與寵物陪伴治療計劃,給我打工呢!”

      “它這幾天怎么樣?”

      “有點兒焦慮。最近城管部門在捕殺流浪狗,可能是血腥氣重,附近一有捕狗隊的人,汽水就變得很暴躁。為了躲開他們,我這幾天改變了好幾次遛狗路線。放心吧,有我在,沒事兒。”宋熠笑著說。

      她很喜歡看他笑,很明亮,讓人放心,忍不住想和他多說說話,可惜呀,和他“說話”得付錢。想到這里,她頓然覺得自己賺到了,忍不住“撲哧”一笑。

      “怎么啦?”宋熠被笑得摸不到頭腦。

      “我在想,你現(xiàn)在一小時得多少錢?”

      “反正你也付不起,索性不收錢啦!”

      “不收錢的,我更付不起?!?/p>

      “哎?這話我聽過?!彼戊谀裣肓讼耄瑴惖疥愳n耳邊,壓低了聲音說,“幾年前,高婆婆也說過同樣的話?!?/p>

      “你認識高婆婆?”

      宋熠點點頭。

      兩年前,他與城東區(qū)政府合作,接了一些公益心理援助項目,其中就有對高婆婆的幫扶計劃。不過,高婆婆對心理治療有很強的敵意,他和助理幾次上門,都被罵了出來,根本沒有機會進行深入交流。

      宋熠也曾試圖采取其他更委婉溫和的介入方式,都沒有成功。

      “這是個人推測,可惜高婆婆已經(jīng)去世了,無從證實對錯。高婆婆心里有一條警戒線,只要有人試圖提醒她這個世界上沒有鬼,她就會立即避而遠之。她很清楚,心理咨詢的目的就是驅(qū)散她‘心中的鬼,但她內(nèi)心真正想要的,是‘招鬼。所以,她絕對不會接受心理咨詢?!?/p>

      “招鬼?獻祭?該不會……0號樓真的是一個獻祭的道場吧?”被埋壓在廢墟下的恐懼感突然涌入陳靚的腦海,她蜷縮在椅子上。

      “所謂道場,肯定都是迷信之說,但對于迷信的人來說,迷信,就是信。聽說高小凌唱歌很好聽,彈琴也不錯。高婆婆囤積的那些東西,都是些歌譜、明星海報、音樂雜志之類的,或許,她這么做,是想留住女兒的‘魂?!彼戊趪@口氣,有些傷感地說,“對于那些失去至親至愛、無法走出創(chuàng)傷的人來說,鬼神之說,能幫他們逃避現(xiàn)實,緩解悲痛。”

      陳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果死后真的可以變成鬼,那么生離死別就沒那么可怕了。如果汽水叔的馴導(dǎo)員犧牲后,還能常來看看它,它可能就不會患上PTSD了;萬一有一天汽水叔死了,能變成狗鬼陪著她,或者宋熠死了,能變成鬼經(jīng)常沖她笑一笑,她就不會那么恐懼了??赊D(zhuǎn)念一想,正是因為她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所以才可以毫無負擔(dān)地臆想他們死后仍“為我所用”。如果她虔誠地相信鬼神,相信死后世界真實存在,相信他們死后會變成有靈有情的鬼魂,又怎么忍心把他們束縛在自己身邊呢?

      那么高婆婆是哪一種呢?她是真的相信鬼神,還是僅僅想抓住一個精神寄托?

      回到單位后,陳靚一邊梳理詢問筆錄,一邊回想著宋熠的話。

      由于趙莓死因存疑,這次詢問調(diào)查的范圍也進一步擴大,不斷有新的詢問筆錄傳過來。其中,定期幫高婆婆清理囤積物的三名志愿者的筆錄中有些內(nèi)容與宋熠的推測不謀而合。

      “那老太太就是在搞封建迷信!她親口說的,要在房子里堆滿與她女兒有關(guān)的東西,才能留住女兒的魂兒?!?/p>

      陳靚抱著“封建迷信”的想法,按照“招魂”的邏輯,又把租客們的資料以及高莊新村居民的筆錄篩查了一遍,突然發(fā)現(xiàn),高婆婆不僅在囤積與女兒有關(guān)的物品,也在“囤積”與女兒有關(guān)的人!

      402趙莓的狗,叫小鈴;高婆婆的女兒,叫高小凌。

      501和502的店員們供職的燒烤店,叫“凌凌六”,諧音是“凌凌留”。

      302王景珊,是一個鋼琴老師,高小凌也會彈鋼琴。

      這幾個租戶,都是關(guān)聯(lián)比較明顯的。

      301的劉愛萍,大家都叫她劉嬸,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在市少年宮做保潔,正好,高小凌也在那段時間被選拔到少年宮合唱團,她們之間說不定有交集。

      101和102的半地下室,出租給了一家專門培訓(xùn)網(wǎng)紅的傳媒公司,這家公司的老板鄭聞新,曾和高小凌同在少年宮合唱團,還曾同臺演出。

      只有401的陳伯,暫時查不到什么信息。據(jù)鄰居說,他在0號樓住了好多年了,又聾又啞,幾乎從不出門,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

      目前,陳伯還在昏迷,警方已經(jīng)對他的身份信息開展了深入調(diào)查,相信不久就會有結(jié)果。如果他也和高小凌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的話,那么這次火災(zāi),或許真的是一場籌謀已久的——獻祭。

      八?狂犬

      王景珊睡著了。

      這場睡眠,就像蓄勢已久的暴風(fēng)雨,瓢潑一樣砸下來,壓得她靈肉分離。她的身體正在睡夢中融化,思緒變得很輕、很散碎,她想醒來,但一絲力氣也使不上。

      在夢里,她又回到了那個逼仄的家。父親沒了腿,坐在一塊裝了輪子的破木板上,一會兒滑去做飯,一會兒滑去洗衣服。母親上午賣菜,下午干保潔。傍晚以后一直在家里,穿著磨出毛邊的內(nèi)衣,不時有陌生男人來做客,和母親說說笑笑地鉆進臥室。父親就陪著王景珊練琴。

      原本,苦難只是苦難,困窘只是困窘,生活只是為了活下去,但自從王景珊開始學(xué)琴以后,這一切都有了意義。只要能出人頭地,所有的不堪都可以被光芒掩蓋,恥辱也會升華為藝術(shù)的一部分。就好像電影里壞事做盡的反派,只要在結(jié)局中擁有了人性的閃光點,就能賺取觀眾的眼淚。

      恍惚中,王景珊覺得自己又回到了0號樓,小鈴還在叫,掃地機器人橫沖直撞,高婆婆踢踢踏踏地上樓,身上帶著濃郁的香燭味。她一直看不清她的臉,發(fā)暗的皮膚皺巴巴的,遮蓋了五官。

      她湊到她耳邊,一張嘴,噴出一股燒焦的味道:“鬼啊,比大數(shù)據(jù)還靈呢,只要你心里一直關(guān)注著鬼,鬼就會來找你的?!?/p>

      王景珊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腰背和手臂有些酸痛,十指被包扎得整整齊齊,窗外是午后明媚的陽光。

      “哎呀,醒了!你從昨晚睡到現(xiàn)在啦!餓不餓呀?”同病房的病人遞給她一盒牛奶。

      王景珊茫然地搖搖頭,緩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昨天在咖啡館發(fā)瘋的一幕。她暗暗懊惱了一會兒,去洗手間沖了沖頭,一直混混沌沌的腦袋,這會兒變得清亮無比。

      在去自首之前,她得先找到小鈴。那只發(fā)臭的巴哥犬,是她失火的罪證,也是找到真正起火點的線索,說不定還是趙莓之死的“目擊者”,找到它,她的供述才更有說服力。

      小鈴尾巴受了傷,應(yīng)該還在高莊新村附近。

      王景珊留了字條,特意沒帶手機,在找到小鈴之前,她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她向隔壁床借了幾盒牛奶和一包面包,離開醫(yī)院,一路步行向高莊新村的方向?qū)と?。每路過一處草坪、公園、小區(qū),她都繞進去找一找,一路叫著“小鈴”。

      喊著喊著,她靈機一動,模仿自動喂食機的語調(diào):“叮咚!小鈴,吃飯了。”

      高莊新村附近有一座立交橋,橋洞下停著一輛小卡車,車兜上焊裝著幾層籠子,里面裝了很多只臟兮兮的流浪狗。

      王景珊快步走到車前,狗籠子層層疊放,好多條流浪狗擠在一起,也不知有沒有小鈴。她大聲喊:“叮咚!小鈴,吃飯了?!?/p>

      流浪狗們騷動起來,其中一只擠到籠邊,撞得籠子咚咚響,那是一只全身流膿的巴哥犬,尾巴爛了一半,焦黑的腐肉里已經(jīng)潰爛生蛆。

      “小鈴!”王景珊趴到車上,籠子外面掛著環(huán)形彈簧扣鎖,人能打開,狗不行。

      “喂!干嗎你?”一高個兒男人一邊系著褲腰帶,一邊從旁邊綠化帶里鉆出來,穿著松松垮垮的保安褲和沾著血污的衛(wèi)衣,臉曬得黑黢黢的,眼神兇狠。

      “這是我的狗!”

      “屁!”

      “真的!它叫小鈴!你看!它認識我!”王景珊沖著籠子大叫,“小鈴!小鈴!”

      一車的狗汪汪叫著回應(yīng)她,個個都和小鈴一樣激動。

      “行了行了!下來!趕緊的!這些狗會咬人的!”男人把王景珊拽下車,又提了提褲子,準備開車。

      “師傅,這真是我的狗,我找它很久了。我求求你,我給你錢,你把它還我吧!”

      “哪只?。俊蹦腥宿D(zhuǎn)過身。

      “這只巴哥犬……”

      “巴哥?那不成!領(lǐng)導(dǎo)說了,前些天咬人的就是巴哥,抓住了算立功的!”男人看了小鈴一眼,“它都爛成這樣了,你帶回去也活不久,不如買只新的吧?!?/p>

      “求求你了大哥,它對我很重要的!”

      “都說了不行!”

      男人回到駕駛室,發(fā)動車子。

      王景珊一咬牙,再次跳上卡車,打開小鈴的籠子,幾只同籠的狗跑了出去,小鈴反而瑟縮著退到了后面。

      “小鈴,快出來!”

      小鈴又向后縮了縮。男人熄了火,暴跳如雷,大步?jīng)_向王景珊。

      王景珊一急,伸手去拽小鈴,不想,它猛地咬了她手臂一口,嗷嗷叫著沖出籠子,跳進一旁的綠化帶,躥到橋另一側(cè)的馬路上,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

      “活該你!說它咬人還不信!”男人氣急敗壞地罵著,看了一眼她血淋淋的手臂,不耐煩地說,“上車!先送你去防疫站。真他媽倒了血霉!”

      “謝……謝謝?。 蓖蹙吧喝讨矗÷曊f。

      “謝你個鬼!”男人瞪她一眼,一路罵罵咧咧地把她送到防疫站,見她沒帶手機,連打防疫針的錢都拿不出,又甩著臉幫她墊了錢。

      “還說要買狗,毛都沒有買個屁!”打完第一針疫苗之后,他生氣地看著她,“住哪兒?一會兒送你回去!回家拿了手機還我錢!”

      “不用送我,我還得再去找狗。”

      “咬你的那只?”

      “嗯?!?/p>

      “那狗是你爹還是你娘啊,都咬你了,你還找它?還是說……你想找著它殺了報仇?沒事!我?guī)湍銡?!?/p>

      說到“殺”字時,他眼中兇光一閃,嚇得王景珊一個激靈,急忙說:“別,別!那其實是我好朋友的狗,她不久前去世了,這條巴哥狗是她唯一的牽掛,我得找到它,治好它!”

      “你倒是有義氣。走!上車!今天你就跟著我,抓狗我在行!”見王景珊干瘦的臉上露出一抹怯意,他拽出衣服里的工作證在她眼前晃了晃,“怕我拐了你?這是我工作證,城東區(qū)城管捕犬小分隊的,洪小漠!”

      王景珊稍作猶豫,點點頭。洪小漠長相兇悍、脾氣暴躁、滿口臟話,但看著不像壞人,何況,有他幫忙找小鈴,總好過她一個人盲目亂逛。

      “打完今天還有四針?!焙樾∧汛蛞呙绲膯巫舆f給她,帶著她去留觀區(qū),不時和路過的醫(yī)生護士打招呼,熟門熟路的,想必經(jīng)常被咬,是這里的??土?。“你在這兒等三十分鐘,我去散根煙?!?/p>

      說罷,他沖著后面招了招手。

      留觀區(qū)角落里獨自坐著一個男人,一絲不茍的小背頭修出了長短漸變的鬢邊,黑色T恤上還有亮閃閃的燙鉆音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派頭。

      洪小漠一邊掏煙一邊快走幾步,滿臉堆笑,完全沒有了兇悍的模樣:“鄭總,最后一針啦?”

      男人點點頭,似乎并不想與他搭話。

      “您放心!那狗東西我肯定給您抓著,當(dāng)場打死!早晚的事兒!”洪小漠扯著嗓門沒話找話,男人有些不耐煩,起身走向門外,洪小漠跟在他后面繼續(xù)拍馬屁,“您可真是個講究人,還專門戴手表遮著傷口呢!我跟你講,被狗咬我有經(jīng)驗,傷口不能捂著……”

      洪小漠一路追出了大廳,不覺自討沒趣,反而有些得意自己認識這么位人物,沖王景珊炫耀道:“剛才那哥們兒,鄭聞新,你聽過吧?手底下上百號網(wǎng)紅小妹,個個都是大美妞,啊呀皇帝的后宮也不過如此……他是我們隊長的大舅子,你說寸不寸,捕犬隊隊長的親戚被一條巴哥給咬了,這不是打臉嗎!把我們頭兒氣壞了!這回打狗打這么狠,就是為這個!”

      “你說誰?”

      “鄭聞新唄?!?/p>

      “咬他那個?”

      “瘋巴哥呀,”洪小漠一拍腦門,“我了個去!該不會就是咬你那只吧?我跟你講,那狗養(yǎng)不得了,必須死!”

      王景珊低下頭,細細看著手里的狂犬疫苗注射說明,五針疫苗,注射間隔是第1天、第3、7、14、28天。鄭聞新今天打的第五針,向前倒推二十八天的話,假設(shè)他是被狗咬的當(dāng)天注射,那么,就是火災(zāi)那天!

      九?過敏

      0號樓火災(zāi)事故的原因找到了。

      從現(xiàn)場燃燒痕跡、熔珠鑒定和對租戶的詢問調(diào)查、小區(qū)物業(yè)的監(jiān)控等多方面綜合判斷,起火部位在201,也就是高小凌的靈堂。起火點位于靈堂靠北墻一側(cè),那里原本供著靈位,有幾盞電子蓮花燈??繅Φ碾娋€絕緣層有被老鼠啃噬過的痕跡,銅導(dǎo)線外露導(dǎo)致電線短路,引起火災(zāi)。這起火災(zāi)的主要責(zé)任方是高翠芳,作為房東,她不但不配合火災(zāi)預(yù)防工作,還刻意囤積,增加了火災(zāi)隱患。

      因趙莓死因存疑,為了謹慎起見,陶明玖一直在等刑偵的消息。

      火災(zāi)后第十日,趙莓的死因調(diào)查也有了結(jié)論,排除他殺。趙莓在火災(zāi)發(fā)生時,發(fā)生了休克,休克原因是青霉素過敏。青霉素藥物在體內(nèi)有半衰期,可以推測她接觸藥物的時間是火災(zāi)前一天晚上11點左右,而起火時間是在12點以后。也就是說,趙莓在起火之前,就已經(jīng)處于昏迷狀態(tài)。

      經(jīng)過大量的走訪排查,警方發(fā)現(xiàn),火災(zāi)前一個星期,趙莓曾在附近的寵物醫(yī)院為寵物犬治療皮膚病,購買了含有青霉素的藥膏,并向?qū)櫸镝t(yī)院工作人員索要了醫(yī)用手套,用以涂抹藥膏。結(jié)合現(xiàn)場勘查和法醫(yī)檢驗,推斷趙莓在給寵物犬涂抹治療時,戴著手套、沾滿藥膏的手誤觸了口鼻附近,導(dǎo)致過敏性休克,失去了逃生能力。

      在公布火災(zāi)事故調(diào)查認定書之前,科里照例開最后的“找茬會”。大家對這一認定結(jié)果都沒什么意見,只有陳靚,總覺得不踏實:狗還沒找到,趙莓死得太巧……尤其令她不安的,是陳伯的身世。

      陳伯一直昏迷,但他的身份信息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他叫陳慶生,聾啞人,他的兒子陳建力,就是二十年前酒駕撞死高小凌的肇事司機。當(dāng)年,他撞死高小凌之后,因汽車失控,撞上路旁的配電箱,當(dāng)場身亡。

      事發(fā)后,陳伯非常自責(zé)和內(nèi)疚,賣地賣房子,搭上自己和兒子所有的積蓄,林林總總賠了高婆婆一百多萬。陳伯沒有勞動能力,日常撿廢品為生;陳建力是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能湊出這么一大筆賠償款,肯定是傾盡全力了。

      在之后的幾年里,陳伯起早貪黑地撿垃圾,一天只吃一頓飯,只要攢下點兒錢,就寄給高婆婆。后來他身體垮了,連撿垃圾也爭不過別人了,淪落成乞丐四處流浪。是高婆婆把他撿回家,在0號樓一住就是好多年。

      說實話,連仇人的父親都能如此善待,陳靚對高婆婆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但換個角度想,如果高婆婆對鬼神之說深信不疑,那么,在她的世界觀里,高小凌喜歡的和憎恨的,都是可以吸引她的亡靈的。

      那么陳伯,可能也是招魂獻祭的一環(huán)。

      “如果都沒有異議的話,就散會,明天公布認定書?!碧彰骶琳f。

      陳靚猶豫再三,心一橫,鼓起勇氣拿出一張照片,那是清理0號樓廢墟時,在半地下室水泥地面上發(fā)現(xiàn)的奇怪符咒。

      “這個符咒還沒有合理解釋。我請教過一些民俗專家,他們都說看著邪氣??删唧w是什么咒,還沒查出來。”

      陳靚停下來,發(fā)現(xiàn)大家都看著自己,似乎并沒有人想深入討論這個問題。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說下去:“如果這個符咒與獻祭有關(guān),那么這就不是意外失火,可能就是高翠芳故意縱火??赡埽v火就是獻祭儀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目的是讓高小凌回魂,或者附身,或者別的什么?!?/p>

      陳靚的聲音越來越小。本來她覺得這個推測很有道理,但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太玄乎了。

      會議室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

      陶明玖輕輕咳嗽了一聲,抬手壓著眉心說:“如果,可能,或者。你數(shù)數(shù)你說的話里有多少個這樣的詞?火災(zāi)調(diào)查講的是實實在在的證據(jù),火焰和灰燼是不會說謊的!0號樓火災(zāi)事故的證據(jù)鏈非常清晰,193份詢問筆錄、29份火災(zāi)現(xiàn)場勘驗筆錄、11份鑒定書,還有那些檢測檢驗報告和視頻記錄,這是咱們所有人沒日沒夜調(diào)查、勘驗、做技術(shù)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每一個字都有實實在在的證據(jù)支撐。起火點在二樓,除此之外,現(xiàn)場沒有檢驗到其他起火點,也沒有縱火的痕跡?!?/p>

      陳靚低下頭不說話。

      “就算你查出那個符咒和獻祭相關(guān),也沒有現(xiàn)場證據(jù)可以證明高翠芳縱火。這起火災(zāi)是由老鼠啃噬電線引發(fā)短路造成的,誰能操控老鼠?”

      陳靚點點頭,但又有些不甘心地說:“那……那趙莓的狗也還沒找到。趙莓死在402衛(wèi)生間,誰……誰給它開的門?它是怎么跑出去的?”

      “動物比人更靈敏……這個疑點,我們之前已經(jīng)提交給了刑偵,狗的下落對趙莓的死因判斷有沒有影響,他們會有專業(yè)考量。而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它的逃生途徑,不影響我們對火災(zāi)原因的判斷?!?/p>

      “那我沒問題了?!标愳n在心里嘆口氣。

      “你最近一直帶傷工作,非常辛苦,現(xiàn)在0號樓事故調(diào)查告一段落,你也放個假,好好休養(yǎng)休養(yǎng)?!?/p>

      “那個……”陳靚突然想到自己被埋在廢墟時,曾經(jīng)聽到老鼠的叫聲,于是冒出了“高婆婆可能在馴養(yǎng)老鼠”的念頭??赊D(zhuǎn)念一想,這又是“可能”,而且是比“招魂獻祭”更加天馬行空的“可能”,于是她咽下這個問題,轉(zhuǎn)而問道:“那個……我多休幾天行嗎?”

      “兩個星期?!?h3>十?無賴

      高莊新村0號樓火災(zāi)事故調(diào)查認定書公布之后,接下來,就是最難、最煩瑣的賠償問題了。

      受災(zāi)戶中,一層租戶鄭聞新?lián)p失最大,但他明確表態(tài),不要求賠償。他以高于市場價的租金租下這里,就是為了幫助去世朋友的母親,肯定不會“趁火打劫”。陳伯沒有親屬,身體虛弱一直處于昏迷之中,能不能撐過去都難說。五樓的群租店員和三樓的王景珊,按照實際情況粗略估算了損失,對賠償沒有異議。但是趙莓的父母、劉嬸的兒子,對賠償金額十分不滿。

      0號樓屬于釘子戶,當(dāng)年拒拆,現(xiàn)在燒了后想再蓋起來是不可能的了,想獲得和當(dāng)年一樣的拆遷補償也不可能。這是高婆婆唯一的財產(chǎn),只有少量地皮補償,而且沒有議價的余地,賠完之后,高婆婆的家屬落不到什么油水。

      于是,趙莓、劉嬸、高婆婆三方的家屬聯(lián)合一起,嚷嚷著對火災(zāi)責(zé)任認定有異議,不認可市消防出具的火災(zāi)事故認定書,要求上一級消防救援部門出面復(fù)核,還張羅著投訴消防、物業(yè)、住建不作為。

      但他們既不提出書面復(fù)核申請,也不寫投訴材料,就每天輪班到消防支隊去鬧。直到三天后,趙莓的老公敬躍出現(xiàn),他們才有了新的方向。

      敬躍長得很帥,能說會道,人生夢想是與富婆結(jié)婚,軟飯硬吃,趙莓就是那個富婆。兩人婚后,日子本來過得挺滋潤的,沒想到疫情期間,趙莓的飯店大受影響,她原以為撐一撐就過去了,結(jié)果疫情反反復(fù)復(fù),她搭進去很多錢,最后只好關(guān)門大吉。沒錢之后,敬躍自然不會再給她好臉色,一邊忙著找“下家”,一邊鬧著要離婚。

      趙莓不傻,結(jié)婚之前她就知道,他只愛她的錢。但那又怎樣?有錢也是她的可愛之處啊。破產(chǎn)之后,為了維持住這唯一的“可愛”,她四處籌錢,想東山再起,誰知還沒“起”呢,人沒了。

      敬躍這個人雖然無賴,但在錢上非常精明。之前他因與新冠確診病例同乘一班飛機,成為密接,在酒店隔離。昨天剛一出來,就立即成為這幫家屬的主心骨,提出新的思路——誰有錢就搞誰,誰搞得動就搞誰。

      他要搞的人,就是鄭聞新。

      “鄭聞新也是受害者?。 备咂牌诺闹杜f。

      “不,他罪過大著呢!他那個傳媒公司近幾年做網(wǎng)紅直播賺得風(fēng)生水起,多有錢?。】上莻€男的……總之,你們記住,有錢就有罪!”這些話從敬躍嘴里自然而然地說出來,聽的人竟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你們想啊,他把0號樓半地下室當(dāng)作倉庫,放的都是燃燒后容易產(chǎn)生毒氣的東西,這合規(guī)嗎?居民住宅能當(dāng)倉庫嗎?如果他不放這些東西,火能燒這么大嗎?他本來就是有責(zé)任的。”

      敬躍言之鑿鑿,大家都覺得太有道理了。

      “咱們樓里,誰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火災(zāi)的人?”敬躍問。

      “302的,王景珊?!?/p>

      “她呀?那咱們也得把她搭上?!本窜S一臉志在必得。

      王景珊可不想瞎摻和,她白天跟著洪小漠四處抓狗,晚上還是睡在洗浴中心的大堂。什么鋼琴、前程、母親的期待,乃至于失眠癥,都沒那么要緊了,她的生活變得簡單而充實,充滿了目標感,而且這個目標非常具體:找小鈴。

      她跟著洪小漠學(xué)會很多抓流浪狗的技巧,怎么戴護具,怎么用捕狗網(wǎng),哪種狗必須暴力捕捉,哪種狗可以誘捕……她感覺自己變成了城市叢林中的狩獵者,還學(xué)會了說臟話、在草叢無人處小便,甚至?xí)谀撤N時刻露出兇狠的眼神,就像洪小漠一樣。

      她感覺自己在墜落,卻又無比快樂。

      鋼琴家?算個屁啊!

      0號樓火災(zāi)事故認定書公布之后,王景珊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失火原因是老鼠,不是狗。可不知道為什么,她想要找到小鈴的心情卻更加迫切了。

      這天,她用洪小漠的手機登錄了自己的微信,想看看有沒有重要的留言,沒想到卻收到了趙莓的留言信息。

      “趙莓”:“你殺了趙莓。”

      王景珊:“你是誰?”

      “趙莓”立即回復(fù)了:“她老公,敬躍。”

      緊接著,他發(fā)來幾張微信聊天截圖,圖中是語音轉(zhuǎn)文字的對話信息。

      綠:“老公,302又找我了,我看還是不用喂食機了吧?確實吵到人家了。”

      白:“對付她這種事兒精,絕不能妥協(xié)。今天嫌狗吵,明天嫌走路聲音大,后天又說天花板漏水,老房子的麻煩沒完沒了,妥協(xié)一次就得妥協(xié)一萬次。所以,不但不能妥協(xié),還得主動出擊,直到事兒精服軟、搬走,才能一勞永逸。”

      綠:“怎么弄?。俊?/p>

      白:“你再買個掃地機器人,定好時間,吵死她!”

      綠:“哎呀,她有失眠癥,我看著也挺可憐的,而且她精神好像不太正常的樣子,萬一恨上我了,逼急了再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來,到時候就無法挽回了。咱們把小鈴帶回家養(yǎng)好不好?”

      顯然,這是趙莓微信里的截圖,綠色對話框是趙莓自己,白色是敬躍。

      看到這些聊天記錄,王景珊才恍然大悟,難怪趙莓之前總是出爾反爾。

      敬躍很快發(fā)來語音申請,王景珊猶豫了幾秒,拿著手機到了無人處,才接通。

      “王景珊,你再不露面,我就把上面的聊天記錄發(fā)給警方。我跟你講,作為趙莓的直系親屬,0號樓的事故認定,我不認!趙莓的死亡原因,我也不認!鬧唄,對吧,鬧得大了,回頭統(tǒng)統(tǒng)都得給我重新查!到時候,你的嫌疑可太大了!”

      王景珊沒想到敬躍這么直截了當(dāng),有些招架不住,一時語塞。

      “你恨趙莓制造噪音折磨你,你有殺人動機,殺人之后縱火毀尸滅跡。你想想,為什么警方?jīng)]懷疑到你身上呢?哦……對,知道你們有矛盾的人,都死了,你縱火也是為了殺人滅口吧?”敬躍步步緊逼。

      “你……你血口噴人!”

      “對呀,我就是在血口噴人?!本窜S滿口無賴的語氣,“這口毒血,要么噴你身上,要么咱倆一起噴鄭聞新身上,你選個吧?!?/p>

      “你有鄭聞新的把柄?”

      “這你別管,你干不干吧?”

      “怎么干?”

      “如果啟動火調(diào)復(fù)核,有人來找你重新詢問,你要說,火是從半地下燒起來的。你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起火的人,這話你說合適?!?/p>

      “兩次說法不一樣,人家憑什么信我?他們做調(diào)查是要講證據(jù)鏈的?!?/p>

      “不信也沒事兒,只要能把鄭聞新拽下水就行。他一心虛,準給錢!”敬躍似乎胸有成竹。

      “好,我可以答應(yīng)?!蓖蹙吧赫f,“但是,不明不白的事我不做,你必須告訴我,鄭聞新為什么會心虛?否則,你就告我去吧,讓警察來查我,我豁出去了!”

      “其實也不是什么秘密,劉愛萍那傻兒子,說他媽有次喝醉了,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她說,高小凌唱歌特別有天賦,一進合唱團,就頂下了原來的領(lǐng)唱。你猜原來的領(lǐng)唱是誰?”

      “鄭聞新?”

      “鄭聞新的爸爸又是托人又是送禮,還打算給合唱團捐一架價值五十三萬的鋼琴,就這,都沒搶回領(lǐng)唱的位置。人家高小凌那是老天爺賞的好嗓子,不是有錢就能砸出來的。你猜,從小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富二代,會不會恨上高小凌?”

      “會吧?!蓖蹙吧河刑噙@樣的時刻了,那種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企及的高度,有時真的會令人恨得牙癢癢,但也只是在心里恨恨罷了。

      “沒有!沒恨,還愛上了!那傻蛋富二代比不上高小凌,就想追她,結(jié)果被人家拒絕了,后來又想著去禍害人家小姑娘!”說到這兒,敬躍突然很夸張地大笑了起來,“我跟你講,趙莓也好,鄭聞新也好,這類人腦回路都跟蛔蟲似的,我都琢磨得透透的了!哈哈哈哈!”

      俗話說,人死仇散。

      趙莓死后,王景珊每每想起她,總是她的好處。尤其是在找小鈴的這段日子,她對外謊稱它是好朋友的狗,漸漸的,連自己也覺得趙莓算得上是朋友了?,F(xiàn)在聽敬躍這么說她,忍不住從心底升起一股厭惡。

      十一?噬魂咒

      市火調(diào)科最近壓力很大,火災(zāi)當(dāng)事人對認定書有異議,準備向消防總隊提出書面復(fù)核申請,他們大張旗鼓地找律師寫申請書,要求復(fù)核起火原因,追加鄭聞新為次要責(zé)任人。

      陳靚雖然在休假,但也聽到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陶明玖氣得臉都黑了,且不說復(fù)核申請還沒提交,就算交了、批了,他也對這次調(diào)查結(jié)果有百分百的信心。

      陳靚相信陶明玖的實力,但內(nèi)心還是對半地下的符咒十分在意。她請教了民俗專家、宗教人士、玄學(xué)大師、塔羅牌占卜,還有搞星座預(yù)測的,都沒什么線索。還是宋熠路子野,他給一大批寫靈異、盜墓小說的作者發(fā)了私信,竟然真找到了符咒的來源。

      有一位名叫“訕訕道人”的作者,專門以第一人稱寫道士捉鬼的網(wǎng)文,寫得不錯,仿佛真實經(jīng)歷一般。他說,這個符咒是他畫的,還給出了原畫稿。

      大約六年前,訕訕道人剛剛開始有些知名度,有個叫“超級小耳朵”的讀者平時打賞很多,有一天他留言說,他最近生意很差,懷疑有人養(yǎng)小鬼壞他運勢,問訕訕道人能不能畫個噬魂咒,他愿意付一筆數(shù)額可觀的費用。

      訕訕道人一時起了玩心,研究了道教佛教和西方的一些咒術(shù)符號,東拼西湊,設(shè)計了一個符咒出來,還煞有其事地告訴他,把這個咒畫在骨灰或靈位下面,就能讓惡鬼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咒是他瞎畫的,自然不敢收錢,只當(dāng)作對“打賞大戶”的回饋了。

      沒想到,半年之后“超級小耳朵”給了他的新書一大筆打賞,說符咒太管用了,壓制住了那惡鬼,他的生意越來越好了。大概是符咒給了他積極的心理暗示吧。

      宋熠說,不信鬼神的人自然覺得這是糊弄人的把戲,但對于信的人來說,他將噬魂咒放在高小凌靈堂的下面,是真心希望她魂飛魄散的,其心可誅。

      訕訕道人畫好符咒的時間與鄭聞新租下0號樓地下室的時間剛好吻合;在他租下0號樓之后的半年里,公司開始轉(zhuǎn)型做網(wǎng)紅業(yè)務(wù),趕上了一大波紅利。

      從這點推測,“超級小耳朵”很可能是鄭聞新。

      可是在自己租的房子里畫咒并不犯法,也和火災(zāi)沒有直接關(guān)系,只能證明他對高小凌有惡意和懼意。陳靚準備多搜集些證據(jù),盡量減少“可能”和“如果”,等有了確切些的證據(jù),再一并提交。

      0號樓火災(zāi)事故后第四十日,高莊新村又發(fā)生了一次火災(zāi)?;馂?zāi)原因仍舊是老鼠啃咬電線導(dǎo)致電線短路,幸運的是,這次火災(zāi)是在白天,發(fā)現(xiàn)及時,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半月后,高莊新村再次發(fā)生火災(zāi)事故,起火原因還是老鼠!

      不知是不是原來聚居在0號樓的老鼠跑了出來,小區(qū)里鼠患越來越嚴重。幾天后,失火地點附近的捕鼠夾抓到了一只活老鼠,是常見的黃胸鼠,只不過它的叫聲很奇怪:“shi——shi——”低沉悠長,像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陶明玖把老鼠帶回去檢驗,發(fā)現(xiàn)它確實有呼吸道灼傷。

      沒想到,陳靚休假回來后,竟然對那只即將人道毀滅的老鼠產(chǎn)生了興趣,她買了只鳥籠,把它裝進去,認認真真養(yǎng)了起來,說是要訓(xùn)練她的狗抓老鼠。

      陶明玖笑話她狗拿耗子,她一點兒也不生氣,還很認真地說:“只要能抓到耗子,管它是貓還是狗呢!”

      十二?手繩

      0號樓火災(zāi)事故復(fù)核申請期限已經(jīng)過了,受災(zāi)戶家屬一直沒有提交書面申請。

      據(jù)說是鄭聞新做事講究,帶著律師,把那幾個死者家屬聚到一起開了個會,承認自己用民房做倉庫不合規(guī)定,雖然火災(zāi)與此無關(guān),但出于人道主義,他愿意承擔(dān)一部分賠償。他還打算在0號樓的位置建一個音樂噴泉,費用和設(shè)計方案都由他負責(zé),一則可以美化小區(qū)環(huán)境,二來也超度一下0號樓的“亡靈”。

      陳靚最近沒事兒就觀察那只黃胸鼠,說來也怪,它每天都在啃咬鳥籠,就算是吃飽了也在啃。后來她突發(fā)奇想扔了幾根電線進去,那老鼠興奮壞了,按住啃個不停,也不知是不是為了磨牙。

      會不會真的有人能訓(xùn)練老鼠?高婆婆的招魂獻祭流言,和鄭聞新的噬魂咒,會不會有因果關(guān)系?這些奇奇怪怪的“大概、可能、也許、或者、說不定”,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她決定先從老鼠下手,多抓幾只研究研究。

      她讓汽水記住那只黃胸鼠的氣味,每天下班后帶它去高莊新村,看看能不能抓出更多的“0號樓老鼠”來,以找到它們的共性。

      可惜,高莊新村在第三次火災(zāi)之后搞了個滅鼠行動,下了猛藥,她和汽水沒抓到老鼠,反倒是看著音樂噴泉一天一天地建成了。說實話,這噴泉建得真不錯,確實下了本錢,水柱隨著音樂和燈光跳躍起舞,孩子們圍著噴泉歡鬧,將原先0號樓的陰霾一掃而空,就好像它從來沒存在過。

      來的次數(shù)多了之后,陳靚發(fā)現(xiàn),別的曲子之間銜接都很連貫,只有一首曲子開始前,會先停頓十幾秒,然后三根水柱噴向天際,水底明黃色的燈光亮起,音樂的前奏才正式開始。這是一首旋律恢宏的曲子,但細一聽的話,合聲的部分竟然加入了低低的梵音。

      后來,她爬上噴泉對面的住宅樓,從走廊的窗戶向下一看,才發(fā)現(xiàn)水底的燈光鋪成了一個奇怪的符咒。一曲終了,三根水柱再次噴向高空,仿佛三支點燃的香燭。

      看來,這音樂噴泉也是某種“符咒”,鄭聞新對于鬼神咒術(shù),還真是深信不疑,樂此不疲。

      這天傍晚,陳靚又帶著汽水去高莊新村抓老鼠,兩人一路跑跑停停,到了附近的立交橋時,汽水突然暴躁起來,就像上次一樣,它拼命向后抻著身子,怎么也不肯走了。

      “宋熠!汽水叔又不好了!”她急忙給宋熠打電話。

      “你先別急,看看附近是不是有捕狗隊的人啊?前段時間他們在抓流浪狗,汽水一聞到捕狗車的氣味,就變得很暴躁。”宋熠說。

      陳靚四下一看,果然,立交橋的橋洞附近,停著一輛小卡車,車上焊著籠子??ㄜ嚫浇木G化帶里,鉆出一男一女,其中男人手里攥著捕狗網(wǎng)。

      汽水低聲吼著,用力掙脫牽引繩,向前跑了兩步,又停下來等陳靚。待她重新?lián)炱馉恳K手環(huán),才拽著她向路邊的草叢沖去。

      草叢后面是一條小河,河邊有些淺淺的管道井,春秋兩季都是干的,蓋著石板,石板壞了,雜草從縫隙里冒出來。汽水跑到石板上,沖著下面叫了兩聲。

      陳靚扒開雜草一看,一只全身潰爛的巴哥犬靜靜地側(cè)臥在管道底部,奄奄一息。這時,捕狗隊的那兩人也跟了過來,汽水豎起毛沖他們狂叫。

      “是你!”陳靚十分驚訝,那捕狗隊中的女人竟然是王景珊。那次醫(yī)院不辭而別后,她一直聯(lián)系不到她,想不到會在這里相遇。

      “是小鈴!”王景珊看了一眼管道里的狗,大叫一聲,也顧不得與陳靚解釋,更不在乎它滿身生蛆的爛肉,俯身抱起它,對身后的男人說,“小漠,快!去寵物醫(yī)院!”

      洪小漠應(yīng)了一聲,跑去開車,王景珊一路小跑著跟在后面,轉(zhuǎn)頭對陳靚說:“以后再和你解釋,小鈴不行了!”

      兩人急慌慌地上了車,揚塵而去。

      “汽水叔,咱們跟上!”陳靚蹲下來抱了抱汽水,拍了拍它的背。

      汽水低頭嗅了嗅,“汪”了一聲,向著卡車消失的方向飛奔。一人一狗氣喘吁吁地跑到一家寵物醫(yī)院門口,終于看到了停放的卡車。

      誰知,汽水無視寵物醫(yī)院的大門,硬拽著陳靚向前跑去。

      “跑過頭了汽水叔!”陳靚大喊。

      “汪汪!”

      大約跑過了二三十米,汽水在一家寵物店門口停了下來。

      這是一家寵物喂養(yǎng)體驗店,名叫“鼠來寶萌寵育兒所”,透過櫥窗,可以看到各種萌萌的小老鼠,一些小朋友正把那些小家伙捧在手里,喂它們吃東西。

      “汽水叔,你是想抓老鼠嗎?”陳靚有些哭笑不得。

      汽水“汪”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

      陳靚把汽水拴在門口,進去問了問,才知道這家店全是鼠科寵物。

      “小朋友拿在手里會不會不安全?。俊标愳n有些擔(dān)憂。

      “不會的,我們店里只有老鼠寶寶,都是出生十五天之內(nèi)的。”店員微笑著從籠子里抓住一只鼠寶寶,“它們親和力很棒的?!?/p>

      陳靚在店里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有幾只小老鼠尾巴長長的,和黃胸鼠挺像,不禁問道:“這些是什么鼠?”

      “是泰國豐收鼠,特別能吃,還很黏人,小朋友們都喜歡喂?!?/p>

      就在這時,一只泰國豐收鼠張開嘴,“shi”地叫了一聲,嚇了陳靚一跳:“這品種的老鼠叫得好奇怪??!”

      “它們本來不這么叫的,”店員笑著說,“我們店里的老鼠寶寶,一出生就割了聲帶的。”

      “為什么?”

      “各種老鼠一起叫起來,聲音會吵,可能會影響小朋友們的心情。當(dāng)然,也擔(dān)心晚上有流浪貓被老鼠的叫聲吸引過來。”

      陳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你說,你們店里都是十五天以內(nèi)的鼠寶寶?”

      “對,我們有專門的養(yǎng)殖基地,定期會有新的鼠寶寶送過來?!?/p>

      “那超過十五天的鼠寶寶呢?”

      店員一愣,仍維持著營業(yè)性的微笑,說:“那我們就不清楚了。”

      “如果我想買十五天之后的‘過期鼠寶寶,你們怎么賣?”

      “這……這不賣的。您看您有什么需要嗎?要不要辦一張卡,現(xiàn)在店慶有優(yōu)惠。”店員收起笑容,已經(jīng)有趕客的意思了。

      陳靚搖搖頭,走到吧臺處,從名片盒里抽走一張。

      隔壁寵物醫(yī)院里,醫(yī)生已經(jīng)將小鈴的皮膚沖洗干凈,露出滲著膿血的皮肉。

      “皮膚病倒還好,”醫(yī)生緊緊皺著眉頭,“但是……它是不是吃了什么東西?中毒了?!?/p>

      “是不是老鼠藥?高莊新村前段時間投了一大批?!焙樾∧f。

      王景珊著急地搖搖頭,見陳靚進來,迎上去,語速飛快地說:“陳靚,這是小鈴,是趙莓的狗!它從火場跑出來了!你聽我說,它其實……”

      “哎?這狗是不是咬過人???”醫(yī)生突然驚呼了一聲,打斷了王景珊。只見他扳開小鈴的嘴巴,從內(nèi)側(cè)的牙齒縫隙里,慢慢拽出一根紅色手繩,很細,編織的方式有些類似金剛結(jié),一端還墜著一枚小小的平安扣。

      “像是護身符之類的手鏈?!贬t(yī)生說著,就要放進消毒水清洗。

      “別!等下!”陳靚急忙制止,從兜里掏出一個密封袋,“放這里。”

      “我了個去!”洪小漠看到手鏈,驚呼道,“這不是鄭總平常戴的護身符嗎?”

      “鄭總?”陳靚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鄭聞新?!蓖蹙吧盒÷曊f。

      十三?兇手

      0號樓火災(zāi)事故之后第八十九日,趙莓之死水落石出。

      火災(zāi)發(fā)生前一個月,小鈴從402跑了出去,趙莓挨家挨戶地找狗,后來聽見狗在半地下倉庫叫,也不知是怎么鉆進去的。那一層的鎖是老式搭扣鎖,趙莓聽狗叫得焦急,心疼得直掉眼淚,又聯(lián)絡(luò)不到鄭聞新,干脆自己拿工具擰開鎖扣。當(dāng)時,她擔(dān)心萬一倉庫丟了東西說不清楚,還讓王景珊幫忙全程錄像。

      后來鄧聞新知道了這件事,也沒追究什么,只說狗沒事就好。再后來,他給倉庫換了防盜門,聽說還在樓梯一角的囤積物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老鼠洞,小鈴把那洞挖大了,才溜進去的。

      幾天后,趙莓整理手機內(nèi)存的時候,順手點開倉庫的視頻看了看。那陣子鄭聞新的公司在搞活動,一部分物料搬了出去,正好露出“噬魂咒”的一部分,也被拍了下來。她平時就愛擺弄風(fēng)水,對于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也懂些。因為缺錢,她決定冒個險,謊稱自己認得這些邪咒,威脅鄭聞新要將視頻傳出去。

      火災(zāi)當(dāng)晚,趙莓約鄭聞新在0號樓402見面。只要能痛痛快快解決問題,花錢他不怕。可趙莓仗著抓住他的一點兒小把柄,竟然要求他給她投資,想細水長流地勒索。

      鄭聞新動了殺心,如果談不攏,就干掉她。為了避人耳目,他趁運貨的機會躲進0號樓倉庫,等到晚上再偷偷上四樓。

      兩人起了爭執(zhí),鄭聞新一急,打了趙莓一記耳光。當(dāng)時,趙莓正戴著手套給小鈴?fù)克?,她本能地捂住臉,不小心將藥膏蹭到了嘴角。只是片刻工夫,她就呼吸困難,昏死過去。小鈴護主心切,死死咬住鄭聞新的手腕,咬斷手繩,繩子的一端便卡進了牙齒縫隙里。鄭聞新想把手繩摳出來,這時,樓下傳來腳步聲,他急忙拖著趙莓躲進衛(wèi)生間。

      王景珊上來了。

      趁著她進廚房煮湯的工夫,鄭聞新悄悄溜出去,誰知那巴哥狗突然追出來。他抓住它的脖子,掐滅尾巴上的火星,想再次從它嘴里拽出手繩。但是狗身上剛涂了藥膏,滑得很,它用力一掙,就逃脫了。

      鄭聞新原本打算躲在倉庫,等天亮再溜出去。沒一會兒,0號樓起火了,他只好貼著墻根兒躲開攝像頭,逃進地下車庫。待到火勢大了,小區(qū)里亂了套,才偷偷溜出小區(qū),連夜跑去防疫站打疫苗。防疫站值班的人正好認識他妹夫,想獻殷勤……于是,他那蠢妹夫,一大早就吆喝著捕狗隊加大了打狗力度,攔都攔不住。

      鄭聞新本不想把事情搞大,但又想找到小鈴拿回手繩,也就默許了打狗的事,只是提醒妹夫不要太聲張,免得丟人。沒想到,這根手繩,終究還是成為他到過現(xiàn)場的力證。

      既然擺不脫嫌疑,鄭聞新只好承認自己“誤傷”了趙莓,導(dǎo)致她意外喪生火場。但這世間的很多事,尤其是見不得光的事情,只要撕開了一絲絲裂縫,有光漏進去,就會有更多的隱秘暴露出來。

      警方根據(jù)陳靚提供的線索,順藤摸瓜,發(fā)現(xiàn)鄭聞新曾數(shù)次向“鼠來寶萌寵育兒所”購買超過十五天的泰國豐收鼠。

      所謂泰國豐收鼠就是普通的黃胸鼠,店里為了忽悠顧客,胡亂取了個看似高大上的名字。

      鄭聞新買了老鼠之后,養(yǎng)在鐵籠里,籠子內(nèi)側(cè)纏繞了多根電線,電線上涂滿黃油和蜂蜜。等到老鼠養(yǎng)大了,他再利用運貨的機會,把老鼠一批批運進去。

      他用持續(xù)的惡意,制造了一場連他自己都無法預(yù)測何時會發(fā)生的謀殺。

      這個放鼠計劃,他持續(xù)做了三年,但根本沒有效果,本來他都準備放棄了,誰知就在與趙莓見面的那一天,它“生效”了!

      他想,這一定是神靈加持呀!

      警方順著他的“惡意”繼續(xù)深挖,確認了網(wǎng)名“超級小耳朵”的真實身份,就是鄭聞新。

      當(dāng)年,這個“超級小耳朵”給很多靈異作者發(fā)了內(nèi)容相似的求助私信,但只有訕訕道人回應(yīng)了他。在給另一個作者的私信中,他寫道:“我是個小透明作者,在寫一部靈異小說,向大神請教一下,人變成鬼之后,會不會擁有‘上帝視角?被殺的冤魂是會向直接行兇的人復(fù)仇,還是會找幕后指使者?鬼會知道幕后兇手是誰嗎?”

      顯然,他謊稱是作者討論創(chuàng)作,實則是在問自己的心事。他心中有鬼,也怕鬼,所以才會施咒驅(qū)鬼,這個鬼,就是高小凌。

      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被挖出來,鄭聞新終于頂不住壓力,承認自己傾慕高小凌,被她拒絕后,伺機強奸了她。他擔(dān)心事情敗露后身敗名裂,于是買通陳建力,偽裝成酒駕,撞死了高小凌。只不過陳建力太笨,用力過猛,把自己也給撞死了。

      原本,他以為陳建力死后,這件事就算塵埃落定了。誰知道,高小凌的母親竟然設(shè)了個“風(fēng)水局”,蓋了個0號樓,把高小凌的“鬼魂”養(yǎng)了起來。

      關(guān)于0號樓的傳言越來越多,那老太婆還把一些舊人“收”進樓里,甚至包括陳建力的父親,還有當(dāng)年見過他強吻高小凌的保潔員!他總覺得老太婆有什么陰謀,而且,這幾年他的生意越來越差,事事都不順心,他懷疑高小凌的鬼魂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氣候,開始作怪害他了。

      于是,他請“高人”畫了噬魂咒,再慢慢地制造機會火燒0號樓,一勞永逸。

      在刑偵查案期間,市消防按照總隊指示,重新復(fù)核了0號樓火災(zāi)的事故認定,可以確定這起火災(zāi)是老鼠啃噬電線造成短路引發(fā)的,與巴哥犬無關(guān),原事故認定準確無誤。

      鄭聞新自作聰明,當(dāng)他試圖去堵漏洞時,漏洞就變得更大了。

      十四?正好

      小鈴死了,埋在趙莓墓地旁。

      但王景珊還是會被它的叫聲驚醒,一醒來,就很難入睡。

      宋熠說,他的導(dǎo)師正好有一個針對失眠癥的公益項目,是一個心理互助小組,由一位導(dǎo)師、一位助理和五位失眠者組成。在這個小組里,失眠者會體驗到一些實驗性的治療方式,當(dāng)然,都是有安全保障的。不巧的是,有個失眠者因故不能參加了,于是王景珊正好補上了這個空缺。

      這個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正好”的事?

      宋熠的導(dǎo)師正好缺一位失眠者。

      洪小漠的親戚正好有一處便宜的房子想要出租。

      陳靚同學(xué)家的小孩正好想學(xué)鋼琴。

      王景珊懂,所有的“正好”,都是有人“正好”愿意拉你一把。她愿意拉住這些正好伸過來的手,勇敢地去面對來自過去、來自母親的壓力。

      她要告訴母親,自己不想成為鋼琴家,但可以培養(yǎng)鋼琴家。

      如果母親不依,或許,她可以露出一點點“兇狠”的目光,像洪小漠一樣。

      尾聲?陳伯

      陳伯撐不下去了。

      他覺得渾身輕飄飄的,一陣陣發(fā)冷,好像在發(fā)高燒一樣,身體已經(jīng)完全不聽使喚,只有思維是活的。記得那天,高婆婆把他從垃圾堆里扒出來時,他也發(fā)著高燒。

      高婆婆把他拖到小板車上,拉到0號樓樓下。當(dāng)時,他掙扎著從板車上滾下來,說什么也不肯進。

      高婆婆說:“怎么?怕我女兒的鬼找你報仇?”

      二十年前,陳伯的兒子撞死了高小凌,他變賣了所有家當(dāng),替兒子償還人命債,就連土坑里的酸菜也全部賤賣。誰知,他在坑底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牛皮紙包,里面裹著五十三萬現(xiàn)金。

      他突然想起,出事前,兒子曾透露過,他要干一筆“大買賣”,干成了他們就搬到城里去。陳伯懷疑這筆“大買賣”,就是高小凌的命。于是,他把這筆錢給了高婆婆,并告訴她自己的猜測。但是,僅憑酸菜坑里的五十三萬現(xiàn)金,并不能成為陳建力是殺手的證據(jù),也不能找出幕后黑手。

      高婆婆在紙上寫:“那我就招鬼?!?/p>

      她用這筆錢建了0號樓。一開始,陳伯以為,她想把女兒的魂兒招回來,問問她兇手是誰。直到前不久高婆婆才告訴他,她從來不信鬼神,0號樓的地基里也沒有什么符咒,招魂也好,獻祭也好,這些流言,都是她故意傳出去的。

      她招的不是鬼,而是一個心中有鬼的人,而這個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彌留之際,陳伯仿佛看見了高婆婆,她趿拉著鞋,滿臉的皺紋蓋住了五官。

      她說:“都了了,走吧!”

      陳伯點點頭,只覺得心頭一松。

      責(zé)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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