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風(fēng)
站在橋上的女孩兒迎著夕陽,頭發(fā)反射著太陽的光,整個人好像被包圍在火焰中。
天邊近得只需一邁腿就到了。腳下車流滾滾,川流不息,一邊白燈熾熱,一邊紅燈閃耀,將機動車道裝飾得掛了流蘇一般。但站在天橋上的女孩兒,只感受到周圍死一般的沉寂。那兩條光帶仿佛是臥在光怪陸離的都市中隨時準備吞噬一切的巨蟒,更映襯著人的渺小與無助。
從斜斜夕陽站到沉沉黑夜,先時還能感覺到膝蓋腳底酸麻疼痛,后來,所有感覺都沒有了。仰頭看向天空,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可橋上橋下霓虹閃爍,夜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閃亮如鉆的星辰集體罷工,紛紛躲藏起來,如泫然欲涕的女子,匆忙收起眼淚,只余一張呆呆的木然的俏臉。
橋、橋上的女孩兒、橋下的車流,誰也說不清此時是嚴密一體的,還是各自獨立的。他們共同擁有的就是沉默,靜得能聽到夜色投射到他們身上時發(fā)出的聲音。
大概只有沉默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神秘的姿態(tài)。
沉默能遮蔽一切。
沉默能孵化一切。
呼嘯的風(fēng)盤旋在橋和女孩兒的上空,把光線和時間籠罩其中。女孩兒努力想回憶起十幾年的歲月里那些值得她留戀的人和事。
毫無疑問,第一個是父親。那個頭發(fā)微卷、膚色健康的高大男子,可惜,他在歸家途中被一個醉酒的司機撞飛,母親趕到醫(yī)院時,父親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那時的她還不到十歲,幾年后仍然時時從夢中驚醒,呼喊著讓父親趕快跑開。
母親呢?她不知道。父親走后,母親越來越沉默,時不時不打招呼就突然消失一兩個禮拜。起初她還心急火燎地跑去報警,可派出所的回復(fù)是:人在廠里呢。母親回來后,既不心虛也不解釋,既不更加冰冷也沒多么熱情,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漸漸地,她習(xí)慣了,母女間的溝通,只剩下動作和眼神。
此外,還有其他嗎?她想不起。
當年母親一定是很愛父親的。只是父親不在了,母親就沒了對這個家的留戀吧。間歇玩?zhèn)€失蹤,或許只是為了暫時逃離。
而她自己呢?無處可去,無處可逃。
曾經(jīng),她可以通過上課忘記痛苦,學(xué)校里的那個小天地,是她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窩。如今,這個小窩卻成了野獸的巢穴,而她,則是被俘獲的獵物。曾經(jīng)貪戀一個懷抱,父親的、母親的、任何一個長輩的,現(xiàn)在,她只感到惡心。
她像是從傳送帶上掉下來的零件,想找個地方靠一靠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全世界都沒有一個支點……
不知是餓的還是累的,女孩兒頭腦中一片虛空,再無余力胡思亂想?;秀敝?,她跨出欄桿,希望自己變成一只輕靈的鳥兒,只有耳邊遠去的風(fēng)聲,和周圍無邊的沉寂……
和風(fēng)熏柳,花香醉人。
第六初級中學(xué)宏偉的南門兩側(cè),各有一只張牙舞爪、神態(tài)威猛的石獅,門前分列十二名學(xué)生,校服嚴整、腰板筆直,沒有平時的調(diào)皮樣子,倒有幾分國旗護衛(wèi)隊的氣派。
教務(wù)主任站在大門口,頭發(fā)一絲不亂,海軍藍雙排扣西服剪裁合身,搭配溫莎領(lǐng)的白襯衫和藍白相間的條紋領(lǐng)帶,在穩(wěn)重和成熟之間,又不失活潑休閑。他旁邊是身著鐵銹紅職業(yè)套裙的行政秘書,即使戴著眼鏡,也能看出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子。只要她愿意,應(yīng)該能打扮得很動人,但生活教會了她,效率高、辦事穩(wěn)才能收到更好的效果,而且能避免麻煩,那種糾纏不休的、令人頭疼的麻煩。教務(wù)處的工作就是要嚴謹務(wù)實嘛。此刻,她正不厭其煩地回應(yīng)學(xué)生家長的各種問題:
“是的,演出下午一點半開始?!?/p>
“我想周老師今天不會有時間,他是舞臺監(jiān)督,一直在臺上?!?/p>
“校長在辦公室,您有預(yù)約嗎?”
……
下午是第六初級中學(xué)英文戲劇社的第一次匯報演出,其實也是競參明年省級重點實驗單位的提前展示,更安排了市教委給退休返聘教師周朝鮮頒發(fā)杰出貢獻獎的環(huán)節(jié),邀請了市教委領(lǐng)導(dǎo)以及在省市相對有影響力的學(xué)生家長、畢業(yè)校友等,盛況空前。
周朝鮮是六中、也是這座小城唯一的初級中學(xué)特級教師。每年全省中考,周朝鮮都要隆重地消失幾周,到省城為中考的物理卷出題。雖然幾年前就退休了,但被校長返聘回來,繼續(xù)耕耘、繼續(xù)收獲——周朝鮮是六中的門面和旗幟。
時間還不到一點,觀眾席爆滿。英文教師兼戲劇社發(fā)起人之一丁佳樹將學(xué)生們組成陣容強大的拉拉隊;在后臺,他不停安慰參演學(xué)生:“沒關(guān)系,放輕松……摔倒了沒關(guān)系,忘詞沒關(guān)系,演砸了也沒關(guān)系……放輕松就好?!?/p>
可惜沒人聽他的,整個舞臺都緊張得要命。
為了避免上上下下、來來回回裹亂,丁佳樹設(shè)計的是簡單的獨幕?。簢鹾屯鹾笞钕壬蠄?,等白雪公主上場后,他們退到下場口;白雪公主戲份最重,出場后就不再下去了,然后七個小矮人出場,說臺詞、跳舞;獵戶們擁著王子出場,說臺詞、跳舞;王后跟“鏡子”的三次對話,其實就在下場口,王后跟國王的對話也是畫外音;最后王后上場,被王子殺死,國王跟王后脫下披風(fēng),所有人一起跳終場舞。丁佳樹給每個人安排的臺詞并不多,熱熱鬧鬧四五十分鐘,一臺演出就結(jié)束了。
學(xué)生們在上場口竄來竄去,換衣服、化妝、臨陣磨槍地背臺詞,丁佳樹跟美術(shù)老師再一次檢查道具、服裝、演員的無線耳麥和話筒(有臺詞的演員只有八個,六個在場上,兩個在場下,也就是國王和王后)。上場口太亂了,歷史老師去下場口,負責現(xiàn)場提詞,體育老師負責燈光(不復(fù)雜,就是開場時打開所有舞臺燈)。
這時,他看見鼻孔朝天的周朝鮮正在跟化學(xué)老師鮑虢平急赤白臉,唉……昨天,就在昨天,兩位爺還在舞臺西側(cè)上場口對噴,眼看學(xué)生們要登臺了,兩位爺又在東側(cè)下場口沒事找事……
滿臉黑線的歷史老師不敢問原因(越問麻煩越多),趕緊過去連哄帶勸。舞臺布景已經(jīng)搭好,從舞臺上穿過去肯定不合適,只能請鮑虢平在下場口幫忙開啟幕布。鮑虢平想甩手不干,又覺得這樣一來顯得自己怕了周朝鮮,于是冷著臉搬把椅子,端端正正守在幕布開啟的位置,以示心底無私。
終于,音樂響起。
扮演白雪公主的?;ㄐl(wèi)秋棠一出場,滿臉的青春洋溢,顧盼神飛,立即將臺上臺下的氣氛烘托起來,觀眾的眼睛為之一亮。公主還沒開口,就得了一片迎簾兒好。
整場演出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年輕。都是十四五歲的學(xué)生,初生牛犢不怕虎,賣力說臺詞、賣力唱跳。當然,也出了不少亂子。王子被獵戶搶了臺詞;王后跟“鏡子”對話用力過猛,不小心站到舞臺上,被歷史老師一把拽回去;小矮人們跳舞時,不是你撞了我、我撞了你,就是合起伙來撞背景板;公主的裙子被踩過一次,王子的披風(fēng)被踩掉了,兩棵道具樹被撞倒又被扶起來……
雖然狀況頻出,卻也熱鬧非凡。白雪公主輕盈如浮云柳絮,王子瀟灑如玉樹臨風(fēng),七個小矮人滑稽可愛,最后的群舞更是激越奔放。學(xué)生們鋒銳的朝氣、華美的扮相,在舞臺上互相補漏,如風(fēng)雨相調(diào),相依相攜,那一份赤子情懷,真真地讓臺下的觀眾動容。演出完畢,掌聲雷動,簡直可以用“炸裂”來形容。丁佳樹帶著學(xué)生們謝幕三次,觀眾依舊不肯罷休。
各級領(lǐng)導(dǎo)紛紛點贊,說六中的學(xué)生們謙恭謹慎,敬重角色也敬重觀眾,技巧生澀卻感人至深。參演同學(xué)的家長更是激動不已,在觀眾席上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生怕周圍人不知道臺上的某某是他們的兒子女兒。至于校長,簡直要熱淚盈眶了,這是六中新紀元的開始啊,六中將要再現(xiàn)輝煌了?。?/p>
坐在臺下角落里的平野信也是六中的校友。論權(quán)勢,他不是政府官員;論財勢,他不是資本家企業(yè)家;論聲名,至少在教育界沒人聽說過他,按說六中是不會給他下請?zhí)摹2贿^,有石先生的邀請,又另當別論了。
石先生是舞臺上國王的扮演者石軒的爸爸,臺口兩側(cè)三對喧賓奪主的大花籃,就是石先生贈送的。去年他家公子進六中,聽聞繳了一筆不菲的“擇校費”。
石先生跟平野信的交往源于一次商業(yè)合作,很快從雇傭關(guān)系發(fā)展到朋友關(guān)系。究其原因,他倆本質(zhì)上是同一類人:草根出身,卻不太把出身當回事,面對權(quán)勢人物沒壓力,都有一股子腦袋破了用扇子扇的流氓勁兒。
平野信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六中,感覺滄海桑田,又似乎一切都沒怎么變。盡管新建了行政樓和大禮堂,但校園還是那個校園;教師里添了很多新面孔,也有讓人難以忘懷的舊人,比如那個老而彌堅的周朝鮮。匯報演出之后是周朝鮮杰出貢獻獎的頒獎儀式,估計人家在后臺閉目養(yǎng)神呢,一直沒見到。
不見也罷。
誰知,演員謝幕完畢,該市教委領(lǐng)導(dǎo)頒獎了,卻始終不見周朝鮮露面。周朝鮮是舞臺監(jiān)督,他的位置應(yīng)該在下場口,不過年紀大了,去會客室休息一下也正常。導(dǎo)演兼編劇丁佳樹不好擅離舞臺,就請歷史老師去找人。不一會兒,同在下場口的體育老師也跑向會客室。倆人是一起回來的:周老師不見了。
反復(fù)撥打手機,始終無人接聽。最后,假笑得滿臉褶子的校長走上舞臺,在臺上臺下的歡呼聲中,從教委領(lǐng)導(dǎo)手中接過“杰出貢獻獎”的水晶獎杯。
六中禮堂坐北朝南,規(guī)模不大。禮堂門口有個小小的前廳,靠窗戶設(shè)了個小賣部,平時禮堂不開放,小賣部倒是一直開著,東西比外面貴了30%,生意卻依舊火爆。禮堂里的觀眾席有兩層,都只能從前廳進出。從前廳徑入西側(cè)小廊,是群眾演員候場的地方,有熱水間、洗手間,只有一個側(cè)門通往西側(cè)后臺。舞臺西側(cè)是演員的上場口,后面有化妝室;東側(cè)后臺的小會客室,有通道直達禮堂外面的停車場,方便重要領(lǐng)導(dǎo)下車后直接到會客室小憩。小會客室里有個相對奢華的洗手間,也是整個后臺唯一的洗手間。舞臺上也有臺階通往觀眾席,頒獎時供獲獎學(xué)生們上下;但東西兩側(cè)后臺跟觀眾席是不相通的,只能經(jīng)過舞臺過去,或者兜圈子從前廳繞過去。
聽說英文戲劇社要進行一次匯報演出,特級教師周朝鮮就時常來禮堂視察。周朝鮮薄唇直鼻,雙眉如劍,一雙眼眸宛如淬著星辰碎光,格外銳利,面部輪廓又有些過于陰柔,年輕時絕對是美男子。如今眼角眉梢鋪滿歲月的滄海桑田,法令紋讓這張冷峻的臉微微帶點兒苦相,卻別具威嚴,讓人心生敬畏。
只要周朝鮮走進禮堂,丁佳樹的心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擔心周老師哪句話會刺激得老師罷工、學(xué)生罷演。哪怕看不見他本人,只要看見他的保溫杯出現(xiàn)在舞臺附近,老師們立時斂神靜氣、屏聲住息,連最淘氣的學(xué)生見了都要繞路走,真是一鳥進山,百鳥噤聲。
攆又攆不走,只能讓他加入。一個草臺班子的舞臺監(jiān)督,倒是頗符合周朝鮮的氣場,反正不管他說什么,大家不要當真就好。
從前幾年開始,六中年年破格招錄“特長生”,還撥出一大筆“擇校費”興建實驗室。物理教研組有周朝鮮一手遮天,沒人敢伸頭。倒是化學(xué)教研組嗅覺靈敏,搶先寫出詳盡的《實驗室籌建計劃書》,最后開花結(jié)果?,F(xiàn)在鮑虢平老師的課堂教學(xué),化學(xué)實驗室利用率最高,周朝鮮心中不忿,自然頻頻挑釁。兩人本就互相看不順眼,明爭暗斗是常事,他們的戰(zhàn)場從教學(xué)樓到實驗樓,甚至波及行政樓,現(xiàn)在連禮堂都難以幸免。校長只能勒令丁佳樹嚴防死守,只要不出事就行。
就在演出前一天,兩人在后臺西側(cè)化妝間門口“不期而遇”,毫無懸念地又吵起來。在吵架方面,周朝鮮基本能占上風(fēng):“怎么,化學(xué)實驗室又意外起火,把你給炸出來了?”
鮑虢平瞪著兩個凸出的眼球,兩腮皺巴巴的皮膚因極度憤怒而顫抖:“你不就是嫉妒嗎?氣人有笑人無,一個實驗室就把你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周朝鮮的笑聲刺耳:“選你們化學(xué)組不過是為了試試風(fēng)口,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你以為校長會為了你那個動不動就自燃的化學(xué)實驗室得罪我?”
鮑虢平終于爆出一句粗口,周朝鮮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你罵誰呢?”
“哈哈,”鮑虢平總算逮到了機會,“見過撿垃圾的,沒見過撿罵的?!?/p>
眼瞅著局面不可收拾,丁佳樹連忙擋在兩人中間?!爸芾蠋煟糜悬c兒事找您,咱們?nèi)バ褪野?。?/p>
他一邊勸著,一邊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看熱鬧的體育老師和歷史老師,這是要明白人給混蛋騰地兒。
周朝鮮也知道見好就收,由著丁佳樹半扶半拉扯著離開。當然,嘴里不會閑著:“這種人能當老師?真是豈有此理!”
一路連哄帶勸,丁佳樹好歹把周朝鮮勸進會客室,倒了杯熱茶捧過去,小心翼翼地陪著海聊,終于哄得周老師心滿意足地離開。
兩位惹不起的大爺都走了,丁佳樹利用剩下的時間帶著學(xué)生們進行最后一次彩排,叮囑所有人好好休息,明天準時來禮堂備場。等大家都走了,他又最后檢查一遍燈光、音響、道具、服裝,以及領(lǐng)導(dǎo)上下場的出入口,一遍遍地問自己:“還有什么沒想到的……”
十萬個為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這個結(jié)果……
因為周朝鮮的意外失聯(lián),頒獎儀式虎頭蛇尾。
平野信沒有急著離開,獨自繞著禮堂走了兩圈,等里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再次進入禮堂,先到觀眾席上看了看舞臺遠景,又繞回前廳,從側(cè)門進入西側(cè)后臺,再穿過鋪滿道具的舞臺走進東側(cè)后臺,東西兩側(cè)的后臺滿是敞著口、堆滿雜物的道具箱子。他看了看東側(cè)唯一的會客室和狹小的洗手間,又走上舞臺,再從舞臺的臺階下到觀眾席……
畢業(yè)后,平野信干了十年刑警,沒權(quán)沒勢,不上不下,自覺愧對母校,六中的幾次校慶、校友會他都沒敢參加。后來辭職下海,在某家合資企業(yè)當保安經(jīng)理。他目前的工作是替大小公司的老總們做“調(diào)查”,俗稱“私家偵探”。其實這么叫也不準確。他的這些所謂“調(diào)查”,換個眼明手快的記者,也能干得來。當然了,以平野信的十年刑警生涯,如今在這彈丸之地的濱海小城,如果“眼明手快”他認第二,還真沒人敢認第一。
從前當刑警,累得狗一樣,還被涉案人、受害人、上下幾層領(lǐng)導(dǎo)轉(zhuǎn)著圈兒罵。現(xiàn)在搞調(diào)查,見的達官顯貴越多,心里越坦然。如今,即使不算衣錦還鄉(xiāng),平野信也想見見年逾耳順的周朝鮮,至少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問候一句:“周老師,好久不見?!?/p>
可惜沒有見到,不知是幸或不幸。時隔這么多年,偶爾午夜夢回,他仍然能夢見講臺上周朝鮮那英俊的臉,還有與之不相稱的如針如鉆的咒罵。也或者算不上咒罵,只是表達一種發(fā)自本心的不屑。
平野信初二時,搬來個新同桌,生得眉眼清俊,一笑,不僅唇上兩顆兔牙,腮邊還有兩個酒窩。姑娘父親是工廠的總工程師,姑娘自己成績也好,會做題、會講題。那時的平野信總是暗戳戳地想,同桌久了,興許自己祖墳冒青煙,能跟著人家一起考上重點高中,然后上大學(xué),留在大城市……打拼。
少男少女之間的愛情是不懂掩飾的,也很難掩飾,很快就被班主任周朝鮮發(fā)現(xiàn)。那時的平野信倔強地認為自己沒錯,姑娘成績沒下降,自己成績有提高,這種互惠雙贏的事為什么不行?
可惜老師們不這么認為,至少周朝鮮不這么認為。周朝鮮開始了強勢打壓。每次物理課,都對平野信各種攻擊調(diào)侃,有一次,因為連續(xù)三道錯題,周朝鮮把平野信扒光了上衣站在講臺上,整整兩節(jié)課。
“你不止耳朵有問題,腦袋也有問題,我建議你去特殊教育學(xué)校碰碰運氣?!?/p>
“作為失敗的典型,你真的是太成功了,讓你來上學(xué),簡直是六中的恥辱?!?/p>
“你是為了看起來高才帶著腦袋嗎?坐在這里也畢不了業(yè),還不如早早滾回你的垃圾場去……”
他自小在市井長大,性子粗糙強悍,父母也不是什么之乎者也的文化人,氣急了,多難聽的話張嘴就能罵出來。面對周朝鮮的一天三小罵、三天一大罵,他才無所謂。然而,同桌是那種氣質(zhì)溫婉的小家碧玉,幾番課上課下的雞飛狗跳,她早就繃不住了。初三下半學(xué)期,同桌不來上學(xué)了。后來,聽說她去了英國,讀高中、讀大學(xué)、讀博……嫁人。
自然了,他沒能考上高中,而是上了中專警校。之后,腐臭的現(xiàn)場、疲憊的奔波就成了他生活的主題。周朝鮮讓他“滾回垃圾場去”,這一點,倒也沒算說錯。
對于周朝鮮的無故“失蹤”,眾人驚訝,也不太驚訝。
周老師在六中執(zhí)教鞭幾十年,從實習(xí)教師到特級教師,屬于超長待機,免不了偶爾出現(xiàn)電話關(guān)機、微信不回、短信不理的“宕機”狀態(tài)。有時候興致上來,連公開課都敢放教務(wù)處鴿子。然而周老師向來極看中名譽,此次市教委領(lǐng)導(dǎo)出面頒獎,他居然也敢玩失蹤,似乎又不那么正常。不過話說回來,只有這樣,才能顯出周老師的特立獨行不是?
那天市教委領(lǐng)導(dǎo)走后,丁佳樹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挨了半個多鐘頭的罵。丁佳樹站得筆直,并不解釋。也沒什么好解釋的,現(xiàn)在這情況,解釋就是掩飾。
誰知第二天一上班,又傳來一個壞消息——物理教研組組長腿摔折了。
“什么情況?”正在食堂吃早飯的丁佳樹一口豆?jié){嗆在喉嚨里,咳嗽不止。
一個物理老師說:“聽說是昨晚上廁所,不小心滑了一跤,踝骨骨折?!?/p>
“怎么這么寸?”旁邊有人問。
“就是這么寸。”有人意味深長地回應(yīng)。
物理教研組長在家“養(yǎng)傷”,本來和丁佳樹無關(guān)。可問題是,周老師是在匯報演出的時候失蹤的,而周老師又是教物理的,說不定是他的失蹤間接導(dǎo)致了物理教研組長的受傷,繼而影響到學(xué)校的物理教學(xué)。所以,這個鍋還得丁佳樹來背,誰讓他是英文戲劇社的創(chuàng)始人兼匯報演出的導(dǎo)演呢?
沒奈何,丁佳樹只能咬著牙,繼續(xù)去校長辦公室挨罵,同時到處雞飛狗跳地尋找周老師。同事安慰他:“寬寬心,腿長在周老師身上,他自己要跑,誰也看不住?!?/p>
據(jù)說很久以前,周朝鮮年輕漂亮的妻子跟人跑了。他無兒無女、無牽無掛,于是把全部精力用在傳道授業(yè)解惑上,節(jié)假日都很少回家,與人交流都是學(xué)生、課業(yè)那點兒事。除了偶爾玩失蹤,他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六中和教委,或者從六中前往教委開會的路上。
校長有周朝鮮家的備用鑰匙,特意讓丁佳樹去探查一番。一進門,一股破敗、頹廢的氣息撲面而來,明顯是一個單身老光棍兒的屋子,更明顯的是,屋子的主人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來了——桌上是沒洗的碗筷,床上沙發(fā)上是成堆泛著異味的衣服襪子,冰箱里是鴨頭鴨頸和吃了一半的午餐肉,地上倒著空啤酒罐子……
但矛盾的是,周老師的手機一直開著,電話也打得通,就是沒人接聽。
連續(xù)幾天找人、備課、上課,漸漸習(xí)以為常。這天傍晚,丁佳樹剛準備端著飯盒去食堂,聽見走廊里有人咋呼:“不好了不好了,音樂老師撞車了!”
英語教研組里的人都沖到門口:“撞哪兒了?人沒事吧?”
丁佳樹也跟了出去,只看見文化教研組組長氣急敗壞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應(yīng)該是去樓上校長辦公室匯報了。丁佳樹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去,又聽到身后美術(shù)老師氣喘吁吁的聲音:“聽說醫(yī)院打電話過來了,生死未卜。”
丁佳樹怔了一下。醫(yī)院總要先搶救,成與不成有個結(jié)果再打電話,這個“生死未卜”不見得可信。果然,不止他一個聽出了問題,馬上有人質(zhì)疑:“你從哪里聽來的?”
“我們組長打電話時說的?!?/p>
“說什么?”
“他大吼一聲:撞車了?然后摔下電話就跑了。”
“呵呵,這叫什么生死未卜?”
“切,”美術(shù)老師鄙夷地搖搖頭,“你沒見我們組長的樣子,全寫他臉上了?!?/p>
辦公桌上電話鈴聲大作,嚇了眾人一跳。丁佳樹接聽電話,“嗯嗯”兩聲,眾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片刻,他掛斷電話向翹首以盼的眾人解釋:“校長說,是剎車系統(tǒng)故障,不小心撞樹上了。人沒大事,腿被擠了一下,傷筋動骨一百天吧……已經(jīng)醒了,讓我去醫(yī)院慰問一下。”
英文組的一位老師說:“這兩天怎么了這是?莫非……中了邪,沖撞了什么?”
丁佳樹白他一眼:“瞎說什么?你這說法傳出去,學(xué)生還敢來上課?”
可那位老師振振有詞:“以前有周朝鮮鎮(zhèn)著,陰兵借道、百鬼俯首、判官執(zhí)筆、勾魂索命……”
“哼,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他就是領(lǐng)頭的!”不知是誰在嘀咕。
又是幾天過去,周朝鮮還是音訊全無,物理教研組長的事跡倒是全校皆知。據(jù)聞教研組長心系周老師,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找人之中,導(dǎo)致身心俱疲,高燒迷糊,半夜不慎摔倒,腳踝骨折,病情雪上加霜,目前處于半死不活狀態(tài)中,只剩躺在床上哼哼的份兒了。
這等勤政的領(lǐng)導(dǎo)真是少見,這樣的借口也實在罕見。在食堂這個小道消息集散地,有人點贊:“真特么下血本??!”
旁人糾正:“是真特么無恥?!?/p>
還有人看著朋友圈里轉(zhuǎn)發(fā)的教研組長腫成豬蹄的右腳圖片,嘆為觀止:“對自己也太狠了……”
物理教研組長表面上是部門頭頭兒,實際上被周朝鮮壓得死死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周朝鮮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曉得情勢不妙,這種時候堅決不能把禍水引向自己——找得太積極,是欲蓋彌彰;太敷衍,是幸災(zāi)樂禍。總之,無論怎么做都會有人嚼舌頭,干脆“及時”摔一跤,從漩渦里脫身。
丁佳樹就慘了,作為周老師失蹤的始作俑者——英文戲劇社的發(fā)起人,要是沒這個戲劇社,就不可能有周老師失蹤的事,因此,他只能硬著頭皮找下去。
可是,去哪里找啊?
物理組的一位老教師掰著手指頭給他分析:“我上班第二年,周老師突然音訊全無三個月,后來還是我替他補辦的病假條。兩年后又不打招呼消失倆月,有一年最離譜,足足半年沒消息,我們還以為他另謀高就了呢。這幾年倒是比較穩(wěn)定,平均每年也就失蹤十天半個月吧?!?/p>
有消息靈通人士告訴他:“其中有一次,失蹤整十天,是校長從派出所里把他保出來的?!?/p>
教務(wù)處行政秘書身份使然,說話有分寸:“畢竟是咱們市唯一的特級教師嘛,而且在升學(xué)率上確實有獨到之處,校長自然要……另眼相待?!?/p>
話雖如此,恰恰從另一個角度佐證了周老師曾經(jīng)“派出所十日游”的事實。有人不屑:“放屁!他要是殺了人呢,難道也另眼相待?”
歷史老師表示理解:“咱們平常人家出來的一般都是凡人瑣事,周老師是奇人嘛,難免跟娼門英雌上演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你看蔡鍔和小鳳仙……”
“我呸!狗男女也配!”美術(shù)老師不客氣地打斷,“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我看不但是物理組,咱整個學(xué)校都應(yīng)該借著這個契機整頓一下風(fēng)氣,嫖娼也能嫖成英雄,笑話!”
體育老師性子隨和,擔心同事們因為這個拌嘴不值當,連忙出來和稀泥:“他不在也好,咱們都能松口氣?!?/p>
鮑虢平語氣森然:“別傷腦筋了,你四處找他跑斷腿,人家指不定躲在哪兒逍遙呢,回頭冷不丁蹦出來嚇你一跳?!?/p>
鮑虢平靠在扶手椅上,那姿勢顯得有點兒頹廢。他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眼神里卻透著焦灼。稍微有點兒閱歷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個人內(nèi)心有著勃勃欲念,在盡力隱忍,忍得很辛苦。他身上散發(fā)著絲絲縷縷腐朽的氣息,也許經(jīng)常在酗酒、戒酒之間痛苦徘徊。
有人恭維:“鮑老師永遠都是有什么說什么。”
鮑虢平直言不諱:“用不著藏著掖著,我當然討厭他——想在六中找到一個不討厭他的人恐怕很難。我在六中這么多年,早就認清一個事實,六中已經(jīng)病了!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都變成了什么樣子?被金錢抽掉脊梁的書生、被上峰欺辱的小吏、走投無路又寡廉鮮恥的小三……誰說知識改變命運?知識就是知識,命運永遠是命運,身在底層,你拼命向前每一步,總有人在你背后捅刀!”
這話的打擊面有點兒大了,丁佳樹打圓場:“周老師是個例……”
“一個人有這樣的遭遇,也許是時運不濟;五個人有這樣的遭遇,可以說是奸人作祟;但十個、百個都有類似的遭遇,說明這個地方已經(jīng)病了,病入膏肓了!”鮑虢平越說越激動,兩眼灼灼放光,“放眼望去,一片歌舞升平,其實根子早就爛了,需要用血和火來滌蕩,警醒世人……”
體育老師聽迷糊了,血和火?眼前這個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鮑虢平突然發(fā)出靈魂拷問:“社會為什么需要周朝鮮這樣的人?”
美術(shù)老師不嫌事大,假裝沒看到丁佳樹沖自己擠眉弄眼:“呃,為什么?”
“因為省事??!領(lǐng)導(dǎo)們其實不需要人,只需要一條狗。他們知道狗想要什么,狗的目的特別明確,就寫在臉上,不用去瞎琢磨,給了,狗就開心,他想讓狗去咬誰,得了肉骨頭的狗張嘴就去咬了。人就不一樣了,人都是有想法的,你不一定猜得出來。就算猜出來了,你也不一定能滿足他。肉骨頭多省事啊,簡單直接……”
丁佳樹試圖引導(dǎo)談話的走向,但力不從心。
“其實道理領(lǐng)導(dǎo)們都懂,但這套管理方式最省事。哪個領(lǐng)導(dǎo)不知道任人唯親是錯誤的?一旦出了問題,得靠人去解決;但是,任人唯賢更行不通,領(lǐng)導(dǎo)要保證自己的意志能夠貫徹執(zhí)行,身邊必須得有幾條狗。對狗來說,尊嚴是奢侈品,物質(zhì)享受才是生活必需品;人呢?正相反。從這個角度講,領(lǐng)導(dǎo)們對周朝鮮姑息養(yǎng)奸的種種做法都是可以理解的——肉骨頭有的是,尊嚴的代價太高?!?/p>
行政秘書不以為然,如果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像鮑虢平說的這樣,那作為“正常人”才真是晚景凄涼。世間萬物、人間百態(tài),有的人有A面B面,有的人有S面B面,你怎么只看到SB的一面啊?切……不過,職責所在,身份所限,行政秘書只能把不屑藏在心里。
鮑虢平唾沫橫飛,越說越來勁兒:“周朝鮮滿嘴師道尊嚴,其實就是個兩面三刀的小人,就知道舔著校長這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對其他人只會落井下石……所有人必須迎合他的脾氣,只有他嘲笑別人,卻不許別人嘲笑他。如果不是校長護著,他早就被千刀萬剮了……”
“別這么說……”丁佳樹再次試圖挽回。
“不止我,全校師生都知道他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恐怕校長也是這么想的?!?/p>
“???”
“物理教研組就是周朝鮮假公濟私的招牌,加上跟市教委的關(guān)系,權(quán)柄過重,校長也要受他的挾制,豈不可怕?”
“這話可不能隨便說?!泵佬g(shù)老師繼續(xù)拱火。
“證據(jù)有的是,去查他的電腦,搜他的辦公室……”
這樣的討論除了故意制造驚悚,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鮑虢平終于一舒胸臆,滿足地扭著海參一樣的身軀,拖著漫長的陰影滑出食堂。其他人面面相覷,腦子被鮑老師的一番胡言亂語攪得渾渾噩噩。
伴隨著隆隆的雷聲,天空仿佛從滾燙的喉嚨里咆哮出一股股熾熱而猛烈的氣流,狂風(fēng)用無形的手,將濃重的墨汁刷向天空。
外面飛沙走石,室內(nèi)卻觥籌交錯,石先生正在開家宴。
其實也算不上家宴,除了石先生跟兒子石軒,還有平野信。石先生縱橫商場多年,平野信經(jīng)手案件無數(shù),都是經(jīng)歷豐富的人,不缺談資,說到有趣之處,不禁開懷大笑。只有石軒悶聲不響,埋頭苦吃。
“前兒從新加坡帶回來的酒,還剩兩瓶。今天喝一瓶,另一瓶你帶走?!笔壬鷮ζ揭靶耪f,“那酒不錯,酒色碧青,香氣濃郁,還一點兒不上頭,回頭你嘗了就知道了。”
平野信也不客氣:“那我就卻之不恭了?!?/p>
酒過三巡,石先生突然嘆口氣:“你說,我把小軒送進六中,也不知是對是錯?!?/p>
“大方向上肯定是沒錯的。具體到六中,的確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可是放眼這座小城,別的學(xué)??峙颅h(huán)境更差。”
“這么個人,怎么會又是特級教師,又是杰出貢獻獎?”
平野信也嘆口氣:“一次的偶然,加上有人推波助瀾,幾次三番層層累加,等到某一刻,或許只有他符合條件。到那時,為了六中的長遠發(fā)展,校長也不得不把他推上去。”
“你知道嗎?他勒索小軒……”
平野信端起酒瓶給對方斟滿:“你有錢,又沒有官方背景,當然是個敲詐勒索的好目標。”
“我給了,也許因為錢來得容易,反而……唉!”
“這是典型的軟飯硬吃。他這個人,性格上有點兒NPD——自戀型人格障礙,天天自我催眠,認為自己理應(yīng)獲得特殊待遇,內(nèi)省自知能力超低,不能按人情常理去體諒他人,強迫性尋求別人贊賞,卻不會欣賞別人……凡此種種,實際上只是針對自身缺陷的一種補償性防御措施。”
“所以他可著勁兒地欺負學(xué)生?”
“NPD一旦遇到限制或批評,當然受不了,會下意識地跳轉(zhuǎn)到粗鄙的欺凌模式,對別人極盡非難、嘲弄,而且,越是從你這里占了便宜得了好處,越要對你呼來喝去極盡羞辱,以彰顯他們特別不在意財富門第。”
聽了平野信的分析,石先生怔怔的,半晌才說:“不知校長有沒有后悔過?!?/p>
平野信笑了:“他還在賽道上超車疾馳,顧不上回頭看的?!?/p>
夜色濃稠如汁,空氣里充斥著雨水打在地面上的土腥味。
一個孤獨的身影在校園里潛行。隆隆的雷聲似乎來自天際,又似乎近在咫尺,傾盆的暴雨激起滿地白亮亮的水花,雨簾綿密,連十步開外的景物都看不清了。他感受著冰涼的雨水,感受著重重的黑暗把自己裹緊……
這是在夢里嗎?
夢里有什么?對了,有一個女孩子,在實驗室里哭泣。夢中的自己想上去問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就拼命抱住自己,死死抱住……自己沒有跑開,也不想跑開,既然活著都很痛苦,那就……一起下地獄吧!
一種原始的欲望,一種黑夜激發(fā)的本能,在他的身體里涌動。透過實驗室門上的玻璃窗,他盯著女孩子,如同猛獸盯著獵物。女孩子皮膚細膩,摸上去像牛奶,絲滑有彈性,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亢奮……她的冷漠,她的抗拒,只能加倍刺激他的欲望。這是一個人嗎?這是妖精。妖精的味道、妖精的香澤、妖精的勾魂攝魄……
后來,女孩子消失了,只剩下這間空蕩蕩的實驗室。幸好,這里面有關(guān)于她的記憶,每隔幾天,他都要來這里回味一下……
屋子里的酒宴在繼續(xù)。石先生問:“周朝鮮真的失蹤了?”
平野信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不好說。六中對外聲稱只是失聯(lián),沒有尸體,也沒有苦主報案,所以……”
石先生擺擺手:“我不問官方解釋,我是問你的意思?!?/p>
“那么大個人,如果不是一把火燒了,就是埋進土里也要鼓個墳包。我看過六中大門口的監(jiān)控視頻,除了教委領(lǐng)導(dǎo)和校長的公車、教務(wù)主任的私家車,沒有其他車輛進出?!?/p>
“你是說,周朝鮮還在六中?”
“周朝鮮一定會出現(xiàn),只是不知道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也許活蹦亂跳,也許……是一具尸體?!?/p>
屋子里暫時歸于寂靜,連石軒都停下了筷子。半晌,石先生打破沉默:“今天請你來,還有一個意思。”
“我知道?!?/p>
“小軒,你來說吧?!?/p>
石軒把臉從盤子上抬起來,那是一張略帶憔悴、惶恐的臉。
平野信調(diào)侃:“我想,肯定不是為了周朝鮮吧?”
“當然不是?!笔帗u頭。
“是誰?”
“衛(wèi)秋棠?!?/p>
“舞臺上的白雪公主?”
石軒輕輕點頭:“我……怕她出事?!?/p>
“出什么事?周朝鮮和她有什么過節(jié)?”
“不是周朝鮮……是鮑虢平,同學(xué)里私下都說,他經(jīng)常對女同學(xué)動手動腳?!?/p>
“所以?”
“有一天在后臺,我看見他倆推搡過?!?/p>
“衛(wèi)秋棠跟鮑虢平?為什么?”
“不知道,當時后臺特別亂,我只記得小棠狠狠地對鮑虢平說,他的死期快到了……”
“鮑虢平什么反應(yīng)?”
“怕得不行?!?/p>
“你覺得這很不尋常?”
“鮑虢平連周朝鮮都不怕,怎么會怕小棠?”
化學(xué)實驗室是普通地下室改造的,六個空蕩蕩的操作臺,講臺旁邊有個小小的洗手池。最里側(cè)有個小儲物間,儲存需要避光保存的化學(xué)品,天花板上只有一個小燈泡。緊靠著儲物室的門口,擺著一臺臺式電腦,那是他真正的心愛之物,里面有他的秘密。
他快步走向儲物室,沒有留意空氣中有一股混合著硫磺味的香甜氣息。打開電腦,聽著主機啟動的嗡嗡聲,他的心情漸漸舒展。這時,他才發(fā)覺腳下有點兒黏糊糊的,下意識抬抬腳,碰到了什么東西,半軟不硬的。他順手摁下墻上的頂燈開關(guān)……
“砰——”像閃電擊中樹干,瞬間的光芒,照亮的卻是絕望。
皮膚里的水分驟然沸騰起來,眼前一片血色的黑暗。他嚎叫著四處亂撞,門已經(jīng)消失了,四面都是鐵一樣冰冷的墻,他死命推那堵墻,完全沒有用。嚎叫聲越來越凄厲,空氣中彌漫著焦臭的味道,天花板像閘門一樣往下壓,而腳下翻滾著的血水卻越漲越高。終于,他被牢牢卡在天花板和地板的狹小縫隙之間,仰面朝上,血水已經(jīng)漫過耳際。
疼……這不是夢,疼啊……誰來救救我?救命……
他想喊,可惜嘴里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
消防車停在教學(xué)樓門口,幾個消防員渾身濕淋淋地跑進跑出。教務(wù)主任遠遠地孤零零地站著,不說話,也沒有表情,他剛從家里驅(qū)車趕來。幾個住教工宿舍的老師穿著睡衣、披著外套,聚在更遠的地方——之前開車撞樹的音樂老師,拄著拐杖、一條腿打著石膏,我見猶憐;她身旁是躁動不安的美術(shù)老師;體育老師和歷史老師正在竊竊私語……當然也少不了丁佳樹。
化學(xué)實驗室里有兩具燒焦的尸體。經(jīng)法醫(yī)檢驗,一具是成年男性,年齡在四十至四十五歲之間,死狀慘烈,有明顯掙扎痕跡,應(yīng)該是被活活燒死的;另一具也是男性,年齡在六十五至七十歲之間,昏迷后因吸入大量有毒煙霧窒息死亡,不過,他的頭部、胸部、胯部以及四肢都有損傷,目前尚難以確定是如何造成的。
消防隊給出的結(jié)論是意外起火。實驗室里電腦老舊,電線老化,開機時短路起火,加之這里儲存了大量易燃化學(xué)品,簡直就是助燃劑,導(dǎo)致火勢一發(fā)不可收拾。
周朝鮮的失聯(lián)終于有了答案。他和鮑虢平的恩怨全校皆知,兩人生時切齒為仇,到頭來卻同屋而焚,一對生死冤家化成兩具糾纏在一起的焦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拆分不開。
周朝鮮無兒無女,鮑虢平無親無故,校長責無旁貸地簽收了死亡通知單,讓丁佳樹把兩人的辦公室和家中物品斂一斂,該賣的賣、能捐的捐,剩下的送進火葬場一燒了事。
作為曾經(jīng)的刑警,平野信跟市局的法醫(yī)很熟,打過電話客氣一下,就直接敲開法醫(yī)鑒定室主任的門?!爸魅危镁貌灰?,怪想您的。那個啥,從新加坡帶來的竹葉青,酒色碧青,香氣濃郁,還一點兒不上頭,回頭您嘗了就知道了。就一瓶酒,不算賄賂吧?”
“少來這套。”主任接過酒瓶,順手把實驗室火災(zāi)事故現(xiàn)場死亡人員鑒定報告摔進平野信懷里。
平野信快速翻看一遍:“好幾處撞傷?能解釋一下嗎?”
主任板起臉:“撞傷就是撞傷唄?!?/p>
平野信嬉皮笑臉:“只是私下問問,又不是讓你出具鑒定結(jié)論,你別總是公事公辦那一套好不好?!?/p>
看在酒的份兒上,主任妥協(xié)了:“僅限于私下交流啊,我覺得可能是外力擊打造成的?!?/p>
“有人打了他?”
“嚴格說,是毆打?!?/p>
“你的意思是,這是人為造成的,而不是……比如說,著火時被什么塌下來的東西砸的?”
主任仿佛受到了侮辱:“你是在問我故意傷害和意外受傷之間的區(qū)別?”
“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我那點兒墨水兒,說話詞不達意。”
“這個死者,除了四肢和胯骨的骨裂,他的肋骨全斷了,其中兩根發(fā)生位移,刺進了他的肺部,導(dǎo)致血液涌入氣管,同時涌入的還有灰塵、燃燒顆粒物、有毒氣體……”
“誰這么恨他?”平野信想的是,居然比我還恨!
“這就不是我的鑒定范圍了?!?/p>
離開鑒定中心,平野信還是感到難以置信。
有人恨他,這不奇怪??墒?,費這么大周折把周朝鮮從后臺弄出來,塞進鮑虢平的化學(xué)實驗室,殘酷折磨一通,再放火把兩個人一起燒死。如果不是刻骨仇恨,那兇手也實在是太變態(tài)了。
也許,兇手想制造一個犯罪閉環(huán):鮑虢平為了報復(fù)周朝鮮,利用自己在下場口的便利,打暈、藏起周,趁無人時帶回化學(xué)實驗室折磨,卻意外導(dǎo)致實驗室起火,兩人一起葬身火?!豢上?,這個閉環(huán)過于完整,甚至完美。
完美的東西都是脆弱的。
演出只有五十分鐘,效果震撼,觀眾席上基本無人離開。即使有人中途出去打電話,也進不去后臺。演出一開始,通往后臺的西側(cè)門就上鎖了,從會客室通向禮堂外的小門直接被鎖住了,唯一的出口就是舞臺。窗戶有兩三米高,攀上爬下不那么容易。當時的下場口,除了周朝鮮,還有扮演國王和王后的兩個學(xué)生、歷史老師、體育老師以及化學(xué)老師鮑虢平。
扮演王后的女生一直在下場口跟“鏡子”對話,“鏡子”的畫外音就是石軒;歷史老師負責提詞;鮑虢平拉開幕布后坐在臺邊,但石軒并沒有特別注意他;體育老師在舞臺上方兩米高的配電室里負責燈光……可以說,下場口的人,除了兩個學(xué)生有固定的臺詞和表演時間,另外三名老師都無法成為彼此的時間證人。
那么,把周朝鮮從后臺偷運出去的,會是他們中的誰呢?
表面看,似乎鮑虢平嫌疑最大??墒?,化學(xué)實驗室里常年存放著易燃化學(xué)品,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起大大小小的事故,表明鮑虢平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管理者。以他這種粗枝大葉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在不驚動他人的情況下完成后臺偷人、轉(zhuǎn)運這一系列環(huán)節(jié),而且沒留下任何痕跡?
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
幾年前因為一樁學(xué)生傷人案,平野信跟六中的教務(wù)主任打過交道,彼此的印象都還不錯。
教務(wù)主任來六中任職時,周朝鮮剛剛獲評市級特級人民教師,風(fēng)頭正盛,幸好校長頭腦還算清醒,各種待遇應(yīng)給盡給,但是諸如學(xué)生處、教務(wù)處、后勤保障這些部門,一個都不讓他碰。也正是因為這些“掣肘”,周朝鮮才越發(fā)變本加厲地瞎折騰。
“我不同意周老師的某些做法,但他確實能提高升學(xué)率。有周老師在,六中學(xué)生的物理中考成績,平均高出其他學(xué)校四五分。也許有人恨他……當然,肯定有人恨他。”
“周朝鮮在校園里的風(fēng)評不太好?”
“怎么說呢?他總喜歡表現(xiàn)他有多精明,就像一個知道了別人秘密的小孩子,總是要向別人炫耀,而且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說出來。即使他答應(yīng)過不說,最后還是會說——他控制不住自己?!?/p>
“能不能說說,誰跟周老師有恩怨?”
教務(wù)主任含糊其辭:“他是特級教師,也是全市唯一的初級中學(xué)特級教師,在教育界很受尊敬……”
平野信打斷他的話:“你呢?你也是教育界人士,你也很尊敬他嗎?”
“當然,我……”
“我只是想了解真實情況,而不是把水攪渾。你懂我的意思嗎?”
教務(wù)主任環(huán)顧四周,其實這個動作完全多余,整個辦公室就他們倆?!昂冒伞逃诘娜硕贾?,周朝鮮是個貪婪、虛偽、無恥又狂傲的混蛋!上面有校長給他撐腰,我除了尊敬一個能為學(xué)校帶來升學(xué)率的特級教師,還能怎么辦?”
“就沒人治得了他?”
“然后讓自己身敗名裂?”
“你是教務(wù)主任啊,教學(xué)事故、家長投訴,隨便找個理由……”
“他不但是個混蛋,還是個敲詐犯。”
“你的意思是,這里有很多人被他抓住了把柄,因此,也有很多人想要他的命?”
“哈,”教務(wù)主任冷笑一聲,“昨晚那場大火,今天不知有多少人要去放焰火了?!?/p>
“我聽說,周老師對自己不喜歡的人尤其苛刻?!?/p>
“確實如此。那些成為他目標的孩子,只要沒有完全屈服,他絕不會罷休,不僅是語言上的暴力,也包括身體上?!?/p>
平野信點點頭:“嗯,一個獨裁者?!?/p>
這是一個陳述句,并不期待對方的回應(yīng)。
“你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
教務(wù)主任想了想:“大概是……他失蹤那天中午,12點半……不到1點,我在校門口,行政秘書跟我一起迎接來賓,我看見周老師拿著保溫杯走向禮堂方向?!?/p>
“后來你去禮堂了嗎?”
“去了,但是沒有見到他。演出之后教委領(lǐng)導(dǎo)要和演員合影,要頒獎,還要和家長代表參觀校史展,我和行政秘書都要一一安排,根本顧不上……”
“那個行政秘書,不是負責學(xué)生們的舞蹈嗎?”這是平野信從石軒那里聽來的。
教務(wù)主任笑了笑,那笑容含義頗多:“音樂老師進組后,差不多取代了她。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她是教務(wù)處行政秘書,那天的任務(wù)很重。”
平野信了然。教務(wù)主任作為外來戶,既能得到校長的信任和重用,也能博得老師們的好評,恐怕就在于他對身邊人不拘常例的維護上。
有了教務(wù)主任的推薦,對行政秘書的拜訪就不顯得突兀了。自我介紹的時候,小秘書對他的姓氏頗感興趣:“您姓平?”
“嗯,挺少見的姓,但確實有,我提個歷史名人你就知道了?!?/p>
“誰?”
“平一指平大夫。”平野信說得一本正經(jīng)。
小秘書噗嗤一聲笑出來:“幸虧我讀過不少閑書,確實是個名人?!?/p>
平一指是金庸的武俠小說《笑傲江湖》里的黃金配角,無論哪一版的影視改編都少不了的角色。這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有一件事我真的很好奇,”平野信問,“學(xué)校這場演出也算不大不小的盛事了,怎么敢放周老師在后臺?”
小秘書鼻子里“哼”了一聲:“周老師愛去哪里就去哪里,誰敢駁、誰敢勸?他不愛回家,課也有限,無論老師還是學(xué)生,差不多都不敢跟他打照面,放著這么大個院子,自然哪里有熱鬧就去哪里了?!?/p>
平野信表示同情:“排練了幾個月,你們怎么熬過來的?”
“哄著唄,他說什么是什么,趕上他哪一天心情不好,非要找個人罵一頓出氣,大部分都是丁老師頂著。”
“導(dǎo)演?”
“編劇兼導(dǎo)演。臺詞是丁老師寫的,舞臺調(diào)度也是他從百老匯舞臺劇Copy過來的?!?/p>
“了不起。哦……能不能說說,你們這個周老師,到底有多么奇葩?”有了前面這些鋪墊,平野信漸漸轉(zhuǎn)入正題。
“他老是用一種云淡風(fēng)輕的語氣,調(diào)侃對方的外貌和性格?!毙∶貢7履芰Σ诲e,立刻轉(zhuǎn)換成懟人模式,“你是充氣的嗎?還是說想找一個充氣的,來陪你度過充滿抱歉的下半生?”
“哦,這確實有點兒過分了?!?/p>
小秘書繼續(xù)橫眉怒目:“別人回答問題,說對說錯,總能見個分明,你說得這么復(fù)雜,是想掩飾智商的樸素嗎?”
平野信簡直要給這臨時模仿秀亮燈點贊:“的確不怎么招人喜歡?!?/p>
小秘書迅速切換回自己的角色:“大概周老師認為,只要他在場,那個最出風(fēng)頭的人就必須是他,如果不是,那就有人要倒霉了。所以……”
“所以?”
“所以只要他出現(xiàn)在后臺,丁老師就會帶著自己的第二人格一起面對周老師,想方設(shè)法讓他覺得自己最重要,嘴上笑嘻嘻,心里MMP?!?/p>
身材瘦削的美術(shù)老師坐在練習(xí)室里,藍灰連衣裙,套著標識性的花里胡哨的套袖,蒼白的臉上唯有鼻子是紅的,嘴巴有點兒往外凸,兩道眉毛擰在一起,讓她的目光顯得有點兒兇狠,怒氣沖沖但又無可奈何,活像一只爭寵失利的母猴子。
“演出前周朝鮮上躥下跳,晃得所有人心煩意亂。我的任務(wù)都在西邊,沒必要去下場口,何況,周老師在東邊,很少有人敢過去?!?/p>
“他很不合群嗎?”
美術(shù)老師沒有直接回答:“周老師擁有的東西已經(jīng)很多了,可他還是拼命想抓住周圍的一切,對什么都不肯放手?!?/p>
“比如?”
“學(xué)生們是各種各樣的,我教的班里就有很多有意思的學(xué)生,腦子快、性子急、不成熟,但都是好孩子。”美術(shù)老師停一停,喘口氣,“孩子嘛,哪有不淘氣的?換句話說,初中的孩子都是剛剛進入青春期,是最叛逆的時候,這個年紀的孩子的確非常難管,有時候他們會理智得像個大人,可說不定過一會兒他們又會跟你調(diào)皮搗蛋,既沒禮貌,脾氣又壞,跟他們說什么,他們都不耐煩。他們討厭被人看成小孩兒,當作大人,以他們的年齡和閱歷,又承受不起。而周老師對此的反應(yīng),是過于嚴厲了?!?/p>
“也許,作為特級教師,他認為自己必須對學(xué)生負責吧?!?/p>
“哈,”美術(shù)老師發(fā)出一聲怪笑,“是啊,我知道,現(xiàn)在的人老是拿這個當借口——特級教師!因為他是特級教師,就可以任意發(fā)脾氣,打罵學(xué)生,跟家長吵架。周朝鮮算什么……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我只是……”
“有感而發(fā)?!逼揭靶盘嫠言捳f完。
這種不露痕跡的鼓勵再一次激發(fā)了美術(shù)老師的傾訴欲:“那個扮演國王的男孩子,叫石軒的,有一次在周老師的課堂上,被勒令脫掉校服、光著膀子站在門口整整兩節(jié)課……”
二十多年了,周朝鮮的體罰方式居然沒什么變化,依然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平野信輕聲問:“沒人反抗嗎?”
“有,有些學(xué)生告訴父母,報告教務(wù)主任,甚至跑到校長室去抗議,但沒有任何實際效果。有校長給周老師撐腰,家長們不敢介入太深?!?/p>
對此,平野信深表理解。只要人家說一句“受不了可以轉(zhuǎn)學(xué)”,一個三線小城,再去哪兒找這么好的公立中學(xué)呢?同樣,教務(wù)主任雖然看不慣周朝鮮的所作所為,除了對學(xué)生們的遭遇表示同情,他實在是做不了什么。
“我太激動了……”美術(shù)老師喘著氣,“排練期間,只要周老師抱著保溫杯,踱著方步走過來,他周圍方圓二十米之內(nèi)能立刻清場,誰也不想變成他的靶子。”
“他對你做過什么特別不友好的事嗎?”
“他對每個人都不夠友好,或者說,他從沒把任何人當人看。他的死——盡管這么說一個死人不合適——簡直是大快人心?!?/p>
“排練期間,他經(jīng)常來禮堂?”
“是啊,總是不請自到,到處晃來晃去,我當時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怎么不對勁?”平野信追問。
美術(shù)老師的神情有點兒茫然:“不知道,說不好,記不起來……”
“為什么記不起來?會不會是其他什么事把它擠出了你的腦海,更重要的事?”
“是的,演出的事……雖然丁老師一再強調(diào)讓大家放松,演砸了也沒關(guān)系,可這是六中建校以來第一次英文戲劇演出,我很期待,很多人都很期待,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如果不是周朝鮮,學(xué)生們最后幾天的排練不會束手束腳,演出時就不會在臺上撞來撞去,讓背景板在臺上玩漂移……我應(yīng)該給那幾塊背景板下面墜沙袋的,或者想點兒其他辦法固定住,可是周老師,唉……”
略施粉黛的瓜子臉,因唇彩涂抹得過重顯得異常鮮艷的嘴唇,水光瀲滟的大眼睛,半躺在光線明亮的教工宿舍里——僅從宿舍的位置來看,就知她定然受到特別關(guān)照。這間屋子是整個宿舍樓里采光最好、朝向最佳的,當整個校園都顯得有些頹喪時,只有她的住處仍然陽光普照、活色生香。
不能否認,音樂老師的確漂亮,而且神情中帶著一種淡淡的憂郁,隔著層紗似的疏離——她知道自己的優(yōu)勢,也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
用音樂老師的話說,整場演出,她的鋼琴伴奏就沒停過,這是她時刻堅守崗位的證明。說話時,音樂老師微微瞇起一雙橫波暗流的上挑眼眸,腔調(diào)里帶著些甜絲絲的味道。也許,這是她面對每個男人時下意識的反應(yīng),盡管她在努力調(diào)整,讓表情和語氣盡量符合目前的語境:“我簡直想不通,為什么他要殺死周老師?周老師不討人喜歡,但也不至于……我真的不愿意相信……”
她的欲言又止,被平野信敏感地捕捉到了:“不愿意相信什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實在是太突然了,太讓人震驚了,腦子暈乎乎的,我也搞不懂我到底想說什么?!?/p>
“我想,你的確相信?!?/p>
“我相信什么……”美術(shù)老師虛弱地說。
“你相信,”平野信用一種他已經(jīng)知道答案的語氣說,“所以才感到恐懼。你現(xiàn)在仍然感到恐懼,不是嗎?”
“我……”
平野信不打算給她改口的機會?!盀槭裁纯謶??是什么因素引發(fā)的?也許,只是當時你認為無關(guān)緊要的一件小事?”
音樂老師放棄了抵抗,開始順著他的思路走了?!爸芾蠋煂ξ覀兊膽B(tài)度,表面上粗野沒禮貌,但我覺得他是在故意用這種態(tài)度掩蓋他的真實想法,他害怕他的真實想法被我們看出來?!?/p>
“怎么講?”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他脾氣大、好罵人,激動起來還打人,可這些都是表象。其實,他是個很敏感的人,他很在意周圍人對他的看法,因此他對人際關(guān)系敏感,對政治風(fēng)向敏感,對利害得失敏感……有時簡直讓人感到害怕?!?/p>
“是周朝鮮讓你感到害怕,還是別的什么讓你感到害怕?”
“別的什么?”音樂老師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句話的含義?!芭啪毱陂g,丁老師比較欣賞石軒,就是那個扮演國王的孩子,說他決事如流,不輕諾,不諉過,心胸坦蕩,有長者之風(fēng)。這是對一個學(xué)生很高的評價了,所以周老師就特別不高興,好幾次找茬兒批評石軒。真的是故意找茬兒,無事生非那種。比方說演出前每晚我們都擠在禮堂開夜班,石軒家里條件好嘛,動不動就從小賣部抱回一箱一箱的飲料,說是給大家補充維生素。這時候周老師就會跳出來,說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或者說他一臉興沖沖的,跟喝了糖尿似的……”
“他是故意針對石軒一個人嗎?”
“不不,他針對每個人,不論是誰,只要他認為風(fēng)頭蓋過他,他就針對誰。所以,周老師出現(xiàn)在禮堂里,把每個人都搞得很煩躁。”
“你因為這個感到害怕?還是其他什么?”
“我不知道,也許……可能……是鮑老師。他的內(nèi)心好像總是安定不下來,總是在波動著,處在一個難以平衡的狀態(tài)……比如說吧,排練時我們都在上場口,有時候,你完全想象不到,他站在簾幕后面,借著舞臺上泄出的那點兒燈光,顯得那么孤獨,那么落寞,甚至可以說是蒼涼,周圍越是熱鬧,他身上的落寞感就越強,就好像……穿行于人間最繁華的地方,卻與周遭的環(huán)境分別置于兩幅畫里,相距咫尺,永不相融?!?/p>
畢竟是搞藝術(shù)的,有著和常人不同的感受能力和描述能力,平野信此前從未聽過這樣的評價:“跟我講講這位鮑老師……”
拜訪完音樂老師,平野信再一次去了禮堂。
周朝鮮失蹤那天,平野信就極其敏銳地意識到,這不是一起尋常的失蹤案,身處后臺的每個人幾乎都有作案的可能。
演出開始時,從觀眾席通往后臺的西側(cè)門就上鎖了,從會客室通向禮堂外的小門也鎖住了,整個后臺構(gòu)成了一個比通常意義上規(guī)模更大的“密室”。在這個“密室”里上演著人間百態(tài):有人狗急跳墻,有人冷靜自持,有人古怪病態(tài),有人野心勃勃……
從禮堂出來,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前面一個穿淡青色運動服的男子進入視野,平野信大聲招呼:“丁老師!”
果然是英文老師丁佳樹。他滿面紅光,頭頂直冒熱氣,腦門上全是汗水:“哦,您是……”
“平野信,也是咱們六中校友。上次演出,我就在臺下鼓掌來著?!?/p>
“哦,謝謝來捧場。”
“我聽石先生說起過你,留美博士,正經(jīng)‘海龜’,回來報效祖國、回報母校。哦,石先生你知道吧?你們戲劇社扮演國王的那個孩子,石軒的爸爸,好不容易兒子上了回舞臺,還被……那個啥給沖掉了。您這是在鍛煉?”平野信端詳著對方健美的身材,尤其是兩條粗壯得像殺威棒似的胳膊,“你這體格,像運動員啊。”
“哪里哪里,我就是瞎練……”說著話,丁佳樹的目光越過平野信,看向他身后。
平野信扭過頭,林蔭道上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在緩緩向他們靠近。是體育老師和歷史老師。歷史老師個子高挑,卻仿佛總是忘記看路面,不時磕磕絆絆的,稍顯松垮的發(fā)髻倒給整個人平添了一抹溫婉。體育老師身材矮壯,皮膚微黑,大臉盤子上顴骨隆起,一邊跑一邊提示歷史老師如何調(diào)整呼吸、調(diào)整步伐。
“嗨!”丁佳樹率先打招呼。
“哎呦,可累死我了……可跑不動了……”歷史老師上氣不接下氣。
“才跑了半圈不到,最多一千米?!?/p>
“可不行了……我考大學(xué)也就測個八百米,是同學(xué)幾個把我拖到終點的?!?/p>
體育老師寵溺地笑著,拍著歷史老師的背幫她順氣。
看著兩人撒狗糧,平野信不由感慨:“有時候想想,初中高中,真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我剛畢業(yè)的時候,白天晚上,腦子里全是教室、圖書館、樹林,連最討厭的同學(xué)也盼著再見一面,那時總是想,有朝一日干出點兒模樣,再回學(xué)??纯础?/p>
歷史老師終于順過氣來:“相比之下,校園肯定比外面的世界簡單多了,人都是年紀越大越懷念校園,把這里當精神家園?!?/p>
“現(xiàn)在孩子可不一定了,”平野信信口胡謅,“我有個侄女,凈喜歡看那些殺人放火稀奇古怪的推理小說,那種重口味,我看了都要做噩夢?!?/p>
“有的小孩子還自己寫呢!周圍那么多陽光看不見,非寫這種陰暗的東西?!斌w育老師附和。
“咱們也要反省一下,寫這些有可能是孩子們心情的反映,也許他們真的遇到了什么。”丁佳樹溫和地說。
“這話我同意,”歷史老師說,“那個石軒,就是你們戲劇社扮演國王的學(xué)生,光著膀子站了兩節(jié)課,所以才會那么偏激。”
“也算不上偏激,從他的角度講,是事實?!倍〖褬湎乱庾R地維護學(xué)生。
“你們說的是上一次演講的事?”體育老師后知后覺,“我也聽說了,嗐,其實當時我就在場——我記得那之后六中就不辦演講比賽了?!?/p>
從幾個老師的閑談里,平野信在想象中復(fù)原了當時的情景——
明亮的大禮堂里,臺上的演講者一個接著一個,主題無非是天降大任、青春年華、展望未來之類,輪到石軒,他開口便語驚四座:“學(xué)校,不能只負責生產(chǎn)精神被閹割的流水線產(chǎn)品?!?/p>
臺下的騷動可想而知,犯困的聽眾一個個都精神起來,一雙雙耷拉的眉眼都瞪圓了,那目光,有欣賞的,有理解的,有困惑的,有嘲弄的……石軒不管這些,滔滔不絕地訴說著沉重的課業(yè)負擔、僵化的教育體制,學(xué)生們早就被家長、老師以及整個社會捆縛進了蠶室。隨便扒著某個教室的窗戶往里看,都大同小異:一群無法再矯正的彎曲脊梁,托著一個個半張著嘴的腦袋,癡呆一般聽著老師們一成不變的訓(xùn)示,神態(tài)和晚清以降皇城根下的遺老遺少沒什么兩樣。最后,石軒用一首《往事的河流》作為演講的結(jié)尾:“昨天的你不愿再回憶,今天的我卻不會忘記,那時的我像條頓悟的魚,在荒野里學(xué)會了站立……”
平野信不動聲色地聽著老師們的評論。
“細想想,那孩子說的也不無道理??鬃诱f有教無類,孟子說不失其赤子之心,王陽明說知行合一,怎么到了現(xiàn)在完全是程朱理學(xué)那一套,存天理滅人欲,不出事才怪。”不愧是歷史老師,三句話不離本行。
“所以才有咱們這個英文戲劇社,”丁佳樹說,“初中生嘛,調(diào)皮搗蛋,能有什么意識形態(tài)錯誤?就是要讓他們把過剩的精力消耗掉?!?/p>
“這個戲劇社的主意真挺好的,我去了幾次,感覺跟學(xué)生們親近了很多,上課也不那么費勁了,以前的小搗蛋,竟然還幫著我維護課堂秩序?!睔v史老師露出淡淡的笑容,溫和沉靜,秋天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的臉上,讓平野信忽然有一種看到蒙娜麗莎的錯覺。
“與其讓社牛的孩子們上房揭瓦,讓社恐的孩子們回家自己對著鏡子說話,不如讓他們在咱們眼皮底下真人實戰(zhàn),怎么折騰都盡在掌握?!甭牭贸觯@個戲劇社一定讓丁佳樹引以為傲。
“如果不是發(fā)生了后來的事,這次演出也算圓滿成功?!斌w育老師體諒地說。
“成功與否,都是真實經(jīng)歷,有了這次預(yù)演,下次肯定會更好,來日方長嘛。”丁佳樹苦笑,“當然,前提是還有下次的話。”
“你看,我就說嘛,像丁老師這樣學(xué)貫中西又豁達大度,才是真正的前途無量?!睔v史老師瞟了體育老師一眼,“你好好學(xué)學(xué)。”
眼看兩人一路撒著狗糧,溜達著向宿舍樓走去。丁佳樹沖平野信微微點頭,轉(zhuǎn)身繼續(xù)他的慢跑。
平野信抬頭看天,鉛云低垂,天色晦暗,燕子在低空盤旋。看樣子,又要下雨了。
晚上,平野信沒有睡好,總覺得心神不寧,又不太確定為什么會心神不寧。白天那些無從捉摸的片斷談話,其背后的含義仿佛呼之欲出,惹得人心里癢癢的。
好不容易慢慢走近了周公,可周公就是不肯見他?;杌栌畷r,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糾纏在一起。
恩怨!整個六中遍地的恩怨,老師跟學(xué)生的、老師跟老師的……鮑虢平跟周朝鮮的恩怨……跟周朝鮮說話,必須帶著自己的第二人格……舞臺上的道具到處亂撞……實驗室里的鮑虢平被火焰包裹著四處亂撞……是鮑虢平操作不慎導(dǎo)致火災(zāi)嗎?他在戒酒,或者他還嗑藥……
然后,平野信睡著了。他夢見渾身火光的鮑虢平在跳舞,一直跳到舞臺上……五光十色的舞臺,道具仿佛都活了,像是在給鮑虢平伴舞……道具變成了那些小演員們……道具變成了周朝鮮,他被其他道具追著跑……整個舞臺像是涂上了一層厚厚的深紅色油彩……到處都是血,平野信能聞到濃重的血腥氣……周朝鮮呻吟著,我快死了……快死了……死了……而道具化身一個高大健壯的戴著面具的身影,是啊,你要死了……要死了……死了……
平野信覺得這個道具很眼熟,如果能摘下他的面具,如果能看清他的臉……
平野信猛然驚醒。
是的,結(jié)束了,雖然路途還遠。
第二天,平野信又來到六中。
教學(xué)樓的地下一層還保持著煙熏火燎后的慘狀?;瘜W(xué)實驗室最里面的小儲物間是最先起火的地方,燒得最徹底,基本沒留下什么完整的東西,而外間也只剩六個光禿禿的操作臺。站在實驗室里,平野信的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感覺,很沉重,也很黑暗,就像一道慢慢閉合的鐵門投下的陰影。
鮑虢平猥褻學(xué)生,還錄下視頻供自己時時回味。他被活活燒死,這種世間最痛苦的死法,用在這種喪盡天良的人身上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意的事。如果我是受害者,我也要……
我也要——什么?平野信打了個寒戰(zhàn),猛然清醒過來。我在想什么?殘忍地折磨鮑虢平,把他折磨至死,那一刻將會無比快意?什么時候我居然有了這樣可怕的魔性?還是它們早就在我內(nèi)心的最深處掩埋著,剛才只不過是一不小心把它釋放出來?
就在這一瞬間,他悟到了什么。
調(diào)整一下狀態(tài),平野信沉浸在想象中,試圖重現(xiàn)那天晚上發(fā)生過的事。
那個雨夜,樓道里死氣沉沉,頭頂?shù)臒艄怅幱?,照在樓道地面上,像撲了粉的臉。平野信緩步走到化學(xué)實驗室門口,像模像樣地掏鑰匙、開門,沒有開燈——鮑虢平對這里太熟悉了——繞過操作臺,直奔儲物間。圓形的門把手,門口小桌上的臺式電腦,桌下的主機箱,主機箱上的開機按鈕……平野信彎著腰,手指停在想象中的主機箱上。鮑虢平開機了沒有?輸入密碼了嗎?好像不是這樣的……
他伸開雙臂,叉開五指,匍匐在地,傾聽、對比、感受,狀似癲狂,猶如在跳一段魔性的舞蹈。
今天要找的是衛(wèi)秋棠。
周朝鮮失蹤也好,被殺也罷,“白雪公主”衛(wèi)秋棠是最沒有嫌疑的一個,從演出開始她就在舞臺上,直到謝幕。平野信仍然記得她在舞臺上的第一次亮相,穿著蓬蓬裙的女孩子走出來,涂滿油彩的臉像一塊精致的奶油蛋糕,讓人恨不得咬一口,一雙杏眼霧蒙蒙帶著些水氣,眼角還有顆淚痣。聽石軒講,六中有不少男生暗戀她,哪怕是教師當中,也有不少用另一種眼光看她的家伙。
教務(wù)主任陪著一個素顏女孩兒坐在空蕩蕩的會議室里。光影在巨大的書架前勾勒出女孩兒脖頸到鎖骨纖瘦柔和的弧度,那靜謐的姿態(tài),仿佛她是從書頁上走出來的水墨美人,單薄而柔軟。然而,她精致的臉上卻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淡漠神情,像是冰,從眼底一直結(jié)到了心底,好像覺得世上一切皆空,既無意義,更無價值。
不知為何,平野信感到一種奇怪的痛楚?!跋M芾蠋煛ⅤU老師發(fā)生的意外,不會對你造成太大影響?!?/p>
“不會,”衛(wèi)秋棠說,“生活總是充滿意外?!?/p>
“突然死了兩位老師,而且都是你的授課教師,不會讓你覺得不適?”
衛(wèi)秋棠考慮了一會兒:“沒有。老實說,我倒希望會有一點兒感覺,無論什么感覺都好?!?/p>
“為什么?”
“對什么都毫無感覺,才更可怕。您找我來,就想問這個?”
“呃,能不能幫忙回憶一下,周朝鮮、鮑虢平兩位老師參與排練以來到正式演出這段時間的事情?”
“沒什么特別的。我們排練,周老師在旁邊晃來晃去,總是試圖指導(dǎo)或者干擾我們,幸好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蓖A艘粫?,女孩兒又說,“鮑老師也時不時過來,主要是為了跟周老師吵架?!?/p>
說話時,平野信注意到她的雙手,一雙美麗的手,小指甲又長又鉤,帶著點兒侵略性。“你討厭他們嗎?”
“我只是不同情他們。”
“他們兩個,或者他們之中的某人,對你做過特別不友好的事嗎?”
“周老師對每個人都不友好,說實話,他的死可以說是大快人心——這個院子里至少有一半人這么想,當然不會有這么多人承認?!?/p>
“鮑老師呢?”
“他對學(xué)校里的一些女生……”衛(wèi)秋棠看了眼旁邊的教務(wù)主任,聳聳肩膀,“反正我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鮑老師騷擾她們,或者比騷擾還過分?!?/p>
“包括你嗎?”
“我否認,你信嗎?”
“我信與不信,對你來說又有什么意義?”
“沒什么意義?!毕袷菫樽约簞偛诺脑捵髯⒔?,衛(wèi)秋棠說,“忘了從哪本書上看到的,你可以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付出代價……周朝鮮也好,鮑虢平也好,既然拿了他們想要的,當然也要隨時準備付出代價。”
“有些東西是不能等價交換的。”
“我指的不是錢,你應(yīng)該明白?!?/p>
平野信溫和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并不是每一樣?xùn)|西都有代價,生命里有些東西是無價的?!?/p>
“是嗎?”她冷笑,“有人為了一日三餐出賣肉體,有人為了夢想照進現(xiàn)實放棄靈魂,到底什么是有價,什么是無價?”
明明是個孩子,她說的話卻飽含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平野信不知道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在某時某地,人與人之間也許并不平等,但相信我,命運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
“是啊,隨波逐流都會遇到意外險阻,有時候,就算一個人目不識丁毫無特長家世慘淡,光靠著盲目樂觀這一條,興許也能誤打誤撞換一個happy?ending回來?!?/p>
平野信投降:“我實在是說不過你。”
“不,你說得對,命運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周朝鮮選擇在校園里大殺四方,所以被殺也不冤枉;鮑虢平選擇對一切毫無敬畏,所以死于意外也不意外?!?/p>
“在你身上,也出現(xiàn)過一個意外吧?”
窗外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曾經(jīng)停在衛(wèi)秋棠身上的最后一道光亮不見了。衛(wèi)秋棠表情空洞,疲憊而厭倦地半垂著眼簾,報以蒼冷而落寞的嘆息:“已經(jīng)過去了?!?/p>
平野信從未見過一個孩子如此絕望的樣子,整個人如凋零的落葉,被雨水沖刷得黯淡而破碎。這樣的痛楚,于一個十四五歲的中學(xué)生而言,實在殘忍。他柔聲安慰:“放下,也是一種解脫。如果你愿意說出來,我們還你一個公道?!?/p>
她凄然一笑,如雪地里遽然開放的一朵泣血紅梅:“我不想說?!?/p>
“我做過很多年刑警,辦的案子多了,也有點兒體會,很多事,其實都經(jīng)不起推敲的……”
衛(wèi)秋棠毫無反應(yīng)。
“實驗室被燒得很徹底,”平野信繼續(xù)說,“那臺老舊電腦,無論里面有什么,都已經(jīng)灰飛煙滅了?!?/p>
衛(wèi)秋棠的目光倏地一跳,眸子深處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憤怒。她抬起頭,眼睛里鋪著一層霧氣,淚水卻執(zhí)著地不肯滴下來……
門突然被推開了,是丁佳樹,他徑直走過來,擋在衛(wèi)秋棠和平野信之間:“不要逼她了,我知道,我告訴你們?!?/p>
從上學(xué)期開始,鮑虢平不斷給衛(wèi)秋棠送來各種資料,給她講述實驗要領(lǐng),態(tài)度時而嚴厲時而和藹,點名讓她做實驗助手的頻率越來越高。
因為家庭的困擾,獨自留守化學(xué)實驗室對于衛(wèi)秋棠來說反倒是一種解脫,哪怕只是打掃衛(wèi)生,分配實驗器材,她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也能自得其樂。
開學(xué)初的一天晚上,在整理操作臺時,不知怎么搞的,化學(xué)藥品突然起火,幸好天花板上的溫感探頭還算靈敏,自動噴水裝置啟動,聽到警鈴的鮑虢平拎著滅火器沖進實驗室,堪堪避免了一場火災(zāi)。
鮑虢平把她狠狠訓(xùn)斥一頓,然后統(tǒng)計實驗室的損失,報出來的數(shù)字嚇了她一跳,還威脅說,事故責任一經(jīng)落實,是要入刑的。她嚇得不知所措的時候,鮑虢平又主動替她遮掩,不但沒有報告消防部門,還修改實驗記錄——火災(zāi)損失的化學(xué)品,成為實驗項目的消耗品。
她剛剛松了一口氣,就被鮑虢平從后面抱住。那一刻,她隱約聞到了一股血腥和香水的混合氣味。轉(zhuǎn)過身,看見的是一雙充滿強烈渴望的眼睛。
“你已經(jīng)點燃了第一把火,沒有熄滅的火,它會引發(fā)一場地獄之火,將我完全摧毀。”鮑虢平輕輕在她耳邊說。
衛(wèi)秋棠嚇得一動不敢動,那股血腥味藏在他呼出的氣體里。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恐懼的情緒把她整個攫住了。她不能喊,不能動,只能看……但,她不要看,她不敢看,她的目光始終瞪著天花板,似乎要把它看穿,一直看到蒼穹深處,好像整個宇宙中的神靈,都在蒼穹中列隊,注視著這小小屋頂下發(fā)生的故事。
衛(wèi)秋棠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過了也許十分鐘,也許半個小時,也許更久……衛(wèi)秋棠幾乎失去了時間概念。鮑虢平終于滿意地讓她離開。
沒有回家,衛(wèi)秋棠在路上茫然著、猶豫著、思索著。她還沒有成熟到可以理性地處理這樣的事。母親常常玩失蹤,自己也可以逃離嗎?又能去哪里呢?即便真的離開,就能擺脫噩運了嗎?
或者報警?不——報警意味著一切大白于天下,同學(xué)們會怎么看自己?表面上的關(guān)心,背地里的嘲笑,自己會被所有人孤立;告訴媽媽?這個媽媽不提也罷,她只會把本來已經(jīng)很糟糕的局面弄得更加無法收拾;告訴老師?有哪個老師愿意替學(xué)生扛起這種責任?
走投無路之下,她來到了天橋……是丁佳樹把她拽了回來。
“沒有什么事情是解決不了的,你有去死的勇氣,不如用它來懲罰那些逼你去死的人?!倍〖褬涞恼Z氣冰冷,可是在女孩兒聽來,卻有如天籟?!白鳛橐粋€生活在社會中的人,要承擔許多千奇百怪的社會義務(wù),但是,這些義務(wù)里絕不包括拿你我的傷心事來娛樂路人——以后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了。如果你相信我,我會幫你解決,悄無聲息地解決?!?/p>
只要獲得信任,剩下的就是水到渠成了。
“努力活下去,讓恨你的人和你恨的人,無可奈何地看著你越來越好、越來越強!”
于是,就到了那個晚上。
鮑虢平聳著肩膀,一步三搖,把抱著實驗器材的衛(wèi)秋棠推進實驗室——這家伙已經(jīng)張狂到了不懂得避諱的程度,甚至連門都沒有上鎖,而丁佳樹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手機的拍攝功能已經(jīng)打開。
“我不會再聽你的……再強迫我,我會報警……”門后傳來衛(wèi)秋棠的聲音。
“閉嘴!你個不要臉的臭婊子!怎么今天突然知道禮義廉恥了?想去報警?好啊,到時我去跟警察說,說你為了不讓我把縱火的事情說出去,拿身體交換……要不要把你的名字掛到網(wǎng)上去,讓你的父母、同學(xué)都知道,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懂得用美人計了,哈哈!”
丁佳樹推開門。實驗室里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同時停止了動作。
“你干什么?”鮑虢平強作鎮(zhèn)靜。
“我聽錯了吧?這話應(yīng)該是我問你吧?”丁佳樹背光站立,面孔隱在陰影里,這讓他的出現(xiàn)更具壓迫感。
鮑虢平不情愿地放開衛(wèi)秋棠。“我正在教育她……她是個縱火犯……”
“是嗎?在我看來,正在犯罪的是你。”丁佳樹晃晃手機,“小棠,過來。”
面色蒼白的衛(wèi)秋棠立刻躲到丁佳樹身后。
“你算哪根蔥,跑這兒來路見不平?她親口承認了……”鮑虢平雙臂環(huán)抱胸前,仿佛這樣能讓自己的體量顯得更大些,底氣更足些。
“然后呢?你利用小女生的畏懼心理,對她進行性騷擾?”
“放你媽的屁!你想把事情鬧大是嗎?好啊,看到頭來誰更麻煩!我手里的東西一曝光,她這一輩子就到頭了……”這句話仿佛給他撐了腰,鮑虢平一下子挺起脊梁。
丁佳樹的眼神逐漸銳利,轉(zhuǎn)身鎖好實驗室的門,把手機遞給衛(wèi)秋棠,邁步向鮑虢平靠近。
鮑虢平突然住口,臉上的汗迅速沿著脖子淌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騰挪著,似乎生怕丁佳樹發(fā)現(xiàn)他的小動作。“你……你干嗎?你敢動手,這事就沒完……?。 ?/p>
話沒說完,鮑虢平就挨了重重一個耳光,身體轉(zhuǎn)了半圈,摔倒在水泥地上。丁佳樹快步向前,反剪鮑虢平的手臂,又是一聲慘叫。緊接著,暴風(fēng)驟雨般的拳頭在鮑虢平身上四處開花,而鮑虢平很快就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了,雙手徒勞地護住頭部,身體蜷曲得像個胚胎。
丁佳樹站起身走進儲物間,出來的時候拎著主機箱,抱起它狠狠地砸向鮑虢平……衛(wèi)秋棠傻站著,似乎聽到了骨骼碎裂的喀嚓聲??粗稍诘厣弦粍硬粍拥孽U虢平,她有點兒擔心,丁佳樹會不會把他打死。
“嘩”,一盆涼水潑在鮑虢平臉上,鮑虢平的呻吟聲再次響起。
“感謝我吧,竟然沒用硫酸潑你。”丁佳樹蹲在他面前,“我相信你聽說過未成年人保護法,如果還有什么你保存的齷齪東西被我找到,我敢保證你下半輩子會在監(jiān)獄里度過,那里的重刑犯應(yīng)該很樂意招待你這個專對未成年人下手的色情狂……”
鮑虢平的臉腫得老高,眼睛僅剩下一道縫,嘴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衛(wèi)秋棠分辨不出他在說什么。
離開前,丁佳樹對他說:“想想怎么解釋一下你身上的傷,和這里的一切。”
平野信和丁佳樹站在會議桌的兩側(cè),丁佳樹低聲安慰著衛(wèi)秋棠:“好了,都過去了?!鞭D(zhuǎn)而望著平野信,平靜地問,“你還想知道什么?”
“沒什么,謎底已經(jīng)揭曉。實驗室不是意外起火,是有預(yù)謀的。我去過現(xiàn)場,天花板燒得尤其厲害,可見起火點在高處。儲物間里用的是燈泡照明,如果在燈泡側(cè)面打個洞,用汽油或其他易燃物填充,開燈——砰!”平野信停頓了一下,“簡直是令人驚嘆的設(shè)計?!?/p>
輕輕的敲門聲,走進來的是教務(wù)處的行政秘書?!爸魅?,您找我?”
教務(wù)主任簡單地說:“坐?!比缓笫疽馄揭靶牛袄^續(xù)?!?/p>
“所需材料隨處可以買到,當然,實驗室里也有,硝酸鉀、硫磺、糖……我在實驗室里聞到一股甜味,被燒毀的地面上還有已經(jīng)結(jié)晶的糖。如果實驗室不是意外起火,那就是有人故意布下這個陷阱?!?/p>
門再次被推開,是歷史老師和體育老師。
“哦,是我請他們來的?!苯虅?wù)主任向大家解釋,然后示意二人找地方坐下。
平野信接著說:“因為燈泡這個精密又精心的設(shè)計,讓我看到了一個身影。周朝鮮失蹤,實驗室起火,周朝鮮和鮑虢平的尸體同時出現(xiàn)在實驗室……他刻意把我的視線引向一個邏輯閉環(huán)?!?/p>
一時間,眾人大眼瞪小眼。
“首先是周朝鮮的失蹤案。這是一起真正的密室作案,眾目睽睽之下,作案者竟然把一個大活人弄沒了,手法令人拍案叫絕。失蹤案發(fā)生的當天,禮堂散場后我又回去看了看,那時舞臺很亂,道具扔得滿地都是,道具箱子大部分開著蓋子,胡亂塞著演出服堆放在舞臺的上場口和下場口。當然,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起失蹤案,現(xiàn)場沒有血跡,也沒有打斗痕跡,什么都沒有。我的第一感覺是,周朝鮮又在搞什么花樣。”平野信懊惱地來回踱步,“如果我當時檢查一下,也許就能發(fā)現(xiàn)被藏在那些亂七八糟道具下面昏迷不醒的周朝鮮——可是我錯過了?!?/p>
門又被推開了,眾人不由自主地一個激靈。
門口站著美術(shù)老師,仍然穿著藍灰連衣裙,套著標識性的套袖。教務(wù)主任依舊簡單地說:“坐?!?/p>
“我第二次去禮堂,已經(jīng)是幾天以后了。舞臺上的道具被收拾干凈,道具箱子整齊地碼放在上場口,我試著打開幾個箱子,里面都塞得滿滿的。那時我才醒悟,如果兇手在演出當天把周朝鮮藏在某個箱子里,等人散盡,再轉(zhuǎn)移出去呢?”
會議室的門沒關(guān),走廊里傳來篤篤的聲音,定睛再看,楚楚動人的音樂老師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門口,一條腿打著厚厚的石膏。行政秘書趕緊起身,扶著她坐到座位上。
“現(xiàn)在,該說說兇手的密室作案手法了。我們慣性地以為周朝鮮在下場口,那必定是下場口的某人劫持了他。我記得美術(shù)老師說過,演出時學(xué)生們在臺上撞來撞去,背景板在臺上玩漂移……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舞臺上的道具都活了過來,他們唱歌、跳舞,甚至殺人。驚醒的時候我意識到,道具自己是不會動的,是有人推著它們動,或者說,有人拿舞臺上的道具作掩護,在演員和觀眾的眼皮底下,從上場口穿行到下場口,進入會客室,出其不意打昏周朝鮮,把他藏進道具箱,胡亂扔些演出服蓋住他,再如法炮制,穿過舞臺回到上場口?!?/p>
“兇手在舞臺上招搖過市,難道沒人發(fā)現(xiàn)?”體育老師問。
“參加演出的都是學(xué)生,都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有的過于緊張,感知不到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有人有視覺盲點,看不到,有人也許看到了,卻能替他打掩護。”
“難道,這個兇手還有幫手?”歷史老師問。
“我本來想先找出這個幫手,找到幫手,也就找到了兇手……”平野信突然停住了,抬頭看著窗外。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窗外烏云低垂,天邊隱隱有雷聲滾過。
“說啊——”音樂老師嬌滴滴地催促,“你找到?jīng)]有?”
平野信輕輕噓出一口氣:“后來我又釋然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兇手,何必管什么幫手?”
“兇手是誰?”美術(shù)老師的聲音發(fā)顫。
“跟各位的談話使我斷定,兇手應(yīng)該是這樣一個人!第一,演出時他在后臺,無論東側(cè)西側(cè);第二,這個人身體強壯,能出其不意襲擊周朝鮮,能扛起一個暈倒的成年男子并快速把他藏起來;第三,他跟周朝鮮、鮑虢平都有刻骨仇恨。不過這點算虛數(shù),跟他倆沒過節(jié)的人約等于零;第四,他利用了周朝鮮和鮑虢平的恩怨,把失蹤、藏匿、實驗室火災(zāi),串連成一個蓄意報復(fù)、玩火自焚的閉環(huán)……”
說到這兒,平野信又停住了。
“還有嗎?”聽得入迷的行政秘書催問。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個人,他應(yīng)該有一點兒反社會人格障礙,APD?!?/p>
起風(fēng)了。會議室的窗簾隨風(fēng)亂舞,像是大戰(zhàn)前的火力試探。
“這個人痛恨周朝鮮,看不起鮑虢平,他巧妙地利用了二者之間的嫌隙;他身體健壯又靈活,借著旁人的掩護,從舞臺上穿過去,突然出現(xiàn)在周朝鮮面前……等教委領(lǐng)導(dǎo)離場,等校長大罵一頓出了氣,再回到禮堂,一個人靜靜地打掃戰(zhàn)場?!?/p>
音樂老師臉色蒼白:“那個人……他就把周朝鮮藏在后臺嗎?”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周朝鮮失蹤后,還有誰去過禮堂?當然也用不著藏多久。白天在食堂,鮑虢平大放厥詞,他這種在欲望的兩極之間痛苦徘徊的人,一旦心癮發(fā)作,必定要去他的實驗室回味一番,兇手清楚地知道這一點。那天晚上,鮑虢平剛走進儲物間,就感覺腳下碰到了什么東西,他伸手開燈,然后——砰!”
“他是誰?”教務(wù)主任輕輕地問。
平野信沒有回答,而是把目光拋向始終像保鏢一樣護衛(wèi)著衛(wèi)秋棠的丁佳樹。
還不等丁佳樹說什么,行政秘書先站了起來,似乎要沖到丁佳樹身旁保護他?!岸±蠋熢趺纯赡苁莾词??他是留美博士,功成名就,他怎么可能……周朝鮮有什么資格配讓丁老師殺他?”
“因為他在報復(fù)。演出那天,也是周朝鮮的人生頂點,即將被市教委領(lǐng)導(dǎo)頒發(fā)杰出貢獻獎。他就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那個周朝鮮即將登頂?shù)牡胤剑屗麖拇瞬灰娞烊铡撕?,也許每天都要打他一頓——這才能解釋周老師身上那么多的傷,直到把他藏到化學(xué)實驗室,跟鮑虢平一起……”
亮如白晝的閃電過后,攝人心魄的雷聲滾過黑暗的天際。醞釀了許久的雨水終于傾瀉而下,化作萬千利箭刺向大地,仿佛在宣泄著無盡的憤恨。
丁佳樹凝視著平野信:“你剛剛說的這些,全是‘如果’——證據(jù)呢?”
平野信淡淡地說:“有人請國際刑警組織在美國的分支機構(gòu)查了一下,在你就讀的那所大學(xué)里,有兩個中國人,一個是在讀博士生,一個是校園里的保潔員,不過,他倆的英文名字是同一個——Aubrey(奧布里)。”
丁佳樹的嘴角牽動著,目光像要吃人?!拔沂遣皇窃摳械叫疫\?你的推理水平真好,簡直像親眼看到了似的。”
不是推理……因為我也經(jīng)歷過,所以我能感受到。但平野信沒有把這話說出來。
“呵呵,作為周朝鮮的學(xué)生,你肯定也受過他的侮辱、嘲笑、譏諷、咒罵……但你肯定不了解,這對一個在破碎家庭長大的孩子意味著什么……他們?nèi)绱送纯鄥s不愿分開,竟然是因為我!”
“你殺了他們?!边@是個陳述句。
“反正我是罪魁禍首?!倍〖褬涞恼Z氣里帶著驕傲的肯定。
那一日,同是那么大的雨,整個世界彌漫著白茫茫的水汽。他孤零零地站在屋子里,看著地上兩具軟綿綿的軀體像離開水的泥鰍一樣,漸漸變得僵硬沒有溫度,心里竟有一縷莫名的快意。
“我逃到國外,四處打零工……直到遇見丁佳樹,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的眼里閃爍著異樣的神采,“他教我學(xué)英語,給我講莎士比亞……雖然是禁忌,但愛了就是愛了?!?/p>
平野信想對他說,你感受到的,不一定是愛。但他不想在此時較真。
“也許他對我厭倦了,也許他想開始一段新生活,也許他真的想回國……可我怎么舍得讓他離開?”
他恨極了自己,恨極了周圍的人,父母也好,老師也好,丁佳樹也罷,他們難道沒有心嗎?他們從來沒把他當一個人嗎?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自己從來都只是他們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殺了丁佳樹,我不能繼續(xù)留在那里,只能回國。幸好跟他在一起那么長時間,我知道他的一切……我替他回來了,再次遇到周朝鮮。知道我當時什么感覺嗎?一個披著人皮的畜生,竟然有那么多光環(huán)!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痛苦,我變成了一個對世界充滿仇恨的怪物,成天想著報復(fù),用別人的鮮血彌合自己的傷口……我掙脫不出來,只能順從內(nèi)心的意志……”
他渾身顫抖,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嗚嗚聲,更像是瀕死者的喘息。
“我在周朝鮮、鮑虢平之間周旋,讓他倆見面就吵;沒有誰比我更熟悉那個舞臺,臨演出的前一天,我一個人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規(guī)劃路徑;演出那天,就如你的推測,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舞臺……哈哈,你們想象不到那種快樂,一根一根敲斷周朝鮮的骨頭,讓他嘗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就像他曾經(jīng)對我做的一樣,那種復(fù)仇的快樂,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
如同一個瘋子的囈語,沒人敢打斷他。只有平野信輕聲說:“再冷,也不能用別人的血來溫暖自己?!?/p>
“可又有誰在乎過我?不止是周朝鮮,每個縱容他傷害過我、折磨過我的人都該死!”
衛(wèi)秋棠早已淚流滿面,那張冰雕玉琢似的嬌俏面容仿佛在融化。她猛地抱住他,抱得緊緊的,像是要把他捏碎了嵌在自己的骨頭里。
他低下頭,目光變得柔和了:“小棠,別怕,這一切早就該結(jié)束了,是我在利用你,在場的人都能作證,你沒事的,不要哭……”
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流淌成縱橫交錯的懸河,有如衛(wèi)秋棠臉上的淚……
丁佳樹(姑且這么稱呼他吧)被收押后,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再見平野信一面。
雙方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充分交換了意見。
“你比鮑虢平更卑鄙更無恥。小棠被鮑虢平騷擾糾纏甚至猥褻,都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p>
“她都知道,她也愿意。很久以前我就發(fā)覺,小棠其實是混在羊群中的捕食者,和我一樣,說不定,現(xiàn)在的我就是日后的她。哦,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小棠應(yīng)該已經(jīng)申請到美國留學(xué)了。那里有我的房子、車子、現(xiàn)金,足夠她讀完大學(xué)?!?/p>
“你的?”
“Aubrey的,或者丁佳樹的,無所謂。”
“她還是個孩子,你卻拽著她走上這條不歸路?”
“孩子早晚要長大,難道你希望她長大以后變成任人宰割的羊,被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你想過沒有,你以為天是斜的,其實只是自己站歪了!”
丁佳樹盯著平野信的眼睛:“你以為自己足夠強大了是嗎?你強大的速度越快,死得也越快——你我是一樣的人?!?/p>
仿佛被看破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平野信禁不住渾身一顫:“你說什么?”
“其實你聽清了。”丁佳樹幽幽地說,“讓我們拭目以待吧。種子早已種下,我只不過是施肥、培土、澆水而已,最后能否開出妖艷絢麗的花朵,看她自己——還有你?!?/p>
衛(wèi)秋棠拒絕了所有人的送別,孤零零一個人前往機場。
石軒躲在遠處,目送她拖著拉桿箱走向安檢通道。
平野信守在安檢通道入口處,她視而不見。
“天堂在左,別讓自己為了某個執(zhí)念,向右狂奔?!逼揭靶耪f。
衛(wèi)秋棠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隨即決絕地走進安檢口,只余一個蕭索的背影。她單薄的肩膀瑟縮著,風(fēng)衣的紋路卻在輕顫,有如蕩漾的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