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三毛原是一條流浪狗,其名取自《三毛流浪記》。當時蔣子丹、林剛夫婦深夜回家,碰上一場大雨。快到家的時候,他們看見三毛在冷清無人的街燈下亂竄,全身又是泥又是水。
它肯定是找不到家了。林剛放慢車速,觀察了它一段,心一軟,拉開了車門?!耙怯芯?,它就會上車來?!彼髞磉@么說。
三毛對汽車似乎不太陌生,回頭看了看,縱身一躍,連泥帶水就上了車。
他們收留了三毛。但問題是,他們家有一只貓,嚴守每家一個孩子的原則,無論如何容不下新寵,一見三毛就怒發(fā)沖冠全身發(fā)抖,沒有調(diào)和妥協(xié)的余地。
無奈之下,蔣子丹把我和妻子召去,千言萬語培育我們的愛犬之心。
我倒沒什么,養(yǎng)條狗就養(yǎng)條狗吧。但我妻子從小就怕狗,更有酷愛整潔的毛病。她聞到三毛的氣味時要說三道四,掃到三毛的毛發(fā)時也要說三道四,見三毛跳上沙發(fā)或者床鋪,更似天塌了一般,怒不可遏,聲色俱厲。最后,她逼著我聯(lián)系了另一家,一定要把三毛送走。
送走之前得把三毛洗刷一番。蔣子丹來給它洗澡,洗著洗著吧嗒一聲,眼淚就掉到了澡盆里。我妻子嚇了一跳,不看僧面看佛面,等三毛洗完了澡,不再提送走一事,任我含含糊糊地把小狗窩藏下來,算是不了了之。
我一直相信三毛可以聽懂人語。我們后來到鄉(xiāng)下,一說到老鼠,它就去看老鼠洞;一說到雞,它就往雞塒里跑。所以我相信它一直聽懂了我妻子的數(shù)落。每到這時候,它就縮頭縮腦,下巴緊貼前爪,一副等著挨罵的呆樣。要是郁悶升級,就夾著尾巴鉆到木柜下,賴在一道夾縫里久久不出來。
妻子說,它挑食的毛病是我慣出來的,跳上椅子和沙發(fā)的毛病也是我慣出來的,一見主人出門就要跟腳的習(xí)慣更是我溺愛的惡果。
好幾年過去了,妻子漸漸接受了三毛,雖然還有一臉嚴肅的原則性,鎮(zhèn)得三毛不敢亂叫亂動。但她說到它的時候也經(jīng)常冒出“我們家三毛”之類的話。
這一天,我們走在山路上,驚動了前面的一只野雞,撲啦啦從草叢里飛出來。三毛全身一震,撒腿狂追,拉成一道白線飛射而去,但射到那里就沒有了下文,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們趕上前去一看,發(fā)現(xiàn)剛才它是一步撲空,不知草葉下伏有危險,竟墜落到高高的陡壁下去了,正在那里哀嚎。那里是密密的雜林,山勢既陡,又沒有路,一旦它亂鉆,那么不是滾到山坡下,就是會迷失在密林里,最終成為猛獸的美餐。
我命令它不要動。大概我的聲音太急迫,反使它更慌張,急急地四處試探出路,眼看就要誤入絕途。
我抓住一束茅草,準備把自己放下去。妻子說,你這么重,等一下哪個能把你拖上來?我到哪里去給你找起重機?這一想,只好換上她。她平時最厭惡狗的骯臟,但關(guān)鍵時刻演出了勇敢的一幕。她在那一刻既不怕蛇,也不怕蟲,更不怕摔,鉆進葉片鋒利的茅草叢,順著一條暴出土的樹根溜下去,一把將慌慌的小狗抱在自己胸口。
在我的印象中,妻子的挺身而出不止這一次。第二次則是在冬天。我們乘飛機去???,把三毛裝進狗籠,交付民航貨運,價格倒也不貴。我們抵達??跁r已是夜晚,到貨運處等了好一陣,發(fā)現(xiàn)領(lǐng)貨的人都走光了,三毛卻不在預(yù)定的航班上。妻子有點急,要貨運處人員查查,但對方打了好幾個電話,還是找不到三毛的下落。這就是說,現(xiàn)在不知它上了哪架飛機,也不知它是去了哈爾濱還是烏魯木齊?!笆裁簇涍\,你們騙錢!你們白吃飯!……”妻子勃然大怒,把柜臺拍得啪啪響,一點風(fēng)度也沒有了?!八鼤仕赖模∷奈鍌€鐘頭沒喝水了!受得了嗎?你們答應(yīng)了隨機到達,現(xiàn)在倒好,一問三不知,算怎么回事?告訴你們,今天不找到三毛,我跟你們沒完!沒完!……”
我平生第一次看她發(fā)這么大的火。
幸好柜臺那邊的男士也養(yǎng)過狗——這是他事后告訴我的。他沒有計較女客戶的急躁和粗暴,又打出了幾個電話,最后長吁了一口氣,說好了,找到了,狗就在下一個飛來??诘暮桨嗌希雮€鐘頭以后降落!
妻子這才嘟嘟噥噥,不再口出惡言。
三毛最終是死在海口。沒有查出什么病,它就是不進食,一天天消瘦下去,直到油盡燈枯。因為是一只撿來的狗,我們不知它的確切年齡。獸醫(yī)摸過它的牙齒,說它至少有十一歲,也就是說活到高壽了。
它死前的最后一個動作,是臥伏在我的一只布鞋上,發(fā)出沉重的喘息聲。它是要最后抱住主人鞋上的體溫和氣息,還是想隨著這只鞋子繼續(xù)旅行?我不得而知。我一直撫摸著它,直到它的目光完全凝定,漸漸熄滅。
我把它葬在一棵老榕樹下,把它的照片擴印了幾張,一張留在??诘募依?,另一張帶回了鄉(xiāng)下,置于一個朝向窗外的書柜上。我相信,它那雙直愣愣的大眼睛,一直在尋找熟悉的花草、蝴蝶、飛鳥以及大黑牛,還有它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咪咪。它是更喜歡山中生活的。這從它每次隨我進山時的歡天喜地可以看出來。它下車前就東張西望躍動不安,一旦下車就撒腿狂奔熱情萬丈,看到?;蛘唏R一類的新奇活物更是搖尾不已大呼小叫——雖然有一次一頭大黑牛飛起一腳,把它踢成了一道空中的拋物線,最后落在水塘里。
我總覺得它的尾巴又快活地搖動起來——在相框之外。
蔣子丹正在寫一本關(guān)于動物的書,其中也寫到了三毛。第二年的一天,她到我家蹭飯,大概因為寫得興奮,便興沖沖介紹她筆下的情節(jié),關(guān)于三毛如何游泳,如何抓老鼠,如何被鄉(xiāng)下的大黑牛狠踢了一腳。在這個談話的過程中,妻子一直在廚房里做菜,好像沒有聽見。等到上菜,盛飯,開吃,她還是一聲不吭,好像桌上的話題與她完全無關(guān)。到最后,當蔣子丹說到三毛差一點在機場丟失,妻子突然忍不住大聲打斷:“求求你們不要再講——”
我吃了一驚,回頭看她,發(fā)現(xiàn)她后半句哽在半張開的嘴里,臉已經(jīng)扭曲變形,眼里閃動著淚光。她放下筷子,捂住嘴奪路而去,撲進了臥房。
我們一時手足無措。
等她擦干了淚水,重新回到飯桌前,我們默默地吃飯,不再說那個小小的生命。我們開始說陳凱歌和張藝謀的新電影,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