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丁
2002年,紐約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oMA)在皇后區(qū)開啟了一個分館MoMA QNS,在慶祝分館開幕的同時,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出版了這么一本攝影書,名為《阿斯托里亞的一個下午》An Afternoon inAstoria 。這本書的出版,是為了體現(xiàn)博物館與皇后區(qū)的連系(阿斯托里亞是皇后區(qū)的一塊區(qū)域的名稱),當然不止于此,它也是一次學術考古行為的產(chǎn)物。之所以稱其為考古,是因為這本書的作者,瑞士裔攝影師魯?shù)稀げ斯兀≧udy Burckhardt)迄今為止都毫無名氣——他的才華被歷史埋沒了,作為他當年的成就之一,他在82年前制作的手工相冊《阿斯托里亞的一個下午》——作為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的收藏品,被博物館制作成了影印版的攝影書。這本薄薄的冊子,在今天看來,不僅值得觀看閱讀,而且依然具有啟發(fā)意義。
如如果快速地瀏覽,這本攝影書里的照片,從頭到尾看完可能一分鐘都用不到。除了位于開頭和末尾的前言、感謝文章、評論文章之外,書中相冊的部分(正文圖版)盡可能地被還原成原始相冊的模樣,尤其是原始相冊里中性灰色卡紙發(fā)黃的效果,以及樸素的手寫字樣。這本書的正文圖版總共只收錄了35張黑白照片,這些照片或大或小,或單張或多張并置,排布在19個頁面上。由此,我們可以想象出原始相冊大概是什么樣子的,它的確是一本相冊,但并非常規(guī)意義的家庭相冊。
要知道,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全世界也沒有幾個人認為攝影可以是一種藝術媒介,更別說攝影書(Photobook)的概念了。然而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本相冊已經(jīng)是一本成熟度非常高的攝影書樣書(Dummy book)了,在圖片的尺寸和對應位置方面,制作得非常精確和講究。關于這本書的原始版本,這本書的策劃者,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的策展人莎拉·梅斯特(Sarah Hermanson Meister)用相冊(Album)這個詞來稱呼,而伯克哈特本人則用剪貼簿(Scrapbooks)這個詞來稱呼他制作的冊子。當然,無論如何,在今天看來,撲面而來的感覺,首先是足夠陳舊。
如果以快速消費的方式觀看,是不會有慧眼識金這回事的。如果我們能夠暫時摒棄掉對于陳舊信息的不耐煩,并且抵制住當下生活里五花八門新鮮信息的誘惑,做一個深呼吸,靜下心來仔細觀看,那么這本攝影書中看起來并不豐富的黑白照片最終會證明,它們之中所蘊含的獨特視角和別具一格的編排趣味,是值得我們付諸一點耐心的。照片從一系列郊區(qū)風景開始,一條馬路伸向遠方,路邊雜草叢生,零星的房舍和歪斜的圍擋護墻,沒有人的蹤影,但各種垃圾和破爛兒隨處可見,滿目的蕭條、破敗、空曠……除了開頭這部分的“遞進鋪墊”,之后的拍攝共有四個場景,每個場景一個段落,段落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分割,這些段落只是按順序排列。而每個段落又似乎都有一個基本的敘事模式:以全局視角的照片開始,然后是展示細節(jié)的照片陣列,再然后是總結式的照片收尾。我給這些段落起了臨時的名稱,分別是:加油站、汽車和廢舊汽車回收場、垃圾場、玩耍的孩子們。其中,加油站的段落在視覺上最為精彩,也具有代表性。通過照片內容你很容易就能識別出來——拍攝細節(jié)的特寫照片,是全局照片里的一個局部(并非裁切)。攝影師在同一個場景里,以不同的視角拍攝多張照片,最終把多張照片裝配成組。這種做法起先會讓人產(chǎn)生狐疑,在內容上這顯然是一種重復!但退后一步回味一下,你將體會到其中的視覺趣味,那是一種微妙的,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敘事邏輯,而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幅單獨成立的視覺作品。除了“加油站”,其它段落也都有著類似的模式和趣味。而加油站之后,就是汽車的主題,這其中似乎有一種意思遞進的關聯(lián),但當你看到汽車主題的最后一張照片,你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回收廢舊汽車的院子——如果汽車代表都市和現(xiàn)代文明的話,那么這里就是盡頭。再之后,是無人空曠的垃圾場,以及忘情玩耍的孩子們。這里凌亂簡陋,卻又徑自成蹊。
如此的拍攝和編排,我認為非常具有想象力,是一種自由而細膩的觀察和思維的產(chǎn)物,當然也是在漫游式的拍攝過后,自然而然的編輯產(chǎn)物。不過,最重要的問題是,伯克哈特為什么要來到這個無人關注的荒僻場所,拍攝這些照片。在這本書末尾,由莎拉·梅斯特所撰寫的長篇大論里,莎拉提到,對伯克哈特來說,皇后區(qū)是一個可以逃離曼哈頓無休止的喧囂的地方,是一個拍攝照片和電影的好地方。伯克哈特曾說過:“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散步的好地方,因為你可以遠離一切,有各種各樣的東西可以看。它非常安靜,空曠?!边@片區(qū)域位于市中心之外的位置,與伯克哈特自己的,身處紐約的外國人的身份感產(chǎn)生了共鳴。
莎拉的解讀,以及對伯克哈特的原話的引用,對于解釋伯克哈特的拍攝動機,的確具有說服力。一位藝術家,只有在找到讓自己舒展的空間,才能足夠放松地創(chuàng)作。盡管其它的檔案資料證明,伯克哈特也在紐約市中心人口最稠密的街頭拍攝過不少照片,但那些照片許多都是低著頭或低視角拍攝的,如莎拉·梅斯特的說法,伯克哈特很害羞。可以想象,來到阿斯托里亞這種“郊區(qū)”的時候,伯克哈特是感到愜意的,通過取景器,他能發(fā)現(xiàn)足夠多的趣味。
而伯克哈特的觀看方式,或者說書中收錄的這些照片,在氣質上的確會讓人聯(lián)想到沃克·埃文斯。兩個人都對攝影這一媒介有著充分而深刻的認識(所謂抒情的紀實),他們都關心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在對待眼前的場景的時候,都有著一種疏離的距離感,一種冷峻但不失同情的細膩視角,兩個人都熱衷于關注現(xiàn)實世界表面的細節(jié)和各種圖案標志,以及在編排上對于隱喻和象征手法的運用。當然在拍攝內容層面,兩個人的選擇和方式并不相同。沃克·埃文斯的《美國影像》American Photographs 誕生于1938年,而《阿斯托里亞的一個下午》制作于1940年。盡管沒有充分的證據(jù),但莎拉·梅斯特認為,伯克哈特應該是看過《美國影像》的。此外,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開始,伯克哈特拍攝過不少電影,其中有無聲紀錄片,也有喜劇片??梢钥隙ǖ卣f,伯克哈特在靜態(tài)攝影中嘗試的編輯手法一定是受到他剪輯電影經(jīng)歷的啟發(fā)的。
從1939年到1952年,伯克哈特總共制作過7本相冊。這7本相冊都是“在做好后就被丟在一邊”,在最終被不同的博物館收藏之前的數(shù)十年間,它們只被伯克哈特的家人和朋友觀看過。伯克哈特一生幾乎默默無聞,幸好在晚年,他的成就被不同的藝術機構發(fā)現(xiàn),也由此,我們有機會領略他在82年前的攝影實踐。盡管這本相冊體量很小,它簡直像個具有試驗性質的小品,但在其中,我們可以充分的感受到伯克哈特身上所具有的那種靜謐的靈氣。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在那個時代,他都是先行者。在面對現(xiàn)實素材的時候,他所作出的反應,他的著眼點和想象力,他的處理方式,無不給人以啟發(fā)。
其實也許這本相冊中的照片并非拍攝于同一個下午,不過當你翻閱過這本《阿斯托里亞的一個下午》之后,你的腦海里出現(xiàn)的就是那樣一個下午,一次耐人尋味的阿斯托里亞之旅,這是這本書的成功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