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呂小凡記得,她的母親老孔從一個雪夜開始,就堅持說聽到果園里有小孩子的哭聲。以后只要下雪,她就把這一套說法重復一遍。
那是去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老孔當時以她慣常的姿勢斜倚在床頭,兩只手緊緊地抓著床圍欄的橫桿,說,下雪了!
老孔喊了兩聲,呂小凡沒聽到。她聽到的時候,已經是老孔喊的第三聲了。老孔喊得又尖利又急促,有一種怒不可遏的氣勢。呂小凡披起衣服跑到老孔的床前, 看到老孔兩眼放光,臉頰潮紅。
下雪了!老孔重復道。
呂小凡拉開窗簾,看到外面的灰磚院子干干凈凈,沒有一絲雪粒。她回頭對老孔說,是不是做夢了老孔?你看,外面根本沒下雪。天氣預報也沒說要下雪。這幾天天氣好著呢,咱的蘋果要抓緊發(fā)貨,單子積壓不少了。
下雪了,你聽聽,還有小孩在哭。那是童童。老孔說。
呂小凡把窗簾往兩邊大大地拉開,讓老孔看窗外。月圓之夜,小院里的荷花缸、洗手池、蘋果箱、镢頭,甚至晾衣繩都看得很清楚。
但是老孔仿佛沒有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她固執(zhí)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作為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老孔處于失認階段,她忘記了生命中的很多人。她看不到院子里干凈的灰磚,因為她腦子里另有一番獨特的景象。那景象是怎樣的,只有她自己能看到。
那天夜里,老孔說什么也不睡覺。她不打算睡覺的時候,精力旺盛,雙眼閃亮,搖晃圍欄,不停地說話。呂小凡說要馬上開一個家庭會議,談一談她不聽話的事情。老孔年輕時在篆村干過婦女主任,覺悟高,患病后還記得這些往事,所以,只要一提她覺悟不高了,她就會乖乖地消停下來。
使出這招之后,老孔果真不再搖晃圍欄了。呂小凡累得很,回屋去睡了。第二天一早,她驚訝地發(fā)現小院鋪滿了雪,目測有五厘米厚。她的母親老孔雖然沒再搖晃圍欄, 但顯然一夜未眠,雙眼仍然晶亮。呂小凡說, 老孔同志,您說得對,昨天夜里確實下雪了。但是,雪是在后半夜下的。咱們老孔就是厲害,居然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老孔抓著圍欄,渾身緊張著,催促呂小凡,你快點去找找,孩子在哭。童童在哭。那天早上,不管呂小凡怎么安撫,老孔都無法平靜。她固執(zhí)地說果園里有一個正在哭泣的嬰孩,再不去找,準會凍死。還說了哭聲的具體地方:在果園小屋東邊,一棵紅香蕉蘋果樹下。保姆王萍來了之后,呂小凡交代她好好照看老孔,便去了果園。呂小凡去果園并不是為了幫老孔找什么小孩,她惦記著大雪過后,選果、打包、發(fā)快遞這些活兒多少會受些影響。要趕緊去把遮雪棚子支起來。她想。
呂小凡當然沒找到什么小孩,而且她壓根把老孔這事給忘了。但是老孔可沒忘,她折騰保姆王萍,讓王萍去找小孩。王萍無奈, 只好給呂小凡打電話。呂小凡感到自己很好笑,竟然真的去屋東邊找那棵紅香蕉蘋果樹去了。她當然沒看到什么小孩,只救起了一只野兔。那只兔子腿部受傷,困在大雪里不能動彈。如果不是因為腿受傷,天一亮,它早就鉆回土洞里了。
呂小凡把野兔帶回家,關進籠子里。果園里野兔并不少見,呂小凡救助過不止一只。她在果園里還栽種了紅薯、洋姜、大白菜,它們引誘了野兔,這些小家伙在果園的隱蔽角落里打洞穴居,盜食瓜果蔬菜的根莖為生。
那天老孔念念不忘小孩的事,讓呂小凡有些生氣,她拎著那只兔子,在老孔眼前晃晃,說,呶,小孩,找到了。
老孔疑惑地看看兔子,倒也沒說什么, 總算是安靜下來了。以后,只要遇到在下雪的天氣里老孔提到小孩,呂小凡就把兔子拎給她看。
老孔忘記了她生命中的很多人,包括女兒呂小凡。呂小凡每次問她,媽,您有幾個女兒?老孔便說,兩個。呂小凡說,不對, 您只有一個女兒,她叫凡凡。老孔說,我還有一個二女兒。呂小凡問,那您二女兒叫什么名字?老孔說,我二女兒叫童童。呂小凡問,那您看我像不像大女兒凡凡?老孔斷然否定,不,咱倆是同輩,你不能叫我媽。呂小凡問,那我應該叫您什么呢?老孔說, 你叫我大嬸。呂小凡說,那您應該喊我什么呢?老孔有時候說弟媳婦,有時候說大妹子,有時候說姐姐。呂小凡無可奈何地說, 我還是喊您大嬸得了,老孔大嬸。
呂小凡在果園里一直忙到接近十二月底。蘋果不怕冷,下雪后摘下的蘋果口感更好。呂小凡和老孔住在篆村,承包的果園在附近一個鎮(zhèn)子上,距離篆村只有八公里。實際上,倒退二十年,篆村一帶也屬于這座小城郊區(qū)的農村。后來城市擴張,樓房接踵而建,篆村成為城市的一部分,拆遷的消息傳了十幾年一直沒有進行。這倒也好,篆村現在成為小城最大的一個城中村,周邊住樓房的人都很羨慕篆村的人有屋有院有胡同。
果園里的活兒徹底忙完之后,果樹上空空如也,呂小凡就專門應付老孔了。這個冬天的雪不多不少,每下一場雪,呂小凡就要把兔子拎給老孔看看,說,呶,這就是您念叨的童童。此后,她們就管兔子叫童童了。直到春節(jié)過后,另一個童童在她們的生活里出現了。
這個女人名叫楊牧童。呂小凡驚訝這些巧合的出現:她偏偏名叫楊牧童,名字里有個童字。她在一場大雪中敲響呂小凡家的院門。那場雪,是春天來臨之前的最后一場雪。自從她出現后,老孔的生活里就多了一個童童——她擁有了兩個童童,一個是楊牧童, 另一個是兔子。老孔說,我的二女兒回來了。
2
楊牧童敲開呂小凡家的院門,說,我想租房。
那是呂小凡家的南廂房,先前租給一對做大餅的東北夫妻。這對夫妻回東北過春節(jié),但是春節(jié)過后卻沒回來。他們在東北給呂小凡打電話說,要留在老家種地,不回來了;廚具本來就是買的二手貨,不值幾個錢, 讓呂小凡幫忙處理掉。呂小凡算了算,房子剛好到期,便貼上了招租的廣告。
呂小凡拿出鑰匙,帶著楊牧童回到街邊, 擰開門鎖。油漬斑駁的門把手讓呂小凡感到了窘迫,因為它跟楊牧童的衣著和氣質很不搭。楊牧童穿著一件米色大衣,黑色褲子和咖啡色靴子,脖子上圍著一條黑白配色的圍巾,頭發(fā)松松散散地搭在肩上,在腦后用一枚抓夾隨意地攏了一把。這只抓夾底色是黑色,星星點點地鑲著深藍色的亮鉆,這可能是她全身上下最艷的顏色了。楊牧童穿著雖然簡單得很,卻跟隆中路上那些女人不一樣。氣質好,高級。呂小凡腦海中蹦出這樣幾個詞語。
她們兩個站在房間里,上下左右看了看。房屋不算大,三十平方米,料理臺和烙餅機已經低價出售,屋里空蕩蕩的,只留下了墻壁、天花板、地面上的厚重油漬,它們表明東北夫妻在這間房里曾勞作過兩年。楊牧童走到角落里擰了擰水池上的水龍頭,白亮的清水嘩嘩地流瀉而下。
還不錯。楊牧童說。
呂小凡松了口氣,但她還是囁嚅著解釋道,東北夫妻是做大餅的,煙熏火燎,難免有油煙,我可以找家政公司來做一下保潔。不用了,我過幾天就來重新裝修。楊牧童說。
她們離開那間充滿油漬味道的房子,呂小凡直接把鑰匙給了楊牧童。然后,她們踩著隆中路上的積雪,走進呂小凡家的院門——院門和租屋門挨得很近,只有五米遠。租屋是呂小凡家的南廂房,本來房門是開在自家院子里的,但為了外租,將原本朝向院子的門封上,臨街重新開了門。
她們走進屋里,呂小凡把楊牧童招呼在沙發(fā)上坐下,進里屋去把合同找出來。楊牧童很快地瀏覽過那頁紙,沒作什么猶豫,就唰唰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還沒拿身份證給你看呢。簽完字后, 楊牧童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說,身份證放在車上了。
不用不用,不用看身份證。呂小凡擺著手,有點急切地說。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仿佛要向楊牧童表明自己對她的信任。為什么要這樣呢,沒理由??!呂小凡是一個粗線條的女人,有時候說話很嗆人, 她可不是那種唯唯諾諾的小女人。
她們就這樣奇異而迅速地確立了良好的房東和租客關系,沒有看身份證,沒有多問, 沒有猶豫,沒有討價還價。簽完合同之后, 老孔忽然在里屋喊道:大哥,大哥!
呂小凡不好意思地對楊牧童說,我媽在喊我呢。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不認人了, 今天喊我大妹子,明天喊我大哥,后天又喊別的。
呂小凡走到里屋,對老孔說,老孔同志, 家里來客人了,咱是不是應該表現得優(yōu)秀一點?老孔說,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呂小凡說,您別打岔。我是說,家里來客人了,我們正在談工作,咱是不是應該安安靜靜的,表現出咱的素質來呀?老孔一聽談工作,臉上調整出莊嚴的表情,說,對對,談工作。那么,咱們是要談什么工作來著?呂小凡給老孔掖掖被角,說,談租房子的工作呀,客人要租咱的房子。老孔積極性很高, 問,那么,談好了沒有啊?
這時候,楊牧童站在屋門口接話說,阿姨,談好了,我就是咱家的新租客,我叫楊牧童。
你是咱家的新租客?老孔看向楊牧童。實際上,老孔的目光游離分散,并沒有聚焦到楊牧童的身上。這兩年她的目光越來越虛浮,有時候貌似在看人,實際上并沒有真正在看人,她的世界是繽紛奇異的大腦,而不是眼前的現實世界。你剛才說,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楊牧童,阿姨。
童童!你不是租客,你是我的二女兒童童。老孔忽然堅定地說。
哎喲,我的媽媽呀!呂小凡恨不得去捂老孔的嘴巴。您可不能隨便喊人啊,人家新租客不是一般的人!
老孔一聽呂小凡喊媽媽,立即糾正道, 我不是你的媽媽,你不能喊我媽媽。
您怎么不是我的媽媽呀?那我應該喊您什么呀?呂小凡說。
咱倆是平輩。你喊我大妹子,我喊你大嬸。你比我大。我沒你大。老孔說。
老孔把虛浮的目光放在楊牧童站立的地方,喊道,童童,你是我的二女兒,你才應該喊我媽媽。
呂小凡無可奈何地對楊牧童說,讓您見笑了。
沒事,這種病就是會失認的。楊牧童走到床邊,握住老孔的手,喊道,媽。
呂小凡愣在原地。她愣了幾秒鐘,眼淚忽然就流了一臉。楊牧童,你看,我是老孔真正的女兒,我照顧了她好多年,她還服用了一些改善認知功能的藥物,可是她不認我了;你是剛剛來到我們家的陌生人,她卻把你當成她的女兒。呂小凡說。
那天,老孔絮絮叨叨地跟楊牧童講述她昨夜剛做的一個夢。按照她的講述,這個奇怪的夢大約是這樣的:她夢到果園里那棵紅香蕉蘋果樹鼓出了一樹花苞,雪白雪白的。她走近去伸手撫摸,它們卻像雪一樣融化了。這時候,她聽到小孩的哭聲,在哭著找媽媽。她很著急,卻看不到小孩在哪里。這時候,枝頭上又重新綻放出白色的花苞。那些花苞此消彼長,熱熱鬧鬧,相互間還嘰嘰喳喳地發(fā)出說笑聲。她能聽懂它們的語言, 卻又無法準確地復述那些話語。
敘述到這里的時候,老孔的神色黯淡下來。她的亢奮狀態(tài)已經過去。事實上,從昨天半夜下雪開始,老孔就持續(xù)處于亢奮狀態(tài),她在床上弄出各種動靜:搖晃床圍欄, 自言自語,導致呂小凡整個后半夜基本沒有休息。
亢奮期過去之后,老孔疲倦了。她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被子里,很快就睡著了。睡眠紊亂使她沒有辦法像正常人一樣保持正常的作息。
老孔睡著以后,呂小凡就坐在窗下的一把老藤椅上發(fā)呆。一瞬間她覺得虛脫,身上始終緊繃的某根弦似乎突然斷了。
楊牧童也沒有說話。后來,她走出屋子, 蹲在兔籠跟前,看那只灰色的野兔。呂小凡走到她旁邊,對她說,你知道嗎,它也叫童童。去年冬天下雪時,老孔非要讓我去那棵紅香蕉蘋果樹下找一個正在哭的小孩,我沒找到小孩,只找到這只兔子。老孔非說它是童童。楊牧童笑著說,那就是說,我是它, 它是我。我們倆,一個是另一個的前生。
呂小凡真是喜歡極了聽楊牧童說話。她在隆中路上還沒聽到有人用這樣的詞匯組織語言。
明明是一棵蘋果樹,它卻名叫紅香蕉, 這是為什么?楊牧童問。
因為這個品種的蘋果成熟時,會發(fā)出很濃郁的香蕉的味道。呂小凡說。
哦。蘋果的形狀,香蕉的靈魂。楊牧童說。
3
一早,一輛廂貨停在隆中路邊,往租屋里卸下工人和各種料具。
你打算租這房子做什么?呂小凡邊幫忙邊問。
開一間小書店。楊牧童說。
在這條街上?隆中路?呂小凡不敢相信地說,隆中路上只有包子鋪,大餅店,餃子館,改衣鋪,煙酒店,面包房,五金店,干果店,農貿市場,水果攤,還有粗門大嗓的老娘們,隨地吐煙屁股的老爺們。你應該去市中心,找高檔的地方開書店。
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楊牧童笑笑說。接下來的幾天,租屋里的裝修工程每天都在進行。楊牧童買了一把躺椅,太陽好的時候,就坐在街邊曬太陽,看來來往往的行人。隆中路不是城市的主干道,但又不是小胡同,它長約七百米,雙向兩車道的寬度, 在楊牧童看來剛剛好。當然,確實,在這條街上行走的人有著統一的風格,郊區(qū)農民演化為城市居民后那種消泯不掉的樸素的農民印跡,像空氣一樣彌漫在街道上。
呂小凡關心的問題是,書店開在隆中路上,能賺錢嗎?那肯定是要賠錢的?。∷诠麍@里冷不丁想起這個問題,很為楊牧童捏把汗。
那場大雪過后,天氣明顯回暖。立春這天,呂小凡養(yǎng)的五只大鵝已經在水池里自由自在地玩水了。貓也在樹枝上走來走去, 狗在樹下羨慕地看著它們。在呂小凡的果園里,狗和貓是很好的朋友,冬天特別冷的時候,四只貓會蜷縮在狗的周圍,仿佛四張貂皮,護衛(wèi)著那只名叫王子的狗。狗有像樣的名字,貓和鵝就沒那么好的運氣了,呂小凡統統給它們冠之以通俗易記的名字:黑貓白貓咖貓黃貓,大鵝二鵝三鵝四鵝五鵝。
果園里依然光禿禿的,但呂小凡前幾年修建了一個小型大棚,在大棚里栽種了幾棵櫻桃樹,今天她發(fā)現,櫻桃樹枝率先綻放出了嫩綠色的花苞。她戴著手套,給大棚挖排水溝渠,整理噴灌用的管子。除了她和鵝狗貓、麻雀、野兔子、昆蟲,果園里再沒有別的活物。呂小凡覺得很孤獨,雖然她是這三十畝果園的女王,有一千棵蘋果樹圍繞在她的周圍,她仍然感到深深的孤獨。
在果園深處,她只能聽到蟲鳴,風聲, 枝葉的響聲。只有在果園里靠近路邊的地方,她才能透過枝葉的縫隙,聽到路上的機動車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響。那是一條繁忙的公路,有輕快的小汽車,也有轟鳴的大貨車。它們來來往往,穿行于她所居住的小城和其他目的地之間。呂小凡經常想象,那些車匆匆忙忙的,都在去往什么地方。
呂小凡還經常能看到飛機,在果園上空嗚嗚地掠過。機場在離此不遠的地方,但呂小凡從來沒有去過。
中午,呂小凡在果園小屋里煮了一碗面吃。家里那邊,保姆王萍一直沒來電話,說明老孔沒有惹出什么事端。但呂小凡心里仍是不安。事實上,只要離開家,她就從來沒有安心過。在她和老孔之間始終連著一根看不見的線,一端接在老孔身上,一端牢牢地穿過呂小凡的身體,綁縛在她的心臟上。
呂小凡是傍晚時分回到家的。干了一天活,腰酸背痛,正在琢磨晚飯做點什么,卻發(fā)現王萍在烙春餅。更讓她驚訝的是,楊牧童也在幫忙。但是楊牧童什么也不會做,她的手保養(yǎng)得像白玉。
你們,都不用回家吃飯嗎?呂小凡問。不用。王萍說。她的話里帶著對什么人的氣,而且還不小。
我也不用。楊牧童說,我沒有家人。楊牧童說得很平靜,就像說她手里的那塊面團。
王萍告訴呂小凡,是老孔不讓楊牧童走的,她非要把楊牧童留下來吃飯。老孔達到了目的,很高興,思緒跑回到了童年,一個人坐在床上,面對著窗臺,說,妹妹,你出; 好,該我出了,我出八。你出幾?姐姐,我出七。好,你出七,那我出個九。
呂小凡站在床邊,欣賞著老孔自導自演的游戲。老孔先是分飾二角,后來又扮演起了媽媽,角色變成了三個。媽媽,老孔自己, 老孔的妹妹,三個人在窗臺上打撲克,打得不亦樂乎。有那么一段時間,呂小凡發(fā)現老孔的思維很清晰,三個角色出牌的順序一點都沒有亂,甚至誰大誰小,誰贏誰輸,也完全正確。
這天,楊牧童從旁邊一家小店里買了一只發(fā)卡,給老孔戴在頭上。一對卡通貓耳朵豎立在老孔的頭頂,配著她灰白的頭發(fā),說不出的可愛。呂小凡從來也沒想到去買這樣一只卡通發(fā)卡給老孔戴上,她覺得,她讓這個家拖老了,一點沒有三十多歲女人該有的年輕心態(tài)。楊牧童看起來跟她年齡差不多, 卻比她顯年輕,主要是氣質好,優(yōu)雅,不像她這么粗枝大葉。
王萍吃了一個春餅后,就心事重重地離開了。呂小凡告訴楊牧童:王萍是河南來打工的,來之后認識了一個離異男人,是裝修隊里的油漆工。兩人搭伙在一起過了兩年, 這男的因為和前妻有個共同的兒子,因此一直和前妻有聯系。王萍自然就不高興,兩人隔三岔五吵架。
白天一人分飾三角玩累了的老孔,晚上入睡很順利,這讓呂小凡如釋重負。她在果園里勞累一天了,要是老孔晚上還折騰,她確實有點吃不消。但是老孔不折騰的時候確實不多。
老孔睡著以后,呂小凡和楊牧童坐著聊天。呂小凡問楊牧童以前是做什么的,楊牧童說,就是普通上班族,辭職了。
結婚了沒?
我是不婚主義者,自由自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呢?好像也沒結婚?老大不小了。楊牧童問。
是啊,三十六歲,老大不小了。年輕時也處過一個對象,剛處了不到一年,老孔發(fā)病,對方就閃了。想想也是,我是獨女, 人家不閃的話,就意味著要跟我一起伺候老孔。后來,我也懶得再找,就拖下來了。一晃,老孔生病到現在八年了。
我和你同歲。我這輩子是不會結婚的, 所以年齡對我沒有意義。對你就不同了,這年齡確實不小了。
先這么過著吧,將來再說。誰愿意娶我? 娶我還得帶個癱瘓的媽。呂小凡說。
4
其實,楊牧童很快就觀察到,隆中路上并不是沒有男人喜歡呂小凡,比如說附近水產市場賣魚的小毛,一早就拎了一條碩大的海魚送過來。呂小凡和小毛在門口拉扯半天,王萍站在旁邊看笑話。
楊牧童把車停在街邊,打開車門。呂小凡趕緊對小毛說,你快走吧。
小毛離開之后,王萍從呂小凡手里拿過袋子,說,白給的,干嗎不做了吃?
你就知道吃。呂小凡說。
童童姐,你看,小毛多好,能吃苦,人也老實,比凡凡姐還小兩歲呢。凡凡姐就是不喜歡人家,眼光也太高了。王萍說。
你家凡凡姐有那么大的果園,她是一個大莊主,挑挑揀揀也是可以的。楊牧童笑著說。
人家小毛還有一條漁船呢,大小也算個老板吧?
那你跟小毛好吧。呂小凡說。你看,凡凡姐,哪壺不開提哪壺。王萍白了呂小凡一眼,把魚拎到廚房里去了。她跟油漆工的矛盾還沒有解決。
楊牧童的書店裝修好了,只剩外面門頭上的店名還沒有做。楊牧童說,她原本想好了一個名字,可是后來總覺得應該還有更好的名字。那個更好的名字是什么,她還沒有想好。呂小凡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不敢相信到處都是油漬和污垢的大餅店會變成這么高貴雅致的小書店。店面不大,除了書架,只擺放了三張桌椅,但整體非常舒適精致。吧臺那里散發(fā)著咖啡和茶的香氣。這是隆中路上唯一的書店。隆中路上另外還有一個小店跟文化沾點邊,是賣小學生書本文具的。
那天天氣非常好,楊牧童跟呂小凡去果園認領了一棵蘋果樹。
呂小凡的果園在機場路的路邊,因此就直接取名叫路畔果園。這時已經是四月份, 蘋果花白里透著粉,正在陸續(xù)開放。陽光照進枝杈和花葉間,在泥土地上映下溫暖的光斑。楊牧童覺得她站在一片蘋果森林里。
一些長勢較好、形態(tài)優(yōu)美的蘋果樹已經被人認養(yǎng),樹上垂掛著認養(yǎng)者的名字。楊牧童說,我去看看那棵紅香蕉吧。呂小凡說, 果農現在大面積栽種培育紅富士品種,紅香蕉作為幾十年前的老品種現在還真不多見了,我這園子里也只剩下這一棵。難得你眼光獨特,這棵就由你認養(yǎng)吧,雖然樹齡老了點。
紅香蕉樹冠龐大,楊牧童站在樹下,瞬間感覺自己很渺小。她問呂小凡,這棵樹多少樹齡了?呂小凡說,應該有五十年了。老孔年輕時就有這棵紅香蕉了。那時候不止這一棵紅香蕉,后來慢慢地,大家都改換紅富士品種,老孔也跟著改栽紅富士了,但她對這棵樹情有獨鐘,就留了下來。
楊牧童擁有了這棵蘋果樹。呂小凡說, 你可以給它取個名字,你那么有學問。楊牧童說,還用取什么名字,就叫它楊牧童吧。楊牧童給蘋果樹取了自己的名字,回到篆村后,卻給自己的書店取了個名字——紅香蕉。呂小凡搞不懂楊牧童的想法,她覺得這兩個名字給弄顛倒了。但是,楊牧童是一個有學問的女人,她這么做,自然是有學問的。
很快,書店的門頭就做好了,門面跟隆中路上其他門面都不一樣,簡單,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獨特。楊牧童選擇一個日子簡簡單單地開了業(yè),沒放鞭炮,門口沒有擺花籃。而且,楊牧童似乎也并不在意是否有客人進店消費。剛開業(yè)的那段時間,隆中路上有一些好奇的人走進店里看了看,沒有人喝咖啡,也沒有人買書。這不奇怪,隆中路上沒有這么有品位的人。楊牧童在吧臺里面耐心地調制咖啡給自己喝,整理書架,讀書, 或者坐在門口的躺椅里曬太陽。
五月,蘋果花落,等待結果。楊牧童到果園來,給紅香蕉拍照,她說要留下這棵果樹一整年的影像資料。楊牧童順便給果園拍了很多照片和視頻,發(fā)在抖音上。在她的鏡頭里,普普通通的果園仿佛一座陽光下的森林。蘋果樹下的蒲公英開出黃色的花朵,馬上就要抽薹長出白色的絨球了。
果樹長出圓球形的小果子后,呂小凡雇用了篆村的村民,來給果樹疏果。她踩著梯子,站在樹枝上,黑貓白貓咖貓黃貓也跳來跳去在樹上賽跑。楊牧童很羨慕,她買了一身運動服,也嘗試著踩著梯子上了樹。
我從來沒爬過樹。楊牧童說。她站在樹枝上,給果園拍照,跟呂小凡學習疏果。呂小凡教給她疏果技巧:下剪要快準狠,把最健康最好的果子留下,多余的都剪掉,保留養(yǎng)分給那些最好的小可愛。
小蘋果只有山楂那么大,非??蓯?,楊牧童拍得更美。她的抖音漲粉非???,吸引了很多人來果園拍照游玩。
這期間,老孔同志好像比往常安靜了?;蛘呖梢哉f,自從楊牧童在她們的生活里出現,老孔就乖順了很多。而且有一點很讓呂小凡不解:老孔仍然認不出呂小凡,每天變著花樣稱呼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會兒喊大姐,一會兒喊大兄弟,一會兒又喊嬸子。但她對楊牧童卻從來也沒有認錯過,自始至終喊楊牧童為“童童”,她的“二女兒”。
有一天,老孔突然定定地瞅了楊牧童好久,說,那天我真該把你抱回家。
哪天???楊牧童問。她坐在床邊,給老孔梳了梳頭發(fā)。老孔的頭發(fā)很稀疏,楊牧童喜歡將它們梳理得柔柔順順,然后戴上好看的卡通發(fā)卡。
下大雪的那天夜里?。±峡卓粗巴庹f。她的視線沒有聚焦,楊牧童覺得,老孔看得很遠,超越了時空的限制。你像小兔子那么小,哭啊哭啊。對,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只小兔子。你躺在蘋果樹下,哭啊哭啊, 哭著找媽媽。
哪一棵蘋果樹呀?楊牧童問。就是那棵紅香蕉啊。老孔說。
5
六月份,果園里的桃樹走到了成熟期。呂小凡是一個能干的女人,她除了養(yǎng)育一千多棵蘋果樹,種紅薯、白菜、土豆、洋姜、蘿卜、花生,還培育了幾棵櫻桃樹和桃樹。
黑貓在樹下踱步,白貓在樹枝上踱步, 呂小凡和楊牧童及篆村的幾個婦女在摘桃。呂小凡栽種這幾棵桃樹純粹是因為勤勞,自己倒吃不了多少,而且邊摘邊讓看了抖音趕來的人買走了。這天,果園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站在離桃樹兩米遠的地方,說,楊牧童!是你嗎,楊牧童?
楊牧童撥開兩根桃樹枝,走出來,說, 是我。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男人上上下下打量著楊牧童,不可置信。
我怎么就不能變成這樣?我應該是什么樣子?
我不知道。但是,反正,你不應該是這副樣子。
楊牧童穿著跟呂小凡一樣的大罩衫,像圍裙似的,頭發(fā)在頭頂隨便綰了一個丸子, 臉上也沒有化妝。
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楊牧童說。
呂小凡覺得這男的有來頭,而且,她能看出,他們關系不一般。男人穿得非常得體干凈,仿佛呂小凡第一次見到楊牧童時那種感覺。楊牧童遞給男人一只桃,說,呶,吃吧,這桃沒有毛。
這,沒洗呀!男人說。
楊牧童不理會男人,自顧自坐在地上, 咔嚓咬了一口桃。她從從容容地吃完了,才站起身,說,你是從隆中路打聽來的吧?走吧,回書店。
男人是開車來的,黑色的車,一塵不染。楊牧童的車是白色的。他們各自開車,離開了果園。
等呂小凡干完活回到隆中路,看到男人和楊牧童正坐在書店里喝咖啡。他們像老朋友一樣熟悉,卻又處處透著非同一般的感覺。呂小凡沒有打擾他們。這天老孔很不安靜,見了呂小凡后,一直嚷著要見童童。呂小凡說,童童店里來客人了,老孔同志,請你安靜點,不要打擾童童的客人。但是老孔不干,拼命搖晃圍欄。
后來,呂小凡無奈,只好去請楊牧童。男人跟著楊牧童一起走進院子,來到老孔的床前。老孔看了看男人,問,你是童童的男人嗎?楊牧童說,不是。老孔固執(zhí)地又問男人,你是童童的男人嗎?男人看了一眼楊牧童,說,是。老孔說,我不該不管童童。她是小兔子,哭著找媽媽。我是童童的媽媽。
男人深邃地看了一眼楊牧童,對老孔說, 老人家,您不是童童的媽媽,童童沒有媽媽。老孔很無助,看看楊牧童,又看看男人, 然后又看看楊牧童。童童,童童,你是我的小兔子吧?
楊牧童坐到床邊上,說,媽媽,我是您的童童。
男人面色陰郁。他和楊牧童一起離開呂小凡家,在書店門口僵立了一段時間。之后男人開車離去,楊牧童坐在店里獨自喝咖啡。呂小凡不放心,到書店去看了看楊牧童。楊牧童說,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和他是什么關系。呂小凡說,那還能是什么關系,男女處朋友關系唄。不過,我看得出來,他很愛你。楊牧童說,也不能說是男女朋友關系。我們一直沒有真正地相處。因為他之前有一個多病的妻子,他不能離婚。等他妻子去世之后, 我也不太想跟他處了。呂小凡說,哦,原來是這樣。難道你不愛他嗎?如果愛,就處唄。楊牧童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好像覺得累, 又好像害怕;又或者,我沒有這個需求。我是不婚主義者。
夜晚的隆中路很熱鬧,街邊擺起很多小攤,夜市亮起燈火。楊牧童說,我以前從沒有這么真實地接近過人間煙火。呂小凡聽不懂她的話是什么意思。隆中路對呂小凡來說太司空見慣了,她從出生開始,老孔就抱著她,坐在隆中路邊上曬太陽,看人來人往。呂小凡陪楊牧童坐了一會兒,楊牧童說累了,要回家休息。呂小凡問,他呢,去哪了?楊牧童說,住酒店去了。
不知怎么回事,呂小凡有點悵惘。她在夜市上轉了轉,剛要打算回家,旁邊胡同里突然閃出下午那個男人。男人很有禮貌地說,我能跟您談談嗎?
跟我談談?談什么?呂小凡說。我想跟您談談楊牧童。
呂小凡從院子里拿出兩個小馬扎,擺在門口,說,就在這里談吧,我母親患有老年癡呆癥。
男人看了看馬扎,似乎有點猶豫,但還是選擇坐下了。他說,我從沒想過,楊牧童有一天會過這樣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楊牧童以前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呂小凡問。
跟這不一樣。楊牧童離開上海之前,是我公司的副總。她負責公司里絕大多數的業(yè)務。我怎么跟你說呢,在我們那個領域里, 她是國內頂級優(yōu)秀的管理者,北京和深圳很多大公司都想把她挖去。她聰明極了。
呂小凡有點吃驚,又有點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呂小凡說,楊牧童剛來隆中路找我租房子,我就覺得她跟普通人不一樣,原來她是公司的副總。那她為什么要到這么個小城市來啊,而且到這么一條土里土氣的街上來開店?
我也不清楚。男人說。
楊牧童為什么喊您的母親媽媽呢?男人又問。
我媽是老年癡呆癥患者,她亂說話,說楊牧童是她的女兒。其實我媽只有我這一個女兒,但我媽不認識我了。楊牧童只是出于善良,她并不是真的把我媽當成她的媽媽。你了解楊牧童嗎?你知道她的身世嗎?
男人說。
不知道。
楊牧童是一個孤兒。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的養(yǎng)父母在孤兒院里認養(yǎng)了她。她在孤兒院門口被發(fā)現時,身上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只寫著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以及她的名字。她的父母遺棄了她。那兩個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故事,楊牧童一無所知。她被認養(yǎng)她的那對年齡很大的夫妻帶到國外生活,并在那里接受了應該接受的教育。養(yǎng)父母離世之后,楊牧童又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兒。這些年,只有我了解她的憂傷和痛苦。她很成功,是一個卓越的事業(yè)型女人,但是她很孤獨。有段時間,她喜歡看那些尋親的電視節(jié)目,但是她又拒絕談及那兩個生育她的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她把您的母親當成想象里的母親,我們就應該縱容她的這種行為。這是對空虛情感的一種幻想型的……填充,它并不真實。
呂小凡有點理解男人的意思,又不全然理解。她反問道,就算是幻想,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我媽媽得了老年癡呆癥,只要我媽媽一直糊涂著,把楊牧童當成自己幻想中的女兒,那么,楊牧童也完全可以把我媽媽當成她幻想中的母親。我看得出來,你很愛楊牧童。但你就沒有給過她不真實的幻想嗎?
男人說,你不懂。
呂小凡說,那,你想讓我做什么?我怎么能幫助你?
男人說,其實,我也不知道。
6
楊牧童拿著一把刷子,給果園里的那張長椅刷油漆。她把長椅刷成了藍紅兩色, 椅背是紅色,座位是藍色。破舊的長椅立即變得明亮起來,咖貓和黑貓圍著長椅追逐嬉鬧,玩著玩著,不知為何扭打起來,打得還挺激烈。
她把長椅搬到紅香蕉樹下,沒事的時候, 就躺在長椅上,看枝葉婆娑地晃來晃去。紅香蕉蘋果已經在變紅,幾乎每天顏色都要變得深一些。
季節(jié)已經進入了九月份。六月份,男人姜上在這個小城里待了幾天之后,返回了上海,但是他并沒有死心,在七月和八月又來過兩次。他說,楊牧童,要是你喜歡這里, 那完全可以每年來休閑度假,但沒必要住在這里。你應該回上海,商場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但是楊牧童不為所動。姜上說,要不然, 咱們結婚吧。楊牧童說,沒有必要,我是不婚主義。另外,你在我的生活里沒有那么重要。姜上說,楊牧童,你也沒有必要用這樣無情的話來掩飾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嗎?楊牧童說,就算是這樣,那又怎樣?哪怕這世上真的只有你了解我,我也未必就要把自己綁牢在你身上。姜上說,那,你的才華呢?你那些卓越的經商才華,都不要了嗎?你要把它們都浪費在這棵紅香蕉上嗎?它只是一棵蘋果樹,它不需要你那些才華和學識。楊牧童說,你根本不懂。我就是這棵樹,這棵樹就是我。
呂小凡在旁邊插話說,我懂楊牧童。就像我懂這果園里的一千棵蘋果樹一樣。
楊牧童越來越不愿意回憶上海的生活。她現在倒是經常回憶福利院及在國外時的生活,想念那對收養(yǎng)她的夫妻。楊牧童是在七歲時被養(yǎng)父母收養(yǎng)的,地點就在這座小城的福利院。要說楊牧童與福利院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大抵有兩個方面,一是,楊牧童有名字。這得感謝她的親生父母在遺棄她時留下了名字,使她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 擁有福利院統一取的標簽化名字。那些名字都有著鮮明的特征,男孩子統一姓氏,女孩子也統一姓氏,中間字則取古代歷法、季節(jié)、物象中的辰、子、春、秋、星、月、菊、荷等字按順序排列,以便于區(qū)分。另外一個不同是,福利院的孩子大多不健康,聽障、視障、智障、肢體殘障等,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而楊牧童是完全健康的,因此她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被遺棄。當然,楊牧童有一點是跟其他孩子差不多的,那就是性格上多多少少有些孤僻和冷漠,雖然外籍養(yǎng)父母很開朗樂觀,對她也極其寵愛,但楊牧童內心深處有著跟這個世界的隔閡,特別是到了談戀愛的年齡,楊牧童發(fā)現自己不太具備愛的能力。
楊牧童回國以后多年,也一直沒有正經談戀愛。她和姜上之間的關系很矛盾很復雜,姜上比她大十歲,是引她進商業(yè)圈子的師長和前輩,對她有知遇之恩。他們之間是師徒、搭檔、知己,還有沒捅破窗戶紙的精神情侶關系。
其實,楊牧童也說不清楚她為什么要回國,她在國外也有不錯的生活。她被收養(yǎng)時只有七歲,但養(yǎng)父母經常跟她提起這座小城,他們不希望楊牧童忘掉自己的出生地。楊牧童記得自己在福利院里的很多事情:那踽踽獨行的日子,那些殘障的小伙伴,福利院夏天連綿的雨,冬天呼嘯的風。還有那陰暗的飄蕩著尿臊味的走廊,院子里的陽光, 陽光下的大槐樹。
假如養(yǎng)父母沒有經常念叨這座小城,楊牧童可能會逐漸忘記小城的名字。她有時很感謝養(yǎng)父母,他們幫助她保存了這一部分記憶。但有時她對他們也會生出怨意,比如在她覺得自己應該徹底忘掉來處的那些時候?;蛟S,正因為對這座小城的矛盾情感,她才在回國之后遲遲沒有返回這里。她直接去了上海,在那里工作和生活了十年,其間也無數次想買張機票飛來,但每次都膽怯地掐滅了這個念頭。
楊牧童是在秋天回到小城的。在那個大雪天之前,她已經在小城里生活了三個月。她在隆中路附近的小區(qū)里買了房,又買了車,把自己妥妥實實地安頓下來。她是遞了辭職書不告而別的,公司里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姜上。在和姜上的關系中, 她保留了許多自己的秘密,其中包括她的來處——這座小城。姜上只知道她是孤兒,并不知道她來自哪座城市。所以,她離開公司后,姜上花費了一年時間才找到這里。他一度以為楊牧童回到了英國。
其實,在去年秋天回到小城之后,楊牧童第一時間就去過福利院。她站在離大門口不遠的鐵欄桿那里,看著那個她熟悉又陌生的院子。福利院的很多地方都經過了重新整修,包括樓房外墻,窗戶,大門,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樹。經過了幾十年歲月洗禮,槐樹已經十分蒼老了。
楊牧童站在街邊好幾次,才鼓起勇氣走進那個院子。她給福利院捐了一筆錢,也了解到福利院的一些變化,比如孩子們的名字不再統一使用兩個姓氏,而是從百家姓里選擇姓氏,也不再統一命名為辰、菊等。
楊牧童看著那些女孩,她既想親近她們, 又想遠離她們。她清楚地記得當年自己對陌生人的心情,也是既想親近又想遠離。她希望來到福利院的阿姨能抱一抱自己,但是當其中某一個女人真的蹲下來要抱她的時候, 她第一個反應是逃離,遠遠地跑到后面去。
所以楊牧童很謹慎,她不想輕易地在那些女孩子面前蹲下身子,給她們制造一場情緒海嘯。她端量著她們,希望找到一個女孩, 身上有記憶中她自己的影子,然后資助她長大。但是,她從那些女孩身上似乎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又似乎都找不到。
在這個過程中,楊牧童做了一個決定, 她要在這個小城里停留下來。當那場雪來臨,她敲響呂小凡的家門,租下她的房子。隆中路雖然只是一條小街,但煙火氣還是挺濃的,賣大餅的東北夫妻恰好退了租,使楊牧童沒有在找房方面花費什么時間和精力。一切都像安排好了一樣。
7
國慶節(jié)之后,那棵名叫楊牧童的紅香蕉蘋果樹可以采摘了。楊牧童收獲了人生中獨屬于她的蘋果。
楊牧童拿了一個蘋果在手里,長久地觀察著它。它明明是一只蘋果,卻取了另外一種水果的名字。而它的形狀,跟香蕉毫無關系。到底它的靈魂是蘋果還是香蕉呢,水果有沒有靈魂呢,楊牧童經常想這個問題。
果園迎來了這一年的收獲季,呂小凡雇用了十幾名村里的婦女,摘蘋果,選果,裝箱,打包。女人們頭上包著花花綠綠的頭巾, 被一堆堆蘋果包圍著。楊牧童也圍了一條明黃色的頭巾,給呂小凡幫忙。
賣魚的小毛當然不肯放過這個表現機會,他把魚攤交給父親打理,自己跑到果園來幫忙。呂小凡趕小毛離開,很不留情面。小毛說,你不要總是對我這么厲害。呂小凡說,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我是不會在隆中路找婆家的。小毛說,在隆中路找婆家有什么不好?都是街坊,知根知底。呂小凡說, 我在這里待了三十年了,對這里煩透了。小毛說,街坊鄰居們都在這條街上過日子, 我還沒聽誰說過煩透了的話。不都是過日子嗎?呂小凡說,過日子也有不同的過法。小毛說,我覺得這樣就挺好。呂小凡說,好什么呀!你殺生。你殺了太多的魚。小毛頓了頓,說,就算我不殺魚,也總有其他人要殺魚。要是你不喜歡我殺魚,那我改行。呂小凡說,去去,這跟殺不殺魚沒關系。小毛說, 這怎么又沒關系了呢,到底是有關系還是沒關系呢?
呂小凡還是把小毛趕走了。她說了一些很絕情的話,比如,讓小毛以后不要來纏著她,她很煩他,就像煩隆中路一樣。
呂小凡站在一棵蘋果樹上。這棵樹足有三米高,她站在樹杈上,樹杈上掛著一個大籃子。她居高臨下地把絕情的話從枝葉間傳遞給小毛。小毛落寞地離開了果園。呂小凡發(fā)完火,拿了個蘋果咔嚓咔嚓吃起來。她一邊吃一邊看天上的太陽和云彩,看她的一千棵果樹。楊牧童覺得,呂小凡像這個果園的女王。但是呂小凡的情緒卻并不完全是豐收的喜悅,相反,她時而高興時而暴躁,不停地呵斥她的貓和鵝。貓很聰明,看到她情緒不好,都跑得遠遠的。
楊牧童知道,呂小凡是過于疲憊了。她在上海時,也總是處于疲憊之中。呂小凡要管理這么大一個果園,年復一年,她看不到未來會有什么變化。
午飯過后,楊牧童和呂小凡坐在紅藍長椅上休息。楊牧童問,你真的不想在隆中路找婆家?呂小凡說,不想。我非但不想在隆中路找婆家,這個小城里的其他男人,我也一律都不想嫁。楊牧童說,我理解你。呂小凡說,我很羨慕你,你在上海都當上副總了, 卻能說走就走。楊牧童說,人有的時候就是特別想離開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
你們家是怎么跟這個果園打上交道的? 楊牧童問。
我們村里原先就有果園,我爺爺家里也有。后來,爺爺奶奶把果園給了我二叔。二叔性子不安分,爺爺奶奶希望他能好好經管果園,把性子收一收。但二叔不喜歡打理果園,喜歡到處跑,在外地找了我二嬸,不打算回來了,爺爺奶奶只好把果園交給了我父親。我父親性格木訥,三十好幾才經人介紹認識了我母親,也就是老孔。老孔倒是很喜歡果園,接過來之后熱火朝天地干了一年, 把果園打理得像花果山一樣。但是,由于開發(fā)的需要,村里的地被征用了,雖然給了賠償金,但老孔還是對果園念念不忘。也是巧合吧,有一天老孔在電線桿子上看到一則承包果園的廣告,就揭下廣告,承包了這片果園。之后,她又承包了北邊的一個老果園, 連成一體,共三十畝。果園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 我父母后來年齡也大了,干不動了,我是他們的獨女,便接手繼續(xù)干下來了。說實話, 要不是因為老孔對果園這么癡迷,我也不一定接手。
哦,這是一個關于家族情懷的故事。楊牧童說。
算是吧。但是楊牧童你知道嗎,我并不打算在這個城市里永遠待下去。就像你說的,有時候人就是特別想離開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你看,果園上空總有飛機飛來飛去, 我遲早要坐著那東西離開小城,到外面去看看。
這就是你不接受小毛的原因嗎? 差不多吧。
你能離開這里嗎?楊牧童看著藍天白云,說,你種的大白菜開始包心了,蘿卜葉子也綠了,你看,你是這么認真投入地管理著這片土地,它已經融入你的生命里了。
所以,如果將來有一天我打算離開了, 也一定要把果園交給一個我放心的人。呂小凡說。
由于楊牧童在抖音上對果園的成功宣傳,外地買蘋果的顧客特別多,德邦和順豐快遞不得不安排了專門的快遞員待在果園里發(fā)貨。順豐快遞員是一個中年大哥,德邦快遞員是年輕的小于。小于干活很麻利,十月份的天氣,穿著短袖衫,給蘋果箱子打包的過程快得讓人眼花。小于長得也不錯,白白凈凈的。呂小凡對楊牧童說,我覺得小于和咱家王萍比較配。楊牧童說,王萍不是有個油漆工男友嗎?呂小凡撇撇嘴說,他倆長不了。三天兩頭為了油漆工的前妻和兒子吵架,根本過不到一起去。王萍多好的一個姑娘,不能掉在那堆爛泥里。
這段時間,老孔出過幾次狀況。有一次她說什么也要下床,王萍把她扶到躺椅上, 說好了讓她在躺椅上乖乖地待著,不要亂動。但趁著王萍換床單的工夫,老孔就試圖自己站起身,結果摔倒在陽臺上。老孔不僅身患阿爾茨海默病,還半身不遂,兩條腿不聽使喚。王萍費了好大勁,才把老孔重新安置在床上。把老孔送到醫(yī)院去檢查了一下, 好在沒傷著骨頭。呂小凡又給老孔嚴肅地開了一個會議,老孔同志,咱們今天討論一個事情啊。有這么一個老同志,不聽話,保姆讓她好好在躺椅上待著,她不好好待著,非要自己站起身,結果摔在陽臺上,你說,她是不是應該接受批評教育???
老孔頭上戴著楊牧童新給她買的天線寶寶發(fā)卡,很認真地說,那是要批評。不過, 咱們批評她一下就行了,她知道自己錯了, 下回就不會再犯了。
呂小凡笑得直不起腰,嗯,老孔同志還是很懂得寬容待人的嘛。那你說說,她能知道錯嗎?老孔很嚴肅地說,能,一定能。呂小凡說,那咱們這次就算了?老孔說,算了。咱們要給人改正錯誤的機會。有錯就改才是好同志。
呂小凡又逗老孔,老孔同志,我應該管你叫什么?老孔說,你管我叫大妹子。呂小凡說,我管你叫媽媽行不行?老孔斷然否定,那不行。呂小凡又問,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老孔很為難地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呂小凡說,我叫凡凡。老孔驚訝地說,你叫凡凡?太巧了,我女兒也叫凡凡。呂小凡說,我媽媽名叫孔鳳英,我們都喊她老孔同志。老孔張大嘴巴說,你媽媽叫老孔同志?那你媽媽跟我叫同一個名字! 呂小凡又說,我爸爸名叫呂水良。老孔更吃驚了,呂水良,我老頭子也叫呂水良!你說說,你說說,怎么這么巧!呂小凡說,誰說不是呢!所以啊,老孔同志,你說,咱們是不是更應該相親相愛?老孔連連點頭,是, 相親相愛,好上加好。
你看,呂小凡對楊牧童說,老孔就是這樣。有時候她顯得很精明,仿佛生病是假的。但有時她又是真糊涂。她現在只記得我父親,還有她妹妹。
除了記得呂水良和自己的妹妹,老孔對楊牧童也保持著一貫的稱呼。在她的認知里,楊牧童是她那不存在的二女兒童童,這個身份一直沒變過。
8
蘋果季從十月開始,一直持續(xù)到十一月底還沒結束。呂小凡說,打了霜雪的蘋果更好吃,很多顧客特意等下雪后再來買蘋果。楊牧童有時候待在書店里,有時候到果園里來。呂小凡看得出來,楊牧童開書店并不是為了賺錢,那應該也是一種情懷。她的書店跟果園一樣,現在也成了網紅打卡地, 很多年輕女孩從市里來到隆中路,為的就是在書店里坐一坐,喝杯咖啡,拍拍照片。她去果園時,會在門上掛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店主去路畔果園了”。
呂小凡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跟楊牧童一樣成為人們口中的“網紅”,甚至她指甲蓋里的黑泥,也在網絡上傳播開來,楊牧童給配的文字是“勞動者指甲蓋里的泥”。王萍說,凡凡姐,咱們的蘋果是不是該漲漲價了?呂小凡說,那不行。咱的良心要對得起指甲蓋里的泥。
德邦快遞的小于也跟著成了一個小網紅。楊牧童給小于拍了不少視頻,每次小于出現在鏡頭里,楊牧童就給他配上一句話: 他來了他來了,九零后的小于他來了。
呂小凡趁機給王萍做媒,拉著王萍去果園里看小于。王萍起初是抱著好玩的想法去的,但是小于一眼就相中了王萍。王萍對小于印象也不錯,但是她跟油漆工的感情也不短了,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呂小凡說,你跟油漆工的感情不靠譜,油漆工歲數比你大那么多,還有個兒子,你們就算是結婚了, 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家庭矛盾。
過了些天,油漆工果然又做了一件讓王萍生氣的事:前妻找到小城來,說要找活干, 也要在城里打工,然后,就住在油漆工的租屋里。王萍覺得油漆工不應該讓前妻在家里留宿,但油漆工說他趕不走前妻。王萍一氣之下就從油漆工那里搬了出來。呂小凡說, 你干脆先住在我家西廂房里吧,照顧老孔也方便,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
于是王萍就把西廂房收拾了一下,搬進去住了。老孔家的房子是幾十年的老房子了,西廂房盤了一鋪炕,雖然鍋灶早已不用了,但王萍試了試,居然還能燒。天氣進入了十二月,已經零星地下過幾場冷雨和一場不大的小雪,王萍把炕燒得熱熱的,喊楊牧童和呂小凡一起來吃火鍋。三個女人坐在炕上,吃著火鍋,聊著心事,還喝了點酒。聊的都是男人。楊牧童的姜上,王萍的油漆工,還有呂小凡的小毛。
小毛自從被呂小凡罵跑以后,大概是徹底死心了。有一天,王萍到水產市場去買魚,發(fā)現他的攤位前多了個女人,看樣子很能干。老大的一條魚放在案板上,那女人一刀下去就把魚頭剁了下來,再三下五除二把內臟掏空,魚鱗刮掉,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魚擺弄干凈了。
王萍問小毛,她是誰呀?小毛垂著頭說, 我的未婚妻。王萍問,訂婚了?小毛說,嗯。
姜上這段時間也沒什么消息,沒給楊牧童打電話,也沒發(fā)微信。楊牧童知道他很忙, 快到年底了,以往楊牧童會幫他處理很多事。不過,沒有她楊牧童,還會有李牧童,王牧童。這世界誰離了誰也一樣過。楊牧童想。
下過一場小雪,果園里就要加快發(fā)貨速度了,否則,說不定哪天再來一場大雪,快遞停了,就很麻煩。早上,呂小凡開車去果園的路上,看到天空中彌漫著美麗的朝霞。果樹下的蒲公英在這個季節(jié)又重新煥發(fā)出肥綠的質感,她拔下蒲公英,剁碎了,和著玉米面拌好,喂她的大鵝二鵝三鵝四鵝五鵝。婦女們忙碌地坐著小馬扎,用模具選果, 裝箱。小于給蘋果禮盒打包的技術越來越熟練了,每次他只要出鏡,就是一種粉絲福利。
老孔這段時間的狀況有點下降,妙語連珠的時候少了,癡癡呆呆的時候多了,還時常半夜不睡覺,嗚里哇啦不停地喊叫。必須給她穿上衣服,扶到輪椅上,推到客廳里, 她才能安靜一會兒。
果園里的工作進入了最后的收尾階段。天氣預報說即將有一場大雪來臨,呂小凡通知認養(yǎng)果樹的顧客都來把蘋果摘光。發(fā)往外地的快遞也剩下最后一批。午后,婦女們終于從小馬扎上直起腰。小于把最后一個禮盒打包好,用地排車拉到快遞貨車上,開走了。
之后,果園徹底地安靜了。冷空氣開始降臨,楊牧童把紅香蕉上最后的兩個蘋果摘了下來。這兩個蘋果沒少出現在她的短視頻里,因為它們生長的樣子很特別,相依相偎, 像一對情侶。楊牧童第一次發(fā)這兩個蘋果的時候,就有網友評論說這是一對戀愛中的蘋果。她發(fā)了這對蘋果的最后一個視頻,配文是:兩個蘋果的愛情故事結束了。
名叫王子的那只狗冷得發(fā)抖,好在有四只貓簇擁著它。它們像貂皮一樣給王子取暖,王子從四只貓的擁擠中只露出一張幸福的狗臉。
安靜的果園,讓呂小凡有點虛脫。她悵然若失。她過這樣的日子已經很多年了。
楊牧童也對那棵紅香蕉戀戀不舍。她們沉默地整理著空了的果園,把工具和筐子籃子都收拾到小屋里,又把一直沒來得及刨的洋姜刨出來,裝到筐里,打算拿回家腌咸菜。王萍念叨洋姜已經很長時間了。
雪下起來了,幾乎沒有過渡,直接就是大片的雪片子,瞬間刷白了整個果園。楊牧童和呂小凡是晚上七點多離開果園的,她們離開的時候,雪片子密集密集的,通往公路的小路已經積了至少十五公分厚的雪。那天楊牧童沒開車,是坐呂小凡的車來的果園, 呂小凡的車是四驅 SUV,但從果園到篆村平時只要十分鐘的路,她硬是開了接近兩個小時才到家。路上堵滿了車,還有車禍造成的擁堵。一只狗,四只貓,都在后座上煩躁不安。
其間,王萍給呂小凡來過兩次電話,說老孔在家里折騰得很,一會兒要看兔子,一會兒要見童童,一會兒又要去果園看那棵紅香蕉,一會兒又說要回家去找媽媽和妹妹。王萍發(fā)了一段視頻給呂小凡。視頻里,老孔情緒激動,從床上欠起身子不停地敲打窗玻璃,咣咣有聲。呂小凡說,這樣敲下去說不定手會骨折,她讓王萍把老孔的兩只手綁住。
晚上九點多鐘,呂小凡和楊牧童終于把車開回隆中路。老孔看到楊牧童后,像個孩子一樣哇哇地哭起來。楊牧童抓住老孔的手,喊道,媽媽,我來了。
9
老孔的腦海中有凡凡的印象,那絕不是呂小凡。雖然呂小凡總是喊她媽媽,也總說自己就是凡凡。但是面對呂小凡的面孔,老孔還是不能確認她就是自己的女兒凡凡。
有的時候,老孔也能聽到家里人談論她的失認。老孔的聽力非常好,這一點讓她引以為傲。家里來了客人,哪怕他們在客廳里談論某些話,老孔在臥室里也能聽到。她知道他們談論她的病情,說她不認人了,哪怕自己的親生女兒。她能聽懂,也知道自己是一個病人,但是,她無法從呂小凡的面孔上判斷她是自己的女兒。
有時候,呂小凡會搬出相冊,一張一張地翻,讓她辨認。她能一眼認出自己的丈夫呂水良,無論是年輕時候的呂水良,還是中年、老年時候的呂水良。每當看到呂水良的照片,她就會毫不遲疑地說,這是我的老頭子。
但是,她不認得其他人。當家里的女人們問她我是誰的時候,她有時候會聽到腦子中有個聲音告訴她,我應該喊她大妹子, 我應該喊她嬸子、大哥。但有的時候,腦子里沒有聲音告訴她,于是她就隨著自己的心意說。因為她不認得面前的面孔。她連自己的照片都不認得。她們指點著她的照片, 說,這就是你啊,可愛的老孔同志??墒撬徽J識。
起初她很難過,也很自卑。后來,漸漸變得麻木了。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也讓她沒有幸福感,比如選擇權。家里活動著的這些人,都特別喜歡替她做決定。什么時候該吃飯了,該喝牛奶了,該吃雞蛋了,幾點該睡覺了,她們都在給她做決定。有時候她不喜歡喝牛奶,她們非讓她喝,也不管睡前喝牛奶會害她半夜小便。她不能自理,于是她們給她穿上很大的尿不濕,床上還墊著隔尿墊,這些衛(wèi)生措施可以保證她的被褥不被尿液浸濕,但是這仍然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心。
還有一件事情是老孔特別不愿意做的, 那就是沒完沒了地背九九乘法表和古詩。她們會很貼心地先給她做示范,或是提示, 一一……得一,一二呢?她們期待著她說出正確答案。床前明月光,疑是?鵝鵝鵝, 曲項?
還好,她記得這些。不但記得,她還能脫口而出,仿佛這些答案已經刻在腦海里, 成為大腦物質的一部分。她們見她對答如流,便會非常高興,仿佛她們做了一件多么功德無量的事情,保住了她的一部分記憶。當然,她們替自己高興,更多的是替她高興, 仿佛那一刻她不是一個病人。
久而久之,老孔自己也患得患失起來。她生怕自己有一天不知道七七四十九,或是不知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什么。由于害怕, 她偶爾也會弄錯,比如會說舉頭思故鄉(xiāng),低頭望明月。這時候,她們便會糾正她,并重復考試兩三次,直到確認她已經糾正過來了。
有時候,她不想背,一點兒都不想。特別是困意襲來的時候。但是她們不同意,非要把睡前這項鍛煉大腦的事情做完,才放她睡覺。有時候她會假裝很困,背著背著就閉上眼睛。
實際上,她閉不閉眼都無所謂。因為她的視力也是有障礙的:她沒有余光。當她盯視某一個事物的時候,就看不見它旁邊緊挨著的另一個東西。到后來,她的視力也不太聚焦了,她看到的東西是變形的,模糊的。再后來她索性不再用力地去看任何東西。她閉著眼睛和她們說話,回答她們的各種提問。
她的口語表達能力還是一直不錯的。她有時很感動自己居然能說出那么多成語, 特別是年輕時工作中用到的許多詞匯。當她說出那些很有水平的成語時,她們會很開心,哈哈大笑,說,哎呀,真聰明呀,說得多好呀!
她能看出,這些贊美有時含有相當大的寬容。她知道,自己雖然能說很多被她們夸贊的詞匯,但她的大腦中是混亂的,詞匯也是混亂的,像一條條麻線纏繞在一起。她知道自己有時候措辭不當,因為實在沒有能力把最恰當的那個詞匯從亂麻堆里挑選出來。特別是,她們很多時候并沒有意識到,應該給她足夠的時間,而不是催促她。仿佛速度是檢驗她大腦是否在退化的唯一標準。她們還喜歡打斷她說話。每當她們打斷她,她就惶恐,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因為她會忘掉自己剛才說了一些什么。這時候,她就要承受可怕的事情:配合她們一遍一遍地回憶。其實,她很多時候不需要她們跟她形成應答關系,她只需要她們的傾聽??墒遣恍?, 她們不同意她一個人自言自語。那樣會顯得她們對她不夠好。
她在很多時候是不能想起剛剛發(fā)生過什么事情的。她們鍥而不舍地努力幫助她回憶。但是,她很抱歉,她腦子里徹底沒有某件事時,真的是毫無辦法,真的是實在想不起來了。
總之,她像一個小孩子,被她們哄著。其實,按道理說,她不應該不知足。起碼她們對她很好,總體來說,沒有給她多少臉色看。當然,一點兒不給臉色看也是不可能的, 她們要給她換尿不濕,要處理她的各種“不聽話”??傮w來說,她的生活還是可以的。她們對她的好,甚至使她壓力倍增。
她還會看到許多奇妙的事情,聽到許多奇妙的聲音。比如她能看到果園里的那棵紅香蕉蘋果樹,能聽到嬰兒的啼哭聲。有一次她還看到那嬰兒飄浮在天花板上。
她喜歡童童。無論是那只兔子,還是楊牧童,抑或是她幻覺里的嬰兒。有時候,籠子里的兔子會幻化為嬰兒。她知道在她生命里有童童的存在,但童童到底是誰,她不敢確定。她一度認為是自己的二女兒。直到在她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有那么一刻她腦海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那聲音告訴她,孔鳳英,你只有一個女兒,就是凡凡。童童不是你的女兒。她問那個聲音,童童是誰的女兒?那聲音告訴她,是別人的女兒。她問, 童童是不是兔子?是不是紅香蕉蘋果樹下的兔子?那聲音告訴她,是,也不是。
其實,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另外一個聲音。她是在自問自答。
呂小凡和楊牧童、王萍,三個人站在她的床邊,聽著她自問自答。
老孔覺得自己呼吸很急促。她看到自己手指頭上戴著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她問道, 這是什么東西?呂小凡說,是血氧儀。她說, 這東西是干什么用的?呂小凡說,給您測血氧用的。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孔,問,這是什么東西,是管子嗎?呂小凡說,是,在給您吸氧。
大雪昏天黑地地下了好幾天,據說創(chuàng)下了這個城市四十五年前保持的歷史紀錄。老孔在這場大雪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10
呂小凡在果園里沉默地勞動。她告訴楊牧童,她砍蘋果枝不是在解壓,而是為來年果樹更好地結果做準備。
過了些日子,呂小凡又去忙活大棚里的櫻桃樹。二月初,立春的這一天,大棚里的櫻桃樹綻放出嫩綠色的花苞。大棚里很溫暖,她們差不多要忘記那個開了兩個小時車才回到隆中路的大雪天。
她們在溫暖如春的大棚里給櫻桃樹挖排水溝渠,整理噴灌用的水管子。
又過了些日子,天氣更暖了,大鵝在水泥池子里自由自在地游泳了。呂小凡說,再過一個多月,農忙時節(jié)就要開始了。要準備栽種紅薯、蘿卜、白菜、土豆了。接著,蘋果樹就要開花了。
呂小凡給果園里松了幾天土。楊牧童的書店依然有一搭沒一搭地開著,現在很多人都知道她的書店很佛系,店主很隨意。有一天,楊牧童在書店里接待了幾個外地來的人,然后開車去果園。她在路邊的電線桿子上看到一則廣告,是路畔果園對外承包的廣告。楊牧童站在電線桿子下看了看,就揭了下來。
你打算去哪里?楊牧童坐在紅藍長椅上,問正在翻地的呂小凡。
上海。呂小凡說。楊牧童問,跟我有關系嗎?呂小凡說,有關系,也沒關系。我要離開隆中路,但我總要有個目的地。你是從上海來的,因此我對上海就有一種親切感。楊牧童問,你去上海打算做什么工作呢?呂小凡說,還沒想好,先去了再說。楊牧童說, 可你只會種蘋果。呂小凡說,你以前只會經商,現在不是也會種蘋果了?楊牧童說,倒也有道理。呂小凡說,但是,你對種蘋果還只是一知半解,你揭這個廣告,能行嗎?楊牧童說,我高薪聘請技術顧問,他們會幫我把果園管理得更為科學。呂小凡說,我就知道,我對你是放心的。還有一件事, 王萍和小于的事,你別忘了撮合撮合。前幾天我碰到王萍,她說油漆工打算和前妻復婚了。楊牧童說,還真讓你說對了,油漆工不靠譜。
呂小凡干了一會兒活,也過來坐在紅藍長椅上,兩個人閉目養(yǎng)神。楊牧童忽然說, 你聽沒聽到有小孩在哭?呂小凡說,沒有啊,你聽到了?楊牧童說,聽到了。呂小凡噌地坐直身子,看著楊牧童,說,你沒病嗎? 楊牧童哈哈地笑起來。她沒有回答呂小凡, 卻莫名其妙地說,這世上任何一種事物都是有前世今生的。
這天下午,楊牧童在福利院聽到一個嬰孩的啼哭。嬰孩有聰慧的眼睛,里面裝滿了對世界的不解。楊牧童在院長室里問了女孩的情況,院長說,是半夜時分有人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門口的。楊牧童問,有名字嗎?院長說,沒留名字。楊牧童說,我每年給這孩子捐一筆錢,資助她到十八歲。院長說,要不然,你給她取個名字吧。楊牧童說,就叫蘋果吧。跟我姓。
之后,楊牧童又開車去看當年的老院長。她每個月都要去看望老院長。老院長已經七十多歲了,獨自生活,住在東郊的一個小區(qū)里。
楊牧童還記得那個秋天回到小城之后去見老院長的情景。她沒怎么費力就找到了老院長,她說,我叫楊牧童。老院長說,我記得你,你被收養(yǎng)去了英國。楊牧童說,每個孩子您都能記得嗎?老院長說,不能。但對那些身世特殊的孩子,我都會記得。因為他們很有可能會回來追問自己的來處。楊牧童說,我就是來弄清楚這件事的。老院長說, 你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我們是在大門口發(fā)現你的。那些天,小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雪。你被我們抱回來后的第三天,你的親生母親來過福利院。她在福利院門口徘徊了一整天,夜里偷偷溜了進來。我其實算準了她夜里會來。我問她想見哪個孩子,她說楊牧童。她說她把你放在果園的一棵蘋果樹下,果園的年輕女主人剛生孩子半年,有奶水。那天, 年輕夫妻帶著孩子在果園里忙碌了一整天。果園里有一棟小屋,平時他們經常會在小屋里住。那天,一場大雪把他們阻在了果園。你的親生母親把你偷偷放在蘋果樹下,希望他們能把你抱到小屋里去。但是第二天她溜到果園里,并沒有看到你。她跟到果園主人的家里,也沒看到你。她猜測果園主人沒有收留你,于是打聽著找到福利院,想確認你是不是被送到了這里。楊牧童問,她打聽清楚后就離開了,是嗎?老院長說,她給我跪下了,說沒有辦法撫養(yǎng)你,然后就走了。你七歲被英國夫妻領養(yǎng)之前,其實是被另一個人資助撫養(yǎng)的。楊牧童問,誰?老院長說,果園的年輕女主人,孔鳳英。她每年來給福利院捐助一筆錢,說要資助你長大。直到你被英國夫婦收養(yǎng)。楊牧童說,這么說,我的親生母親把我遺棄在果園里,然后孔鳳英把我送到了福利院。老院長說,應該是這樣。楊牧童在隆中路附近的一個小區(qū)里買了房子,然后她又買了車子。她經常到果園外面去,站在路邊,看著那森林一樣的果園。她能聽到那些果樹都在嘩啦嘩啦地說話。它們在說些什么,她聽不懂,但她確定它們是在說話,說人類不了解的關于果樹的故事、生活和思想,還有情感。除了果園,她去的最多的是隆中路。她在東北夫妻的大餅店里吃過很多次大餅。她在那臟兮兮的店里坐著,經常能看到呂小凡風風火火地進進出出。
那對東北夫妻離開得很突然。春節(jié)之前, 楊牧童還在店里吃過大餅,那對夫妻并沒提要退租的事。春節(jié)過后不久,東北大餅的招牌就拆了下來,玻璃門上貼著招租廣告。楊牧童看了看廣告,就敲響了老孔家的門。
四月份,又到了蘋果花盛開的季節(jié)。白的,粉的,水紅的蘋果花綴滿枝條。楊牧童開車去果園的路上,看到一條河從果園北邊蜿蜒流過。她不知道那條河會流到哪里,便拐了個彎,沿著那條河往東慢慢地開去。開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時,楊牧童看到一個女人坐在河邊洗衣服,洗凈的衣服晾在路邊上。女人在兩棵樹之間拉了一根晾衣繩。一個女孩,應該是女人的女兒,在路邊拔了一些野花,把其中一朵插在自己的頭上。
這是小城的郊區(qū),一個小鎮(zhèn)的自然景觀。楊牧童呆呆地看了半天。她覺得,她缺失太多東西了,比如這樣的一個童年。等楊蘋果會走路了,她一定要帶她來河邊玩,給她摘很多野花。她也會把楊蘋果的衣服放在河水里洗,洗得透透亮亮的。
11
這棵紅香蕉蘋果樹已經有五十歲的年齡了。它記得,當初它還是一株小樹苗時,第一任主人將它栽種在這片果園里。第一任主人的樣子,它已經記不太清了。到現在為止, 它經歷了四任主人,第一任是將它種下的老主人,第二任是老孔夫妻,第三任是呂小凡, 第四任是楊牧童。
作為一棵蘋果樹,它的年齡委實不小了, 用老孔他們的專業(yè)術語說就是,它“已經進入了衰老期”。這幾年,它自己也能明顯感覺到衰老的降臨。它的枝條生長變得緩慢, 因而樹冠就不再像過去那么龐大。它的根系也不再那么強壯地緊緊抓住泥土,吸收養(yǎng)分和向上輸送養(yǎng)分的速度也在變慢。它依然在努力地綻放花朵,但是,當小小的果實開始長出時,它感覺到了身體的疲累。
雖然呂小凡對它極盡照顧,想方設法給它壯大根系,增施有機肥,逐年疏減它的果實,以便減輕它的負重,但這些措施也僅僅只是措施而已。它很明白,世間萬物都有盛年和晚年,晚年后面緊接著的就是死亡。誰都逃不過。它悲哀之余也能想得開,覺得自己作為一棵樹,特別是作為一棵紅香蕉蘋果樹,它已經比伙伴們多活了很多年。是的, 自從果農們開始青睞紅富士蘋果,它們這些古老的品種——紅香蕉,青香蕉,大國光, 小國光,金帥,等等,都逐漸被淘汰,結束了作為蘋果樹的一生。而它卻存活了下來, 直至走到自然死亡。
它心里最清楚自己為什么會有此特殊待遇。那個大雪的夜里,還是一個嬰兒的楊牧童裹在襁褓里,躺在它的旁邊啼哭,從那一刻開始,它的命運就被改寫了。它嘩嘩地搖動樹枝,朝著不遠處的小屋喊叫,希望老孔夫妻能夠聽到。那時候老孔還很年輕,是個俊俏的小媳婦。
小屋里生著溫暖的爐火,暖暖的黃光映在窗戶上。它努力地把枝條向下,再向下, 希望能像棉被一樣蓋住那個啼哭的嬰兒,但是它做不到。它是一棵樹,不是人。它的手臂雖然很多,卻不能自由靈活地動來動去。
后來,老孔還是聽到了哭聲,她出來了。它高興壞了。它看到老孔小心翼翼地打開襁褓看了看,然后又跑回屋里。它看得出來, 老孔受到了驚嚇,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啼哭的嬰兒。那天夜里,老孔夫妻一共出來四次, 最后的那一次,呂水良用他的一件大棉襖包起了楊牧童。它以為他會將她抱回小屋,但是沒有,呂水良抱著襁褓走出了果園。
從那以后,它再也沒有看到那個襁褓。它看到把襁褓遺棄在它旁邊的女人又偷偷溜回來過。但是,此后那女人再也沒有出現。
唉,作為一棵蘋果樹,它雖然一直站在原地,幾十年沒有動過,卻看盡了人間的故事。人類以為樹只是樹,沒有什么思想和感情,也沒有知覺。人類錯了。作為樹,它們的感情并不比人類淺薄。它們有樹的語言, 當人類聽到風吹樹葉嘩嘩響時,以為那只是風吹動了它們,其實不是。那是它們在說話。當然,沒風的時候它們也能說話,只是人類聽不到而已。它們雖然不能動,卻傳遞著諸多消息。打個比方說吧,這片三十畝的果園,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凡是在這里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主人的、樹的、花草的、野兔的、鵝的、貓的等等,樹們全都知道。因為它們不能動,所以就不停地說,不停地傳遞消息。
關于襁褓的消息,第二天便傳遍了整個果園。大多數蘋果樹都猜測,襁褓被呂水良送到了福利院。也有一部分樹認為襁褓被呂水良抱回了家,交給老呂夫婦暫時收養(yǎng)。后來,通過呂水良和孔鳳英的交談,樹們知道, 襁褓被送到了福利院。
從那天開始,老孔經常站在它那龐大的樹冠下出神,悶悶不樂。有時候老孔會帶著呂小凡在樹下玩。呂小凡不知不覺就長大了,一歲了,會走路了,會說話了,會繞著樹跑圈了。這棵紅香蕉蘋果樹懂得老孔的心思,當老孔看著呂小凡跑來跑去時,她也會想起那個被他們送走的嬰兒。
果園里的紅富士品種越來越多,最后占據了整個果園。這棵紅香蕉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其他品種被淘汰,伐掉,樹根被挖出來, 運走。唯獨它被留了下來。它那時候就知道, 它還會看到更多人間的故事,說不定那個被送走的嬰兒還會回來。
哈,果然,楊牧童回來了。這棵紅香蕉蘋果樹高興壞了,而且更讓它高興的是, 楊牧童領養(yǎng)了它。雖然它已經不復壯年,但楊牧童一點兒都不嫌棄它。楊牧童刷了一把紅藍顏色的長椅,放在樹下,她和呂小凡經常坐在椅子上聊天。唉,關于人間,真的是有太多太多復雜的事情了,既讓人愁苦又讓人心生希望。它還聽到了老孔的消息,知道當年那個俊俏的小媳婦竟然患病了,不認人了。但是老孔稀里糊涂地卻總是提及它,還有大雪,啼哭的嬰兒。呂小凡在樹下抓到一只野兔,它聽說野兔也被取名為童童。
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沒什么可說的了。先是呂水良生病走了。后來,老孔也走了, 走向了死亡。而它作為一棵蘋果樹,也將走向死亡。它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總之是快了。它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來生。楊牧童跟呂小凡說,世間萬物都有前世今生,它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它曾經聽偶爾棲落在它手臂上的一只麻雀說:蘋果樹,你知道嗎,我的前生是一條魚。作為一棵蘋果樹, 它不知道自己的前生是什么,也不知道死后會不會投胎成其他的事物。
它不怕死亡。它名叫楊牧童,它死了, 楊牧童還替它活著。不論是人間的故事,還是蘋果樹的故事,它見識得太多太多啦。它聽那些坐在小馬扎上勞動的婦女們講了太多家長里短,還見識過兩只蘋果的愛情。楊牧童說得沒錯,在它枝條上最后被摘下的那兩只蘋果確實是在談戀愛。它還見過一只蝴蝶愛上另外一只蝴蝶,對方受了傷,無法再飛翔,這只蝴蝶為了對方而撞樹折翅自盡。
(王秀梅,作家,現居山東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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