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施瑋
一
秦川把頭側(cè)過來,右耳壓在枕頭上,嘰嘰咕咕。一腦袋碎夢,兜不住,掉下來, 堵在耳中。
右腿踢出被窩,懸落床沿。然后是左腿,頭,肩,屁股……依次離開床。秦川站在床邊,回頭看眼枕頭,像是看昨天。雪白提花花紋,圍著一小片皺褶,微微的曖昧的黃,一片衰老枯皺的皮膚,白牡丹花瓣人殘骸……
從樓下端上來一杯咖啡,秦川看著自己指關節(jié)粗大的腳,蒼白、消瘦,在米白色的 BOB 地毯上行走。一只腳剛抬起,就沒了痕跡。整幢屋子靜悄悄,麗貝卡去上班了。
斜靠進寬大的單人沙發(fā),米色凹凸花紋的絨布在陽光中泛舊,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只沙發(fā)。不是因為沙發(fā),而是因為陽光。沙發(fā)放在二樓閱讀室的一隅,兩扇大玻璃窗形成溫暖的夾角,東、南兩個方向的陽光都盡數(shù)傾瀉在沙發(fā)中。每天中午, 秦川都在這只巨大的,太陽的舊棉鞋中醒覺……充足的陽光可以安定被夢折騰散架的他。
今天還沒到中午。秦川躺在陽光舊棉鞋中,卻仍心神不寧。斜對面遠遠懸在墻上的鐘,白底,鏤花鐵藝的指針,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起這么早。好像有什么事情,卻想不起來,或者是自己不愿想起?中年人的頭腦已經(jīng)開始自動地對記憶進行模糊和刪除了……想不起來的事就不必想了……他躺在沙發(fā)里移動一下全身,讓骨骼與沙發(fā)和靠墊的曲線吻合。
每天起床后一直到下午兩點,他都躺在這里聽小說,眼睛看著窗外別人屋頂上浮出來的山脊,一年中一半時間有雪,一半時間是美人臉上淡淡的峨眉。一個磁性的男聲, 溫暖、機械地讀著,他不需要聽明白情節(jié), 選擇莫里亞克,只是因為他的敘述與這只沙發(fā)和沙發(fā)里的陽光很融合。窗外的棕櫚樹長得太高了,粗暴地豎起一個驚嘆號,隔斷遠山,與黛眉形成了一個與死亡和宗教都毫無關系的十字架。樹是秦川買來親手栽種的,這品種應該長不高,作為前院小塊草坪上的觀賞點綴,但它卻一直向天上長去, 不管不顧,直愣愣長上去,破壞了設計好的平衡……
電話鈴響。莫里亞克的世界被突然撕開。是麗貝卡。
妻子麗貝卡通常白天不會給他打電話, 她上班的十個小時是秦川的私人時空。電話鈴聲讓秦川想起來,他們在家隔離了十四天,妻子剛?cè)ド习?,他也剛重新獲得獨處機會……
“你出門了嗎?” “出門?”
秦川抬頭看著白板黑針的鐘,腦子癱了似的動不了。
“我請不出假,只能你自己去接爸媽, 昨天不是說好了?你沒有去 LAX 接過人, 機場不好開,早點出發(fā)……”
麗貝卡的聲音還在持續(xù),秦川已經(jīng)被“爸媽”兩個字炸醒。難怪今天心神不定,原來是他要來了。秦川匆匆向電話中說了句“去了”,就按了紅色的圓點。
莫里亞克的敘述又響了起來,竟然是一個老男人,一個父親的敘述……莫里亞克的中篇精選集,他正好讀到《蛇結(jié)》,《蛇結(jié)》的內(nèi)容和莫里亞克古典而詩意的語言如此不相匹配,卻又如一塊完美的帶皮的五花肉,不容分割的一大塊,油津津地堵在心里……
開往 LAX 機場的路上,灰白高速公路流暢起伏,《蛇結(jié)》中行將就木的丑陋的老男人,仍在言辭鑿鑿地講述著他冷酷的智慧與情感。這個吝嗇而無情的父親,以給妻子寫信的名義向自己頒布赦罪令,一份冗長的法庭陳述。綿軟而冷漠的絮叨聲自言自語著:“……你們運氣不錯,我擺脫了仇恨心, 居然還能活下去。長期以來,我以為仇恨是我身上最富生氣的動力。好吧,至少今天我沒有這種感覺了。我已變成一個老頭兒,很難想象自己不久前還是個躁狂的病人,整宵不眠地策劃報復……”
人流起初斷斷續(xù)續(xù),繼而連貫起來……站在接機人群后面,秦川抱著雙臂,旁觀的樣子,好像不是來接人,只是群眾演員按著導演的要求,在這里或那里站一站。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相信父母會來洛杉磯。母親是一直想來的,但父親不愿意來他的家, 借口是不愿住進洋人的家里,但秦川知道他是不愿住進兒子家里。父母每次來美國都去西雅圖的小妹家。小妹近幾年都是獨身,他們一去,就在她家中當上了主人。
“哥!”
隨著聲音,秦川最先看到的是他,父親大人。他太廋了,只有十年前的二分之一。過于寬大的褲子拴在腰上,料子還算厚重, 雖然皺了,仍勉為其難地撐起老男人的體面。腳上一雙藍底紅杠的運動鞋,顏色和樣式仍有運動員的品位,只是打眼一看就是地攤 A 貨。這一瞬,秦川腦子里有條無形的輸送帶,一長排各色各款的運動鞋,掛著各樣的表情,不緊不慢地傲然走過。每一雙運動鞋都記載著他與父親的一個故事……
“哥!”小妹秦溪的臉近在咫尺,“還沒醒吧?”她笑著把行李車的車把轉(zhuǎn)向秦川,交給了他,回頭對母親說,“哥的一天是從下午開始的?!?/p>
秦川接過行李車,車上有四個箱子二三個包。他看了一眼母親,母親是個美人,皮膚仍然白里透紅,只是松了。唐雪梅見兒子看他,有點不好意思,嘴里咕嚕了句:“飛機坐得人亂七八糟?!比缓?,歉意地笑了笑。
兒子對母親這種歉意的笑容一直很心煩,從少年起,就多次在不同的場景中對她說:“你不欠誰的!”
唐雪梅當了一輩子小家碧玉的美人,雖然已經(jīng)八十二歲,仍覺得有義務把自己收拾得光鮮亮麗。下飛機前,她在狹窄的衛(wèi)生間里漱了口,洗了臉,又鄭重其事地整理好頭上的假發(fā)。她看著鏡子里的頭發(fā),發(fā)了一會兒呆,有點后悔這次沒在西雅圖買個新的。她用手指細致地把前額劉海一縷縷挑松,不要讓它們連成一片,“像頂帽子”,這是兒子秦川的評語。
最早讓母親戴假發(fā)的也是秦川,那時他還是個少年,當時社會上很少有人戴假發(fā), 母親的頭發(fā)隨外公,稀少,早白。唐雪梅這個小家碧玉的上海姑娘,從來不敢明目張膽趕時髦,一直搖擺在想讓人看見,又不想讓人一眼看見的平衡中。她的時髦是灰藍色兩用衫領口翻出來的碎花領子,和領子上一道窄窄的荷葉邊。因為長得太漂亮,這道窄窄的荷葉邊還是讓她被女人們嫉恨,卻又不足以贏得男人們的護衛(wèi)。兒子秦川甚至在心中笑話這個空心美人的媽,白白浪費了她的容貌,但也因此,他覺得這個美人是“屬于” 自己的。
近十幾年來,秦川每次回國見到母親, 總有意無意地說不戴假發(fā)也挺好。唐雪梅不理解,半噘起已經(jīng)有不少皺紋的嘴唇說, 不是你一直要我戴假發(fā)嗎?秦川便不再說話,他把話一口口咽下去,他不能直接說, 那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母親總是覺得兒子有點喜怒無常,但兒子的喜怒無常卻無形中成就了他在母親面前的權威。她有點怕他,心里卻很想讓他滿意,尤其是她自己的“樣子”。
秦川的眼睛從母親的假發(fā)上滑過去,看見父親正一臉茫然地假笑著。人老了,面容上的性別特征被歲月風蝕得模糊,父親現(xiàn)在太像奶奶了。
“到家了!累了吧?”父親收起剛才四顧的迷茫,笑著,用老權威老教授篤定的聲調(diào)對兒子說。
秦川一時沒聽懂,愣了一下才明白,是父親成功地屏蔽了外界,一家四口和行李車,父親和兒子互換了位置,父親是來接兒子的。
“他現(xiàn)在那么糊涂了?”秦川問?!斑€沒睡醒吧?!鼻叵?。
秦川看了眼父親,一件米色絨質(zhì)休閑外套,外面套了件咖啡羽絨背心,頭上戴了頂舊的看著有點油膩的黑色棒球帽……秦川看他,刻意把他看成一個普通的老人,不再是“父親大人”,心就松軟下來,聚攏起一份憐憫和善的溫度。棒球帽下的眼睛卻立刻拒絕了同情,這雙眼睛仍是那么居高臨下、胸有成竹,好像在說,我仍是“父親大人”。
秦川在心里罵了聲:紙老虎。轉(zhuǎn)身推著行李車出了機場大廳,路邊等綠燈,再過馬路……妹妹秦溪跟在一旁。
父親走得慢,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拖著走, 每跨一步都似乎在試探前面是不是一個坑或一個坎。母親挽著他,用力地往前拖,嘴里壓低了聲音吼他:“快點?。∵^馬路呢!”
秦川回頭看了眼,說不用急,就在馬路中間慢下腳步。他看了看妹妹,妹妹走回去, 遲疑了一下,還是挽起了父親的另一只胳膊,她和母親一起架著父親加快了過馬路的腳步。秦川看父親。父親仍是鎮(zhèn)定自若,臉上浮著對兩個女人的嘲笑和寬容,說:“急啥?他敢軋過來?”
秦川帶著他們進入馬路對面的停車場,疫情的緣故,機場人流銳減,他的車就停在一層的門口。裝好行李,上了車,妹妹坐在副駕駛座,父母的兩個雙肩包在后座,將他倆隔開。秦川很想問秦溪他們怎么會來洛杉磯?從哪兒來的?這個時間好像沒有從西雅圖來的航班。秦溪昨晚給他發(fā)了個短信, 只寫了航班到達時間。秦川喜歡把電話隨便扔在哪里,鈴聲響會聽見,短信就不會察覺。等他睡前看見短信時已經(jīng)轉(zhuǎn)鐘了,不便再打電話去問?,F(xiàn)在想問,又不知道怎么開口。怕母親會多心,以為兒子不歡迎他們。奇怪的是,通常不用他問,他們就會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切,這次卻不解釋。
“嫂子在家嗎?”秦溪問。
“她上班?!鼻卮ù?。
“哦,這里都很正常……”母親感嘆了一句。
“洛杉磯疫情也很嚴重,你們西雅圖應該比這里情況好啊。”秦川答。
疑問仍站在這句話的背后,母女倆卻又奇怪地沒有了回音。車里太靜,秦川打開收音機,父親的鼾聲和音樂一同響起來。
“又困!飛機上困了一路,哪里來的這么多覺?!蹦赣H去推拉父親,動作粗魯,有點發(fā)狠的樣子。
秦川從后視鏡中看見,很驚訝,說:“讓他睡好了,又沒事。你也睡一會兒。”
母親回頭向兒子的背影看了眼,像個欺侮同學被老師抓住的小女生,低下了頭。秦川從后視鏡再看她時,她正看著窗外,神情像只渴望飛出去的鳥。
一路上沒有人向他解釋他們怎么會突然來,好像這是不必解釋的。父母來兒子家, 妹妹來哥哥家,不是很正常嗎?高速公路上車不多,秦川不停地從后視鏡里觀察老頭, 老頭一直在睡,他覺得至少他應該和自己一樣不認為這是正常的。十年前,就因為母親要來兒子家,老頭和他大鬧了一場,好像是他設下陰謀,要把這個女人從他的兜里搶走……母親想來洛杉磯的心一直沒斷過,老頭就一直提防著他。雖然四年前一次小中風后,他的腦子越來越糊涂了,但他對秦川的提防卻從沒有松懈過。
秦川收回了目光,刻意認真開車,避免去看父親,避免心中生出各種冷嘲熱諷,他希望自己是個尊重父親的正常的兒子。
二
晚餐時,在北京學過好幾年中文的洋媳婦麗貝卡,用字正腔圓的京腔自自然然地問:“爸媽怎么突然來了?昨晚我們才知道。兩間客房基本上準備好了,不過還差一條被子,我一會兒再去買一條,很快的。早幾天告訴我們就好了,我們剛隔離了十幾天,我可能請不出假來?!?/p>
“隔離?為什么?”母親臉上有驚恐的表情。
“她閨蜜的老公在醫(yī)院,救治的一個病人查出得了新冠,連帶我們都要在家隔離, 幸好查了,我們都沒事?!鼻卮ɑ仡^問麗貝卡,“家里被子不是很多嗎?”
“是啊,不要麻煩了,我們就住幾天, 不要為我們?nèi)ベI被子?!蹦赣H臉上的緊張松緩下來,急切地站起來,要阻止麗貝卡去買被子。
“都是 King Size(特大號)的,秦川說爸媽是分開睡的,一張床上放不下兩床 King Size 大被子。沒關系,這里被子很便宜,以后也可以用。哎,小妹,你們是從西雅圖飛過來嗎?”
“不是!我們是從舊金山飛過來的?!?“哦,你們?nèi)齻€去舊金山玩啊,那當然要來南加了!買了房子后,我就一直讓秦川接爸媽來住住,這房子臥室多,正好一家可以團聚。你這次有幾天假期?不用急著回去吧?”麗貝卡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收好桌子去洗碗了,她并沒有注意婆婆和小姑臉上的表情。
“不用……”秦溪含含糊糊地答了一聲,神情有點尷尬。不知是不是為了轉(zhuǎn)移目標, 她說起了他們?nèi)说臍v險記。原來他們?nèi)耸侨プ屋喌?,因為游輪上有二十一人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于是三千五百多人都被困在那座移動的孤島上,漂在海上,看得見岸,卻無法上岸。
“啊!是公主號游輪吧?你們怎么沒告訴我們?”麗貝卡很吃驚。
“沒什么!船上,船上聯(lián)系不方便…… 沒信號?!蹦赣H堅決地接過話頭,但語氣有點遲疑,她也不知道船上是否沒有信號, 好像聽誰說過是沒有信號的,“我們?nèi)戮盘柧驮谂f金山灣區(qū)的奧克蘭上岸了,上岸后進行了兩次檢測,我們?nèi)硕际顷幮?,而且在當?shù)亟邮芰耸奶斓母綦x后才飛來這里的?!?/p>
母親格外強調(diào)的語氣讓麗貝卡有點意識到什么,她尷尬地不知道如何接續(xù)這場談話,便說商店快關門了,就和秦川匆匆出了門。
他們走后,母親向女兒發(fā)火:“不是說好不要講的嗎?”
女兒答:“你們非要來,來了怎么瞞? 何況為什么要瞞?我們又沒得新冠,再說也隔離過了。你還怕他嫌棄啊?他是你兒子!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整天就怕連累哥,怎么就沒在乎過連累我?”
秦溪的話機關槍般掃射出來,不掃完一梭子沒法停。母親的臉有點紅,等女兒一梭子掃完換氣的時候 , 就插進去聲音低了兩個八度地說:“你真是變了,我們……我們也沒連累你啊?!?/p>
母親這時用了“我們”,似乎拖上父親才能更理直氣壯些。她知道這對兒女和自己的關系更好,每次她和老頭吵架或暗斗,兒女都是她最重要的砝碼。平時她和女兒說話時都是用“我”,但在特定的情況下她就要加上父親,這時父親又成了她的砝碼。
唐雪梅并不是一個有心機的女人,她這樣加加減減地使用“砝碼”,完全是無意識的“天然”。而這個“天然”的形成,正因為她生長在一個育有八個孩子的上海大家庭中,一個大家庭的四女兒。
秦川和麗貝卡抱著被子回家時,已經(jīng)風平浪靜了,秦溪不在樓下。看見白底藍花青花瓷圖案的新被子,八十多歲老太太的臉上露出小女孩收到心愛禮物時的滿足與羞怯。秦川看著母親,母親收到禮物時的神情是他最愛的,所以從小他就喜歡給母親送禮物, 無論是一塊鮮奶蛋糕,還是一條寶石項鏈, 她都會眼睛閃亮而羞怯……
他正看著母親,父親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瞪著兩只渾濁發(fā)黃的眼珠,不耐煩地厲聲喊道:“困覺了!困覺了!”從機場接回來的那個溫文爾雅,糊涂卻保持著假笑的老頭沒了,這里瞬間就成了他的家。
“困!困!困!儂只曉得困!要困覺不要先洗澡?去洗!”唐雪梅越來越討厭這個老頭,他總是要來打破自己的快樂,分分鐘地讓她面對現(xiàn)實——衰老的他、無聊的日子。她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
“儂打人??!”父親夸張地后退幾步, 敏捷的步法讓秦川想起擔任乒乓球隊教練的他。
秦川兒時常常跟著父親去打比賽,工程師父親曾經(jīng)獲得過江蘇職工乒乓球比賽的第三名,后來就當上了上海化工廠的職工乒乓球隊教練加領隊。那個年代家里沒什么好吃的,母親就讓他就跟著父親,去各個大企業(yè)打比賽,吃食堂大師父的圓臺面。他最愛的就是大肉包和油炸包菜絲,大肉包和現(xiàn)在市場上賣的不同,不僅肉香多汁,而且第一口就能咬到肉餡。包菜絲切得像頭發(fā)絲,炸了,一大盤端出來,酥脆極了,這個菜好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絕跡。
作為領隊和教練的父親卻從來不抱他, 也不讓他跟著自己,好像身后跟著這個小尾巴便會讓他失了權威和風度??偸顷犂锏哪贻p叔叔們把他扛在肩上,他在他們的肩上, 或是身后,不時收到父親嫌棄的目光……父親總是在為他道歉,總是在用眼睛的余光看著他,生怕他丟人現(xiàn)眼。是的,丟人現(xiàn)眼! 直到秦川自己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父親那雙提防他犯錯的眼睛仍始終懸在頭上,一至兩米的范圍內(nèi),揮之不去……
“等啥?”母親繃著臉,不耐煩的表情下有絲隱約的,卻也不需要隱藏的得意。
父親站著,面無表情,一語不發(fā)地看母親。她知道他需要她的幫助,只是不愿開口求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自己依靠了一輩子的男人,連跨進浴缸,開水龍頭洗澡都不敢獨立去做了。他的身體并不差,他的歲數(shù)也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怎么就一下子成了個小孩,一個那么老的,皺巴巴的小孩……
母親越想越委屈,不知是不是因為兒子在身邊,她的委屈就涌進了眼眶。雖然沒有道理讓它們流出來,但也不甘心讓它們悄無聲息地流回去,寧愿讓它們淹軟眼眶和鼻子,徘徘徊徊地讓兒子看見。
“洗澡也不會了?你又不是小孩!自己去洗……”母親的口氣沖得很,但身體還是站了起來。
父親看見了老太眼中的嫌棄,也看見她站起身來,反倒硬著脖子說:“不要洗!昨天洗過了,天天洗,皮也洗脫了?!?/p>
“你以為是從前?。恳粌蓚€禮拜洗一次澡?昨天住在旅館里,今天肯定是要洗干凈的?!蹦赣H說著用力拉起父親的胳膊往客房走,回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對秦川說,“你爸就是這樣,不要干凈,不肯天天洗澡,總說洗個腳就好了。”
父親低聲嘟嘟囔囔地順勢被她拉著走, 秦川從他半推半就的背影上,看出他的得意,他的勝券在握。母親就是笨,總是落進老克臘 a 的圈套。
麗貝卡幫他們鋪好了床,正從客房走出來,忙說:“浴巾都放在床上了,都是新的, 昨天洗過了?!?/p>
“不用!不用!我們自己有?!蹦赣H忙說。
“有的,有的!你辛苦哦!謝謝儂!” 父親的聲音極為客氣、溫和。他在家門外是一貫擅長贏得年輕女性尊敬,甚至愛慕的, 并在這尊敬與愛慕中,更加以自己的坐懷不亂而自傲。選擇寫詩,寫小說,并且談了多次戀愛的兒子,在正人君子的父親眼中極其不堪,父親在他面前常常擺出一副道德法官的神情,偶爾也扮演一下上帝的憐憫。
秦川和麗貝卡上樓后,見秦溪正坐在二樓客廳的沙發(fā)中看電視,她已經(jīng)洗過澡,換了睡衣。
“哥,你在看什么劇嗎?”
麗貝卡明天要上班,就先去睡了。秦川看看白底黑針的鐘,才剛十點?!翱床咳談“?,我存了好幾部。”秦川調(diào)到一個網(wǎng)絡電視頻道的個人收藏欄中,打開了《深夜食堂》。
“這是部舊劇了,你還沒看過?換一部!”
“我瞎看,就是讓家里晃蕩些人影。爸媽還這么鬧?”
“他們不是鬧了一輩子嗎?”
“哦,我以為老了,就……”
“老了就不鬧了?呵,你等著看吧,勁頭足得很。”秦溪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臉色平靜,沒有表情,只有嘴角閃過一個頑皮的壞笑。
秦川在這個稍縱即逝的壞笑面前一愣。在他的印象中,小妹一直是個乖乖女,一個母親口中的“肉肉”“心肝”“肉寶”。她從小到大都在討所有人喜歡,一直努力認真得讓秦川吃驚,甚至一次小考都必定會讓她經(jīng)歷一場生病發(fā)燒。秦川看著電視屏幕,眼角卻悄悄凝神在秦溪身上,他發(fā)現(xiàn)這是個女人了,一個有點陌生的女人,不再是他的那個小妹。
三
接下來的一周,秦川實在太忙。對于他這個宅男來說,每天都要開車出門,簡直是龍卷風式的生活。他曾對母親強調(diào),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居家令了,但母親說他們可以戴口罩, 并且不在外面餐館吃東西。洋人媳婦也說居家令一直有,注意點就沒關系。秦川只好帶他們出門,出了一趟門后,外面的車流和人流就更是讓秦川口中的居家令完全沒了意義。母親總是說,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后一次來洛杉磯,于是每一天都理所當然地要爭分奪秒,每一地的觀光都帶著人生告別的味道。
秦川起床的時間不斷提前,每天迷迷瞪瞪下樓喝咖啡時仍被嚇一跳。老兩口總是穿戴整齊地等著,母親斜坐在高腳西式吧凳上,倚著開放式廚房的中心島臺,一腳輕點地面,一腳懸空,像只隨時會起飛的長腳鶴。父親雖然也同樣穿戴好了,卻躺在另一邊的黑皮沙發(fā)上繼續(xù)睡覺。
母親的樣子讓兒子想到過去,兒時的秦川也特別在家待不住,每到星期天,就早早起床穿好衣服等著被帶出去玩。這樣一想, 他就自己感動了一番,反哺的自豪感讓他暫時成了個負責任的“家長”,甚至不惜破壞居家令,直到洋媳婦麗貝卡都覺得他們出門太頻繁。不過,老兩口并沒有體會到兒子的“悲壯”,因為滿街的人流讓他們無法相信洛杉磯有什么居家令。
秦川興致勃勃地孝順了幾天后就崩潰了。一來他根本沒有當過家長,麗貝卡堅持丁克,就是看準了他不是一個能當家長的男人。二來現(xiàn)在等著被帶出去玩的是八十多的兩個老人,而且不是一周一天,是天天連續(xù)性的“春游”。
秦川問小妹,“他們是不是因為游輪事件,被悶壞了?”
小妹不以為然地說:“他們一直如此, 在上海家里,也待不上一個月就要出門的?!?/p>
“旅游那么頻繁?”
秦川這樣問的時候想起自己偶爾打電話,母親那邊的信號常常不好,或者說是在外地漫游,不便多聊。但他從沒有在意過, 因為他實在也沒有什么可以和他們聊的。漸漸他不再打電話,母親似乎也沒有意見, 朋友圈里卻常常給兒子點贊,不管他發(fā)的是什么。
“媽在家待不住,她一直就有只爭朝夕的干勁。”
小妹說的時候口氣中有點嘲諷。這點嘲諷,讓秦川發(fā)現(xiàn)她比以前冷漠了許多,甚至有了抹掩飾著的沮喪。秦溪一直是積極認真、討人喜歡的,如今她身上新增的冷漠與沮喪 , 讓一貫如此的秦川感覺兄妹倆親近了起來, 甚至能體會到血緣熱乎乎流在一起的溫度。
今天的節(jié)目是去圣地亞哥看海獅。
父親并不在乎去哪里,他只是不愿一個人待在家中。前天去逛大商場,他不愿出門, 母親就給了他兩個杯面,幾根巧克力面包條。晚上回來,家中沒有開燈,他一個人坐在黑暗中,見他們進來,便怒氣沖沖地喊: “天都黑了,餓死了!”
桌上的兩個杯面并沒拆開,面包條都吃了。秦川問了句:“他是不是不會沖快餐面?”開開心心拎著購物袋進門的母親一下子就急了?!翱觳兔娑疾粫_?這可怎么辦?”然后,眼淚就流下來。秦川嚇得趕緊上了樓,跑上二樓后他便忐忑起來,按說一個做兒子的應該安慰流淚的母親,但他卻害怕看見她流淚。
母親過去也會哭,但總要有件什么事, 或者是在單位受欺負了,或者就是發(fā)生了樓上樓下的陽臺罵戰(zhàn)等,大小總有點事情。母親斗不過任何人,父親總是高高掛起,不染塵埃,秦川自然地就充當起保護她的斗士。但這次相聚,母親的眼淚來得太頻繁,無緣無故地自怨自艾,雖然沒有具體的理由,但眼淚的來由也不難找,就是這個老頭……
父親不知道是不是裝睡,秦川見他的小眼睛微微睜了一兩次,像是在觀察這邊的動靜。他怕他們走了,怕一個人被丟下吧? 既然這樣,他為什么還這么一副大老爺?shù)臉幼?,每次都要等著他們?nèi)デ笏校克筒荒苷曇幌伦约含F(xiàn)在的情況嗎?秦川故意略大一點聲音說:“爸,你想去看海獅嗎?”
“海獅有什么看頭?我……”父親睜了眼,整個人仍然篤定地陷在沙發(fā)中一動不動。
秦川知道這是父親的標準答案,從小到大,父親大人都是家中的權威,對他們的任何興趣都一概否定,對他們的任何快樂都一概輕視。當然,他不算一個最壞的父親, 因為嘲笑、否定之后,他大多會開恩憐憫地俯就他們低弱的智商與膚淺的興趣。秦川知道他下面的話會是什么,如果時間充裕,他就要吹吹他一生看見過的東西;若是時間緊迫,他也會識時務地加快節(jié)奏,說,我就陪你媽去一下。今天秦川故意不讓父親說出這句話,打斷他說:“海邊風冷!你又不喜歡看海獅,你就在家歇著吧!”
父親的腔調(diào)已經(jīng)擺出來,話卻沒能說出來,他只呆愣一瞬,臉上又出現(xiàn)了那種老知識分子的假笑?!拔疫€是去吧!陪陪你媽! 老太婆現(xiàn)在離不開我的,在美國丟了,可就找不回來了。呵呵……”他這么笑著,目光卻可憐巴巴地看母親,似乎在求她不要反駁。秦川覺得很可笑,明明是父親有輕度阿爾茨海默病,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癥,而且這些年發(fā)展得很快,母親去哪里都需要帶著他,他卻總說是為了陪她。
母親一心趕緊出門,今天醒得早,已經(jīng)在手機上查看了許多圣地亞哥海邊看海獅的照片,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拖延時間。老頭看過來的眼神讓她心煩又心酸,她吞下了沖口要說的話,不耐煩地吼著:“想要跟著去, 就快點走!困在沙發(fā)里等人抬?”
秦川是在和父親抬杠,他從懂事起就不曾被這個男人納入過自己的陣營,父親大人總是把這個唯一的兒子放在自己對立面, 逼著他與自己斗智。父親大人和他玩各種游戲,就是為了贏他,讓兒子失敗認輸。對他說的話,全帶著嘲諷的口吻,當著別人的面更是如此,自然得就像是老克蠟的自嘲。
即便秦川自己也很想嘲笑父親,甚至想?yún)柭暟阉麖哪欠N假裝的鎮(zhèn)定中喊醒,但他聽見母親的吼聲,仍是本能地側(cè)過頭去。他受不了女人尖厲的吼聲,何況是母親。母親一直是他喜歡的類型,印象中她從來不曾大聲講話,甚至是哭泣,也是小貓嚶嚶的聲音。父親和母親常常吵架,但他們的吵架是沒有聲音的。在秦川的記憶中,他一直是個幼兒,坐在床上,或是蹲在五斗柜旁邊。父親和母親像是卓別林電影中吵架的人,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有一陣子,母親像小貓似的哭,記憶中也是默片,哭聲像是秦川自己加上去的幻覺。
父親從五斗柜第一個抽屜里拿出大大小小的幾個本子,都是紅的。秦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曉得那是結(jié)婚證和存折,是母親說的嗎?他不記得了。父親和母親繼續(xù)不斷地在秦川面前走來走去,父親總是拎著那個裝了紅本本的黑色人造革包,里面還有一只套在墨綠套子里的長膠乒乓球拍。
那段時間比較長,秦川只記得與母親的一次對話。母親說了半句:“若不是為了你……”然后,又嚶嚶地哭。
小秦川說:“你們離婚吧!”
母親一愣,吃驚地看著他。然后問:“那你是跟我,還是跟你爸?”
“我不需要你們管,誰也不跟。我跟奶奶過?!?/p>
母親又小貓似的哭:“他畢竟是你爸!”
“他個子太矮,也不好看。你可以給我找一個帥的、高大的,當英雄的爸!”
母親破涕為笑,摟緊了他。當晚,母親把這句話向父親告密了。她是笑著說的,他也笑,假笑。父親暗暗看他的眼神充滿了真實的敵意。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靠出賣兒子彼此和解了。一年后,秦川有了個妹妹。秦川曾經(jīng)問母親:“你不想和他過,為什么又生一個?我是男孩,不用你們管,這個小女孩怎么辦?”
母親裝模作樣地嘆息著,但秦川卻在她臉上看出一份滿足。以后的日子,他們繼續(xù)上演默片爭吵,直到妹妹坐在床上,大哭著喊叫:“爸爸媽媽不要離婚?!?/p>
據(jù)說有些中國家庭重男輕女,但在這個家里,父母更喜歡妹妹。秦川認為他們那么喜歡小妹,是因為她愿意充當他們之間的紐帶,而他卻不愿意,他不愿意讓自己成為他倆離婚或不離婚的任何借口。
有一次,他聽到母親和外婆打電話時說: “小川有點怪,小小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都有點怕他……”聽到這話后,秦川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同尋常,他在母親面前越來越威嚴,他和父親也越來越分庭抗禮起來。
“快點!口罩呢?”母親繼續(xù)叫嚷著?!翱谡??”父親茫然地看著母親,然后假裝恍然大悟地摸口袋,接著又在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斜背在身上的小挎包里尋找。父親和母親一樣,都喜歡有很多分層和側(cè)袋的挎包,就像家中的抽屜和柜子,總是放著各種包裝紙盒、鐵盒、塑料盒。過去,這種分類習慣使得家里很干凈;現(xiàn)在,許多東西被永久地遺忘在大大小小的盒子里。
父親正在用心地,集中全部注意力地, 輪流一個個查看他多口袋的小挎包,無論是有沒有可能裝口罩的,或是能不能裝得下口罩的,他都一一查看。秦川背過身去,用膠囊咖啡機燒了杯咖啡,端著轉(zhuǎn)回身時,父親還在找。但秦川從他煞有介事的樣子上一眼看出,他只是在找給母親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母親冷冷地站在旁邊看著,像一個小學班主任。這個一輩子智商都被丈夫忽略的女人,看著被許多人崇拜過的大教授,終于變成了自己面前的小學生,甚至是幼兒園的差生。每天她都可以看見他一次次地犯錯,不停地犯錯,她在氣惱的同時,也有一分解氣, 有一分找回自我的感覺。但她對于自己的這種愉悅,感到陌生而羞恥,無法坦然地去體味和享受它,她覺得自己應該持有的態(tài)度是委屈和惱怒……
“再拿個新的吧!一次性醫(yī)用口罩哪能一直用?”秦川說著,把咖啡倒進保溫杯, 向樓上喊了一聲,“溪溪,走了!”
秦溪從樓上下來,已經(jīng)畫好“口罩妝”, 妝容的重點在眉眼,腮紅都飛在兩鬢和兩頰的外側(cè),嘴唇和臉的大部分是素顏。戴上口罩就完美了,現(xiàn)在沒有戴口罩,眼部和兩鬢的妝就濃得像戲妝。
母親見兒女都準備好了,便一把奪過父親的挎包,匆匆看了一下,見里面沒有口罩, 又伸手熟練地翻摸他身上羽絨背心的口袋。果然,她像搜出了頑皮小學生藏在口袋里的彈子般,高高舉起一只皺巴巴的口罩?!斑@是什么?儂搞??!”母親將拿著口罩的手一直伸到父親的眼前。
父親“哦”了一聲,笑了笑說:“尋這個?。?!”他一把接過口罩,又放回了羽絨背心的口袋里。父親的臉上沒有顯出一絲尷尬的神情,好像剛才只是母親沒有說清楚要找什么。父親現(xiàn)在的“老臉皮厚”與母親的“強勢吼叫”,都是秦川不熟悉也無法面對的,他本能地回避著,催促道:“走吧走吧, 多穿一點,海邊有可能冷?!?/p>
母親沖進臥室,給父親拿來一件檸檬黃的沖鋒衣。
“這顏色挺漂亮的。”只是為了調(diào)節(jié)氣氛,秦川沒話找話地鼓勵了一句。
“明亮。拍照片好看。你爸挺喜歡的?!?母親說著,莞爾一笑。她看老頭的眼神雖然只是一瞬,卻與剛才吼他時判若兩人。
父親一邊得意地對秦川說:“你猜猜這件衣服多少錢?”一邊要從母親手中拿過衣服去穿。母親不把衣服給他,說:“一會兒上車穿那么多干什么?到了海邊再穿?!备赣H很想穿給兒子看一看,他對自己買的這件衣服很得意。
“又不是什么好牌子。再說,是你自己買的,肯定貴不了?!鼻卮ü室膺@么說。他一邊說,一邊譴責自己為何總是要去掃老人的興呢?好像是在報復他,過去,他也一直掃他的興……可是,父親大人好像已經(jīng)忘了爺倆一慣的互損互嘲模式。
“那你說多少錢?”一直昏昏欲睡、糊里糊涂的父親,眼睛亮閃閃地盯著兒子。
“儂就是喜歡買便宜貨,有什么好猜的?上車!上車!”母親說著就用力拉他走進車庫。秦川趕上一步按了車庫的卷門,陽光一下子充滿了剛才還黑洞洞的空間,他看見父親的臉仍轉(zhuǎn)向他,期待地望著他。他知道老頭希望他說一個比較高的價格,然后他就可以用一副精明篤定的樣子告訴他真實的價格,繼而必要讓他看看這件東西的各種好處。這是父親的保留節(jié)目,淘到物美價廉的東西是他的快樂,用自己的成果教育他們母子更是他的快樂,只是他們母子越來越懶得配合他了。
秦川一邊把車倒出車庫,轉(zhuǎn)上門口的社區(qū)小路,一邊問母親:“我不是給他買了好幾件北面的、耐克的,怎么都不穿,他不喜歡?”
“他不穿,說是袖子太長了?!蹦赣H說了一句,停了停又說,“可他又不肯送人。上次大舅從廣州來,天冷了沒帶衣服,我就把你買的那件沖鋒衣給他穿。大舅穿著特別好,我想就讓他帶走吧。你爸就是不肯……”
“我為什么要送他衣服?。俊避囈怀鲕噹炀脱鲱^閉上眼睛的父親,突然睜開眼睛說。
“你又不要穿,放著還不是浪費?好幾年了!”母親說。
父親不說話,他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
“家里那么多箱子,柜子里也堆滿了, 他倆就是愛藏東西?!毙∶们叵诟瘪{駛坐上,正借著車上的鏡子看自己的妝容。
“他要藏著……總是舍不得穿吧!”母親轉(zhuǎn)而又替父親辯解道。
父親卻像是已經(jīng)與他無關,渾黃的一對小眼睛望著窗外,眼角有些稀的黏液,讓他的視線略覺模糊。
這是哪兒呢?秦陽江一時想不明白。他腦子里面各種場景、地點、時間越來越消融了各自的邊界,隨意而散漫地時而重疊, 時而飄離,好像年輕時他最拿手的撲克牌游戲。他總是換來換去地讓這對小兒女猜,他們總是猜錯,他便開心地大笑??墒乾F(xiàn)在, 一切都成了換來換去的撲克牌,而他唯一能保持尊嚴的方式,就是不猜。
四
秦陽江坐在白漆木條長凳上,油漆半新不舊,與綠色草坪,灰白小徑,小徑對面的白欄桿,欄桿外的巖石沙地,全都融成一體。天空非常藍,無限延伸,遙不可及。海鷗飛上去,飛成小黑點,飛得消失了自己,仍是觸不到天。
他坐在一張長椅的中間,不希望與人共享。人流在他的前后來來去去,像是魚群。過去他也偶爾會看電視里的海洋世界或動物世界,他對那些活的都沒什么興趣。他從來就不是老虎、獅子,沒有獵捕的能力;也不是成群結(jié)隊的猴子、飛鳥或魚,他也不具備始終跟上群體的能力……讓他感同身受的往往是鏡頭里的一棵樹,一塊海底的礁石。 “過去……”這個過去是什么時候?他記不清了,那時似乎兒子還在身邊,大呼小叫著讓他看一條像芭蕉扇般的魚……現(xiàn)在他只看購物頻道,從早到晚,電視機都像一只擴音喇叭,重復著同樣的話。老太常常為這事抱怨,吵得她頭疼,而且他看購物頻道又從不購買什么。
“儂天天看,儂又舍不得銅錢去買?!?“我十三點啊?會被他騙?只有儂這種傻乎乎的老太,專門要去上當?shù)摹!?/p>
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掛著半嘲弄半愛撫的笑容,他可不想得罪老太婆,她是僅有的一條被他困在礁石穴中的小魚,彩色的漂亮小魚。而且,還要靠她做飯吃。
“儂是聰明,聰明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那儂天天看廣告是為了什么呢?防備騙子???”老太臉上和語氣中的嘲諷已經(jīng)無法回避,秦陽江不動聲色地微閉上眼睛不看她, 將自己的尷尬與失落吞進肚子里。雪梅從什么時候開始反抗的?這個一直崇拜自己,總是在他愛意的嘲笑下羞紅臉頰的女人,從什么時候開始反唇相譏的?砰,門關上了。
秦陽江睜開眼睛,看著對面書房那扇白色木門。他們家現(xiàn)在沒有書,書都放在地下室了,里面有兒女兒時學習的課本和《十萬個為什么》,有一些小說和雜書,還有他和她的專業(yè)書,他的棋牌書……現(xiàn)在這些書都沒用了,八十多了,他看不了書,她有電腦。
她和她的電腦,她的智能手機,電腦里的電視劇,手機里的微信,微信里的人,還有一張床,一張她爸爸留下的白色藤椅,一臺很久沒有用過的縫紉機,一張小的時尚的白色電腦桌……那是她現(xiàn)在的世界,就在這扇白門里面。
耳朵不行了,電視的音量開到很大,他聽著卻是溫柔的聲音。電視里的女人非常熱情,竭力討好地笑著,要取得他的信任, 等候他的判定。為了讓老太走出那扇白門, 回到客廳,坐在這張當年她選中的雙人沙發(fā)上,他也曾試著換其他的頻道,看她喜歡的電視劇。但是很快就放棄了,他不明白他們?yōu)楹慰蘅扌π?,一方面他的記憶力已?jīng)無法弄清人物和情節(jié),另一方面他們的哭笑很無聊,也無意與他發(fā)生關系,也是一些從他面前游過去的魚……
此刻,秦陽江坐在美國圣地亞哥的海邊, 身邊的人流,天上的飛鳥,沙灘上的海獅, 一切都是游過他身邊的魚群。他感覺自己是一塊黑暗、濕冷海底的礁石。
偶爾,有孩子或老人在他所坐的長椅一邊或兩邊暫時停歇,因為他固執(zhí)地不肯挪動,眼睛微閉,臉上沒有表情,結(jié)伴而游的情侶、朋友、父子們,只是好奇地看一眼這個黃皺干瘦的中國老頭,便離開了。他們寧愿坐到草地或路邊的巖石塊上,互相依偎著,或是打鬧著。
老頭沒有睡著,他不可能安下心來睡著, 他一直擔心自己會不會就被遺落在這里。無論在旅游中還是日常購物,自己都常常被孤獨地丟在一處,被叮囑不要亂走,他就只能站在原地等待認領,這種狀態(tài)讓他感到委屈,甚至憤怒!所以他不想合作!是的,當一塊孤獨的礁石也就罷了,還要為這些歡快相伴、傻說傻笑的魚們讓道挪移嗎?秦陽江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只要他肯站起來,向前走三四米路,伏在被人們摸得光滑的木欄桿上,他就可以看見和天一樣藍的海,看見海邊的礁石、沙灘,看見礁石上的海獅。它們和礁石的顏色、形狀完全相同, 渾圓肥碩,深淺的灰褐色……然后,他應該還會看見他們,妻子和一雙兒女。但他不想走這幾步路,他甚至不想去看他們,也不想去看下面沙灘上孩子們的歡呼。
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想象著老太驚喜快樂的樣子,不停地擺姿勢,與兒女合影, 拍風景。然后,她回到家,一有 WiFi,就會忙著發(fā)朋友圈,甚至顧不上做飯,也顧不上與他說話。要等到她發(fā)完朋友圈,甚至與其中一二個網(wǎng)上老友興奮地互動完了, 才會想起他。這時,她再給他看照片,或講她認為好玩的事,他就會擺出一副淡漠的樣子……有什么不對嗎?難道自己還要興沖沖地去配合她的余興?于是,老太的興奮就戛然而止,被打擊了的她會嘮叨同樣的話: “儂過去興趣那么多,還喜歡給我拍照,現(xiàn)在成了個對什么都沒有興趣的人……”
秦陽江嫉妒這個與自己同齡的女人,她一直有好奇心,一直興沖沖地隨著人群,隨著時代向前跑。而自己也許只是稍不留神絆了一跤……路邊就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那次小中風,他自己完全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一切都是她說的,所以至今他都對那個起頭存疑。她告訴醫(yī)生,告訴兒女,也告訴他,說他半夜起來上廁所,歪著走路,走不到廁所里。她聽到動靜起來,就把他拉到廁所里,他卻抬起腳住抽水馬桶里伸……她說到這里就委屈地紅了眼睛,加強了聽者對那情景的印象。對于老太的描述,他完全沒有印象,何況就算這樣,按她所描述的不過是一次夢游。
她又說第二天一早要去醫(yī)院,他又把一只腳往她斜背著的挎包里伸……秦陽江覺得這就更不可能了。但他不想和她爭辯,他被她帶著,在上海長江醫(yī)院上上下下地做檢查。他是專家教授待遇,這些費用都可以報銷,他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陰謀。這個女人一輩子傻,卻一輩子不肯服氣,他知道他們之間的勢力正在此消彼長,但他不會一步讓得太多。
不管他愿不愿意,接下來卻只能步步退讓。醫(yī)生完全基于老太的陳述開了一大堆藥,一邊說這個也不一定必須吃,或是吃了有好處,但他的病是無法醫(yī)好的,只能延緩發(fā)展;一邊又詳細地說明了各種藥吃的頓數(shù)和時間……復雜得很,讓他根本不可能記住。
老太卻能記得住,但也許她不過是假裝記得住,然后煞有介事地把一個個大小差不多的瓶子和瓶里的藥拿給他看,并一一說明是早中晚哪頓吃,飯前還是飯后吃。有一二次被他抓住她前后說的不一致,她就惱羞成怒地說:“儂不相信我,就自己管好了。”于是,秦陽江下定決心自己來管藥,他一生管理過無數(shù)易燃易爆的高壓容器,管理過各種精密的牽連著許多人生死的數(shù)據(jù),難道晚年管不了自己要吃進嘴里的藥?秦陽江這一生實在沒有什么搞不定的事,就連這個方圓百里出名的美人唐雪梅, 也被他搞定在家中一生,洗衣做飯。
可是這些藥都是進口藥,英文和音譯的名字,很不好記。秦陽江曾經(jīng)懂俄文和英文, 現(xiàn)在腦子萎縮了,首先選擇把外國字排擠了出去。他拿出研究的勁頭,找到一塊白色的硬紙板,在上面畫格子,早中晚,飯前飯后, 一共六欄。一周七天,就是七行。然后求老太在這四十二個格子中放上需要吃的藥。唐雪梅還算耐心地幫他擺了,他卻看得見她眼中不以為然的嘲笑。他強忍著沒有發(fā)怒,擺出一副格外有修養(yǎng)的謙和態(tài)度,但心里對要掌管自己吃藥的事無比篤定。
唐雪梅放好藥后就走開,沒走幾步遠。她坐在餐桌旁看手機,一邊悄悄看著丈夫, 很好奇他要做什么。秦陽江用筆沿著每顆藥丸的四周精心地畫下輪廓線,整齊精細極了。唐雪梅看著發(fā)呆,仿佛又看見了那個讓全院女性都崇拜的秦教授秦總工。秦陽江感覺到妻子的目光,這目光是他熟悉的,他享受著,故意不看她,認真地畫。就在他越來越篤定的時候,一粒圓圓的淡藍色藥丸調(diào)皮地滾了一下,越過了畫好的格子。他拿起它, 卻猶豫著不知該放回哪里,起初覺得很清楚它應該在哪里,繼而卻越來越懷疑了。他只得兩根手指捏著這顆小小的藍色藥丸,抬頭將求助的目光看向老太。雪梅也看著他,卻沒有馬上走過來。
他只得說:“記不得它是在哪里的……” 男人臉上的無助,讓女人突然鼻子酸酸地要流淚。唐雪梅克制了自己委屈的淚水, 煩躁道:“儂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可怎么辦?真是要死了……”她的聲音其實并不算大,他卻聽見了……從那以后,這句話幾乎每天都要重復一二遍,甚至更多。
幾年了,他畫的白紙板換了很多張,藥越來越多,她卻總像第一次面對似的說: “儂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可怎么辦? 真是要死了。”當然,他們誰也沒有死,自從腦子不好以后,他的身體越來越好了,從中年就有的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壓,全都不高了,心臟跳得極為穩(wěn)定,人也從胖子變成了瘦老頭。
“儂是龜息,有得活了。我倒是要被你作死的?!毖┟烦Uf的話又多了一句。
秦陽江不說話。
雪梅就說:“我死在你前面,你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p>
秦陽江還是不說話,但心里蒙上了厚厚的黑云。老太死了誰會管自己呢?他知道兒子女兒都和他生分,如果到時候不管他,他也不覺得奇怪。有時,他想回憶一下自己是否曾經(jīng)喜歡過他們,但他想不起來。老太現(xiàn)在也嫌棄他了,但她還是只能燒飯洗衣,伺候自己,甚至仍不敢太忤逆自己的意思。
過去極為乖順的甜美人,老了老了,脾氣越來越壞,他也只能忍著,好在這樣就不用領情了。實在積壓久了,就等她心情好點, 脾氣好點時,自己拼力暴發(fā)一下,也就是她說的“作”……
秦陽江瞇縫著眼睛,這樣前前后后地一路想著,他很享受這樣有條有理地“思想”, 他相信自己的腦子并沒有壞掉,老太一直對兒女說他腦子壞了,無非是要強調(diào)她自己的重要性,強調(diào)她的勞苦功高。兒女也真相信他耳朵壞了,腦子也壞了,在秦溪家里時, 秦溪還總疑惑他是不是真的聽不見,現(xiàn)在到了秦川家里,他們?nèi)说靡馔危谷怀3T陔x他不遠的地方說他的壞話,商量著對付他……
“爸,你一直坐在這里?。孔哌^去看看大海多好!”
秦溪走了過來,她也四十出頭了,戴著棒球帽,耳朵后面垂下兩根不長的小辮,看著還是大學剛畢業(yè)時的樣子。那時,她和自己還算比較親熱。至少不像兒子秦川,生下來就是他的敵人。后來,她結(jié)婚了!后來, 她離婚了!她不再是他的驕傲,她成了他的羞恥……
“老太呢?”秦陽江的目光急切地看向女兒身后。
“媽和哥還在下面,我上來看看你?!?秦溪說著走到欄桿邊,背靠白漆木欄,面對三四米遠坐在長椅上的父親說,“你過來, 從這里向下看,就能看到他們?!?/p>
她的神情像是在哄一個學步的幼兒,秦陽江覺得有點可笑,老太并不是他的七彩棒棒糖……想到走過去,確實不過幾步之遙, 他就可以看見老太。他想了想,打算站起來, 走過去看看,身體卻似焊在椅子上,動不了。秦溪以為他不愿動,就走過來伸手把他扶了起來,嘴里說:“好不容易出來,你就是要動一動。一直坐著,海風吹得也會著涼?!?/p>
女兒的關懷和她的手臂讓他很受用,他口中說了聲“謝謝”,但這聲“謝謝”除了客氣沒含任何一絲他里面的真實情感。他每天都要說無數(shù)聲“謝謝”,吃頓飯也至少前后要說十多次,讓家里時不時呈現(xiàn)出公共場所的氣氛。秦溪像沒聽見一樣忽略了這聲“謝謝”,將他扶到欄桿旁。他向下一看, 穿著白色沖鋒衣的老太和穿著藍色夾克的兒子就在下面。他們好像知道秦溪會把他拉來似的,一看見他的腦袋從懸崖般的坡頂露出來,就使勁地向他揮手。
一陣海風吹過來,秦陽江稀疏的頭發(fā)被吹得揚起來,他伸手想按住它們,卻抓不住?!巴洿髅弊恿??!彼傅匦α诵?,自言自語道。再往下面看時,老太又沒了。秦陽江現(xiàn)在心中最大的恐慌就是這個越老越活躍的老太,一眨眼就不知蹤影,等找到了, 一晃又沒了。無論走到哪里,無論他是否忘記了上午的事或是昨天的事或是幾天前的事,只要老太在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這個世界就還是認得的。
好像是怕女兒發(fā)現(xiàn)自己的恐慌,他側(cè)頭轉(zhuǎn)向她說:“你媽年紀大了,她腿腳不好, 別走丟了!”
“你別走丟了才是要緊!媽頭腦清楚得很,哪里丟得了!何況哥和她在一起?!?/p>
“你們不知道!老太腦子不好了,常常找不到東西,所以我總是要跟著她。”
秦溪看著湊近自己講悄悄話的父親, 看著他煞有介事的樣子,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厭煩的表情。從小到大,秦溪都是父親爭取的對象,他總是在她面前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說哥哥和母親的壞話。目的就是讓她做個小探子,報告給他有關媽和哥哥的事,但之后若起了戰(zhàn)事,他又毫不猶豫地將她出賣。
秦溪有點想戳穿父親的謊話,指出他現(xiàn)在隨時隨地找母親、跟著母親,不是關心她, 而是需要她。不是她會走丟,而是他自己已經(jīng)走丟多次……但她一句也沒說。陽光照在父親飛起來的稀疏白發(fā)上,照亮了他臉上松軟的皮膚,和無數(shù)道皺紋形成的,坦露無遺的虛偽,像一個剛剛學會虛偽的少年。她轉(zhuǎn)過身去,一邊走開一邊說:“你在這里別動, 我去找他們上來?!?/p>
秦陽江看著女兒走遠,剛才她的臉還與自己靠得那么近,突然也遠了,和這些來回亂飛的海鳥一樣……就不能待著別動,不能飛慢點嗎?秦陽江的目光看向礁石上的躺著的海獅,它們或成群地把肥胖的身體堆在一起,或東一個西一個地躺在同樣滾圓的礁石頂上和凹縫里,大多一動不動。
這時,他看見一只調(diào)皮的,苗條黝黑的海獅,把同伴們滾圓的身體當作了海浪,在上面滑過來滑過去,仿佛在沖浪。他盯著看了一陣。在他眼梢視線的邊緣,一個礁石斷崖上,幾只海獅正相繼玩著跳水,有的奮不顧身,有的猶豫不決,有的莽撞直撲,有的深思熟慮,有的運動著身軀做準備,也有的一動不動地躺在近處旁觀……
秦陽江退回到小徑另一邊的長椅,幸好長椅上只有一個小女孩,穿著波點粉紅連衣裙,卷曲的金發(fā)被海風吹得散亂。她父親站在一旁,無可奈何又得意揚揚地幫助小女孩完成爬上椅子、椅背,又跳落在草地上的冒險過程……
秦陽江在長椅的另一邊坐下。無論是跳水的海獅還是這個女孩,所有的勇敢與冒險都只是毫無意義的游戲……老了,老了,被醫(yī)生和家人判定“腦子壞了”的秦陽江,有一肚子人生智慧的感言,他覺得自己到了應該被求教的智者年紀,卻沒有人在乎他“明哲保身”的智慧,一生練就的“謹慎”與“平衡”竟然無人可教。
秦陽江抬頭看天,天藍得肆無忌憚,毫無含蓄可言……他眼光滑落時,看見妻子和兒女正從天邊走過來,老太也笑得肆無忌憚。秦陽江討厭美國,這個國從他的國中奪走了兒子、女兒,現(xiàn)在還要奪走他最后的臣民——他的老太。一來到美國,他對她的控制就失去了力度。
他覺得自己必須振奮起來,保住自己的國,自己的民。秦陽江心中盤算著一會兒自己的反應,發(fā)怒,發(fā)脾氣?冷臉,讓他們注意?微笑,寬容大度?這樣想著,他的臉上陰晴不定……
五
洛杉磯的疫情越來越嚴重,秦川所住的城市不大,卻在洛杉磯大區(qū)域中排列第二。麗貝卡在洛杉磯政府部門工作,她的工作基本上全部都在網(wǎng)絡上進行,去辦公室或是在家完全沒有區(qū)別。其他公司的類似職位,大都在家工作,或一周有一二天在家工作,政府部門仍要求坐班,而不考慮辦公成本。
周日晚上,麗貝卡終于接到部門郵件, 通知她在家工作。她需要去辦公室拿一些東西回家,丈夫秦川很意外地說要陪她去。母親眼巴巴地看著兒子。兒子說:“你們昨天剛?cè)チ撕_?,要好好休息!老人是新冠感染的最危險人群!多休息,多吃水果,不能再出門了?!?/p>
母親看著兒子,眼神像個小女孩,像是在問,那你為什么出去呢?秦川只好回答: “開車挺遠的,我陪她去一趟,省得她開得無聊?!丙愗惪ㄔ谂月犞鴺O為感動,剛想說什么,秦川就拉著她去了車庫。等車開出車庫,開上街道后,秦川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其實你在家陪他們也挺好的。我自己去拿一趟就回來了?!丙愗惪ㄒ贿呅腋5匦χ贿呌悬c不好意思,好像這個男人是她從那個完整的中國家庭中搶來的。自從公婆和妹妹來到后,麗貝卡覺得這個家一下子就成了他們的家,她每天下班回來就是到了別人家中。喜歡中國文化的她不由自主地扮演起中國小媳婦的角色,格外恭敬謙讓。秦川看著覺得好笑,說她比中國媳婦更像中國媳婦。
僅僅兩個星期,秦川自己卻已經(jīng)透不過氣了。這個家原本白天只有他一人,現(xiàn)在是四個人。何況父親耳朵不好,又不肯戴助聽器,母親的聲音就很大,每句話都像在訓斥與喊叫。他每天幾乎都是在他倆的爭吵聲中醒來,下樓看時,父親一臉茫然地坐在沙發(fā)上,母親大多已經(jīng)出門去小公園遛圈。母親不在時,父親就像是被困在濃霧里的人;等母親回來后,他倆就接著吵……不,是大聲說話!滿屋子的聲音,滿屋子因溝通不了, 而不耐煩且氣沖沖的聲音……
秦川每天都在這種聲音中掙扎,像一個陷在沼澤中的人。妹妹秦溪卻處之泰然,她基本不下樓,甚至不出她的書房。有幾次秦川對她說,樓下好像吵起來了。她便說,他們一直這樣,也算是他們的交流方式。
終于可以和妻子兩個人安安靜靜地擁有一個空間了,麗貝卡的話很少,秦川當初就喜歡她這樣,她比東方女人更安靜、嫻淑。秦川打開車里的BOSS 音響,95 古典樂頻道,這輛車是麗貝卡常開的,收音機卻固定在秦川喜歡的頻道上。他看一眼她,陽光照亮了她的側(cè)臉,額頭、鼻梁、豐滿微翹的雙唇, 密密的淡金色的汗毛為她鍍上了一圈光暈。
他看著這個臉上掛滿幸福的小女人,沒有說自己其實是為了逃避吵鬧,而說:“兩個人開車真好,陽光真好,感覺像次小度假?!?/p>
麗貝卡聽了,竟然臉頰發(fā)燙,也許是太陽曬的吧……
高速上,車不多,在洛杉磯難得可以開得那么順暢。幸福被太陽曬著升溫,又被音樂充氣著迅速膨脹,把小小的汽車空間脹成了一個大氣泡。
父親的臉突然像顆子彈,慢鏡頭般射進來,并在他面前炸開。他臉上的皺紋,和用皺紋書寫的無奈,都放大了,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遮蔽了陽光和陽光中有著淡金色光暈的女人。
“我們老了不知會怎么樣?”
這句話一出口,秦川突然就明白了這些日子的煩躁,不是因為父母的爭吵,甚至也不是因為自己已經(jīng)兩周沒有寫作。在家隔離時開始寫的一個中篇小說停在一半,激情和故事里的人物都像是斷線的風箏,飛得沒影了。
他煩燥的真實原因卻是因為父親的衰老,這個男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生命的根。自己從他而來,拼命地遠離他,最后卻必定會像葉落歸根般回到他里面,回到他的衰老中去。秦川一直不在乎死亡,但顯然他忽略了死亡之前的衰老,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如今衰老的過程極為漫長……
“老了,等我退休了,我們就可以去周游世界。走不動了,可以坐游輪……不想四處跑,可以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麗貝卡難得地說了許多話,她也發(fā)現(xiàn)最近丈夫的情緒很低落,但她無法理解他,漸漸衰老不是很正常嗎?活到哪一步就走哪一步,不是中國人最棒的文化嗎?有什么必要現(xiàn)在憂愁?也許是因為他無法創(chuàng)作吧? 每次他無法創(chuàng)作時都會這樣心煩氣躁。
“川,你待在樓上書房里,還是可以寫作的吧?看現(xiàn)在的情況,父母估計是要在這里住一段時間的。回不了中國,機票太貴了, 而且要轉(zhuǎn)機,很危險?!?/p>
“其實,也不是因為沒有一個安靜的空間,是我之前寫的那個中篇小說就是寫父親的,寫兒時的故鄉(xiāng)??墒?,他們來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寫不了了,自己記憶中和小說中的那個家,父母,都一下子化為了泡影……” 秦川一邊說一邊似乎在整理邏輯線,他希望和麗貝卡說說話,說著說著,心里的混亂就厘清了。他和她說話,就像是小時候幫母親卷毛線團。
“你寫的是過去,兒時的家,兒時的父母,又不是現(xiàn)在的,當然不同。你還是可以寫下去,不要受現(xiàn)在的影響。”麗貝卡遲疑了一下,繼續(xù)安慰道,“其實老人在不熟悉的環(huán)境里總會有點情緒,吵幾句也正常。你不用太介意,我看小妹就比較能平靜對待, 還是你與父母相處時間太少了?!?/p>
“你們美國人孩子和父母不是更不相處?安娜父母來看他們時,住在酒店里。你爸媽……”秦川突然打住了話頭,麗貝卡的父母早就離婚了,她現(xiàn)在有兩個父母家,她倒是不在意,但秦川總是自然而然地回避。麗貝卡果然大大咧咧地說:“所以我喜歡中國式的家庭啊,多親密,多熱鬧啊。我爸家和我媽家都是無聲無息的,回去了,倒像是打擾他們。所以我覺得家里就是要吵吵鬧鬧的,我聽爸媽吵架,雖然聽不太懂,感覺也沒什么大事,每天吵每天好……”
“你?你也聽到他們吵架?你晚上下班回來后,他們在你面前表現(xiàn)得很好。要吵也是到他們臥室中輕聲吵的。呵呵,你怎么知道的?”秦川訕訕地笑著,心里覺得很丟臉。他不愿意讓外人,外國人看到這些,雖然這個外國女人是自己的妻子。
“他們的臥室在我們主臥衛(wèi)生間下面, 估計是馬桶下的水管傳聲,我每天起床上廁所時,都能清楚地聽到他們爭吵。那時,你還在睡呢!”
“ 那 么 早 ?”
“時差吧,再說老人睡得都少?!?/p>
秦川不說話了,悶悶地將頭轉(zhuǎn)向車窗外。汽車已經(jīng)到了洛杉磯市中心,麗貝卡工作的大樓,藍灰色的玻璃外墻在陽光下像一只巨大的瞳仁。她一邊將車開進地下車庫,一邊頑皮地笑起來,說:“他們吵得太好玩了, 你媽不讓你爸坐她那邊的床,說他不肯洗澡。你爸就吵著要回府城花園,他好像不知道現(xiàn)在是在美國,說你媽可以去自己的房間睡。你媽最常說的就是,你這個樣子,腦子完全弄不清,怎么辦?你爸最常說的是,我腦子不清楚,你也不清楚的,我不相信你! 呵呵……人老了,真的像小孩。”
“你還聽得那么清楚?沒想到,你這個美國姑娘也那么八卦?。 鼻卮ㄐχf,心里卻很覺尷尬,真不知道父母為何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難道人老了,就越來越制約不了自己,或是懶得再費勁自我控制了?麗貝卡一邊將車停好,一邊說:“我其實也沒仔細聽,但他們的話題只有很少的幾個,反反復復,等于是在幫我復習中文。抱歉?。 ?/p>
“沒事,都是一家人,你是我們家唯一的媳婦,長媳,有什么事可瞞的?!?/p>
“你跟我上去嗎?”
“不去了,我在車里聽聽音樂?!?/p>
“好,我拿點東西就下來,估計兩三個月都未必能恢復來上班?!丙愗惪▌傄_車門出去,又側(cè)頭調(diào)皮地問,“你媽是不是有情人啊?你爸總說一個男人的名字,動不動就說,你去找陸家興。我也不知道是哪幾個字,就是這個音,你知道嗎?不過,你媽那么漂亮……”麗貝卡做了個怪臉,出了車子。她在車庫的電梯間門口向這邊揮了揮手,那樣子好像站在沙灘上。
音樂漫過來,淹沒了秦川,他想著母親, 努力想著從小到大父親嘴里提到過的男人的名字。陸家興,陸嘉新,陸俠清……這三個字以及它們的諧音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唐雪梅是個快樂的美人,沒城府,不設防,最喜歡與人交往。秦陽江在外人的口中是個善交際、極風趣的人。個子不高,臉龐清秀卻不帥氣的他,有著儒雅風趣、多才多藝的名聲,大學時代就是學校的文藝部部長,始終是女同學、女同事、女學生傾慕的對象。但他自從抱得美人歸后,一生就以守住這個美人為目標,總覺得天下的男人都在覬覦他老婆。
秦川記得剛上小學時,有個年輕的叔叔, 他是父親和母親的同事,他和母親談得來, 和小秦川也談得來。秦川喜歡他超過父親, 因為他對秦川好,常常表揚他,并且他長得高大英俊,像電影中的英雄人物。而父親卻是一副小資產(chǎn)階級,或是要當叛徒的模樣。秦川喜歡那個叔叔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和他在一起時,母親唐雪梅特別愛笑,臉美得像盛開的花。
但秦川還是當了秦陽江的小特務,秦陽江安排他天天跟著母親和那個叔叔,并向他匯報他們的情況。秦川不想當特務,但他喜歡跟著他們,那個年輕叔叔是母親辦公室的領導,而父親又是那個叔叔的領導。家中時有爭吵,父親總是以秦川的報告為依據(jù),但秦川似乎沒能獲得重大情報,于是父親不滿意他,母親也恨他,反倒只有那個叔叔總是摸著他的頭說,他將來會有出息。
秦川各科的成績都平平,只有作文寫得特別好,他總要拿作文給叔叔看,看他的作文占用了幾乎所有母親和叔叔在一起的時間,叔叔說他將來能當作家。秦川當上小說家以后,他認為主要歸功于父親和那個帥叔叔,因為從小到大父親都要求秦川匯報母親的行蹤,與誰在一起,做什么,說什么,甚至動作表情……秦川對人物和環(huán)境的觀察力與描述力就是這樣練出來的。但父親永遠不會注意到兒子秦川有什么特殊能力,更不會表揚鼓勵他的才能,他的注意力只在屬于他的美人唐雪梅身上。
他倆為這個叔叔陸續(xù)吵了好幾年,然后秦川就有了妹妹。在這個家,秦川和妹妹都只是附屬品,秦陽江和唐雪梅才是主角。他倆繼續(xù)為唐雪梅和誰說了話而爭吵,但那個叔叔的名字終于漸漸稀少了,填滿空隙的是賣鹽水鴨的老頭,換雞蛋的青年,做工程出差的同事,大門的保安,旅行團里的陌生人, 小公園里的舞伴……
這樣的爭吵一直不斷地進行著,直到八十多歲。在八十多歲的老頭眼里,全世界的男人們?nèi)栽谟J覦他的美人,雖然他早早地開始喊她老太。讓秦川慶幸的是,自從妹妹上了小學后,他的特務工作就結(jié)束了。妹妹秦溪并沒有成為作家,因為她完成不了監(jiān)視任務,更描繪不清母親與各種男人接觸時的情景,她的匯報就是哭。可奇怪的是,她這種毫無責任心,也沒有技術含量的哭,卻為她贏得了父親母親兩個人的喜歡。這多少讓秦川有點憤憤不平。不久,他高中畢業(yè),上大學離開了家。
秦川回憶了一大圈后,仍然沒有陸家興這個名字?;氐郊遥⒖膛苌蠘侨柮妹?, 妹妹秦溪也說沒聽過這個人,難道母親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是他倆都不知道的?難道母親這輩子都被父親管著,服侍這個自私的男人,幾乎連個親密的朋友都沒有,就是因為有什么把柄握在了父親的手里? 兄妹倆立刻有了八卦的心。
六
“你去找陸家興吧!我曉得你早就嫌棄我了……不要以為我腦子壞了,我腦子清楚得很,比什么時候都清楚!去尋他吧!吃他的飯!”
中氣十足,幾乎可以說是嘹亮的聲音, 打破了初夏暖融融的平靜。秦川突然睜開眼睛,頭腦一下子越過了平日緩慢的過渡,清醒過來?!瓣懠遗d?”麗貝卡在他的臂彎中早就醒了,調(diào)皮地看著他圓睜雙眼的驚訝樣子。她點了點頭,表示幾天前說的就是這個名字。
樓下的聲音繼續(xù)傳來,秦川草草地梳洗一下,穿著睡衣出了臥室的門。他沒有走下去,而是伏在樓梯的木欄桿上傾聽著。
“我要吃誰的飯?我吃我自己的飯,我, 我也沒吃你的飯……”
母親的聲音沒有平時響亮,反而有點模糊忐忑。他們倆這十來年的錢都是分開的,AA 制。每月有著上萬元退休工資的老專家,每個月付兩千伙食費,聽說后來漲到了三千??墒歉赣H一說就會說到吃飯的事, 好像吃飯仍舊像他們年輕時一樣,是天大的事。
“是嗎?我的飯你不想吃了,陸家興的飯可以去吃的!”
“你這話為什么不在四十年前說?” “四十年前說了怎樣?你不是嫌我腦子壞了嗎?去找他??!他腦子沒壞吧?還記得你吧!”
“你說這話有意思嗎?我這一輩子不都在伺候你?我什么時候去找過他?”
“不去找,也在心里想??!一輩子和我在一起,所以委屈了?煩了?”
“你簡直是不講道理……”
“你敢說心里沒想?”
“你尋死啊,我不要管你了……”
秦川聽到有一點響動,立刻,樓下傳來父親的大叫:“打人了!要行兇了!”秦川剛要沖下樓去,妹妹秦溪不知何時已在他身邊,她背靠著欄桿,伸手一把抓住他,說: “不用急,叫得那么響,肯定沒事?!鼻叵姼绺缭尞惖乜粗约海孟袷求@訝自己的冷血,便訕訕地放開了手說,“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們這種事,我見多了。你不常和爸媽在一起……”她說著反而率先走下樓梯去。
父親正坐在黑皮沙發(fā)上,難得地不僅坐直身子,而且上身前傾。他見兒女下來,便立刻向后一仰倒進沙發(fā),把消瘦的干檸檬般的臉斜仰四十五度對著他們。他的眼睛不看他們,兩眼望向天花板,把委屈和心如死灰恰如其分地結(jié)合在一起,用身體的姿勢分毫不差地表現(xiàn)出來。
母親背對著樓梯,沒有看見他們,仍在狠狠地道:“你個要死的,七老八十翻舊賬。他人都死了,我去尋他?那么多年了,我哪里對不起你?”
“爸,媽,你們吵什么呀?都是八十多歲的人了,有意思嗎?什么陸家興?他是誰?”父親眼睛斜斜地降尊滑了下來,一副審判官的樣子:“你問她!我不好意思說! 沒臉!”
母親唐雪梅見兒子看著自己,氣急道: “那么多年了,發(fā)神經(jīng)地翻出來,人都死了好多年了。我們一直沒有再聯(lián)系,他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去?!彼f到最后一句時語調(diào)軟了軟,手摸了一下耳后的頭發(fā)。
“看,你們看!哎喲,沒去給他送終???太可惜了,臨終可是有好多話要說呢……”秦陽江的嘲諷口吻實在是讓兒子秦川聽不下去了:“爸,你說話不要那么難聽好吧!八十多歲了,即便有什么事,也都是過去的事了?!?/p>
唐雪梅見兒子幫自己,立刻聲音里有了哭腔:“你爸就是不講道理!天天牽頭皮。我這輩子伺候他到現(xiàn)在,還要抓住不放?!?“對的!就是要天天牽頭皮,做過的事抹不掉的。你就是應該服侍我,這是你欠我的。”
秦陽江的口氣篤定又正義,但他心里其實也無法確知有關陸家興的一切,只是一次偶然地這個名字浮現(xiàn)腦海,吵架時他試探地提了一下,誰知老太一聽這個名字就軟了,刀槍不入的金剛罩就破了??此t著臉拼命辯解的樣子,秦陽江就知道自己拿住了她。秦溪突然上前幾步,一邊拉母親走開,一邊回頭對父親說:“就算媽有情人,也不欠你的!沒道理要伺候你!服侍你是情義, 不是欠你的!”
秦陽江在女兒面前突然愣住,他見老太離開自己走向另一頭的餐桌,心里一陣發(fā)慌,恨恨地看著面前的秦溪罵道:“你自己家都搞沒了,現(xiàn)在要來挑唆、拆散我們家?”
秦川聽父親這么說,立時大驚,趕緊看妹妹。秦溪臉上白了白,并不發(fā)怒,冷冷地對秦陽江說:“你不用激我,你也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我不在乎!我離婚怎么了? 我看媽就該和你離婚!你一輩子都自私, 兄弟姐妹親朋好友沒一個來往的,就剩媽管你了。你不是感激,對她好點,到現(xiàn)在這樣了,還想拿住什么上輩子的把柄……太可笑了!”
“我和那個人這些年根本就沒見過,什么情人?告訴你,他早就死了,你怎么就不信?去問好了……”
唐雪梅一說話,剛才被女兒的話悶住的秦陽江又來了勁頭,竟然一用勁,從沙發(fā)里站了起來??墒沁€沒等他的話出口,秦溪打斷了母親的話說:“媽,你有什么好解釋的?他說你有情人,就有了!有什么關系? 不要說是從前有,就是現(xiàn)在有,又怎么樣?”
“他整天疑神疑鬼,弄得小區(qū)保安都知道,竟然總是去保安那里打聽我和哪個男人說了話,前幾年我和鄰居去公園跳舞,他還跟蹤……”母親坐在桌邊說著說著,眼淚還掛在臉上,眼睛里竟有一絲嬌羞的得意。
兒子秦川看到母親眼中的神情,打斷她道:“行了,行了,別說了!八十多歲了, 就算有情人,又能干什么?”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得太冷酷。他也會老,也會什么都干不了……秦川突然厭煩地把手揮了揮,神經(jīng)質(zhì)地像是要揮去看不見的蜘蛛網(wǎng)……
秦川、秦溪、唐雪梅三人在長餐桌的一端坐下后,秦陽江跌回沙發(fā)里,閉上眼睛睡了。
“媽,我怎么沒聽說過陸家興這個名字?”秦溪問。
母親看著她,發(fā)了一會兒呆:“你那時還沒出生呢?!?/p>
“那我應該知道啊?我怎么也沒印象呢?”秦川問“你那時還小?!蹦赣H說。
“不對啊,我記得小妹出生前,你跟一個叔叔好,很高大英俊的。他不姓陸?。俊?“這個你還記得啊……那個叔叔是同事,你爸瞎猜?!?/p>
“那這個陸家興……”秦川的口氣里完全沒有責備或?qū)徟校皇呛闷妗?/p>
“他不是我們單位的,是外婆家弄堂里的……”
“青梅竹馬?你們以前好過?”秦溪端著一副八卦的表情問道,她看著母親羞澀的樣子,覺得很好笑,但又有點羨慕。
“也不是了……他家有海外關系,后來搬離上海了。再后來又回上海了,但馬上就出國了。反正沒緣分……”
“那你們認識在和爸結(jié)婚之前啊,他有什么好鬧的?你們后來沒有再見過?”
“見過……幾次。他來看過我?guī)状巍5惆炙麘摬恢赖摹?/p>
“你有什么事能瞞得?。俊鼻卮ú恍嫉匦α艘幌?,這個像小女孩般全無城府的女人,簡直就和麗貝卡這個外國女人一樣。他看著母親唐雪梅,笑得很寬容。他喜歡女人傻一點,但他覺得自己并無意像父親一樣想要控制妻子。
“媽,你和那個人,有沒有……”秦溪問。 “有什么?”唐雪梅茫然地看著女兒,但女兒臉上曖昧的表情一下子讓她像是明白了。她不知道該什么說,臉騰地就紅了, 紅得像個有點發(fā)白的西紅柿。
“這個怎么講呢……”
“ 就是有沒有與他實質(zhì)性的…… 那個……”秦溪見母親疑惑地看著自己,只好把平時說得很隨意的兩個字說了出來,“就是你們有沒有做愛?”
“你說什么呀!”唐雪梅像是挨了一顆子彈般臉上褪盡了紅暈,低下頭去,“我們沒什么!”
“為什么沒什么???”
“有什么還得了?就這樣還被你爸牽頭皮呢!被他抓住把柄,一輩子當牛做馬,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p>
“那是你自己軟弱!溪溪還沒出生,你們就是天天吵離婚,我早就讓你們離了?!?秦川又看見了那個坐在床上孤立無援的小男孩。
“講得輕松!那個時候女人離了婚,怎么做人?。俊?/p>
“那你現(xiàn)在也可以離婚的。”秦溪說。自從秦溪離婚后,父親看她的眼神就變了。秦溪從小最在乎父親,想讓他對自己滿意,但他甚至不問問她為什么離婚,只是聽那個男人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就認定是她出軌。其實也無論是誰出軌,離了婚的女人在這個標榜自己一生正確完美的男人眼中, 就已經(jīng)破敗了……
“八十歲了,離什么婚?唉,主要是他生了這個倒霉的病,腦子壞掉了,天天和我胡攪蠻纏。眼前的事記不得,連自己的藥也搞不清,反倒想起這些莫名其妙的,遠天遠地的事情來……這可怎么辦?”母親的眼淚說來就來,委屈地一直向下流,“你們的父親,總是要一起管的,為什么是要我一個人管?”
“我們怎么管啊?要讓我管,我就送他去養(yǎng)老院。他已經(jīng)走失了幾次,也跌過跟頭, 趁著還比較清醒,身體也還好,先住進去熟悉熟悉!”秦溪說。
“他要盯住我啊,要去住也要我一起去。我好好的,為什么要把自己關進去等死啊? 何況養(yǎng)老院都是偏遠得要命,我不習慣的。我從小生活在淮海路上,老了去鄉(xiāng)下了?”
“不去住,那你只好帶著他。你是他妻子,你在,他哪里肯讓我們安排?這些天, 無論在外面還是在家里,他只要張開眼睛看不到你,就要找的?!鼻卮ㄕf。
“是啊!我就是注定要被他拖死的?!?“那你們就找個保姆吧!這樣你就輕松了?!鼻卮ㄕf。
“家里只有兩間房間,保姆住哪兒?” “住小間啊。你們住大間?!鼻叵f?!澳俏也皇且恢焙退υ谝黄?,那更要死了。他沒死,我要先死了。”
……
話就這么來來回回一圈圈地進行著,父親的腦子,養(yǎng)老院,母親的自由,房子,保姆, 藥,陸家興……大約不出十樁事情,二三天一個周期地談一輪。日子就這么又過了兩個月,秦川已經(jīng)習慣在樓下爭吵聲中寫作了。
七
不知從哪天起,父親不再提陸家興了, 他腦子里陸家興的門關上了,卻開了另一道門:錢!
他說自己有五千塊錢帶了出來,現(xiàn)在找不到了。連續(xù)幾天,從來躺在沙發(fā)上不動的秦陽江不知哪兒來的勁頭,天天霸占著平日不用的正式十二人的大餐桌,挪開了桌上所有的裝飾,把他所有的行李都鋪在上面。他把自己的行李打開,一卷卷一包包地拿出來,一個個小袋子,一件件衣服的口袋都摸來摸去,然后又整整齊齊地歸攏。第二天又是再來一遍……
寫作失眠的秦川凌晨下樓,去熱一杯奶喝,有時就撞見父親穿著長睡衣和短褲,抖著兩條麻桿似的皺巴巴的細腿,或正在輕手輕腳地搬箱子,或站在大長餐桌前,面對鋪滿桌面的行李,就像當年面對高壓容器復雜的圖紙般沉思默想……
秦川一般都躲著他,避免交流。一來是為了自己能平穩(wěn)進入脆弱的睡眠狀態(tài),不便說話;二來也是不想打擾仿佛處在夢游中的父親。他去廚房用微波爐熱牛奶,最心驚肉跳的就是那叮的一聲。他總是等著,及時地在那聲音響起之前,打開微波爐的門,拿出牛奶。
秦川有兩次端著熱牛奶上樓時,無意間伸頭看了眼樓下前廳中站在大餐桌前的父親,他好像將軍般站在沙盤前。兒子秦川一生中不知為何,對父親這種篤定的氣勢最有敵意,不過此刻當他凝神望向他的臉時,突然心里和腰腿都酸軟起來,父親將軍般的氣勢仍在,臉上的表情卻是茫然而驚慌的,甚至有些痛苦與絕望。
秦川看著他,一個在自己的行李中找不到記憶中“巨款”的男人,像是看到一個回看盤點人生的老男人,茫然而絕望地找不到記憶中的“財富”,找不到相信珍藏好的許多美妙片段。秦川看著父親,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甚至是看到了所有的人接近終點時的狀態(tài)……
秦陽江這些日子陷在焦慮與憂愁中,微塌的鼻梁皺緊了縮進陰影里,稀疏的頭發(fā)和眉毛慌張無措地飄起來。唐雪梅趁著丈夫氣焰低落、茫然失措,便要出一出前些日子的氣。
她用平靜而略含嘲諷的口氣說:“尋伊做什么?尋到了儂會用嗎?儂曉得這里是哪兒?是美國,不用你的人民幣的。”
秦陽江愣了愣,立刻振作起來,進入與老太的戰(zhàn)斗模式:“我尋不尋儂管得著嗎? 要么鈔票是儂拿去的!我當然曉得不用人民幣,但人民幣是可以換美金的。儂把鈔票拿得來,或者給我美金?!?/p>
唐雪梅笑起來,得意地瞥了眼秦川、秦溪,對著老頭說:“儂糊涂成這個樣子, 給你錢,你會用嗎?你自己出去?你去哪兒用?”
一向站在母親陣營中的兒子秦川卻忽然對唐雪梅的話感到刺耳,他轉(zhuǎn)身上了樓,從衣柜的小保險箱里找到一個塑料袋,里面有些人民幣,大約有四千元,他手上的人民幣現(xiàn)金就這么點。然后他下樓去和母親商量, 向她再要一千元,湊齊五千元給父親,省得他茶不思飯不想,折騰個沒完。唐雪梅卻不愿意,說如果他們現(xiàn)在給他錢,老頭反而就會認定是他們之前偷了他的五千塊。秦溪也在旁確認母親的說法,秦川不知如何是好, 便搬出洋媳婦來做法碼,說是別讓外國人看笑話。
“我來解決!”唐雪梅很篤定,她轉(zhuǎn)身對丈夫說,“儂不記得了?我們走的時候, 我告訴儂人民幣帶到美國沒有用,所以你就把錢留在家里了?!?/p>
秦陽江半信半疑地看著老太,問:“那我把錢藏在哪兒了?”
“我怎么知道你藏在哪兒了?要死了, 儂這是要吃牢我了!”唐雪梅生起氣來。
秦川說:“媽,你就隨便說他放哪兒就行了嘛,省得這么一直搞下去?!?/p>
“我隨便一說???他回去就會盯住我要的,難道我給他這錢?”
“他哪兒記得。”
“不記得?他最記得的就是錢了!不停地要去銀行,在存折上打印金額,在家就是不停地數(shù)錢,數(shù)又數(shù)不清,估計就是在這里沒錢數(shù),無聊了!”
那天晚上,秦川還是悄悄給了父親四十張百元人民幣,之后幾天他便安靜了,一個人反反復復地數(shù)這些錢:“一、二、三、四……”他總是數(shù)不過二十五,然后又重新數(shù)。
秦川這些天聽著單調(diào)的數(shù)數(shù)聲,什么靈感都沒了。其實父親數(shù)數(shù)的聲音比他和母親吵架的聲音輕了幾個數(shù)量級,卻極其干擾他的思維,這些努力持續(xù)卻又不斷重復的數(shù)數(shù)聲,拒絕成為背景,伸過來,清晰地在他的心里劃擦,好像兒時妹妹用不銹鋼勺刮鋁飯盒的聲音……
我也會這樣吧?秦川在手機上看了許多關于阿爾茨海默病的信息,據(jù)說是會遺傳的,并且無藥可醫(yī), 這使他對人生和未來的一切規(guī)劃都感到模糊而可疑了……他和麗貝卡聊這事,麗貝卡卻并不憂心,說一般不會兩個人都得這病, 有一個人清醒不就可以了?“你看他倆,這是‘可以的生活嗎?” 秦川得不到妻子的共鳴,心里無端地煩躁起來,但這種渴求共鳴的愿望過去并不強烈。
“你爸媽其實相處得也挺合適的,主要是你爸不信任你媽。他總想自己管,卻又管不了!”
麗貝卡說得很有道理,秦川沉重的憂慮卻分毫未減。麗貝卡看了看他,笑了,說: “我們倆之間若要有一個人失智,最好是我, 因為我完全信任你,失不失智都可以信任你 來管。你和你爸一樣,總像是非要自己抓在 手里才放心?!?/p>
“想抓也抓不住。我怎么可能像他,我現(xiàn)在不就靠你養(yǎng)嗎?呵呵?!鼻卮ㄐ睦锊坏貌怀姓J麗貝卡看問題雖然簡單,卻常常直接地擊中要害,但這樣的妻子能明白一個中國老男人的失落和無助嗎?晚飯前,他們下樓,正見到母親和妹妹在指揮父親對著手機進行人臉識別,因為一時回不了中國,投資存款到期了需要轉(zhuǎn)存。父親無奈地,充滿懷疑地,卻不得不聽從她倆的擺布。
“張嘴。眨眼。頭向左。頭向右。向上。向下……”
銀行網(wǎng)站操作繁復,又常??〝唷S谑?, 這個過程就一遍遍重演著。
……
“我們?nèi)ベI比薩吧!”秦川拉著麗貝卡去車庫開車。
開出家門后,麗貝卡看了眼丈夫黯然的臉,說:“別瞎操心,預支煩惱!將來誰也不知道。何況每種生活都是生活,你為什么要否定爸媽現(xiàn)在的生活呢?”
……
比薩買了兩種,菠蘿起司的和肉類綜合的,父親吃得很開心。
“你爸最愛吃比薩!就是多吃這個不健康。”母親說。
完成于 2023年2月7日
注:a 指某一類風流人物,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盛行的一種說法。
(施瑋,詩人、作家、畫家,現(xiàn)居美國)
責任編輯:張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