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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微光鎮(zhèn)

      2023-04-29 02:54:35阿舍
      萬松浦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微光母親

      1

      暮春時節(jié),庭院里草木欣然,百合剛剛露頭,葡萄開始吐穗,油蟠桃正在開花,海棠花的芬芳時濃時淡。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湊近檐柱下的一株月季,將這個春天抽出的新枝數(shù)了又數(shù)。我一邊數(shù),一邊想象著未來花朵的數(shù)量,一邊竊喜于這份無人分享的快樂。一旁是育著菜苗的塑料暖棚,芹菜、辣椒、茄子、黃瓜……嫩綠的秧苗吮吸著泥土蒸騰而起的暖濕空氣,個個神氣活現(xiàn)大模大樣。一陣疾風穿過柵欄外的丁香花叢,我抬起頭,朝著南邊天空低垂的鉛云耐心凝視。云層又厚又重,幾乎挨到了幾座大廈的樓頂,而東西兩個方向的天空,還有更多陰云翻涌而去。片刻,太陽完全被遮蔽了,我聞到了被風卷來的潮濕氣流,天色眨眼間暗了下來。

      好端端的天氣說變就變,就在這時,我原本愜意的心緒為之一振,猛然做出一個決定——立即啟程,趕去微光鎮(zhèn)。

      微光鎮(zhèn)——它在哪里?

      這的確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問題,事實上,我渴望講述它的時間和它出現(xiàn)的時間一樣長。雖然講述從來不一定是一件美妙的事情,雖然道明真相永遠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的確有許多細碎的干擾,一次次打消了我去微光鎮(zhèn)的念頭。就像一場憂心忡忡的夢,夢里你不顧一切去追逐夢的結(jié)局以便參悟它的啟示,你又恐懼又勇敢,但始終無懼于情節(jié)的險峻和環(huán)境的幽暗,不受時間與肉體的限制,一往直前,然而夢卻自然地中斷了。有時候是因為夢中所見到的人和事太過劇烈,心臟功能因為難以承受而從驚愕中醒來;有時候則是因為窗外的一抹月色,而你在夢中根本看不見它。

      那些阻撓我去微光鎮(zhèn)的原因,現(xiàn)在我能記起并說出的近乎為零。它們瑣碎、平庸、繁雜,它們就是普通人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誰能把每一天都經(jīng)歷了什么說清楚呢?當然,翻找糾纏不休的記憶,我還是從中找到了一條貫穿至今的線索。

      2

      離微光鎮(zhèn)越遠越好,許多年里,我一直是這么想的。

      任何人在地圖上都找不到微光鎮(zhèn),它可以一蹴而就,也可能遠得無法抵達。如果非要讓我說些什么,我只能說——微光鎮(zhèn)類似于一個人的故鄉(xiāng),但又大于故鄉(xiāng),那里有真正屬于一個人的一切,所以我無法用語言更可靠地描述出一個具體的、有著經(jīng)緯坐標的微光鎮(zhèn)。它遠不是有幾個親人和故人、一種鄉(xiāng)音或者一段人生經(jīng)歷那么簡單。微光鎮(zhèn),它看起來意味著過去,實際上卻容納著此刻與未來,它更多的真實是人用肉眼看不見、嘴巴說不出來的。所以,不管誰問我微光鎮(zhèn)在哪里,我只能這樣回答——它在我的心里。

      千萬不能用過去、此刻與將來去想象微光鎮(zhèn),那樣會縮小它的體積。最和它相像的空間是夢境,但夢境是虛無的,微光鎮(zhèn)則實實在在地等候在我找到它的地方,就像家鄉(xiāng)和親人。

      微光鎮(zhèn)確實令人費解。時間在這里發(fā)生了擠壓和變形,所以,抵達微光鎮(zhèn)的每一次、每一個時刻都意味著它的變化,而它改變的速度、方式以及大小也令我匪夷所思。前因與后果可能錯位,清晰之物瞬間變模糊變可疑。就是因為時間的緣故,在微光鎮(zhèn)里,熟悉與陌生像一對姐妹,時時陪伴在人的左右,讓人時時為之恍然大悟或者愈發(fā)困惑;尤其無法忍受的是,微光鎮(zhèn)會使人感受到時間的折磨,過去、此刻和未來實在而奇怪地疊壓在一起,彼此關(guān)聯(lián)難以厘清??傊?,不管過去我對微光鎮(zhèn)有多么熟悉,但當再次前往,我都需要重新認識它、記憶它。

      我就是被微光鎮(zhèn)這種復雜難解甚至有些混亂的氣質(zhì)惹得心煩氣躁,所以才刻意地遠離它、躲避它和漠視它的。另外,前兩次去微光鎮(zhèn)的遭遇使我元氣大傷,它挫敗了我試圖淡忘它的企圖,更搗毀了我多年積攢下來的少許平靜。

      一次是十年前的事。

      我是坐著一輛時速四十公里的綠皮火車回到微光鎮(zhèn)的。列車老舊而緩慢,車廂連接處的鑄鐵構(gòu)件在行駛中發(fā)出的巨大噪音、車輪有節(jié)奏的哐當聲,以及紅色膠皮地板散發(fā)出的黏著氣息,會讓置身其中的人牢記自己作為—個游子的身份?;疖噷⑽宜椭廖⒐怄?zhèn),離開站臺,我順著一條新鋪了瀝青的舊馬路往前走。

      黑油油的馬路朝著一個方向延伸,路的盡頭,就是我曾經(jīng)的家園——三間磚砌平房和圍繞它的小院。它每一次都會出現(xiàn)在微光鎮(zhèn),每一次都會在這條馬路的盡頭等待著我。

      往家走的路上,微光鎮(zhèn)的變化歷歷在目,馬路兩旁全是旅舍,有平房,也有二層小樓,每間旅舍的房前都有休閑椅和花池,都掛著“租車、導游、宿營”的標語。我站在一家名為“地平線”的旅舍前愣了會兒神,終于明白——滿世界都是游子與游客,所以微光鎮(zhèn)也像別的地方一樣,為這些人的到來準備好了足夠的房間。所以,回到微光鎮(zhèn),還意味著我會碰上一些意想不到的人。

      我家的那座老屋在微光鎮(zhèn)的舊街區(qū),我必須穿過已經(jīng)廢棄的電影院、籃球場、鎮(zhèn)禮堂和學校校區(qū),才能在一片三葉樹林帶的濃蔭下看見它。天空有一種奇異的顏色,大地一望無際,平坦的地平線上,火紅的夕光反照著烏黑的云山,此情此景,讓我一再陷入沉思。人們在這里是怎樣生活的?人們播下哪一種糧食?人們節(jié)日的餐桌上擺著什么樣的餐食?人們用什么取暖?人們喝的是自來水還是純凈水?在微光鎮(zhèn)沉寂而遙深的氛圍里,這些日常所需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人們經(jīng)常會繞到時間的另一面,情不自禁追究起一些習焉不察的事物的來龍去脈。一路上我沒有碰上什么人,隱隱約約的人影似乎都在不遠處一閃而逝。我走走停停,腳步漸漸遲疑。離家越近,我卻越來越覺得心慌,并且連連質(zhì)疑起自己——為什么又回來,這值得嗎?這重要嗎?這是我每一次回到微光鎮(zhèn)都會出現(xiàn)的生理反應,似乎前方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

      站在學校菜地旁的一棵老柳樹下順了口氣,我繼續(xù)向前走。

      院中無人,家里像是沒有人的樣子。葡萄架空空蕩蕩,葡萄樹還埋在地里;菜地一無所有,去秋的菜埂上殘留著曬干的辣椒和茄子稈。梨樹和桃樹剛剛發(fā)芽。曬衣服的鐵絲上坐著兩只麻雀,見我走近,嗖的一聲,不耐煩地飛開了。我確信這一幕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多次,卻記不起上一次出現(xiàn)在什么時候。我拼命回想,帶著苦惱,可是時間還是疊壓在一起,像雜亂的線團——找不到那根關(guān)鍵的線頭。就在這時,母親一把拉開了門。相視的一瞬,我和她都愣住了,仿佛我們都從夢里醒來,不確定自己人在何方。但我確定我比母親更糊涂,因為她一直在這間老屋里,她的時間從沒有混亂過,而我,不確定所看到的是過去、此刻或者未來的哪一個她。

      你一個人回來的?母親沒等我回話便轉(zhuǎn)身回到屋里,她似乎在生氣。

      進屋后我一邊脫外套一邊打量四周。我的腳踩到了幾塊蠶豆大小的煤渣。一只單人沙發(fā)的蓋巾擠壓在沙發(fā)一角。窗臺和方桌上積著灰塵。房間陰冷,火爐冰涼。午飯用過的碗筷扔在搪瓷盆里。父親的單人行軍床擠在客廳一角,枕巾和床單都已發(fā)烏,臟衣褲丟在床邊的一只方凳上,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狗。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心煩地看著我。

      爸爸不在家嗎?我問。

      母親沒有吭氣,眉頭越擰越緊,眼中有了淚光。我立即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跟著他我真是瞎了眼。我真是命苦,這輩子我太冤枉。連隔壁沒工作的家庭婦女的命都比我好,都有男人為她出頭。我年輕時的朋友,哪個都比我命好,人人都可以在我面前炫耀男人,只有我,全得靠自己。像他這種資歷的,別人早就有個一官半職了,他可好,什么也弄不來。都在調(diào)工資,他就調(diào)不上,我讓他去找,他一分錢都找不回來,他就干巴巴地讓人欺負。每個月的工資從來都是莫名其妙地沒了,用在什么地方從來說不清楚。上個月我讓他把烤火費給我,他非狡辯說已經(jīng)給過我。做飯我叫他少放點油,他從來不聽,一壺油一個月就沒了。一個星期—條煙,誰也不像他那么窮大方。你也對我沒安好心,你早早地就想往外面跑,扔下我不管。你們都向著他,從來不為我說話……

      我坐在母親對面,一無所動聽她哭訴——這段我從童年起就可以反復背誦的內(nèi)容。母親把自己半個世紀的人生濃縮在這段話里,直到父親進門。

      我去買菜了,這個時節(jié),市場里的菜就那么幾樣。父親高興地看著我,眼光又溫暖又慈愛。

      爸爸,我給你帶了瓶好酒。我悄悄地對父親說。

      雖然爸爸有些貪杯的毛病,但我還是愿意買一瓶好酒讓他高興一回。準備晚飯的時候,爸爸喜歡站在灶臺邊自斟自飲,有時候喝著喝著就過了量。這一次我沒有阻攔父親,不是為了讓他的廚藝在酒精的刺激下發(fā)揮得更加盡善盡美,而是為了母親無休止的抱怨而向父親道歉——就讓這個一生都在委曲求全的男人再盡興一次吧。晚飯后我開始清掃房間。廚房里出現(xiàn)了蟑螂,我噴完殺蟲劑從廚房出來,母親坐在客廳抽煙。

      回來有什么事嗎?母親問我。

      我想去看看既白。我說。

      既白是我的姐姐,她和丈夫余墨住在距離微光鎮(zhèn)七十里外的偈偈島。既白與母親之間發(fā)生了許多事,搬到偈偈島后對母親日益冷淡,兼帶與我和父親也不愿多語。不多的聯(lián)系中,每次意識到我要和她說些貼心的話,她就掛了電話。聽父親說,既白和余墨最近夫妻關(guān)系不好,余墨一心要上外面做大事,出去了幾趟都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偈偈島,回去后更加心浮氣躁,像是一只就要爆炸的氣球,動輒要與既白分道揚鑣。我很擔心既白,我希望她跟我說點什么,那些鎖在她心底多年的話會讓她生病的。

      既白從小是個好孩子,懂事又勤快,長大之后完全變了。母親說。

      上一次你們?yōu)槭裁礌幊??我問母親。

      她借了我兩萬塊錢,非說一萬。

      會不會是你記錯了?每一筆錢你不是都有記錄。

      我記得有個欠條,但是找不見了。我怎么會記錯!

      干什么提到錢的事,你要用錢嗎?

      我就是提醒她一下。

      她過得好不好,她和余墨的關(guān)系,你沒問問?

      那是她自己的事,好不好我有什么辦法。

      這天晚上,我又一次夢見了既白。她倚在門框上,還是那么瘦小,永遠都是一個九歲女孩的身高和神情。既白跳下門框,歡快地朝我跑來,卻又害羞地停在離我兩米遠的地方,瞇起眼皺著眉頭朝我綻開笑容。這個迎接我的動作在夢里從來都是一樣的。我望著既白,心情矛盾地在原地愣起神來。

      既白,你手里拿的什么?我問。

      冰棍啊,華子哥給我買的。

      既白低頭瞧了一眼手中發(fā)白的冰棍竹簽,抬起臉疑惑地看著我。

      華子哥是父親家的一門親戚,比我們至少大十歲。有一年從父親老家前來投靠我們。華子哥中等個頭,會一些武功拳腳,渾身腱子肉,皮膚白里透紅,嗓音又低又空,仿佛緩慢轉(zhuǎn)動的換氣扇。他干活肯吃苦,挑泥扛木頭從來不喊累,一頓飯能吃掉我們?nèi)胰说娘埩俊K夂芎?,總是笑盈盈的,尤其看見我和既白的時候。華子哥來到我家之后,既白和我頓時驕傲許多,有了一個會武功的大哥哥,學校和街道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再也不敢欺負我們了。既白和華子哥的關(guān)系尤其好。

      微風卷來一片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的桃花花瓣。花瓣落在既白烏黑漆亮的頭頂,我上前為她輕輕取下。就在這一刻,既白伸出手牽住我。既白的小手又濕潤又柔軟。

      我?guī)闳ヒ粋€地方。既白說。

      我們站在一片只剩幾排空房子的廢墟中央,在我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既白搖搖我的手臂,指著左手邊一個向下沉陷的正方形小屋說,我們進去吧。

      忐忑縈繞著我,就在我不置可否的一瞬間,我的腿腳已經(jīng)跟隨既白走進那個陰暗潮濕的小屋。小屋內(nèi)部不像外觀那樣破舊,四壁用鐵鍬削鏟過,平直齊整,墻面上留下的鍬印散發(fā)著新鮮的泥土氣息。還有光線,紅銅色的夕暉穿過潮濕的空氣,在東墻上留下一片焦黃的光影。時間在這里凝固了,即便意識到這是一種假象,我依舊跟隨既白天真執(zhí)拗的背影往前走去。

      這兒。既白拉著我坐在一束暗黃色的光線里。

      我們要干什么,既白?我問。

      華子哥一會兒就來了。

      既白,我們走吧。我說。

      華子哥說,不要害怕。

      既白,走吧。

      華子哥說他喜歡聽話的女孩。

      既白,這里不好,我們走吧,別讓媽媽知道了。

      媽媽不會知道的,媽媽去縣城了,華子哥說不要告訴她。

      既白,天要黑了,我們走吧。

      華子哥馬上就來了。

      既白,不要等他了,我們走吧。

      華子哥讓我在這里等他,華子哥說他喜歡聽話的女孩。

      既白,你不能待在這里,我們走吧。

      華子哥會生氣的,華子哥要是生氣就不會保護我了。

      別管他生不生氣,我們走吧。

      要做—個聽話的女孩,是吧?

      天已經(jīng)黑透,小屋里除了既白朦朧的頭影,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在一片黑乎乎的寧靜里,我又分明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濕熱、沉悶的喘息聲,它是確鑿的、實在的,像是公共浴室里因為電壓不足而緩慢轉(zhuǎn)動的換氣扇。這時候,既白放在我膝蓋上的小手更涼、更濕了,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嘴里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就像—個空紙盒,無依無靠地攤在黑暗里。

      遠處傳來了母親呼喊既白的聲音,既白嗖地靠緊了我。

      走出門外,我低下頭湊近瞧了一眼既白,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腦門上。那一刻,微弱的月光映在她驚恐不安的眸子里,我的內(nèi)心卻塞滿了無邊無際的羞恥,它們像廢墟上的垃圾,又硬又沉,有著粗糙尖銳的棱角。

      我決定把這個夢告訴母親。

      午休后我走進母親臥室,聽到我的腳步聲,她合上正在記錄的本子,回過頭,用一種深知一切的神情看著我。

      華子哥對既白做的事,你知道嗎?我問母親。

      什么事?母親有些惱火。

      你明明知道。

      你叫我怎么辦?她的名聲,還有我們一家人的名聲,我能不管嗎?母親說。

      你為什么把她扔下不管?我問。

      父親回鄉(xiāng)探親不在家,母親要去縣城看朋友。母親不開心的時候會去縣城看朋友,回來之后會更不開心,別人的人生總是刺激出她更多的哀怨。這次出門,母親又把既白留在了家里,把她交給了華子哥。我記得既白央求母親帶她一起去,既白哭得嗓子都啞了,但是母親仍舊不答應。母親不說為什么。

      誰能想得到。母親說。

      你不心疼嗎,媽?

      你是要跟我清算什么嗎?算吧,我生養(yǎng)了你們,你們怎么還我?

      過了這么多年,母親仍然是同樣的腔調(diào)。而我,本應該把華子哥忘掉,讓他成為一個死人,一個埋在地底下的人,即使忘不掉也不能提起,但是我沒能做到,并且又一次被母親擊敗。

      你不肯帶既白去朋友家,到底是因為什么?還有另外一次,你趁她睡覺時坐車走了,把她一個人丟給外公。醒來后她要去找你,外公攔不住她,就狠狠打了她,她的整個左臉都被打青了。你知道這件事嗎?

      ……不,不知道。

      你怎么會不知道呢?從縣城朋友家回來,你去接她的時候問過她的臉為什么叉青又紫。

      既白說是她自己摔的。

      那是因為她害怕再挨打。

      她如果聽話地待著不是什么事都沒有?

      你為什么把她丟給外公?你不知道外公脾氣壞經(jīng)常喝酒嗎?

      你想怎樣?

      你為什么總不肯帶她去朋友家?

      她大了,能聽懂話了。

      你怕她聽到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

      媽,既白是你的女兒。

      那件事肯定是她在胡說。

      你的心不疼嗎,媽?

      你每次回來臉都黑得像烏云,動不動就把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翻出來,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為你們操的心你們都記不住,專揀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記恨我。我的命真是苦到了家。男人不爭氣,女兒又是一副仇人的面孔。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母親提高嗓門,邊說邊哭,我再也沒能講出一個字。沒能讓母親告訴我為什么,卻又一次成為該受譴責的忤逆子。我怎么能指責母親呢?不辭辛勞的受難者——天下的母親——讓我在開口質(zhì)問的一刻就為情所不容。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離開了微光鎮(zhèn),懷著羞愧與懊悔,像是一個潛逃的罪人。

      沒能與父親告別讓我傷心,一想到他委曲求全的卑微面容,想到他在知道發(fā)生在既白身上的事之后與母親保持的一致,我就有一種痛恨自己和所有人的憤怒,以至于回程路上我終究沒能忍住眼淚,只好戴上口罩和帽子,把自己隱藏在正午刺眼的陽光下。

      3

      即使捂住耳朵還是能夠聽見從微光鎮(zhèn)傳來的爭吵聲。

      母親怒氣沖沖,哭訴著自己的不幸人生,為自己抱屈,為自己嫁給一個不會為自己爭辯和爭取機會的失敗男人,為自己指靠不了男人,以致將自己的美貌白白葬送。母親的哀怨成了我和既白的心痛,成了父親的愧疚。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既白都認為自己虧欠母親一個好的命運,盡管我們從不知道這個過錯是如何轉(zhuǎn)移到我們頭上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既白都將母親視為自己的驕傲,作為一名職業(yè)婦女,她爭強好勝,敢于出頭露面,獲得過不少榮譽。而父親向來無此殊遇,并慣于被人輕視和忽略。也許這就是母親不??拊V和發(fā)怒的原因。但凡母親開始落淚,或者開始數(shù)落父親,這件事在每天的任何時間都可能發(fā)生,十一歲的既白便拿起掃帚開始清掃家里的地面,拿起抹布抹擦灰塵,拿起父母扔在一邊的臟衣褲,拿起丟在筐子里的瓜皮或者爛菜葉剁雞食,拿起柴火生火,拿起沒有清洗的臟碗筷清洗,拿起扁擔去挑水……既白拾起母親所厭惡的家務勞動,以便稍稍彌補母親的不幸,以便使母親相信她擁有懂事的女兒的幸運,以便讓母親感受到家人對她的關(guān)愛和最絕對的服從。既白為此而驕傲——為自己能夠使爭吵平息,為自己被母親需要。

      但母親并不與既白親近,外出或者在家里需要陪伴時,她不會讓既白待在她的身邊,更別說母女之間的愛撫、擁抱或者親吻。既白的懂事與勤快或許觸碰到了母親內(nèi)心的什么東西,大概她從既白冷冰冰瞧她的目光里看出了女兒對她越來越多的質(zhì)疑、否定和對抗。

      既白的要求越來越少。她不需要母親為她梳頭,從不和母親竊竊私語,從不向母親傾訴委屈和困惑,不向母親撒嬌,不需要母親的懷抱,到了十六歲的時候,既白甚至不需要母親對她的關(guān)注與贊美,更不需要母親的陪伴……至少她看上去如此。和最初的懂事相比,十六歲的既白有了一種令其他人都捉摸不透的性格,她看起來善解人意,事實上卻在以一種法醫(yī)似的銳利眼光審視周圍的人,但是她不說,什么都不說出來。我不知道她是怎樣做到這些的,那時候,我們姐妹之間并不懂得如何交流這些難以表達的情感。我甚至不以為然地以為這都是天生的——既白的身體里天生就長著一根指揮棒,這根指揮棒告訴她如何感受世界,提醒她潛伏在心底的那股黑暗的力量。

      既白因此愈發(fā)不好相處。她不允許家人靠近她,任何人在身體與語言上的靠近都會讓她的神情愈發(fā)警惕與冰冷。她甚至不許我靠近她的書桌、她的小床。一次我在好奇中拉開她的書桌抽屜,在被發(fā)現(xiàn)后,她把抽屜里的所有明信片、信件、參考書和沒有做完的習題集撕成碎片撒在我的小床上。另一次是她終于與母親爆發(fā)了沖突——臨近高考的既白需要家里安靜,可是母親天天要看電視,并且不肯因為既白的需求調(diào)低電視音量。既白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離家出走了,父親發(fā)現(xiàn)后爆發(fā)了我記憶里最為兇狠的一聲怒吼。吼叫聲穿透漆黑的夜空,驚擾了就要入睡的四鄰。如果既白出了什么事,那一天父親的憤怒讓我相信,他會像一頭獅子獵取一只離群的羊只一般吞掉母親。當我和母親追出家門在黑夜里大聲呼喚既白的名字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充滿矛盾和恐懼。那一刻,我強烈地渴望既白出走成功,這幾乎成了一種祝福,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擺脫家里的爭吵與痛苦;但我又害怕得直打戰(zhàn),牙齒咯咯不停地響,因此不得不緊緊咬住牙關(guān),以至于將口腔咬出了兩個血齒印。我想象既白在荒灘野地被狼掏空了內(nèi)臟,想象一個丑惡的男人殘忍地侮辱她,想象她躲在一個我們難以發(fā)現(xiàn)的犄角旮旯里經(jīng)歷內(nèi)心最痛楚的一次成長——接受母親一貫無視自己的事實。

      一切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一找到工作既白就離開了家。這也正是我的渴望——遠方與他人也許會給予我們想要的愛與關(guān)懷。

      既白找到了工作,不久,她戀愛了。但是她沒有好朋友,更不確定該去信任單位里的哪一位同事,她的心總是很難向任何一個人敞開。親人、往事、微光鎮(zhèn)……所有對她重要的人與事她都無法開口去談。她同樣不知道怎樣談論她的戀人——余墨,一位意氣風發(fā)的“無冕之王”,而她只是—個在辦公室打雜的新人。我猜向余墨示好的女性還有不少,所以,當他最終將既白作為女朋友介紹給同事時,既白說——他們帶著笑意的目光下都在玩味她的局促與不安。我猜那時候的既白,除了不被人了解的陌生感,只剩下使一個男人產(chǎn)生保護欲的弱小感。一個聽話、溫順、喪失主見,眼中布滿迷茫之色的年輕姑娘,這樣的女孩有什么魅力可言呢?既白甚至不會搽脂抹粉,更不懂得——掩飾、矜持和拒絕——這些欲擒故縱的游戲伎倆,更不知道如何判斷戀人的自負與多疑,他猛烈地追求她,沒有幾周就令她五迷三道精神恍惚。不到兩個月,既白就像一塊熱天融化的巧克力,徹底與余墨黏在一起,再后來,并不需要他開口,她就搬進了他的宿舍。但當婚期一天天逼近,二人卻開始天天爭吵。臉盆的顏色、拖把的價格、梳妝鏡的大小、窗簾的質(zhì)地……每件瑣事都會讓他們互相指責和心懷不滿。他們不再是靠在一根大樹干上談情說愛的戀人,而是變成了一根樹干上的兩條枝權(quán),不僅分向而生,還要拼命從對方身上搶奪營養(yǎng)。戀愛初期,他們有過多少令人欣喜若狂的不謀而合,現(xiàn)在就有多少讓他們南轅北轍的意外分歧,以至于有時候余墨會將既白撇在街頭,騎著自行車揚長而去,任由她站在料峭的春風里愚蠢又可笑地獨自哭泣。他們每天爭吵,每天和好,反復數(shù)次之后,一天,既白又一次產(chǎn)生了逃離的想法。所有和余墨的爭吵使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那些無休止的哭喊、吵鬧和摔打……但是她能再去哪兒呢?她已經(jīng)逃離了母親,她原以為只要逃離了母親、逃離了家,她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愿望和憧憬去編織屬于自己的生活,就可以做一個有別于母親的妻子和母親,但是,一切才剛剛開始,母親和往日的氣息就淹沒了她,而她缺乏再一次逃離的力量和勇氣,更意識到新的生活不過是舊時光的延伸與重疊。

      4

      母親將我叫回微光鎮(zhèn)。

      父親在屋里呻吟,疼痛發(fā)作的間隔越來越短,止疼針的藥效時間越來越短。父親得了絕癥。坐在客廳看電視的母親聽到聲音后擰緊了眉頭,拿起遙控器將電視聲音提高兩度。癌癥到了晚期,父親生不如死,母親所剩下的耐心,只是每天做一件事——按時給父親打杜冷丁。她很少走進父親所在的那間小屋,那兒有一個遠房男性親戚專門來做看護,除了給父親翻身、擦身、抱他上廁所、摳大便,還負責做飯洗鍋。遠房親戚想讓母親按月給他結(jié)工資,可是母親不肯,說等人走了再說,平常就只給些抽煙買啤酒的零花,算沒算在工資里沒有人知道。

      呻吟聲響起的時候我在清理廚房,灶臺上的油垢和水槽里的污垢讓我懷疑母親他們這些日子吃下去的東西。電視聲音調(diào)大了,母親并沒有看電視。我過去問她廚房角落里的鐵絲和空油桶怎么處理,她正瞧著窗外發(fā)呆。

      窗外是夏天,葡萄樹因為父親病重的緣故無人打理,幾乎沒結(jié)什么果實,許多果穗抽縮成千硬的枝丫掛在枝莖上。菜地缺肥少水,沒有幾根像樣的菜蔬。母親早上和我提過裝修房子的事,問我有沒有錢,我氣憤地打斷了她,大概此刻她還在生我的氣。

      父親的呻吟聲越來越大,嗚嗯嗚嗯,像哭又像是在罵人。母親還在盤算著自己的心事,我喊了兩聲,她終于回過頭來。母親讓我把鐵絲和空油桶放進院子一角的雞窩里,連帶著告訴我一個空油桶兩毛錢,攢多了會有人收,鐵絲的價格會更高。父親的呻吟聲再次傳來,母親照例坐著沒動。

      媽,爸爸又疼了,你去看看。

      我的命真苦,到了該享福的年紀我卻什么也享不上。

      你可憐可憐爸爸吧。

      誰可憐過我!你們的翅膀都硬了,開口就敢指使娘老子。

      我去雞窩放下東西,擦把手進了父親的小屋。父親趴在床上,枕頭扔在床邊,床單幾乎掀掉。父親咧著嘴讓我給他一把刀,他要殺死自己。照顧他的親戚面無表情地坐在一旁,以防父親來回翻滾摔在床下。這個一生恪守本分的男人如今已經(jīng)被時間拋棄在世界的另一邊,我們眼睜睜看著他在那一邊痛苦翻滾,他眼巴巴看著我們在這一邊吃吃喝喝來來去去,任有多少不舍和不甘,誰都跳不過隔開我們的那道深澗。抹掉令自己鄙視的眼淚,我站在床邊連聲喚他—爸爸爸爸,你不要這樣,一邊祈求蒼天開開眼放過這個只剩下一把骨頭的男人,連帶為自己也做了祈禱,將來不要死得如此痛苦。這時候母親進來了,她沉著又傲慢地走到床邊,右手握一只長方形白色藥盒,如同一位操持生殺大權(quán)的特使,神情嚴厲地瞟了一眼已經(jīng)滾到墻邊的父親。

      父親停止了哀叫,疼痛像臺大功率的抽水泵抽光了他身上的力氣,我和守在一旁的遠房親戚把他抬回原位。母親打開白色藥盒,取出針和藥,一邊把藥水吸進針管,一邊提醒父親——如果不學會忍耐,她開不出更多的藥來幫他止疼了。

      打完針,母親心煩地坐在廊檐下的一小片陰涼里抽起煙來。她坐在那里——像一座碉堡,看得出,碉堡之外的人和事都讓她心煩。

      父親安靜下來,眼睛異常清澈,他久久地呆望著天花板,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許他在想——就快沒有人在乎他在想什么了。我湊近父親,問他中午想吃什么,他看看我,回憶了很久,說吃湯圓,太苦了太苦了,他的嘴里模模糊糊地嘟噥著,湯圓甜湯圓甜。

      慈悲像一個游蕩于生命中的訪客,時而抵達時而退場,總是難以找到永恒的歸宿。坐在一旁的遠房親戚對我默然無語,坐在廊檐下的母親對我視而不見,我猜他們都在冷冷地掂量我的耐心能堅持多久。

      午休后我被母親叫到她的臥室。開口之前,她神情凝重地將我看了又看,似乎在警告我事情的嚴重性。

      你寫—個自愿放棄家中房產(chǎn)和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的說明書,再去做個公證。

      什么?

      寫—個自愿放棄家中房產(chǎn)和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的說明書,必須做公證,否則沒有用。

      為什么?

      你爸走了之后,都來跟我要房子怎么辦?我住哪兒去?

      ……我是那樣的兒女嗎?

      誰知道呢。你要真是沒這個想法,那就更應該寫了。

      既白知道嗎?

      她已經(jīng)寫了。我得提早為自己打算,你爸爸看病已經(jīng)花了不少了。

      他有自己的工資,你沒讓他多花一分錢。

      他走了,就剩我一個孤老婆子,你們就不能可憐可憐我?

      紿你,我不要。放心吧。

      走出那間只有母親個人物品的正方形臥室,我只想放聲大哭。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剛剛聽到的話,雖然才過去一分鐘,雖然再真切不過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我還是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客廳中央,似乎才感到難以置信,才察覺到欲哭無淚的疼痛。一根針管捅進了我的骨髓,我的手心在冒汗,脊背在發(fā)涼,膝蓋在顫抖。

      良久,我緩緩回轉(zhuǎn)身去,就看見跟在我身后站在臥室門旁的母親,她平靜又堅定地凝視著我,似乎對我們之間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感到萬分滿意。

      這天之后,我不敢再看母親。我害怕看她,她眼睛里透出的每一絲光澤和意味都會讓我冷得發(fā)顫。我不敢把母親看得太清楚,不敢再去回想這個家庭被一再撕裂的傷口,就在母親對我說完這番話后,傷口下所有的往事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兇蠻的追趕者——不僅越過了我,而且一腳踢飛了我。

      陪伴父親的日子我見到了既白的丈夫余墨,他從偈偈島來,既白讓他過來住一段時間,代替她照顧余日不多的父親。我從余墨照顧父親的神情中看到了既白,猜測他們夫妻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余墨看起來心事重重,我猜既白已經(jīng)對他說了些什么,也許在這些往事面前他比我們更感到無助,所以他安靜地接納著每天所經(jīng)歷的一切,從不多問,像是與我達成了默契,努力為這個正在解體的家庭拼湊出—個完整的構(gòu)圖。

      既白與母親失和,為此最受打擊的人當然是父親,他性格里的慈愛與軟弱讓他無法接受既白的這種不合常情的行為。血緣與親情,在父親心中是這個世界最堅固和神圣的事物。父親把給既白的留言交給了余墨,讓他轉(zhuǎn)交給她。

      父親的字條是這樣寫的:你一輩子都會為自己的行為而受苦的,你不懂得自己在跟誰斗,你斗不過的。

      父親痛徹心扉的臨終之語沒能讓既白回心轉(zhuǎn)意。而我,也關(guān)閉了記憶,打算從此忘記關(guān)于微光鎮(zhèn)的一切人,一切往事。

      5

      微光鎮(zhèn)在時間里改變。當微光鎮(zhèn)的陌生人遠遠多于周圍熟悉的人群時,我離開了家。離開家園,以便于家園由現(xiàn)實變成想象,變成一個可以被一次次涂改的象征體,一支穿梭于過去與未來的時間之矢。既白與我,大概都是在沿著一條只有自己知道的時間軌道做著遠離和重返家園的漂移。

      我不知道有誰不是孤身一人,有誰不是漫游在荒野里的游子,但是我又相信,時光千回百繞,在一重重的波瀾里,人總是會像自救的溺水者一樣,游向他生命的傾聽者。這個暮春的下午,那個倏忽間指使我前往微光鎮(zhèn)的念頭來自我突然想起了既白,我不確定我們姐妹之間誰更需要傾聽,誰更需要傾訴,但如果我們不共同面對微光鎮(zhèn)賦予我們的一切,我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準都沒有力量擺脫或者扛起那個捆縛著我們的難題,它將使我們終生受苦。這個念頭霎時大過了一切,大過了以往所有的擔憂與恐懼。我要見到既白,我要把埋藏在心底的話說出來,這件事突然大過了一切,成為過去以及此刻再也不能耽擱的急癥。

      想要結(jié)束一件事,必須回到它開始的地方,找到它的源頭。

      買火車票的時候,我有意選擇了一趟速度最慢、轉(zhuǎn)乘次數(shù)最多的普通車次。這當然是為了舒緩見到既白之前的緊張情緒,我們要說的話過于重要,要澄清的疑問過于使人不安……所有在見到既白時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和難以自持的情緒都讓我遐想聯(lián)翩。

      天色暗下來,我站在通向微光鎮(zhèn)的“丁”字路口,對著紫藍色的夜空發(fā)了陣呆,腦袋像是倒空了,一路上塞滿我心頭的回憶與疑慮這時候都沒了蹤影??諝夂芨稍铮L輕拂著路邊還未蘇醒的野草,草叢里窸窸窣窣,就要完全消失的斜暉映襯著大地的輪廓,四周了無人影,泛白的礫石路,電線桿發(fā)出的嗡嗡聲,路邊的檉柳和三葉樹,淹沒在蘆葦叢中的松軟河岸,一律散發(fā)著寂寞又無可奈何的氣息,一如多年前的某個黃昏……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一切又都不一樣,過于清晰的景象反而讓此刻顯得極不真實。

      太陽把芹菜剛剛長出的嫩葉都給烤焦了。氣溫一夜之間高了十度,午飯前,母親一邊給曬蔫的辣椒苗遮陰,一邊咒罵天氣。在微光鎮(zhèn),天氣忽冷忽熱不足為奇,但是五月份的溫度極少反常到這種程度。我站在花椒樹旁,從頭頂一枚綠油油的葉片上摘下一只大眼睛的蝴蝶幼蟲,它鮮綠色的無骨軀體看起來很像一段惡毒的咒語,我把它扔給了一只從后院跑出來的蘆花雞。

      花椒樹搖動的枝葉蕩來一陣辛香,母親退進房檐的陰涼里。我繼續(xù)尋找花椒樹上的蝴蝶幼蟲,母親在我身后干坐著。我猜她和我一樣,一時找不到可以說的話題,或者正在回想一件讓她煩心許久的事。家里養(yǎng)的貓咪趴在廚房門口打瞌睡,新招來的保姆在屋里做午飯,剛才我們談了貓咪,現(xiàn)在可以談談保姆,我不打算把去看既白的計劃告訴母親。

      這個保姆你滿意嗎?

      離婚好幾年了,每天起床不知道打扮給誰看,五十多歲的人,比你都大,能在鏡子前鼓搗半小時。

      人看著挺勤快。

      洗一次澡要二十多分鐘,水流開到最大,一點兒不心疼水。

      飯菜做得可口吧?

      喜歡吃肉,肉塊切得又厚又大,一頓吃掉幾天的肉。

      過段時間就吃不動了。

      我擱在床頭柜里的二百塊錢找不見了。

      說不定你記錯了地方。

      她兒子要過生日,跟我說了好幾回,這不是變相問我要錢嗎?

      每個月休息幾天?

      我看干不了多久,整天念叨要找個男人當靠山,不停地相親,不是斜眼,就是欠了一屁股賬,有一個有點小錢,頭一回見面就告訴她說自己那事不行,過不了夫妻生活,問她介不介意。

      她介意嗎?

      介意,怎么不介意,要男人又不是當擺設(shè)。

      前面院子住著誰?聽起來很熱鬧。

      渠三回來了,租了幾十畝地種葡萄和紅棗,看樣子掙了不少錢,請了十幾個工人,全是外地人,住在一個院子里,吵吵嚷嚷的。

      聽說他老婆是個醫(yī)生,也回來了?

      他自個兒回來折騰,老婆在縣城開了個私人診所,各干各的。

      沒想到他也回來了。

      你這次回來,該見到的人都會見到的。

      渠三是我的兒時伙伴,高中快畢業(yè)時突然開始追求我。我喜歡他高大的體魄、總是有辦法的樣子,以及在男孩中的號召力,但是害怕他蒼老的笑聲和他在我臉上和胸口之間來回滑動的目光。即使在那個我根本不懂得愛情是什么的年紀,我也知道他不愛我,他追求我的原因僅僅是想把我約到三葉樹林里和我親吻,或者進一步再做些別的事情。我和他進了小樹林并被他強吻過之后就明白了這件事,于是不再和他約會。高中畢業(yè)不久渠三就離開了微光鎮(zhèn),但是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通過同學聯(lián)系到我。電話里,每句話我都要請他重復兩遍才能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什么。他問了我一些極其具體的事情,比如我從事什么工作,生的男孩還是女孩,一個月收人多少,住的房子有多大,當沒當官……我們很快就沒有話說了。

      該見到的人都會見到的——我在心里念叨母親的話,這不過是她的一句無心之語,還是她有意在提醒我什么?渠三真是個意外。當一個女人人生交往的第一個男人驀然出現(xiàn)在眼前,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我應該回顧自己的愛情或者審視愛情之于一個女人的成長與改變嗎?

      所有的母親都是女兒的教科書,鑒于母親從我懂事起就在抱怨父親的懦弱與無能,渠三因為他陽剛壯碩的男性體貌而滿足了我對男性的首次幻想——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保護女人,只有這樣的男人才可以被女性依靠。我不知道渠三如果知道當初我的想法是會為此感到驕傲還是荒唐,更不知道有沒有別的女孩也會如我這般愚蠢可笑。渠三并不能保護我,相反,與他獨處時我總是覺得不安和害怕,那是一種來自女性身體深處的直覺,他的目光—放肆地從我的嘴唇滑到脖頸,再移到前胸,再回到嘴唇—一上上下下毫無掩飾,現(xiàn)在我只能歸結(jié)于年紀的緣故——荷爾蒙使他無法自持。匆忙而短促的交往,既沒有闖人禁區(qū)的新鮮感,更沒有快樂、甜蜜和沉醉,所以我慌張又羞愧地跳開,結(jié)束了這段我從來不愿意重溫和承認的初戀時光。

      下午,我在院子當中晾曬床單的時候,渠三來了。他興沖沖和母親談論起最近一次買彩票的經(jīng)驗和險些中獎的遺憾,然后笑瞇瞇地在房檐下的一張木椅上坐下來。渠三胖得每做出一個舉動都能帶動周圍的氣流,膨鼓松軟的肚腹和滾圓粗壯的四肢像是會從衣服里溢出來,坐下后他取下無檐軟帽,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去額頭和脖頸里的汗水。坐在三米之外,我像是都能聞見他身上的汗氣。

      渠三,你為什么回微光鎮(zhèn)?我問。

      哪兒都不如微光鎮(zhèn)自在。

      自在?你指什么?

      人在自己家里待著才舒服嘛。

      聽說生意不錯?

      混得下去。你好多年沒回來了,上回我給你打電話,你對我愛搭不理的。

      ……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是吧?

      渠三沒有接我的話,他略帶失望地低下頭去,對著腳前的一塊光斑發(fā)了陣呆。

      哪天你有心情,我?guī)闳ノ⒐怄?zhèn)周圍轉(zhuǎn)轉(zhuǎn)。渠三猛地抬起頭來。

      我很快就要去既白那里。

      既白?上一回我見到她是去年秋天,她在三葉樹野生公園收集甘草種子,你們倆,長得簡直像一個人。渠三說完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笑聲比從前更蒼老。

      三葉樹野生公園?

      就是以前的偈偈島。

      晚飯后我去逛超市,看看能為既白帶些什么必需品。路上我經(jīng)過了一條寬闊的主街和兩個分叉口、一座公園、數(shù)排掛著牌匾的辦公機構(gòu)、大餐廳、土特產(chǎn)店,以及一條長長的居民區(qū)小巷。從前,微光鎮(zhèn)的道路沒有這么復雜,房子也沒有這么多,人們在前院種果樹和蔬菜,在后院做飯和養(yǎng)雞,悶了就到鄰居家發(fā)發(fā)牢騷,閑了就上那條唯一的主街上溜達一趟,那兒必需品和時新的玩意兒都有,但是大伙兒只買自己需要的東西。當然,那不過是因為手里的錢不夠用,因此糟蹋不起。路多了,房子多了,但是我不覺得走在路上、住在房子里的人,可以更新出一個不同的微光鎮(zhèn)。

      在超市旁邊的夜市大排檔,我碰到了正在吃燒烤喝啤酒的渠三和他的工人們。渠三攔住我,非要我坐下一起尋點樂子。坐下之后,渠三身旁一位穿圓領(lǐng)汗衫的小個子工人趕快為我斟滿一杯啤酒。渠三的工人個個都有一種與陌生人自來熟的本領(lǐng),很快,有人喊我“阿姐”,有人喊我“小妹”,我胡亂應著,與他們猜拳碰杯,贏了就大笑,輸了就大口喝酒,卻始終心不在焉。樂子只在渠三那一邊。

      渠三發(fā)出蒼老的笑聲,似乎十分滿足。呵呵呵,呵呵呵。

      我還記得渠三的母親,一位經(jīng)常遭受他父親毒打的瘦臉女人,她當然次次都是挨打的份兒,但是她的嘴巴從來不求饒,甚至可以說是因為她不肯停止的嘮叨和埋怨而招致丈夫?qū)λ亩敬颉K驹诩t磚搭起的灶臺前,一邊往灶膛里添加曬干的葵花稈,一邊把一段所有人都忘記的往事像吐瓜子皮一樣吐在腳前。不一會兒,她的丈夫就會一個箭步跳到她身后,一把揪起她的頭發(fā),將她拖到院子當中,開始對她拳打腳踢。渠三和他的兄弟們都痛恨毒打母親的父親,但是他們更希望母親閉上嘴巴,忘記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痛苦和不幸,忘記生活和丈夫施于她的暴力,忍氣吞聲。因為只有忍氣吞聲她才可以不被毆打。渠三家的兒女們都對父親敢怒不敢言,都覺得母親可憐,可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助自己的母親。

      往事如在眼前,但坐在我身邊的渠三——往事中人——卻顯得陌生和遙遠。人與事如此之近,人與人如此之遠。夜風霎時有了涼意,也催人安寧。

      渠三,你媽媽好嗎?也在微光鎮(zhèn)?

      也在微光鎮(zhèn),身體還不錯。

      你爸爸呢?

      去世十來年了。

      你怪你父親嗎?

      如果時光能倒流,有時候真想也讓他嘗嘗拳頭的味道。

      你這是氣話。

      是的,是氣話,這得感謝我媽,要是她走在了我爸爸的前面,我心里的怨氣這一生就化不掉了。現(xiàn)在,她健健康康地每過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在抵銷我爸爸的過錯。我說不清這里面的原因,可是我就是這么想的。

      替我向你媽媽問好,祝她健康長壽。

      謝謝你。

      后來你又給我打過兩次電話,我沒接,有事嗎?我問。

      沒事,就是突然想起你了。

      凡是從前的故人,有段時間我都不想多聯(lián)系。

      為什么?

      會讓我想起過去。我把過去包了起來,像裝進一只真空包裝袋。但我對你沒有惡意,我只是想躲開而已。

      現(xiàn)在你回來了。

      你從沒想過躲開什么嗎?

      有些東西能躲得開,有些躲不開,比如親人。

      可是我們并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

      你又回來了。不晚。

      6

      時間不停給微光鎮(zhèn)注入新的內(nèi)容,這樣一來,回到微光鎮(zhèn),就意味著我將再次更新我的記憶,再次調(diào)整和衡量我與記憶的角度與距離。

      母親是微光鎮(zhèn)的源頭,是轉(zhuǎn)動和攪動我與既白全部記憶的風車,坐落在我們生命的正中,盡管她絕不會承認這一點。

      記憶可以作為證詞,也可以成為陷阱。來微光鎮(zhèn)的路上,我已經(jīng)察覺到了這一點,并為此一再懷疑自己——我是否曾對自己的記憶做過什么手腳?我是否暗中指使過自己去看什么、去記住什么?人們的眼睛無法無所不見,也常常視而不見,更何況記憶?;蛟S,記憶真的使我漏掉了什么。

      我漏掉了什么呢?一個普通家庭零碎平凡的溫馨場面,一對男女在艱難歲月自愿結(jié)成夫妻并患難與共的細節(jié),母親走在由職業(yè)與家庭搭建起來的蹺蹺板上的失衡與苦惱,一個漂亮女人沒有因為容貌而獲得幸福人生的遺憾,一位妻子無法從丈夫那里獲得安全感的不安,一位女性對自己缺乏母愛的察覺與恐懼,一個女人對作為家庭主婦的責任與義務的反抗和厭膩……

      一直以來,我的記憶在這些無法證實的細節(jié)里上下沉?。灰恢币詠?,我都在想方設(shè)法填補記憶里那些可能漏掉的更為本質(zhì)的細枝末節(jié)。人總是太容易被自己習慣看到和想看到的東西所迷惑和誘騙。但如果真是這樣,我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樣的追問令我苦惱,我受記憶的驅(qū)使回到微光鎮(zhèn),此刻的我,卻掉轉(zhuǎn)頭來懷疑起記憶的內(nèi)容與動機。

      為什么會這樣?這一切是為了什么?我可以再相信自己嗎?

      無論如何,在見到既白之前,我得清理那些阻擋我視線的記憶。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走之前再和母親談談既白。但我要怎樣和她談呢?不可能再像從前,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扔在她的眼前,那樣太殘忍了。母親開始衰老——衰老意味著更多無法撼動的本性,更多的無從說起,以及對自身對世界的無能為力。所以,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我都不能期望再從過去的時光里要回什么,更不能期求從母親那里問出——為什么要那樣——的答案。早在衰老之前,母親就已經(jīng)承受不住答案里的真相了。

      恐懼像一條蛇盤旋在母親心中。從她要求我和既白放棄自己的繼承權(quán)之前,這條蛇就已經(jīng)侵入她的身體。一定有什么事情使她多疑和心有余悸,為了免于遭到掠奪和拋棄,她將自己的女兒想象成強盜和小偷。純物質(zhì)的金錢成為她最為信賴的保護者,這突如其來的一招暴露了她自己。

      即將到來的衰老、孤獨以及死亡讓她望而生畏,哪一樣她都害怕。腰、腿、乳房、胸口、腦袋、眼睛、牙齒、血液的各項指標……每一處出現(xiàn)的疼痛和功能退化都會讓她情緒低落進而煩躁不安。她沒有做好開始衰老的準備,衰老就已經(jīng)開始擊打她的肉身,就像她沒有做好成為一個母親的準備,一個女兒就已經(jīng)降臨人間一樣。樣樣事情都讓她始料未及,樣樣事情都超出她的想象;一個陪伴她一生的人走了,雖然她從沒有真正地愛過他,從來沒有滿意過他。屋子里空蕩蕩,無論再有多少淚水和煩惱,都只能說給發(fā)黃的墻壁和一屋子蒙著灰塵的家什物品聽。無動于衷比有人可以抱怨更可怕更無情,電視機、冰箱、地板、吊燈、茶幾和茶壺……哪一個能理會她的需要?三餐、清潔、購物、整理、維修……這些瑣碎麻煩層出不窮的日常,一生遭她厭膩,現(xiàn)在則全賴在她一人身上;周圍的熟人越來越少,到處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們根本不想知道她是誰,她也從來理解不了他們。去買菜的路上,一輛倒地的自行車、一道在身后響起的車喇叭聲、一條迅速超過她的人影、一個絆腳的石塊……都能把她嚇出一身冷汗。去藥店買藥,她突然忘了藥的名字,著急地想了又想,一抬頭看見營業(yè)員漠然又不耐煩的眼神,就再不敢來這家藥店買藥了……過于強烈的被拋棄感,無由的自我隔離和與人對立,母親的內(nèi)心失去了全部的安全感。

      電視機旁邊一個一米八高的立柜里全是藥,碼放得整整齊齊一目了然,為了便于查找,藥名一側(cè)盡皆朝外;茶幾抽屜也全是藥,這里主要是一些就要過期的以及藥效不甚明顯的藥品;床頭柜抽屜幾乎被藥塞滿,這里放著急救藥、安定鎮(zhèn)痛藥、皮膚類藥膏和血壓儀、血糖儀;窗臺曬著橙皮、山楂、苦瓜——味自制的茶飲補藥正在制作中;書桌上擱著買來備用的呼吸機,因為價格昂貴,所以他人不得觸碰;床角放著一臺落了灰的制氧機,因為極少使用,每次啟動后都得再熟悉一次操作流程;方桌上擱著兩只大玻璃瓶,里面泡著用來補氣活血降血壓的食材與藥材……開始老去的母親像一個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用大把大把的藥片、功效不明的食材,以及暫時無用的醫(yī)療器械,將臆想中的死神堵在門外。必須準備足夠半年吃的常用藥和各類輔助性藥品,每天必須吃下六種藥物,母親這一天才不會憂心忡忡。

      與無節(jié)制地買藥吃藥相伴而行的,是母親令人無可奈何的極度節(jié)省。她從不給自己買金銀首飾,唯一的金戒指還是我給她買的,但是她幾乎沒有戴過,隨后不久就和一塊五分硬幣大小、據(jù)說是可以化解體內(nèi)毒素不明質(zhì)地的褐色石片放在一起,當作最昂貴的家當藏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母親可以為一瓶打碎的藥液哭泣整整一天;她把每一塊餐巾紙撕成四片分開使用;她把每一個喝完的飲料瓶攢在房屋一角;剩菜里的任何一點湯汁都會被她想辦法吃得干干凈凈;用水時水龍頭開到最小;藥盒的背面可以用來記錄昨天發(fā)生的事情;鞋底已經(jīng)開始打滑的鞋子也不會被她扔掉;她送給我的傳家寶是一把二十厘米長的小鐵錘,以紀念她年輕時修理打字機的那段時光;不到天黑透、屋里什么也看不清楚的程度不準開燈;拖地用水的水量不可以超過拖布淹在水中的高度……母親時刻擔心著從她手指縫里溜走的每一絲財富。

      我們一直認為母親是位強者,事實上,在她努力扮作一位強者的過程中,恐懼如塵埃一般蒙上了她的心,她害怕著我們感受不到的一些威脅——來自她遠去的童年。或許她早就被心底名目繁多的恐懼折磨成了一位病人,或許她一直病態(tài)地生活在她自己感知和需要的世界里,病態(tài)地成為和作為一位妻子、一位母親、一位孤獨的老婦,病態(tài)地渴望和索求著親人的愛、世界的愛和外人無法給予她的愛,病態(tài)地將愛等同于物質(zhì)的充裕、安全的保障和地位的優(yōu)越……父親沒能察覺母親的病態(tài)就離開了人世,既白經(jīng)受不住母親的病態(tài)所以痛苦地躲避著她。

      我是什么時候接受的呢?是在所有期望的盡頭。

      我要把這些話告訴既白,讓她別再有所期待。我們的母親,她是一位病人。除了認識、接納和照顧她,我們無法去責怪一個時光里的久病之人,更不能要求病人說出那些使她致病的原因,因為能夠認出和說出原因的人一定還算健康。

      媽,我要去看看既白。

      既白小時候勤快又懂事,長大后就變了。

      你要我給她帶什么話嗎?

      我知道你們都想走,都巴望著離我越遠越好。

      誰都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微光鎮(zhèn)要走空了。

      不會的,會有更多的人來來去去,微光鎮(zhèn)永遠都是這樣。

      你到了既白那里,問問她,她拿走的那些照片沒弄丟吧?家里所有的照片,都讓她拿走了。

      我給你帶回來幾張?

      別帶,就擱在她那里。照片上全是過去,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該折騰的也折騰了,該遭的罪也遭了,還看那些東西干什么呢看了叫人心里難過。我不留那些東西,過去的東西我一樣不留,可是扔了也不對,就擱在她那里吧,總得找個地方擱著。

      7

      去三葉樹野生公園需要先沿著叁平河上溯七十里。微光鎮(zhèn)每天都有發(fā)往公園的專線巴士,一天四趟。我是知道那里的,中學時代,學校每年春天都會帶我們?nèi)ビ瓮?。那時候它不叫三葉樹野生公園,它叫偈偈島。那時候我們誰也說不清這個名字的來歷,人們口口相傳,都相信湖底有一個黑洞,從那里可以前往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偈偈島是一個自然的沙漠湖泊,沒人知道它在那兒有多久,人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那里就已經(jīng)是一片植物和動物的秘密樂園。從名字上來看,被重新命名的偈偈島似乎失去了原有的神秘感,從前的它陷在一個時間的空洞里,通往一個未知的寶藏,從前的它給予我們無限想象。

      趕到乘車點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天空碧藍,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微風纏繞著旱柳最纖細的樹梢,小鳥鉆在丁香樹叢里輕聲細語,一只大功率的電鉆在不遠處聲嘶力竭地吼……站在乘車點的路牌前,聽著這些南轅北轍的聲音,我失去了方向感。朝著馬路兩端我看了又看,努力在記憶里尋找自己所在的位置。街道、屋舍、太陽的角度,甚至馬路的方向全都已經(jīng)更換移位,一時間,微光鎮(zhèn)成了一枚在時間里漂流的樹葉,順著水流隨波而去,而我,如果能對照記憶從中捕獲到什么,也只能是它曾經(jīng)的—個坐標。

      上一趟巴士剛走,一位同樣沒有趕上車的乘客告訴我明天是端午節(jié),去三葉樹野生公園的游客大增,微光鎮(zhèn)特別增加了兩趟車次。

      一刻鐘后,一輛深藍色的依維柯九座客車停在路邊。我將挎包提在手中,司機搖下副駕駛座的車窗朝我嚷嚷——這趟車明天中午才能抵達三葉樹野生公園,今晚要在白孔雀住宿。白孔雀是中途的一個驛站,它在我的記憶里只是幾排低矮的平房、數(shù)不清的陌生面孔,和一大片灰塵翻滾的空地。司機并不給我問清原因的機會,只是大聲地催我趕快決定上不上車,又告訴我這是今天的最后一趟車。

      車里的座位都空著,我和另外一個乘客被請到最后一排坐穩(wěn),司機這才說明原委。這輛前往三葉樹野生公園的專線巴士被整個包租下來,司機不甘心白白浪費兩個空座位,未經(jīng)同意拉上了我們,所以再三囑咐我們要一口咬定自己是司機順路搭車的親戚。

      汽車停在地平線旅舍門前,按了兩聲喇叭,片刻,門里走出五個人,三男二女,每個人都背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一望即知是結(jié)伴組團的旅行者。五步之外,當我看清其中一個身材瘦削頎長、頭發(fā)白了大半的中年男人時,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我全身發(fā)冷,卻又像是坐在跳動的火苗中,沒等我拿出口罩把自己遮嚴實,五個人已經(jīng)陸續(xù)走上車來。我假裝望著窗外,然而還是感到頭頂滾過一束灼熱的目光。一個旅行袋的擺放成了一個小問題,我必須站起身來挪出一個空間,這樣,我不得不回頭抬起眼睛,忐忑卻又期待地迎向那束望著我的目光。

      說什么我也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與今南重逢。呆坐在車座上,良久,我又確定這一幕已被自己期待多年。

      該見到的人都會見到的——母親的預言成真。但是今南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們怎么會在微光鎮(zhèn)相遇?我說過微光鎮(zhèn)大于故園和童年,那也只是說出內(nèi)心的直覺而已,之前我從來沒有碰上這種情況。難道所有我在微光鎮(zhèn)見到的面孔,不管熟悉抑或陌生,都是過去的重新排列?使我震驚的不止有今南,這些我仿佛初見的陌生人,難道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難道我曾經(jīng)對如此眾多的人視而不見?這難道不是恰恰說明了記憶的很大一部分很可能不過是自己的錯以為是?我六神無主地果坐著,內(nèi)心仿佛一個雜亂無章的舊房間。

      今南站在我前排座位的過道上,坐下前故作鎮(zhèn)靜地瞧著我,我將目光移向他身邊的女人。我們都沒有開口打招呼。

      巴士車重新發(fā)動。我坐在最后一排的左邊位,他坐在前一排左邊位,我們一前一后近在咫尺的距離令我連生冷戰(zhàn)。抵達白孔雀的兩個小時里,我一再壓低自己的呼吸,極力使自己成為一個隱形人,卻又在極力傾聽——與我隔著一張座椅靠背的今南——發(fā)出的每一絲同樣近似于無的呼吸聲。

      我在白孔雀下了車,今南要和他的隊友們繼續(xù)前往白孔雀腹地,他們必須趕在天黑前進入白孔雀半干旱區(qū)域,在那里扎營露宿—個晝夜,感受無人區(qū)的蠻荒枯寂。生活和時間都有余裕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消遣吧,或者是自我放逐。今南的確是一個喜歡嘗試各種滋味的人。

      司機下車買飲料,大伙兒都下來活動筋骨,今南離開他的女伴,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我凝視著他,就像站在一幅深深喜愛的繪畫之前,良久,心里終于松了口氣。時間同樣研磨著今南的臉,眼角紋、法令紋、眼袋、皮膚和眼睛的光澤……都透露出歲月經(jīng)過的手腳,但那縷讓我一眼望穿的林蔭氣息還在他的身上,輕柔、縝密,以及猶豫和沖動交織在一起的苦澀,從他黑而清澈的眼睛里完整流出。即便此刻的我已經(jīng)逃出愛的枷鎖,依然還能在記憶里嗅到那股使我迷醉的氣息。從前,置身在今南裹挾的林蔭氛圍里,我是興奮和熱烈的,會自動放棄除他之外的時間,會盤算自身更持久的墜落。這一刻已非昨日,平靜下來的我期待自己說出——自己不告而別的原因,更想知道他—是否對此念念不忘。

      我和今南認識的時候各自的生活都有了規(guī)定的半徑,我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平庸無奇,按照所有人習慣和被允許的方式度過每一天,越軌的心思時而騷動時而沉寂。愛無理性,它仿佛不在現(xiàn)實的時間里,就是某一瞬間的打開和突破,兩個心靈便在另一個維度認出并接納了對方,如同在黑暗的地室中觸到了石門轉(zhuǎn)動的開關(guān)。一個新年之夜,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朋友們在一旁舉杯抒懷,我與今南卻落落寡歡地坐著,我們隔開最遠,卻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就要發(fā)生的事。宴席散了,我們夾在相互擁抱相互祝福的朋友們當中也擁抱了彼此,那一刻,冰冷的雪粒打在臉上,我卻感覺如同沐浴著花雨與暖風。那一刻,身旁的朋友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那天之后,我們將彼此視為心田里的一扇窗,一扇在陳舊枯燥生活里打開的明窗,窗外只見陽光、草地和溪水。我完全陷了進去,夢里或者醒來,腦袋里全是他的身影與呼吸,全世界不必再有他人,僅僅一個晚上沒有聯(lián)系也會使我感到痛苦和恐慌。但我只向他表露我的歡喜,所有因他而生的苦惱與擔憂我只字未提——半年過去了,我們從來沒有談過我們的關(guān)系,更不談未來,我們用沉默來回避這些棘手的話題,以免說出自己的膽怯與顧慮、探進彼此內(nèi)心的陰影。需要和給予、溫暖與默契都懸在空中,懸在未知里。我不開口是因為一旦開口會讓他誤以為我有更多期待;他閉口不談,則意味著所有可能的可能。我們似乎可以這樣再懸浮一段時光,畢竟它是甜蜜的,讓時間來決定我們的最終去向。但誰都知道,懸浮也是需要力量的,而我沒有這個力量。愛到底是什么?在那么多愛是什么的說辭里,我只相信“愛是一股無法讓兩人分開的力量”。顯然,我在我們的關(guān)系中感受不到這股力量,更重要的是,當時的我無法找到一個新的自我,她可以用一種新的姿態(tài)游弋在我們之間,不使我們被破壞、被網(wǎng)羅和被碾壓,不至于又重蹈使人渴望逃離的藩籬。然而,越是深陷其中,我越是看見自己——仍然在用那個陳舊的、被所有人習慣的方式在思念、在期待、在沉迷。所以,歡喜與甜蜜越是濃烈,苦惱與擔憂也就越發(fā)沉重,越讓我焦慮。所以,在這段關(guān)系成為心靈的又一個負擔之前,我決定終止它。審視自己的過程是艱難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參與進來,這意味著我對自己的否定。而我怎么向今南解釋呢?任何解釋聽起來都像是我對這段關(guān)系的否定。

      你也在這里。今南的笑容帶著苦澀。

      乍見你我吃了一驚,再一想又覺得合理。

      這一幕——真奇怪——好像發(fā)生了很多次,好像早就發(fā)生過。

      你也有這樣的感覺?

      我們?yōu)槭裁磿谖⒐怄?zhèn)重逢?我問。

      我——說不好,就是時間的巧合吧。

      你一直沒有想過問問我嗎?

      什么?問你什么?

      我為什么不告而別。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吧。我讓你不開心了。

      你真是這么想的嗎?

      也只能夠這樣想了。

      那么,我該說聲對不起,我害你自責這么多年。你誤解了我,但是連誤解也是我造成的。

      有的事情解釋不清。

      我希望我們別鉆進套子里,我可以換一種想法和方法與你相處,可是我扔不開那個陳舊的自己,我——沒辦法改變自己。

      只好一走了之。

      人從來都不可能早一點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現(xiàn)在呢?今南邊說邊朝女伴看了一眼,她也正朝這邊張望。

      現(xiàn)在我更想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谖⒐怄?zhèn)重逢?

      你有答案嗎?

      這樣一來,我們之間就完全不再有疑問了。

      我們有過什么疑問嗎?今南問。

      現(xiàn)在徹底沒有了。說完我終有所悟,真正的愛才會充斥著質(zhì)疑。

      你經(jīng)常來微光鎮(zhèn)嗎?

      不,我一直在躲避它。

      這次……

      這次是因為我的母親和姐姐。

      她們也在微光鎮(zhèn)?

      是的,連你也在微光鎮(zhèn)。微光鎮(zhèn)真是太神奇了,接下來還會遇見誰呢?

      這么說,你對微光鎮(zhèn)很熟悉?

      不,不管走到微光鎮(zhèn)的哪一條路上,我都會問這是哪兒。它變化太大了,成倍成倍地變,每個人都能為它帶來新的變化。你們還要往里走多遠?我問。

      大概五十公里。

      經(jīng)常走這么遠的路嗎?

      覺得悶了就出來走走,換換滋味。

      時間過得真快,你的頭發(fā)白得好像比時間更快。

      這有什么辦法呢。

      挺好看的。

      你——這是為了安慰我吧。

      車要開了。

      匆匆一見,這次可以說聲再見了。今南的女伴在用眼神呼喊他、質(zhì)疑他。

      再見,今南。

      8

      巴士要送今南他們?nèi)o人區(qū),而我不想在白孔雀留宿。車站里去三葉樹野生公園的車很多,我跟一對中年夫婦拼了一輛出租車,繼續(xù)趕路。

      馬路兩旁隔著一條起伏不平的草坡,全是平整的土地,空蕩蕩等著耕耘、灌溉和播種。叁平河向著東南方向斜穿而去,平靜的水面倒映著陽光、藍天和游蕩的白云,河的兩岸青草連綿。但是出租車向南拐上一條變窄的車道后,四際變得極其荒涼。干燥的熱風逼著我們關(guān)緊車窗,灰藍色的天空下,只有一望無際的戈壁與沙漠。車速慢下來,車輪碾壓著路面的沙礫,我的耳際塞滿了這種熟悉的沙礫破碎的聲音,當年,我就是在同樣的聲響里離開微光鎮(zhèn)的。旅途善于拉長人的思緒,無目的的遙望更易導致幻覺,走著走著,窗外的景象就變成了—個重復過許多次的夢境。啊,窗外的微光鎮(zhèn)和微光鎮(zhèn)外面的世界,它們都無邊無際。

      路上,司機問我是哪兒人。微光鎮(zhèn),我告訴他。這以后司機沒有再和我說過一句話,大概他認為與一個微光鎮(zhèn)的人沒什么好聊的,微光鎮(zhèn)人講的故事都太令人費解。

      夜里一點我們趕到三葉樹野生公園。司機將我和那對看起來無話可說的中年夫妻丟在游客中心的臺階前便揚塵而去。游客中心是一間兩百多平方米的大廳,內(nèi)部包著蜂蜜色木質(zhì)墻裙,一邊是前臺服務區(qū),另一邊是分隔成若干區(qū)間的餐飲區(qū),現(xiàn)在是深夜,大廳冷清且昏暗。我們的腳步聲吵醒了工作人員,一位年輕姑娘披散著蓬亂的頭發(fā),慵懶地告訴我們——只有一個空房間。我算了算時間,離早晨第一趟開進公園深處的區(qū)間車發(fā)車時間只有五小時,于是決定在游客中心的休閑椅上打發(fā)這并不漫長的黑夜。

      坐下沒多久,年輕姑娘提著一只熱水瓶來到我身旁,她已經(jīng)將頭發(fā)挽在腦后,淺灰色的睡衣外面披了件蝦粉色毛衫。

      你長得像一個人。年輕姑娘說。

      我看著她,努力分辨這個看起來至少小我一輩的年輕姑娘的臉,沒有一絲熟悉的氣息和相關(guān)的記憶。她是從誰的臉上認出我的呢?沒等我接話她就開了口。

      我媽媽叫劉倍利,你很像她影集上的一個同學。

      我們的確是同學。

      你要是不介意,我讓我男朋友上別處去,你去我那兒將就一夜?

      不了,反正我也睡不著,天一亮我坐頭一趟區(qū)間車進去。你媽媽她好嗎?

      她就那樣,沒有多好,也沒什么不好。她早就離開微光鎮(zhèn)了,重新嫁了人,估計你現(xiàn)在見到她根本認不出來,她的熟人沒有一個能認出她來。

      她整容了?

      和整容沒有關(guān)系,她整個讓自己變了個人,有時候連我都會被她嚇一跳。

      為什么?

      她說要徹底擺脫微光鎮(zhèn),辦法就是讓自己徹徹底底成為另—個人。

      她做到了嗎?

      只有她自己知道。

      劉倍利是我中學時代的一位伙伴,她聰明活潑又極度敏感,有一雙清澈水靈的大眼睛和一對雪白可愛的小虎牙。因為過于敏感,中學時代劉倍利就嚴格區(qū)分著她喜歡和不喜歡的人,有時候會因為某人的某句無心之語突然甩手而去,留下其他人站在原地張目結(jié)舌。我們的關(guān)系也隨著她的情緒時而親密時而冷淡。工作后,我們通過兩次信,第二次我還隨信寄去了一本三毛的新書《撒哈拉的故事》。她很陜回了信,信中語氣激動難抑,一連問了我?guī)拙洹澳銥槭裁聪氲浇o我送這本書?為什么?為什么?!我簡直像得救了一般”,我被她激烈的情緒搞得不明所以,卻也欣喜于自己在無意中對她做了一件好事。但是當我回信過去,她卻沒有再給我回信,并就此中斷了我們的聯(lián)系,或許還有友誼。

      那些曾經(jīng)的故人,絕大多數(shù)的到來與離去,應該只是為了印證人世的熙攘與蒼涼。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劉倍利,卻在微光鎮(zhèn)遇到了她的女兒,這樣的巧合像是誰在暗中為我撿起一段掉落的線頭,好讓我接上這段往事,再往前尋找些什么出來。也許我可以抓住這個機會打聽劉倍利這些年的情況,也許通過這些情況能夠找到當年她突然與我中斷聯(lián)系的原因,甚至再往前推,可以進入劉倍利的青年、少年與童年時代,從而重新認識這個我并不真正了解的舊日伙伴,對她懷以理解與同情——這理解與同情面向除自己之外的他人,是我向生活示以善意的體現(xiàn)。但是,這段曾經(jīng)的少女友情并沒有什么激動人心的細節(jié),又夭折得過早,更關(guān)鍵的是——此刻和將來的我再也無意于此。

      受困于自己的記憶并不比外部世界帶來的傷害小。多年來,無論躲避還是羞愧以對,我的眉頭與心頭都被它無盡的陰影所籠罩。這一次回到微光鎮(zhèn),應該是我煩透了這些年來記憶對我暗中施展的手腳,它使我從來不能完整而輕松地擁有當下,從來不賦予我一心一意專注于此刻生活的快樂。

      到了我和我的記憶做清算的日子了。人們渴望著愛與美好,但是時間帶來的從來不只有愛與美好,無論時間裹挾了什么,它的目的都不是為了人的渴望,而是為了帶來一個可以品嘗、感受、看見和聽見的泱泱塵世。所以我不再向我的記憶索求什么,不再期盼向記憶里的人與往事要回什么,更不愿再扒開記憶的裂縫,獵取一些在春天的荒原上驚慌奔跑的兔子,以及在樹洞里冬眠的蛇,就讓它們在無人打擾的時光里奔跑、呼吸和自生自滅吧。

      過去遍布塌陷,記憶里到處是黑洞,如果我沒完沒了地在一個個黑洞之間鉆來鉆去,我就從來不會擁有真正屬于自己和未來的時間。不過,這意料不到的巧合又如同一剮望遠鏡,讓我借此嘹望到——每個記憶的黑洞都如同一扇阻擋自己的門,它使人渴望和想象門外的世界,但是,如果閉合的門全部都被打開、被撞開,人可能也就置身于荒野中了,到了那時候,人還能往哪兒去呢?記憶的黑洞也許就是時間的裂縫,蘊藏其中的未知與神奇使人痛苦和不解,但也贈予了人對未來更多的夢幻和不舍。

      想到這一點,我更急于見到既白。她也許已經(jīng)聽到了我急切的心跳。

      偈偈島不過是個狹長的沙漠湖泊,最古老的三葉樹都生長在水中,岸邊是它們千千萬萬代的子孫。湖水比從前多了十倍,因此狹長的偈偈島現(xiàn)在變成了更狹長的三葉樹野生公園。區(qū)間車司機告訴我,專家每年都會測出幾大本子的監(jiān)測數(shù)據(jù),但是那些數(shù)據(jù)從來解釋不了湖水倍增的成因,無論如何周密計算,那些數(shù)據(jù)和數(shù)據(jù)后面的知識都顯得力所不能及。自然從不把真正的秘密告訴人,自然把自己的秘密放在時間的縫隙里。

      區(qū)間車很有趣,一輛越野車的車頭拖著一節(jié)銹跡斑斑的拖拉機車斗,沒有遮陽篷,遮陽篷的鋼筋骨架堅固結(jié)實,正好給人當扶手。兩列人面對面坐在車斗兩邊,誰也不看誰,更沒有心情看風景。車子—俟發(fā)動,灰塵揚起半天高,越往里走,車輪掀起的塵霧越大。我看了看坐在車上的陌生人,包括那對幾乎從不交談的中年夫婦,都像忍受痛苦一般——蹙起眉頭緊閉雙唇——沉湎在自己的旅途中。

      一小時后,路程三分之一處,我們下了車,一并坐在岸邊的一片樹蔭下等候渡船。四周靜極了,沒有風,灰色的蜻蜓駐足在倒伏的水草尖上,紋絲不動,岸邊清淺的湖水里游動著渾身透明的魚秧,它們帶來細如發(fā)絲的波紋。從前的偈偈島在這里結(jié)束,新的三葉樹野生公園從這里包攬了它的過去和未來。渡船要連人帶車帶我們穿過湖心,而后繼續(xù)向東南方向行駛將近兩個小時。

      渡船在又一個沙洲的南緣繞出一個S形。不知名的水鳥在蘆葦叢里輕聲嗚叫,身上長著黑色條紋的野生鱸魚在驚慌中游進深水區(qū),白色的浪花翻滾在船舷兩側(cè)。我坐在船尾,沉浸在少有的平靜中—那些絞纏我多年的記憶此刻透亮如眼前的湖水。前方不遠處,那片在林蔭間佇立的土黃色磚砌平房就是我的目的地。

      9

      濕熱的水汽沸沸騰騰,渡船緩緩停靠在—個空闊的碼頭,四周渺無人跡。

      下午五點,太陽余威尚在,亮金色的光線像是一只高強度的濾鏡,瞬間轉(zhuǎn)變了光區(qū),將草木、林蔭、泥土、馬路、路邊的土圍墻以及電線桿,甚至載我們而來的區(qū)間車,都調(diào)換為另一種色調(diào),明快、鮮濃和強烈,仿佛在一種神奇的液體里浸染過。地面滾燙,燥熱的空氣平靜地吮吸著岸邊蘆葦與三葉樹枝葉中的水分,靜立一旁的蜀葵耷拉著葉片,對發(fā)生在身邊的一切生機與危機都無動于衷。

      渡船的馬達聲一刻也沒有停息,將我們送上岸就完成了這一趟的使命,我站在岸邊清理墨鏡鏡片上的水漬,再抬起頭的時候,渡船已經(jīng)消失在刺眼的水光里,水面上只剩下一條被拖向不可知處的深綠色波浪。

      下了船我們重新上車,區(qū)間車沿著一條細長的黃土路向前行駛,路邊林帶齊整綿長,次第排開的槐樹、楊樹和三葉樹像一首標注了綠色音符的五彩曲譜,在我身后向著四際彈奏而去。這里是三葉樹野生公園的樹苗繁育基地,既白就在這里工作。

      在一個“丁”字路口我下了車。告別之際,眾人坐在車廂的邊凳上看著我,我揮揮手,卻沒有—個人回應我,沉靜的目光仿佛在掂量我就要見到的人,都因為預知了什么而對我拭目以待。

      我朝著那座土黃色磚砌平房走去。三十米外,一條皮毛閃亮的純黑色大狗緩緩走出院門,站立在屋山頭一小片炫目的空地上。見到我,它立刻現(xiàn)出不安,來回徘徊幾步,想要吠叫卻又閉住了嘴,末了,像是—位眼神不好的老人,耐心又慈祥地打量著我。

      我試著喚了一聲狗的名字,就好像我知道它的名字一樣。

      它噢嗚噢嗚地回應了我。我想我聽得懂它在說什么,它以前就是這么沖我和既白說話的。

      院門打開了,走出來一男一女。

      我像看見鏡子里的自己一樣看見了既白。同樣的短發(fā),相差無幾的個頭,遺傳自父親的臉頰,以及那雙與母親幾乎雷同的眼睛。但是我認不出走在既白身邊的男人——余墨,他掉光了頭發(fā),駝著肩,雙眼遲疑又木然地望著我,松弛的兩腮與嘴角拉扯出兩道深深的法令紋。見我直盯著他,他自卑又驚慌地躲開了我的目光,似乎在為自己沒能被我認出而羞愧萬分。余墨已經(jīng)完全不是三十年前娶既白為妻的那個男人了,三十年前的他——那些能夠引來眾人矚目的自信和熱情,或者還有自以為是的自大,此刻全都萎縮成了眼角的一縷哀傷和疲憊。

      既白的目光明亮而飽含深意。陽光下,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皺著眉頭瞇起眼睛,綻開笑容之際,雙唇的顏色有些發(fā)白。她穿著一件亞麻色的長袖襯衣,袖子挽在小臂處,下身是一條十分寬松的牛仔工裝褲,右腳那只淺灰色平底球鞋的鞋頭被水打濕,顏色深于左腳。她右手提著一只裝滿了青綠色白菜的柳條筐,左手不停在帽檐下抹汗,見到我那一刻的表情,就像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既不吃驚,也不期待。

      但既白身上還是有一種我不熟悉的氣息,一個遠離人群的人大概在見到外人的時候都會自然露出一種迷茫之色,像是在冗長昏暗里待得過久的人要透過一層刺目的光線去看清對面的人。我們面對面站著,相互凝視并打量,許久,才穿越一段時光,終于抵達彼此。也是在這一刻,我突然擔心起自己來,時隔多年,我與既白能夠在一個時空里對話嗎?一個人只能用自己可把握的高度與他人對視和對話,與親人亦然,與自己亦然。但幾乎又在同一刻,一雙手在我的身體里猛地搖了搖我,讓我立即打消了顧慮。我擔心什么呢?從這一刻起,只要我丟開所有的擔心,就一切都不用擔心了。

      沒有發(fā)生那種因為多年未見而悲喜交加的催淚場面。走進庭院,站在葡萄架下,一小片三角形光斑打在既白的左眼皮上,她站在那里,歪著頭朝我微笑。我們輕輕擁抱對方,她耳邊和衣領(lǐng)間的氣息陌生卻又親切。我們又趕快分開了,我記得既白從不讓家人靠近她。

      你來了。既白說。

      摘這么多白菜干什么?我問。

      那十來只蘆花雞每天要吃掉兩筐菜。

      和我想的一樣,你沒什么大變化,進屋洗把臉吧。既白說。

      余墨,你們的小院真不錯。我說。

      既白一天能把十二個小時花在上面。余墨說。

      洗掉一身塵土,我在小院里溜達。院子四周種著一圈枸杞樹,枸杞籬笆的內(nèi)側(cè)扎起一道原木柵欄,長短不一粗細不勻,扎得也不緊密;平房有三間,房前葡萄架下的空地中央擱著一張圓形水泥桌,桌旁扔著幾只高矮不一的實木方凳,有的已經(jīng)掉了漆;廚房單獨蓋在院子一角,房頂上爬著一根粗壯的南瓜秧;黑色的大馬蜂在廚房一側(cè)的柴火堆上嗡嗡飛舞;繞到葡萄架南面,一邊—個方形菜池,韭菜、芹菜、萵筍、長豆角、絲瓜、西紅柿、辣椒、茄子、香瓜……剛剛澆過了水,散發(fā)出泥土的芳香。我走遍小院角角落落,心中十分震驚——連雞棚、伙房、柴垛、桃樹和梨樹的位置都與小時候我們的家一模一樣。

      走進院門的第一眼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既白把自己的家復制成父母的家。她是如何記住那些細節(jié)的?窗臺磚縫里的一根拔了捻子的紅色鞭炮,那根二十米高的電視天線桿底端毛糙凌亂的貓抓印,那塊一人抱粗細的老樹根中間發(fā)黑的凹槽,黑狗吃飯的搪瓷盆,土火墻上的裂紋與補丁,那只掛在屋門上生了銹的大鐵鎖……我越看越難以置信,有一刻我甚至懷疑起既白的精神狀態(tài)。她是打算把自己關(guān)在過去的籠子里不出來了嗎?

      幫我想想,我漏掉了什么。既白很清楚我在想什么。

      你這是在干什么?我問。

      你不感到親切嗎?

      既白,你不是告訴我,你離開家是為了按照自己的方式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嗎,那封信我到現(xiàn)在還留著。

      如果我說——這就是,你會相信嗎?

      兩只雞跳上雞棚的棚頂,怪叫著從空中飛落到院子當中,驚慌失措的母雞眼睛充血,扎煞著翅膀,一邊逃命般向前飛奔,一邊扯著嗓子呼救,但不出兩步就被后面惡煞般追趕的公雞踩在腳下。

      你來了,正好幫我看看,哪里漏下了什么。既白說。

      你不是從前的既白,即便所有的東西都和從前—個樣,這也不是從前的家。

      話說到這里我住了口。突然間我感到非常難過,像是一只鐵鉗般的巨手將我狠狠捏在掌心。我聽見自己的骨頭咔吧咔吧地響,感覺到自己的皮膚像錫紙一樣被搓揉出滿身的皺褶。要不是沒有辦法擺脫掉過去的一切,既白何至于束手就擒?在我眼里,這一切看起來既荒唐又殘忍。

      偈偈島怎么會多出來這么多的水?我努力移開話題,免得自己不當?shù)恼Z氣再次傷害既白。

      叁平河要改道了,說不定再過幾年,這里都要被水淹掉了。

      這是誰說的?

      爸爸說的啊。你忘了嗎?叁平河快要改道了,他老是這么叨叨。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說的?

      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是一件好事。

      不管誰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從不說一個字。他解釋不清自己的直覺,他對自己一點兒自信都沒有,他擔心別人笑話他,笑他胡說八道。他有時候想唱歌,那是他喝了酒之后,他突然就唱了起來,表情和聲音都怪模怪樣,一點沒有平時溫和的樣子。先是媽媽笑他唱得難聽古怪,我們也可恥地笑他。后來他就不唱了。

      爸爸都唱些什么?

      誰也聽不清,只有他自己懂得那種調(diào)子來自哪里,那種調(diào)子是不需要歌詞的,歌詞就是唱歌人自己想說的話,唱到誰的嘴里都不一樣。不唱歌之后他開始自言自語。那些話都是他的內(nèi)心獨白。他對著一堆劈開的柴火說,對著開始坐果的葡萄穗說,對著開了口的番茄說,語言終于臣服在他的舌頭上口腔里,每句話都是不可違抗的命令,都是令人大吃一驚的智慧,都是叫人著迷的傳奇故事……爸爸迷失在他從來沒有品嘗過的虛幻的榮耀里。媽媽瞧見他這樣總會撇著嘴笑,說爸爸又在白日做夢了。我們也可恥地跟著笑。媽媽的話語像在陽光下爆裂的豆莢,媽媽的話語聲比黑夜里的閃電更耀眼,我們都為媽媽而驕傲……

      既白,你不要再自責了。

      冬天的早晨,屋子里到處都是夢的黑影,爸爸起床了。他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床邊是一只凳子,凳子上擱著他很久沒有清洗的衣褲,它們被隨意扔在那里,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冬天的早晨,屋子里到處都是夢的黑影,爸爸起床了,他把蒙著白霜的柴火和煤餅提到屋里,他開始生火,煙味飄進媽媽的臥室,媽媽在大床上翻了個身,她沉湎在棉被下的身軀如同一只沉重的水缸。我們也翻了身,我們還在夢的曠野上奔跑。屋子暖和起來,鐵爐上的熱水開了,白米粥開了,蒸籠里的菜和饅頭都熱了,我們的家在又一個黎明的火苗與食物的香氣中復活和重生了。這時候爸爸會咳嗽幾聲,他是真的咳嗽,還是在呼喚我們?nèi)ビ佑忠粋€白晝?不管怎樣,我們拖拖拉拉地起床了。

      既白,你說這些干什么?你說的這些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記憶。你總是這樣回想過去嗎?你還記得華子哥嗎?

      當然記得,他又勤快又樸實,他喜歡微笑,他的力氣很大,他幫爸爸挖菜窖,菜窖挖得又快又大,墻面平直齊整,鐵鍬削鏟過的印跡永遠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菜窖挖好了,冬天爸爸在里面儲藏白菜、土豆、芹菜和胡蘿卜,夏天我們在里面存放煮熟的番茄醬和腌雞蛋,吃冰棍……他對我很好,經(jīng)常給我買冰棍,我們躲到菜窖里吃冰棍,因為只有那里冰棍才融化得最慢。我忘了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待得好好的為什么就突然離開了呢?他離開的時候跟你告別了嗎?他沒有對我說過要走的事,他突然就走了,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消失了。我記得他,他笑起來的聲音很低沉,像呼呼旋轉(zhuǎn)的風扇。

      我吃驚地看著既白,難以相信她所說的話。她說的每個字都是真實發(fā)生的,沒有一個細節(jié)不準確不具體,可是這些真實的、準確的字句編織成她說出的話之后,就成了一張全部由孔眼連成的漁網(wǎng),現(xiàn)實的水漏過孔眼,網(wǎng)里只剩下了一些銀光閃閃活蹦亂跳的魚兒。

      我們回到屋里坐下,既白為我倒了一杯晾涼的磚茶茶水,蜂蜜色的茶水進入口中,這間墻壁已經(jīng)發(fā)黃的房間里頓時溢滿了蠢蠢欲動的寂靜。

      這里大概是既白的臥室。一張木質(zhì)雙人床將房間隔成了一大一小兩個空間,床的左邊放著一張焦糖色實木寫字臺;寫字臺再往左,有一只同樣顏色的實木立柜;寫字臺上方,在墻壁的正中掛著一個深褐色相框。相框里全是時光的碎片,有父親年輕時的個人留影,有我和既白的百日照和童年照,最多的是母親的個人照和她與舊日好友的合影。相框里沒有我們一家四口的全家照,也沒有母親與父親的合影。床的另一邊,放著一只淡米色的床頭柜,它躲在墻壁和一只暗黃色衣櫥的暗影里,鋪著一塊米白色鉤針臺布,散發(fā)出一種被人精心守護的靜謐與神秘感;南窗臺下是一臺蝴蝶牌縫紉機,寶藍色的粗布縫紉罩被流進窗戶的光線捎成了灰藍色……在這間樸素又涼爽的小屋里,我再次領(lǐng)略到那縷使我無法呼吸的氣息——既白照原樣布置了一個母親的臥室。我無法不欽佩既白的記憶力,以及她的細致與耐心,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不會有誰比她更處心積慮地使用自己的記憶,她由此復制出的舊日景象遠遠超出了原本生活所賦予我的印象,它們像是在補充我因為粗心貪玩而漏掉的一切蛛絲馬跡。我感到難以忍受,我無法忍受一個人強行將我拉回到過去的生活與時光里。

      這些東西,你都是怎樣一件件湊齊的?我望著墻壁上的相框問。

      這不難,難的是一些東西我怎么想都想不起來了,比如,在那張床頭柜玻璃板底下,媽都壓了些什么東西,是她與朋友的照片,還是票據(jù),或者是一張記著重要日期的信紙?

      是媽和朋友們的照片,她們都在縣城,媽常去縣城找她們說話。我說。

      和媽媽一起去縣城是我最期待的事,我記得縣城比微光鎮(zhèn)熱鬧多了,街道兩邊花花綠綠,女人們畫著濃眉穿著絲綢長裙走在街上,像是去參加盛會。縣城里有公交車,有冰淇淋,有人來人往的集市與百貨商場……只要媽媽去縣城找她的朋友,她就會帶上我,在我的記憶里,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既白說。

      媽在縣城的朋友家都在哪里,你還記得嗎?縣城的冰淇淋店、百貨商店、電影院,都在哪里,你記得嗎?百貨商店有幾層樓,你記得嗎?

      我忘了,全都忘了。我的記性真是太壞了。

      不,你沒有忘,因為你沒有去過。

      我是去過的,每次媽都會帶上我。我記不起來是因為我高興得昏了頭。

      外公長什么樣?我問。

      外公?我們很小的時候他就去世了,死前他吐了好多血,他真可憐。我不記得他長什么樣了。你為什么突然想起外公?

      是你讓我想起了他。你這里死氣沉沉,全是一些舊玩意兒,我隨便掃一眼,都能在這種極不真實的氛圍里看到一條條故人來回穿行的影子,他們的臉朦朧一片,像是還沒有從顯影液里生長出來。說實話,既白,我坐在這里,有一種被強行拉人別人生活的感覺,沒有感受到一絲你所說的親切感,而且你的記憶總是在最關(guān)鍵的地方走到了我的反面。就算你是故意的,我也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們都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都不得不記住自己想記住的東西。你不會不明白我這么做的原因的——想要改變一件事,必須要回到它的源頭。你一次次地回到微光鎮(zhèn),怎么會不明白?

      既白,你動不了過去的任何一個細節(jié),不管你在上面涂抹了多少層油彩,發(fā)生了的事還是發(fā)生了。我回到微光鎮(zhèn)是為了改變自己,為了解開自己與過去打下的死結(jié),不是為了涂改記憶。

      你解開了嗎?

      我要告訴你的正是這個。那些死結(jié),那些導致你的記憶發(fā)生錯亂的關(guān)鍵點,它們就是命運本身。與命運唯一相像的東西是我們的身體,我們沒法不要,沒法重來,我們只能想辦法和它共處,幸運與美好,損壞與傷害,它們從不和我們商量,更不和我們交易。你漏掉的、遺忘的那些事情,和你重新拼貼的這些可笑的舊玩意兒,只能說明你什么也忘不掉。遺忘是不可能的。別去假裝忘掉了,既白,我告訴你怎么辦。所有的過去,都是你身體綻放的花朵和醞釀的疾病,你得帶著它們朝前走,別計較它們留給你的難看的疤痕,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人和人的不同,卻沒有誰比誰更幸運。

      讓我好好想想,你的話,昕起來很有道理。

      我從媽那兒來,我從來沒能替你問出什么、要回來什么,這讓我很難過,但也讓我終于弄明白了這一點。

      你從媽那兒來?你想替我要回什么?

      愛與關(guān)懷。

      你要不來別人沒有的東西。媽,她都不知道怎么正確地愛自己。

      我在想,這會不會是一種遺傳?我們家的每個人,是不是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愛?是不是都有不知道怎樣去愛自己、愛他人的疾病與缺陷?從媽發(fā)現(xiàn)生活——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的一刻開始,她就開始恐懼了。她總是覺得得不到想要的幸福與滿足,總是得不到,總是得不到,渴望越強烈,失望就越強烈,接下來,就是無邊無際的恐懼,害怕連現(xiàn)有的也失掉了。媽按照人們對一個女人的規(guī)定去戀愛、結(jié)婚、生子、工作,到頭來發(fā)現(xiàn)哪一樣都不是為了讓她得到快樂和幸福,而是日復一日地向她索取無私的辛勞與持久的愛,而這——恰恰是她天生的缺陷,她從來都不認為這是她應該做的,或者是她的天職。說到底,沒有人與任何天職有絕對的關(guān)系。天職這樣一種說法,唉,誰知道有多少是后來被人加上去的呢。我們的出生與成長附著在媽的失望與恐懼之上,我們的人生也附著其上,我們都學不會正確地愛自己、愛他人,所以我們都不快樂?,F(xiàn)在,我?guī)缀跻呀?jīng)相信,一種導致我們不快樂的基因在我們身上延續(xù),并且很可能再遺傳給下一代。你說得對,我們要不來別人沒有的東西,哪怕對方是親人。不過,我更想知道的是,是不是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利向他人求取愛與關(guān)懷,哪怕是母女之間?我們錯了嗎?

      可是誰有正確地愛自己、愛他人的天賦呢?人人不都是在一次次的試錯里掙扎或者醒悟的嗎?或者,更有可能錯上加錯。我們能向媽要來愛與關(guān)懷嗎?我們試過了,可是我們失敗了。我們錯了嗎?這件事,似乎不應該有對錯,我想,也許就簡單地把它叫作失敗吧,這樣,我們的心里會平靜些。到處都是失敗者,你不是也說,沒有誰比誰更幸運。我們從媽那里要不來我們想要的東西,就像她從命運手中要不來她想要的幸福與滿足。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為什么還要拼湊出這些可笑的玩意兒?

      這和你的方式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們都在想辦法走出失敗,方法不同,不過是因為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就如同一個身體的左與右,不是嗎7但是,我有些不明白,你剛才說你從媽那兒來,你是在哪里見到她的?她在哪兒?

      哪兒?微光鎮(zhèn)啊,我在微光鎮(zhèn)見到的她。你怎么會問這么奇怪的問題?

      可是,可是她在我這里啊,這些年,她一天都沒有離開過我。她老了,怕孤單,需要人照顧。

      她在哪兒?

      在隔壁她自己的房間里休息,每天這個時候她要小睡—會兒。

      怎么會!我就是在微光鎮(zhèn)見到她之后才上你這里來的。

      你一定記錯了。你看,你也有記錯的時候。走吧,我?guī)闳タ纯此瑫r間差不多了。

      我跟著既白走出她的臥室,母親已經(jīng)站在院子當中,她背對著我,像極了一棵秋天的向日葵,黃褐色的莖稈直立在夕陽的余暉下,其上懸垂著一個沉重又碩大的圓形籽盤。

      母親的頭發(fā)全白了,一天前我見到她時的頭發(fā)已經(jīng)由半白轉(zhuǎn)為雪白。她勻圓的雙臂伸向身前的一根胡桃色實木拐杖,雙手交握其上,紋絲不動地望著小院外面一棵三葉樹怔怔出神,仿佛正與枝條之間的什么東西悵然相對。母親沉浸在自己的時間里,渾然不覺我們的腳步。

      媽,你已經(jīng)醒了。既白問。

      母親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就好像我就是既白一樣,沒有驚訝,沒有疑惑。母親臉上的皮膚蒼白而松弛,散發(fā)著一種暗白色絲絨的柔軟質(zhì)地,右腮上和左眼角周圍長出了幾粒淡褐色的斑點。我注意到她薄而失去彈性的嘴唇虛弱又自然地向下垂落,似乎已經(jīng)因為無力抱怨而安于自己的命運。衰老更愿意在她渾圓的雙肩上筑巢,她年輕時腴潤的腰身因此依舊殘存著昔日的驕傲。

      它又來了,今天比昨天提前了十分鐘。

      母親回過身去,沖著三葉樹嘟噥了一句。我順著她目光的方向仔細探尋,終于在一片橫生交錯的枝葉間看到了一只目光炯炯的貓頭鷹。

      它好像等不及我睡醒似的,它是從夢里把我叫醒的。母親繼續(xù)說。

      不過是只鳥兒。再說,哪里有鳥兒的叫聲。我說。

      你看不出來嗎?它瞧我的樣子活像你爸爸盯著什么東西發(fā)呆的神態(tài)。

      母親這樣一說,我立即對那只貓頭鷹產(chǎn)生了親切的感覺,不免向前走出幾步,湊近去看它。而它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毫不戒備地往枝條的外端——我的方向——移過來幾步。那一瞬間,我不僅確信母親說得沒錯,更似乎捕捉到了這只貓頭鷹出現(xiàn)在這里的企圖。它冷靜的目光時而透出順從什么的輕蔑神色,時而又露出抵抗什么的嚴厲之光,為此我回過頭凝視母親,想知道她對這只山野飛禽到底了解多少。母親的表現(xiàn)使我吃了一驚,她睜大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它,突然間蠕動起緊閉的雙唇,拼命忍耐了片刻,還是沒能阻止行行熱淚流出她發(fā)紅的眼眶。

      既白從屋檐下搬來一把紫紅色的靠背椅讓母親坐下。我們都沒有詢問母親流淚的原因,坐下后她很快抹干了眼淚,隨之悲戚又難為情地望了我們一眼,我與既白同時移開了目光。突然到來的情緒失控讓母親的雙唇現(xiàn)出虛弱的蒼白色,我們知道,只有我們共同的無言與沉默才能讓母親免于受到回憶的壓迫與折磨。

      母親坐在那張紫紅色靠背椅上,不用查找證實,我也能夠一一說出這把靠背椅在什么地方補釘了一個釘子,在什么地方掉了一塊漆皮因而露出它原本的深棕色漆面。剮剛發(fā)生的一切,尤其是—一在既白這里見到了母親,這驟然變換的時空讓我放棄了對此時何時、此地何地的追究。這把椅子到底是既白的復制,還是它原本就是從前的那一把?我在微光鎮(zhèn)到底見沒見到母親?既白是不是真的忘記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否真的原諒了母親……這些不解之謎順次倒退而去,它們仿佛終于領(lǐng)悟到自身晦澀而無從解答的命運,撤離出一度被自己釀造過混亂與悲傷的事發(fā)之地。

      琥珀色的光線從三葉樹林彌漫過來,像一個懷著絕對冷漠的裁判員,不偏不倚地為院落里的柵欄、菜蔬、果樹、柴垛和桌凳,為混淆不清的時空,為或坐或站在院落當中的我們抹上它澄潤而意味深長的色澤。如果再仔細地嗅聞,這蜜黃色的光芒里還有一股稠厚醇香的樹脂氣息。頭一次,我們母女之間毫無期待和壓力地安坐在共同的時光和自己的命運當中,做到了既不向他人索要,也不向外部世界索要,更不向自己索要。也是頭一次,我們共同關(guān)心起一個不可知物——那只目光炯炯的貓頭鷹,試圖猜測它為何而來,試圖給它喂食,試圖將之收養(yǎng),試圖觸探它的孤獨——它有沒有親人,它們在哪里?

      時光悄然流逝,靜悄悄地與琥珀色的光線合謀著即將到來的黃昏,沒有人知道它將在黃昏里再安放些什么,或者隨意丟棄些什么,好讓我們共同再去承受什么,或者終于得到一種失而復得的幸運眷顧。

      那只鳥兒仍舊固執(zhí)地盯著我們,灰色的身體擺出一種勝利又威嚴的姿態(tài),似乎為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與它曾經(jīng)的預言緊密咬合——而心滿意足。我轉(zhuǎn)過頭去,想去問問母親它要這樣待到什么時候,卻猛然發(fā)現(xiàn)既白不見了。我朝庭院的四角來回張望,又去各個房間反復尋找,哪里都沒有她的影子。我回到母親身邊,滿腹糾結(jié),直覺到自己不該開口去問,卻還是將信將疑問了出來。

      媽,既白去了哪里?

      母親轉(zhuǎn)過臉看著我,在確定自己沒有聽錯我的問話之后,松弛的雙唇露出一絲老年人才有的遲緩的苦笑。

      你別以為我老糊涂了。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直到我離開三葉樹野生公園和微光鎮(zhèn),既白再也沒有露過面。而我,也沒有再去尋找過她,更沒有為她的隱而不見感到不解或者心生不悅?;叵胛襾淼轿⒐怄?zhèn)的初衷,途中遇見的人與事,一切明暗交織的跡象都指向這次旅途的終點——既白最終的消失?,F(xiàn)在來看,這不僅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而且成了最令我感到欣慰的局面,成了我最深的渴求,如同一部小說行至曲終人散之際又豁然蕩開的收筆。當然,這以后,不會再有同樣的事情發(fā)生了,過去只有一次,人生也只有一次。這以后,如果我再因為別的什么念頭重返微光鎮(zhèn),所經(jīng)所歷,都將會與這一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不管從誰的目光看過去,它們將毫無相似之處。

      2022年7月11甘星期一

      于銀川家中

      (阿舍,作家,現(xiàn)居銀川)

      責任編輯: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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