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偽鎮(zhèn)志

      2023-04-29 06:18:15東君
      萬松浦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鎮(zhèn)

      在山村通往縣城的途中突然冒出來的小鎮(zhèn),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小時候居住過的。所有的房屋都沿著河流的走向分布,微微有些起伏,但不會讓你覺察出來。山峰朝有水的地方探望自己的影姿,榕樹朝有水的地方生長,白鷺朝有水的地方飛。入夜,我沒有聽到河水在流淌,只是在想象中聽到潺潺的水聲。

      小鎮(zhèn)安然。沒有那么多人,也沒有那么多街巷和房子,更沒有高樓大廈和它帶來的壓迫感(高樓給人的壓迫感還包括那一片巨大的陰影)。它太偏僻,外邊的人不喜歡移居至此,也不會在此謀生。尋常人家?guī)缀醵加凶约旱姆孔雍屯ピ?。庭院里或許還有一棵樹。樹有柔和的陰影。

      我喜歡在這樣一座陌生的小鎮(zhèn)里閑逛,跟陌生的事物打交道,暗中打量陌生人,記住那些陌生的路名。有一天傍晚,我在山腳下聽到半山腰處有人發(fā)出一種類似于召喚的聲音。當(dāng)?shù)厝苏f,那人在呼喚山羊歸圈。這跟三千年前一位無名詩人所描述的“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的情景沒有什么區(qū)別。我站在那里,風(fēng)吹草木,石頭一動不動。呼喚的聲音依舊在山中起伏。在我聽來,那人是在招魂。

      小鎮(zhèn)在山的懷抱中,呈南北走向,水泥路的盡頭便是山。站在此山看彼山。山上有墳,也有房屋,都是山的附屬品。也許有一天,這些墳?zāi)古c房屋都會消失。山還是山。樹木還會照常生長。

      小鎮(zhèn)就是被城市修改過的鄉(xiāng)村。張小麗的臉被修改過之后就變成了張?zhí)?。阿珍的理發(fā)店修改成美容美發(fā)廳,空氣中蕩漾的香水氣味粒粒可觸。一條小河被修改成柏油馬路,連接著外面的縣道,縣道連接著省道,省道連接著國道。還沒到年底,小鎮(zhèn)街頭就多出了一些人。他們都屬于本鎮(zhèn)戶籍人口,出去轉(zhuǎn)了一圈,身份就修改成靈活就業(yè)者或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者。

      每回來到這座小鎮(zhèn)都會感覺它的鄉(xiāng)土氣息在漸漸消失:有泥土的地方鋪上了一層水泥,樹林間添了一些鋼筋,一切看起來都像城市建筑那樣整齊、光潔。小鎮(zhèn)還在往外擴(kuò)展。它把一部分鄉(xiāng)村推向過去,把一部分城市留在未來。

      灰淡的水泥兩邊鋪展著高低錯落、新舊不一的建筑,街上鮮見有人推車販?zhǔn)?。本街人都有自家的門面,做自家的買賣。臨街小店除了南北雜貨,也賣一些本地農(nóng)產(chǎn)品?;疑⑺{(lán)色、紅色的塑鋼棚頂,一朵朵地綻放開來。樹枝被人精心修剪過,斜伸著遞向行人,如同一聲問候。有時在屋宇邃密處看到一塊小菜園,就像是在密密麻麻的文字書里面忽然看到了一頁精美插圖,讓人的目光流連片刻,思緒飄遠(yuǎn)。順著陽光指引的方向,還能發(fā)現(xiàn)一排絲瓜藤纏繞的籬笆上開著幾朵小黃花,那么朗潤的幾條絲瓜在晚風(fēng)中垂掛著。在小鎮(zhèn),在高樓的夾縫里,類似的小菜園還有幾塊,小心翼翼地保存著田園未蕪的景致。在這里,你可以看到前現(xiàn)代的農(nóng)具和后現(xiàn)代的機(jī)器雜然并陳;轉(zhuǎn)過某個街角,還可以看到一群牛從斑馬線經(jīng)過,讓你忽然產(chǎn)生一種短暫的田園式幻覺。

      打開手機(jī)打算描述這朵花時,這朵花正在陽光下綻放笑容。于是我感覺是一朵花通過我在描述自身,而之后的文字也會像這朵花那樣在我眼前呈現(xiàn)。這是我在小鎮(zhèn)外面的田間看到的一朵野花,它的身后是幾座新起的高樓。它在一堆雜亂的石頭縫里,近乎謹(jǐn)小慎微地冒出來,花瓣小小的,身份不明,也不值得行人低頭看顧。但我有足夠的謙卑,坐在田間,高看腳下這朵無名的野花。我把與花有關(guān)的形容詞想了一遍,卻感覺它們與眼前的野花無法對應(yīng)。最后,當(dāng)我起身時,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用形色軟件拍照,查搜,就像一個小時前,在民宿門口接受防疫碼檢測一樣。

      大疫年的冬天,空氣中彌漫著消殺的味道,野狗在游蕩,黃葉飄零,樹枝伸向街心,如同一種古老的手勢。街邊的老房子已經(jīng)有些變形,滴水瓦像是一排快要蛀掉的牙齒,偶或缺幾顆。屋檐下是一條條烏油油的臘肉,冬至后飽受日曬與西北風(fēng)的吹拂。黑色瓦片上的沉沉暮氣讓人想到的是舊時代黑膠唱片傳出的那種低沉、柔和的歌聲;這里面還有著風(fēng)吹過瓦菲彌散開來的空曠,和冬日的夕陽鋪在瓦背泛起的清冷。

      一些色塊。一些陰影?;鸺t照眼的紅磚墻上一個白色的“拆”字。另一些灰色磚墻、褐色木壁上的紅色標(biāo)語(“橫掃一切……”“只生一個……”)已然漫漶,仿佛舊年的血跡。拐個彎,天色就暗了下來,狗、貓以及風(fēng)在一條巷子里竄來竄去。有些門是敞開的。老房子的黑暗像是要把人突然吸進(jìn)去。有人嗎?我問。四周只有風(fēng)聲。過了半響,才有一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但我始終看不見人。院子里有一口井。陰沉的井水散發(fā)的涼氣讓人想起拂曉時分的一方水田。穿過中堂,還有—個廢棄的后院,從草叢間的蟲鳴和某個墻洞里老鼠發(fā)出的吱吱聲,仍然可以感受到萬物在寂靜中的萌動。

      住在老房子里的,大都是一些老人。他們像影子一樣沉默。很難說是房子讓他們更快速地變老,還是他們身上的暮氣讓房子更快地老掉。他們離開這里之后,他們的手撫摸過的那些餐具還會散發(fā)著平和之光?他們的雙足走過的地板還會依然堅(jiān)固?他們的目光注視過的那個鐘表還會繼續(xù)走動?

      上橫街在小鎮(zhèn)的北首,跟那條早已拆遷的下橫街原本是平行的。這條街上的人就像小學(xué)一年級語文課本上的生字,你不需要多長時間就可以把他們認(rèn)完。臨街店鋪大都貼著褪色的紅聯(lián),聯(lián)語極俗,但俗得有人間煙火氣;招牌字也沒什么文化含量,倒是跟這個小鎮(zhèn)的格局很相稱。店堂不深,人隱在后面的屋子里,你只需要輕輕地喊一聲,他們就可以聽得見。也有一些店主,邀約牌友二三,坐在老式直升機(jī)螺旋槳般飛速轉(zhuǎn)動的吊扇下面打牌,消磨著時間。邊上一些店鋪已經(jīng)年久失修,墻上的標(biāo)語剝落殆盡,還剩些粉紅和蒼綠,說不清是不是朱砂和苔蘚的混合物;那些墨黑的斑點(diǎn),大約是暴斃后吸附墻壁的蟲子,給人一種曝尸三日的凄涼感。這是午后,—個從煙酒鋪出來的男人,火氣有點(diǎn)大。他仰天大罵一聲,罵的是外面的天氣。一個小孩子倒是不在乎天氣,光著腳板,在一塊似乎要被烈日曬化的水泥地上找尋什么;孩子的媽媽站在陰涼的地方,喚他趕緊回來;她身后,坐著一個沉默的老人,不曉得是她家爺爺還是父親;老人身后,是一個更老的老太婆,目光里沒有一點(diǎn)內(nèi)容。他們身后掛著幾幅祖上的遺像,一律是男性,蓄須,目光端肅。其他幾個店堂也大抵是這樣的情狀:有人坐在店堂里,對著空寂的街頭。街連著巷,巷連著河。這里的人常常說,人這一輩子總要出去闖闖,不要老是陷在這里。這個“陷”字,道出了巷子之長、之深、之虛空。

      在街頭,時??梢钥吹健獋€穿紅色睡衣的男人,他從一家店晃蕩到另一家店,從一條街晃蕩到另一條街。白天他像氣球,夜晚他像燈籠。他是—個清醒的夢游者?是一個沒什么出息的老房東?是一個手頭有點(diǎn)閑錢偶爾放點(diǎn)高利貸的失業(yè)者?我跟他擦肩而過時,感覺他的睡衣上也許還沾染著若干塵土氣、魚腥味、—個女人的體香,口袋里也許還裝著一個手機(jī)、一包煙、一個打火機(jī)。這個穿紅色睡衣的男子跟另一個穿粉紅色睡衣的女人有時會在某一條路上相遇。他們都是熟人,彼此也能聊上幾句。他們一前一后走著,看起來像一對夫婦,此刻正從客廳走向臥室。某個深夜,我看到他從煙氣飄拂的排檔里晃蕩出來,繞過一排垃圾桶,穿過三四家足浴店,御風(fēng)而行。在濃重的夜幕下,紅色睡衣依舊是那么醒目。

      坐在窗口的人和坐在門口的人以及那個坐在巷口的人,構(gòu)成了一條靜默的線。還有一個穿黑色皮裙的女人,貼墻站著,她也是靜默的,但她跟那些坐著的人不一樣。出了這條深狹的巷子,便是喧嘩的大街:凌亂的燈光、炒菜的聲音、飄散的煙氣。從街頭到街梢,到處可見發(fā)廊、足療店,連門口的紅燈都散發(fā)著一股肉欲的氣息。一些人(當(dāng)然是男人)走進(jìn)去,另一些人懶洋洋地走出來。一個老男人被一個中年婦女?dāng)v扶著從一棟簡易房的臺階上下來,步態(tài)踉蹌,神情疲倦,有點(diǎn)兒像末路英雄。邊上一家正規(guī)的理發(fā)店眼看就要開不下去了,門口的三色柱也轉(zhuǎn)不動了。那里有兩扇惺忪睡眼般的高窗。到了傍晚,天色暗下來,窗戶里面還是黑洞洞的,如同過于濃重的黑眼圈。

      黃昏時分穿過一條窄街。蒙塵的水泥路、含垢的磚墻、疏淡的樹影。偶爾也會有幾個陌生的行人跟我擦肩而過。我們處于同一時空,絕非偶然,就像此刻,一朵花在街邊的陶罐里靜靜綻放,一個小女孩露出笑容,亦非偶然。在略微有些昏暗的天光下,如此走走拍拍,就仿佛翻看老相冊,不覺間會有些惘然,感覺自己曾在此生活過,似乎還能叫出一些人的名字來。但這一張臉和那一張臉已記不清是在哪里見過的,他們轉(zhuǎn)瞬即逝。這些人,也許在大數(shù)據(jù)里就是我的時空伴隨者。當(dāng)我走進(jìn)一家小店,店主突然用溫和的語調(diào)提醒我:請戴好口罩。我摸了摸臉,的確沒有口罩,但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口罩在那里,我忽然不想說話了。

      晚飯過后出來散步。巷子里堆積的雜物在落日的暖光里,因?yàn)楣饩€柔和,也就顯得不那么刺眼了。一些人坐在墻角一塊陰涼處,無所用心地下著棋。

      可以看到大榕樹下或小店邊,零零星星地站著一些人。他們都是本街人。他們喜歡用本街人的目光打量什么。如果是熟人,他們會輕輕地打一聲招呼;如果是外人,就用目光多看一眼。

      一條道路和另一條道路接續(xù)成一座小鎮(zhèn),一條腿和另一條腿接續(xù)成一群人。彼此間都知道誰住在哪座屋子,誰跟誰走動多一些。他們跟自己的老房子似乎長到了一起。

      在老街上走一遍,感覺自己老了許多,如果是天色將暗,那種遲暮之感就愈發(fā)深重了。晚風(fēng)拂過也讓人微微動情的深秋的黃昏,兩個人在說著什么,河在他們身邊流淌,發(fā)亮,隨后又變得黯淡,但我看到的那一束流水繞了一個彎,已經(jīng)默默地離開小鎮(zhèn),與別的河川匯聚,注入距之不遠(yuǎn)的大海。

      十一

      喜歡海濱小鎮(zhèn)。明亮的海風(fēng)。陽光下閃爍的沙子與石頭。碧綠的芭蕉。沉默的甚至有點(diǎn)濃重的樹影。這些都是小鎮(zhèn)所獨(dú)有的。那種揮之不去的魚腥味,來自海上吹來的一陣風(fēng),來自街頭的小攤,來自男人與女人。

      夏日午后,朝西的地方一片明亮,人影晃動,蒼蠅飛舞,都是那樣默默無聲。如果投在地上的曬衣繩也像琴弦那樣微微顫抖了一下,那么,定然是有一陣風(fēng)正好從那里經(jīng)過。視線再往上移,也許還能看到主人(可能是漁民)的一雙橙色手套正掛在白繩子上,它脫離了手之后的那種虛空,也在一陣微風(fēng)中彌漫。再往上看,是兩排樓房之間空出來的,陳舊的藍(lán)。

      大門朝北的房屋,投下了一大片陰影,晚涼也來得比別處早些。人們說話的聲音,仿佛陰影的一部分,也散發(fā)著幽涼的氣息。穿過一條長而窄的巷子,就能看到開闊的大海。它沉靜而又野蠻。它在那里,是一個千百年來一直活著的龐然大物。

      —個女人牽著孩子的小手來到海邊。天上是一些散步的云。云很低,仿佛要落到沙灘上。海浪一邊舔著沙灘,一邊緩緩地向前推進(jìn)。那個女人跟孩子都是赤著腳,一步一個腳印地向海水涌上來的地方走去。一個浪頭從遠(yuǎn)處打過來的時候,孩子伸出了細(xì)小的手,輕輕地碰了一下海浪的泡沫。此刻,大海在孩子眼前,就像一頭安詳?shù)拇笙蟆?/p>

      干凈的沙灘,干凈的石頭,委身于小鎮(zhèn)的夜晚,透出大地深處的安詳。睡在草席上,似乎能感受到冰涼的海水在床底微微動蕩。

      十二

      晨起,不戴口罩,跟這個世界道聲早安。小鎮(zhèn)的空氣實(shí)在是太好了。我甚至想跟每一棵樹、每一朵經(jīng)過頭頂?shù)陌自?、每一個陌生人,都道一聲早安、早安、早安……

      晾衣架。衣裳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

      樹影多的地方偶爾傳來幾聲鳥鳴。

      十三

      在朝陽的映照之下,那些人的面孔如同被燈光照亮的窗口。暖風(fēng)吹拂,蔬菜新鮮,叫賣聲干脆利落。在一個用小竹匾撐起來的擺著若干土豆、西紅柿的菜攤邊,我看到一個老人正在自己身上翻找著什么。也許是一張紙條,也許是一個硬幣,也許是一只冒犯他的跳蚤,也許呢,他只是出于慣性地重復(fù)某個翻找的動作,而不是為了找什么東西。一輛藍(lán)色小卡車沿路灑落的黃泥粉末被太陽一照,如同金粉一般,偶爾隨風(fēng)飄散開來,行人也不嫌臟。他們提著顏色不一的尼龍袋,在街頭晃蕩一圈或許就能覓得那種灰塵般淺薄的快樂。

      十四

      街心有一個簡易菜市場,進(jìn)深不長,攤位不多,但從里到外散發(fā)著一股豐熟、香醇的氣息。肉類、面食類、豆制品、蔬菜、應(yīng)季水果、鮮活水產(chǎn)等,呈馬蹄形擺開。如果你仔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金黃土豆、紅番茄、鮮碧蔬菜、雪白豆腐,以及那些五顏六色的食材調(diào)料,在微白而黃的燈光映照之下,看起來像一幅拼貼畫。一些攤販坐在小板凳上,神態(tài)謙恭地仰望著每一個來往顧客,有相熟的,就打一聲招呼。一些家庭主婦在談笑間也是斤斤計(jì)較的,然而總是那么得體。午后,在某條過道里,偶爾還會飄出一團(tuán)懶洋洋的煙云。那是幾個菜販聚在角隅,一邊打牌,一邊抽煙。這個時辰,顧客寥寥,幾個婦人有事沒事會坐到一起,打量陌生的顧客,議論熟悉的同行。比如那個身上灑了香水的男人,每天都要去菜場里面東北角第三家熟食攤門口轉(zhuǎn)悠一下,也不買熟食,就是瞄幾眼。那個老板娘不到四十,喜歡穿低胸衣裳,胸脯有那個盛紅燒肉的碗那么大。總之,在她們看來,一個男人轉(zhuǎn)到那邊,空手出門,終究是可疑的。

      及至傍晚時分,菜市場里又掀起了一陣微小的喧鬧,來的大都是一些中老年婦女,她們一致認(rèn)定,這個時段蔬菜魚肉的價(jià)格最便宜。她們也不怎么討價(jià)還價(jià),挑了幾樣人家已經(jīng)挑剩的東西就付款拎走。海鮮攤通常是最早開始收攤的,一雙雙橙色手套掛在繩子上,還泛著水光;黑色長筒靴彎垂著,好像已經(jīng)很疲懶。接著就可以看到幾個穿皮裙的男女蹲在水龍頭邊上,清洗著砧板和塑制篩。那塊豆腐售罄之后剛剛清洗的木板,尤顯光潔、平滑,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一下。在這些地方,你可以安然接受世俗生活的美意,和物欲的微光。

      十五

      早餐店外飄散著煙氣,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店主忙碌的樣子,聽得一些吃早餐的人低聲說話的聲音,還能隔著老遠(yuǎn)聞到炒粉干、糯米飯、饅頭、包子的氣味。青山映照之下,一條老街的清光,在碗盞之間不經(jīng)意地流露。

      我喜歡小鎮(zhèn)的煙火氣。這種黎明時分慢慢到來的煙火氣直至夜晚都無法消除,它會跟一片濁白的肉湯上飄蕩的游絲一并擴(kuò)散,彌漫在你的身體四周,仿佛可以吸食。

      老鎮(zhèn)嘛,必須有老房子,有一些地方風(fēng)味菜。有一陣子,我時常出入一家門面不大的面館。吃面的人據(jù)案而坐,嗦嗦聲響成一片。面館的墻上掛著一幅印象派風(fēng)格的油畫。老板為什么會把它掛在店堂里,真是讓人費(fèi)解。老板,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嫗,有—個女兒,坐在收銀臺后,鼻子秀挺,眼睛里透出十九世紀(jì)末的憂郁。

      出入面館的,大都是本鎮(zhèn)人。一對老夫老妻,在小店里吃著面條,居然就對罵起來。他罵了一句,她也回罵,相當(dāng)于美軍在敵軍偷襲之后把空襲視為等比例的軍事反應(yīng)。女人突然起身,把口水噴到男人的碗里。那時候男人的表現(xiàn)就像是一只被人踩了一下尾巴的貓,霍地跳起來,嘴里發(fā)出一種富于攻擊性的咝咝聲。

      人們都聞到了他們身上的火藥味,但大家都自顧自吃著。有人吃完了面條,抹了抹嘴,對老板的女兒說,墻上這幅畫真好看。

      十六

      這條街上的人性格直爽,但也粗暴,跟城里人不一樣,你感受到的不是冷淡的禮貌,而是粗暴的直率。問物什,多問幾句他們也許就不耐煩。普通話在這里不太管用,他們?nèi)耘f用本地話回答。他可能聽得懂你的普通話,但你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我經(jīng)過一條巷子時,看到一輛倒不出來的黑色轎車如同卡在喉嚨里的魚刺,司機(jī)把頭伸出車窗,一邊咋呼著,一邊使勁地摁喇叭。停在巷口的小卡車車主一直沒有出現(xiàn),黑色轎車司機(jī)除了破口大罵,別無他法。有一扇窗戶打開,扔下一句喝罵。午后的憤怒和陽光里的灰塵一樣,很快飄散開來。

      在早餐店門前,我指著糯米飯問店主,甜的,還是咸的,店主說,典的。這個“典”字,究竟是甜還是咸?我又問了一句,她再答,典的。我一臉茫然。

      典的典的。她突然咆哮起來。我趕緊拔腿離開。典的呀——她的聲音再一次不依不饒地追趕過來。也許她不是跟我生氣,而是為自己的舌頭沒法準(zhǔn)確發(fā)出“甜”這個讀音而懊惱。

      半夜,做了個噩夢。摸摸胸口,還有粗氣。聽得隔空摜來午后的一聲喝罵。

      十七

      八十年代初,我居住的鎮(zhèn)上只有一條主街,主街分前街與后街。街道很窄,大白天坐在這一邊的樓頭,透過對面那扇窗戶便可以盡覽室內(nèi)的陳設(shè)(包括亂糟糟的床鋪);黃昏飯罷,還會聽到對門水龍頭擰開后那種清冽的水聲和碗碟在水槽里的喧響;深夜,嬰兒的啼哭與老人的咳嗽之后是近乎凝固的寂靜,直到一滴水在黎明將至?xí)r分落在一塊青石板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老街才會堪堪醒轉(zhuǎn)。九十年代后,很多地方都起了新屋,這條老街物色唯舊,店鋪里陳列的,大都是紅白喜事用品、農(nóng)耕時節(jié)的新農(nóng)具、應(yīng)季的土特產(chǎn)。再后來,一些店鋪柜臺上擺出了紅紅綠綠的信號燈,它們作為一種邁人工業(yè)文明時代的新生事物,跟雞蛋之類的土特產(chǎn)劃清了界線。但老街畢竟是老街,逢年過節(jié),這一帶顯得尤為鬧熱,有人開賣年貨、春聯(lián)、煙花爆竹等,也有人把皇歷和香燭放在籃子里,沿街叫賣。那個年代,住老街這一頭和那一頭的人都是熟識的。鄰里之間,雖然不免摩擦,但他們也是有來有往的。連貓和狗是誰家的,他們也能認(rèn)得清清楚楚。

      十八

      一座小鎮(zhèn)恰好有一座湖,正如一張臉恰好有一雙美目,一周恰好有半日之閑。得水之利,這里的人可以借助舒緩的流水放慢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一切流動的在不動之中,一切不動的在流動之中。如果深人小鎮(zhèn)的內(nèi)部,你也許還可以發(fā)現(xiàn):人們說話的音量會改變流水的聲音,動作的幅度會影響流水的速度;反過來說,水分子會滲透到每一個人的生活細(xì)節(jié),改變城市的風(fēng)貌;甚至可以說,這座南方的湖會改變一個北方人的口音,以及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脾氣大的人,每天面對一座湖,想必也會有一種平和之感吧。黃昏時分,水面吹來的風(fēng)漸漸有了涼意,一些影子鋪在一片草地上,和樹的影子交錯著,融入暮色。一些人沿著濱湖路騎行或跑步,而另一些人在綠蔭扶疏的步道上款款而行,他們輕聲談?wù)摰脑掝}里有物價(jià)、疫情、股票的信息。這樣一座湖,已經(jīng)不是農(nóng)耕時代的湖,它還可以容納游船、塑膠跑道、樓房的倒影、汽車揚(yáng)起的微塵、音樂噴泉的聲音……夜深人靜時分,還能聽到遠(yuǎn)處混凝土攪拌機(jī)發(fā)出的嗡嗡聲,類似于兩億光年外黑洞發(fā)出的怪聲。

      十九

      去一座陌生的小鎮(zhèn)尋訪藏書樓,就仿佛在一本古代漢語詞典里找一個生僻字。給我?guī)返睦先烁嬖V我,四十多年前這里還是一個村莊,藏書樓前面有一條小河,河埠頭有一座水門。后來,村名撤銷了,河流填埋了,那扇水門和那艘停泊在河埠頭的小船自然也就消失了。藏書樓南面已是樓宇環(huán)立,北面還是一片田野。一座淡藍(lán)的遠(yuǎn)山,浮在暮春的晚空,我站在樓頭,仍然可以感受到田野深處的那種寂靜。

      藏書樓主人曾留過洋,辦過書院、學(xué)堂,寫過幾部玄奧的書。他畢生的著述大都是在這座木樓中完成的。在這里,美德是孤獨(dú)的,知識是寂靜的。而在美德遭遇厄運(yùn),知識經(jīng)歷劫難的年代,書與人的命運(yùn)同樣是不幸的。藏書樓已經(jīng)度過了他的垂暮之年,在死而未僵、僵而未仆的狀態(tài)里,仿佛還在等待著什么。透過門縫,我看到了蛛網(wǎng)下的一張破舊書桌上還有一盞銹蝕的油燈。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熄滅的,也不知道哪一天,有人會打開那扇房門,再度點(diǎn)亮它。

      給我?guī)返睦先烁貢鴺侵魅耸亲迦?,他告訴我這樣一件事:四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有位修譜先生坐船來到這里,抄錄每戶人家的信息時,發(fā)現(xiàn)每個指甲縫尚帶泥巴的農(nóng)民都會寫自己的名字,他很吃驚。當(dāng)他來到這座廢棄的藏書樓前,立馬就明白了。

      二十

      午后進(jìn)收藏館,感覺像是一腳跌進(jìn)了黃昏。燈光帶來清淺的平靜,那些舊物也似有若無地染上了黃昏的顏色。主人以收藏古錢幣與西洋鐘表為主,兼收一些古代的日用器物。整整一個下午,他就坐在一張少說也有兩百年的椅子上,手里把玩著幾枚年代不一的古錢幣,那時,他仿佛就跟那些使用過它們的人一道分享一段午后的時光。

      他收集古董,也收集舊時光。一個胡桃木黃銅盤座鐘不知是哪一年哪位賣鐘人從德國南部的黑森州帶出來,又不知被何人裝進(jìn)箱子遠(yuǎn)涉重洋帶到中國,然后又不知轉(zhuǎn)過幾代人之手才來到眼前這位收藏家的手中,他摩挲著它的黃銅底座,仿佛觸摸到了十九世紀(jì)末那一段天鵝絨般輕柔、溫淡的鄉(xiāng)村時光。一個考究的茶碗能讓人想象匠人的手如何把它從高溫火爐中取出,如何精打細(xì)磨,而使用它的主人又是如何用手托住碗底,輕輕吹去茶湯上的一層熱氣。還有那些吃灰的錫壺、箸升、燈擎、瓦當(dāng)、湯罐等等,也曾光鮮過,我不知道它們是誰鑄造的,又是誰使用過的,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不知在多少年前,它們不過是尋常人家的日用品。它們經(jīng)歷世亂,雖然免于戰(zhàn)火,卻落入塵埃,等同瓦礫。現(xiàn)在,它們以另一種身份陳列在幾案之上、博古架之間,該有的銹跡不必磨掉,該有的灰塵也不必勤加拂拭,仿佛它們只需要換個床榻、翻個身就可以繼續(xù)安睡了。還有一些舊物,在深闊的幽暗里,能讓人感覺它們正被一個夜晚的夢境籠罩,對時間的流逝一無所知。在這里,連幾枚新上市的甌柑放在一個描金六角漆盤里,也顯得古舊可愛了??粗矍斑@位收藏館的主人,我不得不感嘆:這些令人沉迷的事物又是怎樣地催人衰老呵。

      二十一

      圓木師傅就住在小巷的盡頭,屋檐下是棄置的木料、咸菜缸、靜臥的貓、衣服收走后忽然變得孤寂的曬衣繩。屋子朝南,中堂墻上是一張毛主席像;下面是一張八仙桌,圍以條凳。右側(cè)是他父母的臥室,擺放著公事桌、老古式圓額床、掉了漆的書柜、脫了皮的椅子。圓木師傅的臥室兼書房在左側(cè),墻紙已經(jīng)脫落,有幾片被雨漬浸泡過后泛起白色絨毛。明星海報(bào)都是多年以前的,壁燈暗淡,與之并置的是一個鏡框,里面貼著十幾張老照片,下右角標(biāo)明了具體時間。這些都是他少年時期的生活照,從那些照片可以拼湊出他的生活軌跡:十一歲那年夏天他學(xué)會了從大榕樹上縱身躍入水中,有一頭長發(fā),半掩著略帶幾分狂野之氣的臉頰,他十三至十五歲那三年間每逢周末就會帶著小提琴穿過石頭橋去少年官學(xué)琴,而他的父親則挎著木鋸去某個地方做生活。

      二十二

      昏昏欲睡的小鎮(zhèn)忍受著午夜的喧嘩。舉杯痛飲之際,笑聲如啤酒泡沫般泛起。也有些趕場的人,晃蕩著來到這里,又晃蕩著離開,其間大概喝過不少酒。

      有些人喝完了酒,習(xí)慣于放在座椅旁邊,一排溜擺開,氣勢不錯。他起身時,偶或碰到酒瓶,就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響。那也是很見氣勢的。

      這個小鎮(zhèn)有十三個酒鬼,他們總是喜歡在深夜回家。如果你在一點(diǎn)之前回家,你就輸了。他們總是這樣說。

      有人在凌晨時分醉醺醺地扶墻回家。他喝得再醉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在這個海濱小鎮(zhèn),如果你喝完了酒,行走的方向跟海風(fēng)保持一致,你會感覺自己身上有一股向前默默涌動的力量,可以分開海浪。

      二十三

      在這條老街上你時常會看到一些喝慢酒的人。

      老街的門舊得有些發(fā)黑,打開任何一扇,門后仿佛都有一把咿呀作響的二胡。走進(jìn)去,你會發(fā)現(xiàn),每座老房子都有它獨(dú)特的氣息,混合著主人的談吐,徐徐散發(fā)。壁扇的腦袋在墻上晃來晃去,下面是一張鋪著塑料桌布的八仙桌。有人獨(dú)酌,一只土貓伏在腳邊。近犬者狂,近貓者靜。桌子和貓和主人都是舊與靜的。吃一杯喔,吃一杯喔。老人舉著杯對經(jīng)過窗口的鄰舍發(fā)出邀請。但鄰舍只是含糊地應(yīng)答一聲,就走過去了。這個像貓一樣隱秘而沉靜的老人,依舊喝他的酒,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度送著年月。

      在外面的巷子里,你還會看到一些里面穿著白色背心、外面穿著白色襯衫的老人,坐在門口的矮凳上,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持螯,享受午后的散淡時光。也有貓。一只貓伸了個懶腰,跳上墻頭,沿著瓦背,瓦菲在風(fēng)中微顫,貓已不見去向。這時候,你會覺得小巷里的時間比外面大街上的時間要慢,而小巷的一天似乎也更長一些。事實(shí)上,小巷因?yàn)檎?、暗、曲,夜晚便來得比別處早。一個人擦著你的肩膀晃悠著經(jīng)過時,夜晚就在他身后落了下來。緊接著,燈光就從一些黑洞洞的地方滲透出來。這些老房子平日里一片寂靜,好像沒住人,但天黑時分的燈光仿佛友善的鄰里,彼此聞到飯香,發(fā)出了無聲的呼喚。

      二十四

      痛風(fēng)的人依然喜歡喝酒。他的酒友已經(jīng)死了。他依然喜歡喝酒。他們頻頻舉杯。那些骨頭里碰撞的聲音應(yīng)和著杯沿相碰的玲瓏碎響。聽說他的骨灰要撒在大海里,一個低頭看手機(jī)的人忽然抬起頭,談起一位新近去世的人。鄰桌一群男女喝著酒談?wù)撝豢顒傞_發(fā)的真實(shí)空戰(zhàn)模擬網(wǎng)游,一個刺青青年斜靠在酒桌邊,一只繡著錨的手臂緩緩沉落,仿佛就要觸及海底的淤泥。

      赤潮來了,你們看看這視頻,水都變成了血,那個低頭看手機(jī)的人再次抬起頭說。干鍋的煙霧飄散開來,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張直徑約1.5米的餐桌,猶如隔著蒼茫的大海。盤中魚長約3寸,不再保持往昔的泳姿。推杯換盞之際,那個低頭看手機(jī)的人忽又指著不遠(yuǎn)處一個矗立的煙囪說,你們知道嗎?那邊要建一座核電站了。說過之后,他又低下頭繼續(xù)看手機(jī)。有沒有人反對?有人問,有沒有人反對?沒有人吭聲。周遭圍繞著沸騰的沉默。遠(yuǎn)處的煙囪類似于某尊剛剛發(fā)射之后的大炮十分傲慢地立著,仿佛要對抗整個龐大的天空。

      二十五

      這個鎮(zhèn)上,有人常常吃藥,有人常常喝酒。他們是不一樣的。

      吃多了藥和吃飽飯的人坐在一起,他們難受的樣子也是不一樣的。

      嗜酒的老陳已經(jīng)死掉了。這十幾年間,那個熱衷于吃飯的老劉什么事都沒干成。當(dāng)然,也沒有人知道他這一輩子吃過多少碗飯。

      二十六

      一位愛風(fēng)雅的老先生,飲酒時,一手執(zhí)花,一手舉酒杯,名日吃花酒。他說他的表哥長期從事混凝土結(jié)構(gòu)、建筑幕墻結(jié)構(gòu)的研究,而事實(shí)上,他的表哥只是一名泥水匠。他說自己讀書之余,喜歡擦地板;下班之余,喜歡逛菜場。而事實(shí)上,他什么活都不干。妻子燒菜的時候,他就站在那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時候點(diǎn)上一根煙,躺在竹椅上琢磨點(diǎn)什么事。

      二十七

      窗外有人經(jīng)過。他們在談?wù)撎鞖狻?/p>

      地板都濕了。

      墻都濕了。

      他們說。

      二十八

      那晚下著雨。我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避雨。屋內(nèi)燈光全無,但我聽到里面有人在說話。第一次發(fā)覺,在別人家的窗外偷聽聊天與在自家窗口聽雨的感覺原來如此美妙。

      二十九

      暴雨如注。一輛靈車駛進(jìn)狹窄的老街,在牙科診所門前突然停住。閃電掠過屋檐的一角,有什么地方突然被照亮了。在一陣轟鳴的雷聲中,那輛黑色的靈車如同一枚突然放大數(shù)萬倍的子彈。它停在雨中,不動。一名老嫗從門板卸掉的店堂里撲了出來,躺在車前。她那樣子,像是要為某個人擋住子彈。雨水打在她臉上、身上,她的雙手在空中揮舞著。有兩個婦人也跟著沖出來,拽住她的左右臂,使勁往街邊小店拖去,但那老嫗一邊掙扎著,一邊頓足慟哭,也不顧自己露出臃腫的肚皮是否得體。雨聲很大,卻無法掩蓋她的哭聲。她那樣子,像是要跟暴雨較勁——雨要下多久,她就要哭多久。時間到了,有人提醒她。她打了個激靈,把略顯笨重的身體挪到一邊,決定給靈車讓出一條道。兩名殯葬工把死者裝進(jìn)一具長方形箱子,推進(jìn)車廂。幾個穿白衣的人打著傘,跟在后頭,其中一個手里抱著死者的遺像。遺像被打濕了,有人用白毛巾擦拭著中年男子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時間到了。一個滿頭白發(fā)、身穿白衣、左手系白毛巾的老人猛地敲響一面銅鑼。哐哐哐,哐哐哐。雨水繼續(xù)加大力度砸下來。鑼聲是潮濕的、沉悶的。靈車開始移動,緩慢地穿過老街。那個老嫗癱軟在車后,不再掙扎了,仿佛一個被什么重物碾壓過的麻袋。

      三十

      一個人手捧一幀遺像穿過老街。這張放大的遺像正好遮蓋了他的軀體部分,看起來像是死者正借著生者的雙腿走動。他身后是長長的送葬隊(duì)伍。老街兩邊煙氣繚繞,吃早餐的人偶爾會抬頭瞥一眼送葬隊(duì)伍,然后繼續(xù)吃他們的。這條街上多出—個人或少了一個人,對他們來說并不稀奇。那么多人為一個人送行也不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需要補(bǔ)充說明的是,手捧遺像的人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遺像中的人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們面目相似,可以斷定是父子關(guān)系。甚至還可以想象,那個中年人老去之后,面目就會變成鏡框里的老人。半邊落人陰影的老街,仿佛一段舊時光。我想給眼前的送葬隊(duì)伍拍一張照,但端著遺像的中年人已朝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回過頭來,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也許,是死者的背影)。

      三十一

      老城區(qū)只有一家火鍋店。你進(jìn)了店堂,常??梢钥吹竭@樣的情景:燈光映照著有些泛黃的白墻,火苗舐著墨黑的鍋底。餐桌上堆滿了青菜,一些人圍坐在一起,頭上、身上冒著白煙?;疱伒甑纳獠粶夭换?,但好歹開了近二十年。店主是個重慶人,二十年前,為了能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在一起,他愿意留在此地,跟那些他所討厭的人廝混?,F(xiàn)在,他所喜歡的那個女人變得越來越讓他討厭(也許是彼此討厭),而那些曾經(jīng)讓他討厭的人反倒讓他慢慢喜歡起來。

      他至今役有學(xué)會說本地話,依舊操著一口濃重的重慶方言。他說,重慶話是他的店招,也是他的身份證。他是這條老街上,唯一會說一口地道重慶話的人。你跟他聊天,也能聞到一股重慶火鍋的味道。

      火鍋店總在九點(diǎn)過后打烊。一些人出了門,沿著楊柳依依的河堤回家,人散后漸次疏散的燈光在河面微微閃爍。那時,他就會坐下來,喝點(diǎn)小酒。有一回,他憑窗望著對面路燈下正在聊天的一對男女說,他們也不是這個鎮(zhèn)上的人。

      從哪里判斷出來?

      嘴形。

      三十二

      這個鎮(zhèn)上發(fā)生了一些重大(要)事件,以后也許會被一些地方文史工作者寫到鎮(zhèn)志里面去。但有些事,每天都在發(fā)生,就像一日三餐,偶爾會被人提及,在餐桌或牌桌上,在人們喝茶聊天的地方,在夜晚的燒烤攤邊上。如果沒有這些事,小鎮(zhèn)的生活不知道該有多無聊??墒牵亩嗔艘矝]什么意思。這些事,也無非是一些關(guān)乎男女的閑話,昨天有人談?wù)撨^,以后還會有人談?wù)?。有一次,詩人老黃跟我說,有一個他熟識的家庭主婦,上街買菜之后常常會拐進(jìn)一條僻靜的巷子,跟老相好見個面,然后拎一袋菜回家。

      三十三

      老黃生了一場大病之后,整個人就變了樣。他的壞脾氣被幾顆藥丸就馴服了。但老黃談到女人時,臉上還會泛起一絲紅光。老黃說,有一回,他指著報(bào)紙上的一個五號字問油渣鋪的老板娘,這是什么字?老板娘也指著這個字念出了它的讀音。老黃的手指碰了碰老板娘的手指,老板娘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天知道,這種事有沒有真正發(fā)生過。老黃只是喜歡在嘴上討一點(diǎn)快活。

      三十四

      鎮(zhèn)雖小,卻有不少奇人。比如老李,在天寒地凍時節(jié)依舊穿著單衣,喝冷水,人們見了便以為他正在練什么邪門的內(nèi)家功夫;比如老楊,晚年無所好,唯以點(diǎn)鈔為樂,生了點(diǎn)病,臥床上,點(diǎn)半小時鈔票,精神就舒暢了。還有一個家伙,整天跟正一教的道士混在一起,談一些高深的話題。有一陣子他跑到山里辟谷,不吃不喝,以為瘦弱就能飄逸起來,結(jié)果餓昏過去,被人抬了出來。即便如此,他還是穿著布鞋,到處求仙問藥。

      三十五

      如果有人問:這個鎮(zhèn)上誰的力氣最大?鎮(zhèn)上的人必會回答:鐵匠老趙和賣牛肉的老黃。

      我去過老趙的鐵鋪,強(qiáng)迫空氣對流的排扇呼呼地吹著,他用火鉗夾住那塊燒紅的鐵,就像用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一樣輕巧。在沉寂的午后,他敲打著一塊鐵,也敲打著寂寞的時光。敲打的聲音十分單調(diào),但他必須重復(fù)這種單調(diào)的聲音。我離開鐵鋪,走到巷口,依舊能感受到石板的微顫。后來我置身海堤,一陣陣海浪奔涌過來,感覺腳下的混凝土防波堤似乎也在悄然移動。

      街口的黃記牛肉鋪是老黃開的,生意煞是紅火。八十年代,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幾個著名的小混混(那時候每個小鎮(zhèn)上幾乎都會有幾個讓人聽了雙手顫抖、膝蓋發(fā)軟的名字),但老黃從來沒有怕過誰。他手頭有幾把牛刀。他沒有砍過一個人,但他殺過幾千頭牛。他即便不握刀,那只手也有一股殺氣。人家要跟他比手勁,他就會伸出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說,你看看,你看看。對方見了,就把手縮回袖子或口袋里。

      鐵匠老趙和賣牛肉的老黃從來沒較過勁。

      三十六

      老王略知周易,也知道很多小鎮(zhèn)的秘密,一些關(guān)于死人和活人的秘密。他翻過幾本地方文史資料,也曾看過一份北山古墓手繪地圖,上面標(biāo)注,小鎮(zhèn)的后山上有幾座用青石鑄造的古墓,已有七八百年,古墓邊上有一株古樟樹,少說也有三四百年了。他見過一些裝扮成游客的城里人,如何在山上的古墓間游蕩一圈,然后帶走一些他們打算帶走的東西(包括墓碑和里面的墓志銘)。有一回,他在古墓邊遇見一個穿長衫的人,那人臉白身長,很和善,但他還是感覺手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子冒了出來,下山后就開始發(fā)高燒,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

      三十七

      老陳早前在縣城當(dāng)城管,穿著一身挺括的制服,脾氣火暴,現(xiàn)在回到小鎮(zhèn),穿著一件背心,趿著一雙人字拖,在街頭一站,就像一個小販。有人挑著一擔(dān)干貨從他眼前走過,彼此看了一眼,他轉(zhuǎn)過身,在路邊的小攤前坐下來,點(diǎn)了一碗粥,兩碟小菜,兀自吃了起來。

      三十八

      從前,有位鎮(zhèn)長,管著鎮(zhèn)上七八百戶人家。他知道哪家有錢,哪家窮苦;哪家女人紅杏出墻,哪家男人戴了綠帽。有一次喝酒,一桌人談到歪脖。鎮(zhèn)長說,這個鎮(zhèn)上共有九個歪脖。他能把這九名歪脖的名字一一道出。

      鎮(zhèn)長還發(fā)現(xiàn),鎮(zhèn)里的月光跟去年同期相比,又少了一點(diǎn)。

      三十九

      穿著拖鞋走過巷子的人,和另一個光腳穿過平行巷子的人在河邊的一株榕樹下相遇。

      四十

      夏夜,在小鎮(zhèn)的酒館,一個人喝著酒,突然渴望大雪紛飛。

      2022歲暮

      (東君,作家,現(xiàn)居樂清)

      責(zé)任編輯:王月峰

      猜你喜歡
      小鎮(zhèn)
      愛逗小鎮(zhèn)(10)
      深入東方小鎮(zhèn)
      愛逗小鎮(zhèn)(1)
      安安靜靜小鎮(zhèn)
      “CK小鎮(zhèn)”的美好
      走向世界(2022年3期)2022-04-19 12:39:22
      熊的小鎮(zhèn)
      小鎮(zhèn)(外一篇)
      文苑(2020年12期)2020-04-13 00:54:14
      小鎮(zhèn)
      心聲歌刊(2018年4期)2018-09-26 06:54:10
      忙碌的小鎮(zhèn)
      幼兒畫刊(2018年2期)2018-04-18 07:11:44
      小鎮(zhèn)劃船賽
      卓尼县| 泸溪县| 嘉定区| 定安县| 新营市| 和政县| 秀山| 大渡口区| 娱乐| 韩城市| 汝州市| 时尚| 滦平县| 临沂市| 玛沁县| 东辽县| 安义县| 精河县| 铜鼓县| 陕西省| 道真| 武夷山市| 永安市| 泸定县| 赤水市| 蒲城县| 广安市| 兴仁县| 噶尔县| 广汉市| 普格县| 保靖县| 肃宁县| 平安县| 新郑市| 洪江市| 隆安县| 永州市| 远安县| 盱眙县| 临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