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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綠(下)

      2023-04-29 21:57:06張潔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北河陶陶

      張潔

      (接上期)對面座位上的新婚夫婦在搶一個裝餅干的透明紙袋。紙袋很漂亮,印著深綠色和淺棕色的圖案和商標。連這個紙袋也讓曾令兒感到快活,她記得過去的包裝紙可沒這么講究。她好像是剛從深山野洞里走出來的喜兒,不知道生活已經(jīng)進步到了這種水平。

      新娘子躲閃著丈夫的撩逗,從紙袋里掏出最后一塊餅干,在丈夫的鼻子前頭晃動著?!熬褪_@一塊了,我吃。”

      “不,我吃?!毙吕缮焓秩?。

      新娘嬌嗔地努起嘴巴:“好,好,給你。”

      新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跟你鬧著玩兒的,當然你吃?!?/p>

      “不,你吃。”

      “好吧,我們猜拳,誰贏了誰吃,好嗎?”

      他贏了,然而還是讓她把餅干吃掉了。

      曾令兒帶著一種哀傷的向往,看著這動人的游戲。看見人們傾心相愛,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啊。

      她和左葳,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時候。也許她不會,不會撒嬌。對一個女人來說,這一定是一種十足的缺陷吧?

      她不懂得女人在愛情中怎么可以是這樣的角色,只消等著享受男人的愛撫,并不需要獻出自己的什么。到現(xiàn)在她也不能明白,因為她只愛過一次,她的經(jīng)驗太少。在她看來,那似乎只能是一種傾心的、不計回報的奉獻。從她第一眼看見左葳起,她就有了一種被融化的感覺,像一片片六角形的、結(jié)構(gòu)精巧的雪花,在陽光下靜靜地、慢慢地消融。你能說不該有太陽嗎?你又能說雪花不應該消融嗎?太陽照著,雪花也消融著,就是這么回事。

      從車窗外吹進來的疾風,掀動著他們丟在小桌上的一本日文雜志,里面有著花花綠綠的插圖和照片。曾令兒覺得無事可干,翻翻它也是一種消遣,便問:“我可以看看這本書嗎?”

      “您請看?!毙履锎鸬?。

      那是一本消遣性、趣味性的讀物,正適合旅途上讀,廣告、世界珍聞、旅行指南、笑林、名人逸事,還有一些軟性的小文章。曾令兒信手翻看下去,一直翻到《星座運程》那一章。在這前面,有一段關(guān)于誕生石的文字。文中說到,從十六世紀開始,便有人把一年十二個月配上不同的寶石,當作人們出生的標志。這代表每個月的寶石,被稱作“誕生石”。每個人的誕生石,常被當作生日的禮物鑲嵌在戒指、項鏈等飾物上,送給過生日的人。下面,還一一排出了對應十二個月的寶石。

      曾令兒又順著《星座運程》看下去,上面極為詳盡地、又言簡意賅地寫著一年十二個月、三百六十五天中,每個出生人的個性和命運。

      曾令兒帶著一些好奇心找到了她的生辰年月,在她出生的那個日期后面寫著:祖母綠。無窮思愛。

      她先是對著這無稽之談失聲而笑,接著,她像被炮彈打中,突然地垂下頭來。

      她放下手中的書,朝車窗外望去。

      窗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瘠薄的荒原,好久好久也看不到一個村落。一茬又一茬的野草在荒原上死去,一茬又一茬的野草在荒原上出生。多刺的紫薊,開出苦澀的紫花,為這荒原裝點出一些顏色。一株歪脖子的老樹,枝丫低低地垂向地面,像一個慈祥的老祖父,擁抱著環(huán)繞在膝下的兒孫。就在這瘠薄的荒原上,有那么多生命和希望,在生生滅滅地繁衍。

      路基旁的溝洼里,一片片小樹苗在風中顫抖,全向同一個方向彎著細苗苗的身桿。樹葉子也向一個方向偏著自己的小臉,遠遠看去,像一面面迎風招展的綠色小旗。

      突然,在荒原的盡頭,和藍天相接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匹孤零零的馬,誰也不知道它是打哪兒來的,好像就那么一下子從地里冒了出來。它慢吞吞地走著,朝著天邊,可又老也走不到似的。

      “媽媽,我要拉■■。”

      曾令兒猛然回頭?;秀敝校X得好像是陶陶在叫她。

      昨晚被鼾聲驚嚇過的小男孩,用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扒著屁股后面的開襠褲說。年輕的媽媽抱著他上廁所去了。

      一九六○年,曾令兒剛買了一個新的白瓷面盆回家,陶陶就在里頭拉了一堆■■。他對什么新鮮的事都很好奇,還要親自試巴試巴。何況曾令兒很少給家里添置新的東西,這就使陶陶更加好奇。她窮,有點錢也給陶陶換東西吃了。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一斤高價點心六元錢。她買不起一斤,只能一塊塊地買給陶陶吃。每每看著陶陶吃完一塊餅,心滿意足地嘆口氣,又余味無窮地吮著每個手指頭,她心里好難過啊。

      陶陶成熟得早,完全不像曾令兒那么糊糊涂涂的好對付。曾令兒本來就不會騙人,騙他就更難了。

      同學們因為他沒有爸爸,常常欺侮他。老師們也因略知底細而對他另眼看待。是呀,那么小的一個小城,就是城東一個人放了屁,城西的人也會嚷嚷臭不可聞。

      陶陶卻從不向曾令兒訴苦。僅僅有一次,陶陶從學?;貋?,好像和人打過架的樣子。鼻子上有血跡,衣服上的口袋被撕開了線,前襟上濕了一大片,想必是鼻子里的血流在了上面,讓他偷偷地洗去了。

      “陶陶,你和人打架了?”曾令兒驚慌地問。

      “沒有?!碧仗盏难劬粗鴦e處。再問,他便閉緊了嘴巴,一聲不響。曾令兒不好再問,她不愿強迫他。

      晚上,陶陶已經(jīng)在小布簾后頭的床上睡下了,好久好久沒有動靜。曾令兒以為他睡著了,誰知他又爬了起來,過來坐在她的小書桌旁。“媽媽,你可以停止一會兒工作嗎?”

      他那樣子真可愛,穿著一件用她的舊藍襯衣改制的睡衣,寬寬松松,已經(jīng)可以看出一些左葳的瀟灑派頭。

      “當然可以。”曾令兒放下手中的筆,伸手去摩挲他額上的柔發(fā)。陶陶躲開了她的手,帶著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嚴肅口氣問:“我有爸爸嗎?”

      曾令兒縮回自己的手,想道,來了,這一天終于來了。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必得回答這個問題,然而沒有想到這么早。因此,更顯得難以回答,因為陶陶還小,他還不能全部懂得。

      “有的?!?/p>

      陶陶對她的回答顯然滿意?!八鞘裁礃拥哪??”他喘了一口氣。

      “他是很可愛的?!?/p>

      這回答陶陶似乎不是很相信。

      “那他為什么不來看看我和你呢?”

      “因為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p>

      “有多遠?”

      “遠得永遠也走不到……”

      “媽媽!”陶陶突然大叫。

      “嗯?”

      “等我長大以后,不論你在多遠多遠的地方,我都要去看你?!?/p>

      “謝謝你,好兒子。”

      “媽媽?”

      “嗯?”

      “你哭了?”

      “沒有?!?/p>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p>

      曾令兒幾乎不能,但她還是朝他轉(zhuǎn)過自己的臉:“傻兒子,媽媽從來不哭。好了,睡吧,快去睡吧,媽媽還要工作呢?!?/p>

      陶陶學作文了。第一篇作文題目偏偏叫作《我的爸爸》。曾令兒記得那篇作文的每一個字——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就是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就是我的爸爸,因為我的媽媽比別人的爸爸做的事情還多。她什么都會做。

      冬天她挖菜窖,貯存過冬的菜,還拉著架子車,到很遠很遠的郊區(qū)拉煤和和煤的土。她伸著脖子弓著腰,真像生產(chǎn)隊里那些可愛的小毛驢。我跟在車子后面跑、跑、跑,推、推、推。我累了,我不說,可是媽媽什么都知道。她把我抱起來,放在架子車上。媽媽問我:“高興嗎?”

      我說:“高興?!币驗槲覐膩頉]有坐過車,什么車也沒有坐過。媽媽說,等我長大了,她就送我坐火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念大學。我不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要幫媽媽拉架子車……

      不,乖乖,挖菜窖的還有你哪。那時候你還沒有锨把高。你笨拙而吃力地揮動著一把大鐵鍬,累得鼻涕都淌出來了??赡泐櫜簧喜?,不停地把“過了河”的鼻涕吸回鼻孔里去。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幫你把鼻涕擤干凈。當我捏著你那圓圓的、潮濕的小鼻子頭的時候,我惋惜著這樣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你很快就要長成一個大孩子,再也用不著媽媽幫你擤鼻涕了。

      媽媽做的彈弓好極了,不是用鋼絲窩的。那種彈弓不好,射得不遠,石頭子兒還容易彈回來打疼自己的手。她用小樹杈子給我做彈弓。她告訴我喜鵲的窩底兒是尖的,烏鴉的窩底兒是圓的,而小麻雀沒有窩,它們隨便鉆進什么小縫里或是屋檐下都能睡著……

      但是第一個彈弓沒有做好,沒有幾下就從當中劈開了。你忘了,還是你有意不愿說出媽媽的失?。亢髞聿抛隽四莻€棗木的,還讓班主任給沒收了。

      她會縫漂亮的衣服,“六一”兒童節(jié),還給我縫制了一套水手裝……

      陶陶,別那么說。那讓媽媽心里難過。媽媽很少給你買新衣服。那套水手服,也是用媽媽的舊衣服改的,而且一點也不合適,你不懂。

      凡是我不會的功課,她都會做。她給我講功課,好懂極了。她每天都演算算術(shù)題,要算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我半夜起來撒尿,她還趴在桌子上算哪。

      我有點恨她那些算術(shù)題,為了那些算術(shù)題,她少給我講好多故事,少和我做許多游戲……

      哦,乖乖,我真后悔。媽媽白天要勞動,只有晚上,才能做自己心愛的事情。

      你小的時候,那么愛哭,我怕影響工作,總是拿個橡皮奶嘴塞在你的嘴里。后來看了書,才知道這會使你吸進很多冷空氣到肚子里頭。我不得不做個兜布,像廣東人那樣,把你背在背上。你不哭了,我也可以安心做我的工作??墒俏业暮蟊?,常常被你尿得津濕。只有給你換尿布的時候,我才能放松一下自己,逗你玩上一小會兒。你張著沒牙的嘴,笑得好開心啊,我要花上好大的力氣,才能強迫自己回到桌子上去。

      媽媽是條好漢,不管遇見什么倒霉的事,她從來不哭……

      不,媽媽哭的。寶貝,當夜深人靜,當你睡熟了以后……

      …………

      語文老師用紅筆在作文本上批了一個大大的“優(yōu)”字,還拿著陶陶的作文本進行了家訪。老師到家里來訪問,那還是第一次。曾令兒高興得心慌意亂,以致忘記了爐子上還燉著一鍋肉。老師走后,才發(fā)現(xiàn)肉已經(jīng)煮煳了。曾令兒心疼了好一陣子。兩斤多肉,夠陶陶吃好幾頓了。

      “你是忍辱負重,苦盡甘來啦。陶陶這孩子有出息,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大作家。”說著,語文老師自己先紅了眼圈。

      苦?曾令兒也不覺得怎么苦。人一有了寄托,就不覺得那么苦了??墒?,這與曾令兒相依為命,這使曾令兒忘憂解愁的陶陶,半路上就沒了。

      沒了。

      她像祥林嫂一樣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我只知道??梢匝退廊?,誰知道那么個小池塘也能淹死人啊。唉,我不該讓他去游泳。真的,我不該……”

      女人們流淚了,男人們沉默了。由于她的不幸,人們原諒了她的過去。

      然而,她有什么需要原諒的嗎?她的不幸只是現(xiàn)在才開始,抑或現(xiàn)在已經(jīng)了結(jié)?

      沒有了陶陶,這些對她到底還有什么意義?。?/p>

      她需要驗證。她需要弄清楚。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十分強大。因此,放下行李之后,曾令兒便急不可待地走了出去。幾乎是一跳兩級地下了樓梯。噢,她的腿腳還很靈活,步子的節(jié)奏、跨度掌握得均勻自如,這使曾令兒感到高興。因為上樓一步兩級很容易,下樓一步兩級就不簡單了。

      她和那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在賓館的門口相遇。

      “嗨,游泳去嗎?”新娘子邀著曾令兒。

      “不,晚上。現(xiàn)在游泳沒意思。”

      “他也是這么說,那么我只好自己去嘍?”

      “實在對不起了。”曾令兒急于脫身,她想獨自一人,重新到那些舊夢里走一走。

      “那么晚上一塊去?”新郎說。

      “好的,晚上。你們住幾號?”曾令兒答應了。

      “207?!?/p>

      “我住321。打電話給我好嗎?再見,晚上見?!?/p>

      “晚上見?!?/p>

      這真是奇怪的事情,已經(jīng)有四分之一的世紀過去,那個兩層樓的郵電局卻還是原樣不動地站在那里,鞠躬盡瘁地為人們傳遞著彼此的信息。曾令兒撫摸著郵局門口的綠色郵筒,信手把在路邊摘到的一朵小黃花,插在標著開箱時間的小鋁板上。

      左葳曾在這里寄出一封異常激動的信,告訴他的父母,曾令兒如何救他出險。

      她重新審度自己,僅僅因為那是左葳嗎?換了別人,難道她不會那樣做嗎?會的。她再次肯定,會的。父親自小便這樣教育她。

      也許左葳判斷上的錯誤就是從這里開始的,他把對她的感激,當作了對她的愛。這就是問題的所在了,她總是在關(guān)鍵的時刻,扮演他的救命恩人的角色。他完全可以不必回應她的愛,難道她要求過、想過這種交換嗎?沒有。她只是愿意為一個她所愛的人去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她實實在在希望聽到的是她的愛所引起的回聲,而不是一種交換。她也錯了,把那交換當作了回應。

      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再來做這種解剖……她笑笑,她已經(jīng)不怕看那個寒光閃閃的解剖刀。除了這時刻來得太晚,她沒有別的憾事。

      她走進E市唯一的那間土產(chǎn)公司,買了一頂有綠色飄帶的草帽戴上。那一年,他們在這里度夏令營的時候,也是在這家店里買的草帽。有一頂飾有綠色草帽辮的男式草帽,式樣實在漂亮,曾令兒給左葳買了一頂,他因那帽子上有綠顏色,死活不肯戴它。好像他真把忠貞不貳、矢志不移的事情看得那么重,那其實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她并不在乎。

      在工藝品商店,一枚戒指令她神往。細細的指環(huán),鏤花的托子上鑲著一粒小而圓的珍珠,標價是一百五十元。曾令兒突然想起在火車上看到的那本雜志。這一輩子,從沒有人在她生日的時候,送過一個鑲著她的誕生石的飾物給她。除了已經(jīng)故去的爹娘,恐怕也沒有一個人記得她的生日。

      她心血來潮,現(xiàn)在,她要買一件鑲有她的誕生石的飾物,送給自己。

      “有祖母綠的戒指嗎?”曾令兒問那老售貨員。

      “真對不起,沒有。那種寶石很少有。也許像北京、上海那種城市的古董店里,可以找到?!蹦鞘圬泦T很耐心地向她介紹。

      哦,沒有。當然沒有。那本雜志上說過,它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綠寶石。

      “那么,請把這只鑲珍珠的戒指給我看看?!痹顑喊阉髟谧笫值臒o名指上試了試。當然應該戴在這個手指上,她是個結(jié)過婚的女人,她不會忘記這一點。戒指的大小很合適?!昂冒?,我買這一只?!?/p>

      現(xiàn)在她有錢了,一個人一個月一百多元的工資。不必一次只給陶陶買一個餅,現(xiàn)在她可以買很多餅給他了??墒怯惺裁从??在她最需要錢的時候,她卻一文不名。她笑著,摩挲著手指上的戒指,走出了工藝品商店。

      帶著戒指的無名指,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她剛剛和哪個人結(jié)了婚。不過那人絕不是左葳。

      賣蠟燭的商店,仍在十字路口。不過賣蠟燭的老頭,已經(jīng)換成一位姑娘,她正埋頭讀一本又厚又舊的書。

      玻璃柜里,依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花燭。曾令兒一一地細看過去,一對粗大的龍鳳紅蠟,赫然映入她的眼睛。那年,和左葳定情之后,他們也來逛過這家花燭店,也看見過一對和這副一模一樣的龍鳳花燭。那時,她下定決心,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一定要買一對這樣的花燭。左葳曾笑她“土氣”,她不服氣,認定臥室里點上這樣的蠟燭,比電燈的情調(diào)更好??上@輩子也用不上這樣一對紅燭了。

      “喂,同志,請問這對蠟燭多少錢?”

      “十八塊。”那女孩說。

      “好的,請賣給我一對。”

      曾令兒把那包著蠟燭的紙包,小心翼翼地裝進手提包?;厝ニ徒o那對新婚夫婦,他們會喜歡吧?她一面走,一面想象著他們晚上點上這對蠟燭時的情景,心里好高興,好像她終于實現(xiàn)了多年前的一個幼稚而又美好的夙愿一般。

      曾令兒餓了。火車上的早餐供應不好,真是瞎對付旅客?,F(xiàn)在,她不必再向路人打聽,她知道,那家西餐館子,準像那郵電局、土產(chǎn)公司、工藝品商店、蠟燭店一樣,還在原來的地方待著。

      果然,下了斜坡就看見了那個西餐館子。

      左葳在這里請她吃過一次西餐。那是她頭一次吃西餐,不知道怎么用叉子、刀子,把盤子弄得叮當亂響,怎么也切不開盤子里的仔雞。最后那雞滑出了盤子,掉在桌面上,弄污了潔白的桌布,還碰倒了桌上的酒杯,很掃了左葳的面子。而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怕了,雖然她知道這一次一定比第一次高明不了多少。外國人拿筷子吃飯的樣子,不是也很狼狽嗎?那么不會用刀叉,又有什么可寒酸的呢?不和左葳在一起,樣樣事情就顯得好輕松、好自如、好自信。

      西餐館的生意很好。曾令兒揀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從這里可以看見海。

      她開始研究菜單。

      “我可以坐在您這兒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問。

      曾令兒嚇了一跳。這聲音太像左葳的聲音了,以致她抬起頭,愣愣地視而不見地對那男人望了許久。

      “對不起,別的桌子都滿了?!蹦谴┗ǜ褚r衣的年輕男人,以為她不同意,便客氣地解釋著。

      “當然,當然可以?!痹顑喊炎约旱牟途哂滞约旱母芭擦伺玻闪艘豢跉?。

      “謝謝?!彼胱?,“您是來開會的吧?”

      “哦,是的。您呢,來旅游嗎?”

      “不,我也是來開會的?!?/p>

      他也是來開會的……

      好年輕啊,他們這一代人真走運,一從學校出來就碰上了好時候,不像他們,一生中最出成果的年華,白白地丟掉了,再也追不回來了。

      “您是……早年畢業(yè)的吧?”

      “五十年代?!?/p>

      “啊,正是我們社會的中堅呢。”

      湯上來了。

      “請問,有胡椒粉嗎?”曾令兒問。

      “自己拿去?!狈諉T冷冷地說。

      “您坐著,我去拿?!贝┗ǜ褚r衣的年輕人說。

      “謝謝?!?/p>

      炸豬排又上來了。

      “辣醬油呢?”曾令兒又問。

      “自己拿去?!狈諉T又說。

      曾令兒笑瞇瞇地看了對面的年輕人一眼,他也在對她頑皮地笑著,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了一句:“自己拿去!”便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那頓飯吃得很愉快。談話的對手雖然年輕,但他接受和儲存信息的能力似乎很強。跟他談話,似有新鮮的血液,注入曾令兒的心中。

      曾令兒羨慕不已地想,年輕,這有多好哇,該有多少時間,去做更多的事??!

      吃過午飯之后,她到海灘上去了。新帽子上的綠色飄帶,在她的腦后,隨風飄舞。

      她脫下鞋子,提在手中,向很遠很遠的海岸走去。

      開始漲潮了,潮水似乎很大。她想了想,對了,今天不是陰歷初一就是初二。

      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向岸上撲來,濺濕了她膝蓋以下的褲腳。褲腳濕漉漉地緊裹在她的小腿上,讓風一刮,還有點涼颼颼的。

      她在一片礁石旁收住了腳。這便是那一年,他們游泳時的出發(fā)點,叫作“老虎頭”。它一如當年那樣,巋然不動地伏在那里,承受著海浪的沖擊……

      啊,她原以為往事早已像風一般地吹過,如云一般地流散,而記憶也像被荒草覆蓋的小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而到了這里,才知道那些東西都沒有死,全活著,就像馬王堆里,和那女尸一同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深藏了兩千多年的種子,據(jù)說還能發(fā)芽。

      但……

      到底已和當初不同。

      她已明白,令她心潮激蕩不已和無窮眷戀的已非左葳,而是她度過如許美好年華的大地,以及她慷慨獻出自己所有的,那顆無愧的心。

      她終于相信了那句老而又老的話:“時間可以醫(yī)治一切創(chuàng)傷。”而留下的,是那最結(jié)實的東西。

      “無窮思愛”……

      這句話真好,像她,像她的一生。

      赤裸的腳心,可以感覺到細沙在回浪中被帶向海的深處,也能感覺到幾乎感覺不到的微微的下沉。要是她當初站在這里一動不動,也許早已陷入海底。

      她爬上礁石的最高處,面向大海坐下??磁藗冇靡幻都毤毜蔫F釬在礁石上剜海蠣子,還有一個釣魚的老頭。

      他的運氣似乎不好,而又過分地性急。每當他收起魚釣的時候,都會失望地嘆口氣,還要四下里望望。他好面子,不愿意別人知道,他是一個不中用的漁翁。每當他收魚釣的時候,還不等他四下里望,曾令兒就別過頭去,她不愿使老頭感到難堪,同時,她也不忍心看別人的失敗。這一定是個有趣的老頭。

      曾令兒想起自己的父親,那是絕對不同的一個人,他不怕把自己的錯處攤給人看,好像他很為自己的錯處得意,又顯得理直氣壯。

      天陰了。南面升起了可怖的黑云,將遠處的海面染黑。它們向著海岸疾馳過來,可能會有一場大雨。

      剜海蠣子的女人走了,釣魚的老頭也走了。游泳的人們急急地向海邊游返,躺在沙灘上觀潮的人們裹緊五顏六色的大浴巾,紛紛返回自己的住地。遠遠望去,像一群遷徙的阿拉伯人。

      曾令兒依舊坐在礁石上,瞧那大海傾盡自己的力量,從遙遠遙遠的地方趕來,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地爬上礁石,又被礁石撞得粉碎。從海誕生的那一天起,直到現(xiàn)在,從未息止。能爬上礁石的,并不是那海的巨人,而只是它的一些碎塊。

      曾令兒閉上眼睛,一面聽著大海一次又一次被礁石粉碎時的壯烈的轟鳴,一面想著:海啊,你為什么一定要到陸地上來呢?

      回到賓館,她的全身已經(jīng)濕透。

      好大的雨啊,它把沙灘上的樹枝、木板、汽水瓶、罐頭盒、塑料袋……一切骯臟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往海里沖去,陸地干凈了,海卻臟了。臟得一塌糊涂,不堪入目。

      天色很暗,她桌上的臺燈亮著,是服務員給她打開的燈嗎?桌上有一張便條。

      曾令兒同志:

      適才來訪不遇,深感遺憾。六點半鐘,我在樓下餐廳等你,我們共進晚餐。

      盧北河即日

      曾令兒同志!

      盧北河?

      她一屁股跌坐在桌前的沙發(fā)椅上,旋即又跳了起來。她的衣服上全是水,會把椅子弄濕。

      “曾令兒同志”,這稱呼讓她感到有趣,也使她想起盧北河那老是一本正經(jīng)、少年老成的樣子。難道她還是那個樣子嗎?

      曾令兒當然要和她“共進晚餐”。她多么想知道老同學們的消息,多么想拿他們的現(xiàn)在,和她記憶中的樣子做一個對比,那一定很有意思。

      她在蓮蓬頭下,使勁沖洗自己的頭發(fā),好臟!她搓了很多的洗發(fā)精,還用力地撓自己的頭皮。幾天幾夜的火車生活,使她臟得像一只泥猴。

      剛剛洗完澡,電話鈴就響了。

      “喂,哪一位呀?”

      “是我們呀?!毙吕傻穆曇簦瑥脑捦怖飩髁诉^來。

      “嗨,我買了一對龍鳳花燭送給你們。你喜歡嗎?”

      “當然喜歡,太謝謝你了?!?/p>

      “真的?”曾令兒開心地哈哈大笑。

      “怎么樣,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晚上游泳去?!?/p>

      “哎呀,實在對不起,晚上有個老同學邀我吃飯呢。再說——”她看看窗外的雨勢,依舊是豪雨如注,“這樣的天氣,還是在家待著好?!?/p>

      “不對,這樣的天氣游泳才有意思?!?/p>

      那新郎準是個喜歡冒險的家伙,像她年輕的時候一樣,曾令兒想。也許他還想在新婚的妻子面前,展露自己的男子漢氣魄。

      “你不去也罷,我們?nèi)?。你明天再和我們一道去吧?!?/p>

      “你們上哪兒游去?”

      “老虎頭啊。”

      “那地方不能去——”曾令兒大叫。

      “為什么?”

      “不行,絕對不行。四千米以外有一處渦流?!?/p>

      “你放心,我不往那么遠的地方游就是了?!?/p>

      “我勸你還是別去?!?/p>

      “好,好。謝謝你的關(guān)心,咱們明天見?!蹦沁厭焐狭穗娫挕?/p>

      曾令兒下了樓,到理發(fā)室去。

      “燙頭發(fā)嗎?”女理發(fā)師抖開一塊圍布,圍在她的胸前。

      “不,吹干就行了。”

      為什么要到老虎頭去?曾令兒變得不安起來。

      可怕的老虎頭的漩渦……

      那一年夏天,在E市的海濱,他們度過了大學里第一個夏令營的生活。

      天天晚上,那些不屑于以曬太陽為主的游泳高手們,總是結(jié)著伴兒從老虎頭出發(fā),向著月亮游去。

      月亮的清輝從天邊垂落下來,在海面上鋪出一條碎銀般的路,從海的盡頭,一直鋪到人們總也踏不到的腳下——你覺得那條路,距你頂多不過五尺,游幾下便可以踏上它。等你游過五尺,它似乎又在離你不過五尺的地方,閃著誘你再游過去的銀輝。你不斷地想要踏上那條閃著銀輝的路,好像那會使你變得如它一般的明亮。

      有一天,曾令兒忽然在自己的右側(cè),發(fā)現(xiàn)了左葳。他每揮動一下左臂,就把那笑嘻嘻的臉兒朝著她。

      一霎間,同學們互相招呼的聲音聽不見了;海潮掀起的濤聲也聽不見了。好像全世界只有她和左葳,還有天邊的那個月亮。

      曾令兒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隨著左葳,不停地向著月亮游去。好像那就是他們的新屋,她和左葳將住在那如水一般清純的月亮里。

      浪頭壓過來了,來得那么突然,曾令兒趕緊吸了一口氣,鉆進了浪底。等到轟鳴的海浪從她的頭上滾過,她猛然鉆出海面的時候,卻不見了左葳,她頓時感到魂飛魄散。她急急地四面張望,什么也看不見了,連月亮也好像沉進了海底。

      “左葳——”

      沒有回聲。

      “轟——”又一個浪頭,山一樣地壓過來了,她知道,水下定有攪動的急流。她為左葳感到害怕,不知左葳的水性到底如何,有沒有足夠的經(jīng)驗對付這個危險的情況。

      “左葳——”

      仍舊沒有回聲。曾令兒哭了,她放開喉嚨,大聲號哭。就像老家那些漁民的妻子,跪在海灘上,面對大海,呼天搶地地哭那出海不能回來的丈夫,直哭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

      她終于看見不遠的海面上,忽沉忽現(xiàn)地漂著一個黑乎乎的、像葫蘆瓢一樣的東西。她潛下水去,像一條箭魚那樣快地躥了過去。她伸手往前一撲,啊,那是軟軟的頭發(fā),左葳的頭發(fā)。

      她用力地把他朝身邊拉過來,可是有一股強大得無法與之較量的力量,把他們輕易地向深處拖下去。如果沒有死亡等在下面,這種沉落,甚至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

      曾令兒意識到了他們被卷進了渦流。

      就在這時,左葳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左臂,使她頓時失去了大部分的力氣。她明白,她應該向他的頭部,猛擊一拳,他才可以松開她的手臂,不然他們很快就會葬身海底。然而她下不了手,只是無謂又無望地掙扎著,白白地消耗著體力。腿和手臂很快就變得鉛一樣地沉重。她要死了,她想,和左葳在一起。想到左葳就會死去,她膽戰(zhàn)心驚,猛然清醒。她不能下沉,她得活著,只有她活著,左葳才能活,他的生命就牽縈在她的身上。

      她狠起心腸,在左葳頭上猛擊一拳,他哆嗦了一下,松開了緊緊抓住她的手指。曾令兒重又抓住他的頭發(fā),努力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然后她放松自己的肌肉,讓身體隨著那股渦流,上上下下地旋轉(zhuǎn),等到她覺得上升到那個喇叭口的時候,便奮力地一躍,劃出了水面。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氣,想道:有救了。

      她一只手揪著左葳,一只手臂向前劃去。她的牙齒咯咯咯地磕出聲響,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后怕。她左邊的小腿,又因為用力過度開始抽搐,她只好放平自己的身體,任它隨著海浪漂浮。她節(jié)省著自己的每一絲力氣,只在海浪把她托上浪峰的時候,才用臂膀劃動。她只有一個信念:她要左葳活著。

      就這樣,幾乎是憑著非人的意志,她終于把左葳帶上了岸。

      左葳復原了,曾令兒卻因肌肉拉傷,一瘸一拐了很久。

      “您看這樣滿意嗎?”女理發(fā)師問道。

      曾令兒猛然一抖,從那可怕的回憶中醒來。鏡子里,是一個變了模樣的她。原來胡亂盤著的長發(fā),被綰成一個油光可鑒的髻子,堆在腦后;前面露出高而寬的前額,右鬢一綹寬寬的白發(fā),給深棕色的頭發(fā)平添了一份神采。

      “謝謝你把我打扮得這么漂亮?!痹顑赫f。

      “那是您本來就生得漂亮?!迸戆l(fā)師笑著說。

      曾令兒大笑,并且認真地對著鏡子瞧了瞧自己:“天哪,這輩子我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這么贊我?!?/p>

      她付了錢,走出理發(fā)室,看看表,正好六點半鐘,便向餐廳走去。

      窗外,雨還在下著。曾令兒又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不安。

      雨,為什么還不停呢?

      她們靜靜地相視而笑。

      曾令兒目色溫暖地瞧著盧北河的眼睛。

      盧北河卻不覺地打量起她的全身。

      她竟沒有變。哦,也許說變得漂亮了才更恰當。她的那雙眼睛——啊,也許因為有點近視,顯得朦朧——好像一個溫柔的夢。墨綠色帶小白點的綢襯衣,系在白色的長褲里。式樣和尺寸雖然都不合適——想必是在那小城里做的——色調(diào)卻是極雅致的。

      盧北河怎么忘了?不論什么穿在曾令兒身上都很灑脫。記得她剛?cè)雽W的那一年,還穿著漁家女兒的大腳褲呢,又短又肥,但穿在她身上,卻自有一種飄逸感。

      腰身還像做女孩子的時候那么窈窕,她甚至不愿相信檔案上的結(jié)論和處分。

      她注意到曾令兒手上的那枚戒指。真怪,是為了紀念某人或某事嗎?

      只有在她那安詳自若的神態(tài)里,才可以看出,她已是一個成熟的婦人。那是一個飽經(jīng)憂患,或是死而復生的人才會有的安詳和成熟。

      面對這樣一個曾令兒,盧北河忽然覺得失去了自信。

      “我們又見面了?!北R北河說。語調(diào)中不自覺地流露出真正的高興,甚至還有對曾令兒的一點點羨慕。她被自己的這種情緒嚇了一跳。曾令兒有什么可羨慕的呢?

      盧北河覺得自己今天有些奇怪,有些不像她自己了,她甚至羨慕起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輕薄姑娘。她們一個個扭著細細的腰肢,旁若無人地在男人們和餐桌之間走來走去。她看著自己身上那套灰色派力司的衣褲,覺得好生地沉悶。過去她為什么不覺得呢?其實,她的一生,都是在這沉悶的灰色中度過的。

      “真好。”曾令兒安靜地說。

      看見盧北河,她好像重又回到了學生時代。一支她很喜歡,又久已不唱的歌曲,在她的心頭響了起來。

      ……啊,月亮,

      請你告訴我,

      可知道我的愛人,

      在哪里?

      …………

      “你,過得可好?”

      “還好。你呢?老同學們呢?告訴我他們的消息。畢業(yè)以后,我和一切人都失去了聯(lián)系?!?/p>

      盧北河擺弄著手里的筷子。分開,合起;分開,合起……“一九五八年,我和左葳結(jié)了婚……”她抬起眼睛,看著曾令兒。

      哦,這消息有點突然。但不論聽到任何消息,曾令兒都會感到突然,因為她和過去的生活,脫節(jié)了那么多年。左葳當然應該結(jié)婚。總之他應該結(jié)婚,和盧北河,或者是一個別的什么女人。她早已心平氣和,早已原諒了他的薄情。她的理智和對他的愛,持之以恒地搏斗、較量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她足以經(jīng)受住任何程度的考驗。

      她的心里,仍在唱著:

      ……啊,月亮,

      請你告訴我,

      可知道我的愛人,

      在哪里?

      …………

      最困難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盧北河想。她繼續(xù)說下去:“我們有一個兒子,剛上大學一年級?!?/p>

      兒子!曾令兒想起陶陶。如果他還活著,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該是那男孩同父異母的哥哥。

      “像你,還是像左葳呢?”曾令兒驚異自己說出左葳,如說出雨傘、梨子、玻璃……那樣地容易。

      “唉,誰都不像?!?/p>

      但陶陶像左葳,整個是左葳的縮小版。

      “也許是取你們兩個人的優(yōu)點?!?/p>

      “缺點啵!”盧北河自嘲著。

      好了,這個不可避免的話題,總算派司過去了。

      “我們點菜吧,今天晚上我請客。你愛吃什么呢?”

      “我好像什么都愛吃?!?/p>

      “好吧,酒呢?”

      “‘四特怎么樣?”

      “我隨你。”盧北河說。

      曾令兒胃口好,樣樣菜肴都令她發(fā)出驚嘆:“內(nèi)地的烹調(diào)技術(shù)太好了。我久已沒吃過這樣的東西,恨不得自己有兩個胃才好?!?/p>

      可曾令兒還是那么瘦,肚子癟得像——像鋼板。不像她,已經(jīng)顯得大腹便便了。她笑了起來:“你還記得你的綽號嗎?”

      “當然記得?!摪澹瑢Σ粚??就是現(xiàn)在,再做二百多個仰臥起坐也不成問題。你要不要我做給你看?”曾令兒推開椅子,仿佛要立刻躺到地板上去做仰臥起坐。

      “當然,當然?!北R北河握住曾令兒的手臂,“你不會喝得太多了吧?”

      曾令兒舉起酒瓶看了看:“喝了不少,不過我有好酒量。小的時候,我還不會吃飯、喝水呢,我爹就用筷子頭蘸著白酒往我嘴里抹了。說也怪,我哭鬧的時候,大人們往我嘴里抹一筷子白酒,我立刻不哭了。爹希望有個兒子,可以陪著他出海,可以陪著他吃酒,可是娘偏偏生了一個女兒。不過等我長大以后,他對我說,他不再懊悔,我多少也頂?shù)脗€男兒了?!?/p>

      曾令兒好像很興奮,眼睛閃閃發(fā)光,兩頰泛起桃紅,還不斷笑著,話也很多……也許這是個談話的好機會。

      “曾令兒同志……”

      “叫我曾令兒,謝謝,這會給我多一點快樂?!?/p>

      “好吧,曾令兒,你知道請你來做什么嗎?”

      “開會。”

      “這個會不光務虛,還要務實。會議完了,就要落實任務,你將會留下來擔任微碼編制組副組長。”

      曾令兒雙手一拍,抱在胸前:“盧北河,你太可愛了,給我這樣的消息。就是在夢里,這也是我愛不釋手的一項工作。真的,有時做夢,都夢見我在編碼?!?/p>

      “你愛的太多,又太竭盡全力?!北R北河想,她必也是夢見過左葳的。

      “對,愛一切?!痹顑合肫稹盁o窮思愛”那句話,笑了,“可是為什么要當副組長?你知道,我從來不是當官的材料。在學校的時候,你好像封過我一個文體委員的角色,因為工作不稱職,讓人家給罷免了,你不記得嗎?”

      “這不是官,不過是個召集人而已,何況還有一位正組長。”

      “嗯……”曾令兒點點頭,似也同意了這種安排,“不過那位正組長,好合作嗎?”

      “這個……不那么困難,也……也許也不大容易,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北R北河深感為難地說。

      “不必為我擔心,我會隨他的便,我只要能做這個工作,就心滿意足了。”

      “但……那人是左葳?!?/p>

      曾令兒放下手中的筷子,瞪大了眼睛瞧著盧北河。盧北河低下了頭。

      “這是哪個家伙安排的?”曾令兒覺得一定是有人在惡作劇。

      “對不起,是我?!北R北河幾乎說不出聲。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你難道不知道,這有多么不合適?”曾令兒悄聲地對盧北河說。

      “知道。不過,那難道是永遠不能解開的仇恨嗎?有人年輕時相愛、分手,然后又各自有了自己美滿的家。當他們重新聚首時,他們?nèi)匀豢梢韵窭吓笥岩粯?,道聲‘你好。原諒他吧,曾令兒?!?/p>

      相愛……

      分手……

      不,盧北河根本不懂,也根本不知道她和左葳之間發(fā)生過什么。這秘密只能帶進墳墓。

      陶陶!

      那難道是少男少女之間聚散匆匆的愛嗎?像喇叭花兒一樣,只開一個早晨?

      陶陶!

      她難道是另有新歡嗎?像折下的柳枝,插在哪兒都能成蔭?

      陶陶!

      左葳是什么?就算她曾將他的名字文在自己的皮膚上,她也會連皮、帶肉、帶血地把它摳掉。就算他印進過她的腦子,她也會敲開腦殼,把腦子取出來,燙平那一道記憶的皺褶。她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奮戰(zhàn),完成了這個工作。

      左葳對她,已成過去。

      只有陶陶,才是融進她血液中,滲進她靈魂里的一種哀痛。為什么要拿左葳來戳她的這個痛處呢?

      一個人一生中,可能會有一次轟轟烈烈的愛情,然而它不一定是生活中最偉大、最永恒的感情。

      “不是原諒——你不知道,我并不恨他。實話對你說,在來E市之前,甚至在來E市的火車上,我都不能肯定,我和左葳是否已經(jīng)了結(jié)。我以為到了E市之后,會觸景生情,舊情復燃,然而我終于弄清楚了,在我心中恢復的,不過是愛的感覺罷了。愛海灣,愛礁石,愛不相干的旅伴,愛記憶,愛逝去的年華,愛我年輕時愛左葳的那顆心,愛微型電子計算機,愛微碼編制組,愛一切……卻偏偏不是愛左葳。真奇怪,我好像孫悟空一樣,在某個早上,一覺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頭上的緊箍兒,不知什么時候脫去了。有很多很多年,我不會愛,也不能愛……你沒有嘗過不能愛的滋味,那感覺可怕極了,你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一個又苦、又酸、又干的檸檬。我真高興,我重又變成一個可以充分知覺的人?!?/p>

      “難道只是因為你不再愛左葳,便不肯和他合作嗎?”

      “哦,不,不。那只是太難堪了?!?/p>

      “他需要幫助……”盧北河煩惱地閉上眼睛,把前額支在交疊的雙手上。

      盧北河那沉重而痛切的語調(diào),讓曾令兒吃驚:“這怎么可能?以他的能力來說,他完全可以勝任?!?/p>

      盧北河睜開雙眼,那里面似乎藏著許多不能與人言說的痛苦:“曾令兒,你完全不了解他。雖然你那樣瘋狂地愛過他,然而你愛的不過是他的一部分,我接受的,卻是他的全部?!?/p>

      盧北河再不是那個無知無覺的泥塑菩薩,而是一個像她一樣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個由于丈夫不盡責任,而操盡了心血的女人。這使曾令兒覺得她親切了許多。

      “別那樣說他?!痹顑翰幌矚g聽人抱怨。

      “你不了解他。”盧北河再次強調(diào)這一點。“幫助他吧,你曾多次在他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北R北河有氣無力地說。當她懷著些許陰暗的心理,來策劃這件事情的時候,她未曾料到從曾令兒身上,折射出來這許多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正視的經(jīng)驗。

      談話越深入下去,她好像越?jīng)]了主意,她的果斷和鐵腕都跑到哪里去了?

      她只有低聲下氣地懇求。因為,曾令兒是慷慨的。

      三年級的時候,左葳得了肺結(jié)核。他不愿休學,那會耽誤一個學年,可是校醫(yī)室不同意,怕他傳染給其他的同學。

      整整一年,曾令兒要聽課、做筆記、做作業(yè),同時還要替左葳補筆記、補功課。而從三年級開始,又本是大學生活里最忙碌的時期。

      她沒有一天在深夜十二點以前睡過覺,常常是一個星期也顧不上洗一個澡,更不要說換洗衣服。

      左葳每每在她的身旁坐下之后,總要像一只嬌氣的貓那樣不停地扇動著自己的鼻翼說:“你洗洗頭好不好?”

      這時,曾令兒會臉紅地用雙手捂著自己的頭發(fā):“啊,真對不起,我——我忘了?!彼踔敛桓艺f她忙得一塌糊涂,怕他因為占去了她的時間而心里感到不安。再說,他有病,心情和脾氣都不好。

      或者,當曾令兒給他邊講解邊做圖示的時候,他不去看那圖示,卻常常盯著她襯衣袖口上的污垢,不高興地對她說:“你不能換換衣服嗎?”

      曾令兒抱歉地笑笑,無奈地把袖口往里折一折。

      “折折又有什么用,難道它就干凈了?令兒,我喜歡女孩子總是清清爽爽的。我請求你,為我這樣做吧。”

      他對她在數(shù)學演算方面的才能似乎失去了興趣,這令曾令兒感到憂傷。她太笨,只會用和同學比賽演算數(shù)學的辦法,去贏得左葳的青睞。過去,每當她又迅速又準確地第一個完成演算題目時,總會換來左葳熱烈的目光?,F(xiàn)在,這些印象,全讓發(fā)出汗餿味兒的頭發(fā)和臟襯衣給破壞了。

      曾令兒絕望極了,除了數(shù)學比賽,她不懂得還有別的什么求愛的方式,而且,除此之外,她還有什么值得左葳一顧呢?

      她只有睡得更晚,就連吃飯的時候,也在背課堂筆記,就連走路、騎自行車的時候,也在背外語單詞,直背得她從自行車上翻倒下來,滾到汽車輪子旁邊,差點沒讓汽車碾死。那司機好意要載她去醫(yī)院,包扎好流血的額頭和膝蓋,她卻說:“不,不,這不怪你。我還有急事,得快些趕去。您別擔心我,沒事兒的?!?/p>

      她咬著牙,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微笑,伸屈著摔破的膝蓋給司機看。然后她在路邊的水龍頭下沖凈額頭和膝蓋上的血跡,趕到左葳家里給他補課去了。

      她的膝蓋感染了,好久好久一瘸一拐地走路。她瘦了,晚上有盜汗,還有干咳。不過她并不在意,她想都不想,左葳的肺結(jié)核會傳染給她。

      學年考試的時候,不論考試科目或考查科目,左葳全達到了升級的標準,并沒有因為休學一年而耽誤了升級,而且病也好了。

      “怎么謝你呢?”他心情好的時候,真像天使那么可愛。

      “親我一下就行了。不,不是嘴唇,是這兒,對,腦門上親一下?!?/p>

      “那有什么意思?”

      “咦,你沒聽說過嗎?我的腦門又高又寬,這里面有——有智慧。親了我的腦門,你下學期的數(shù)學會更有長進。”

      “什么智慧,你這再傻不過的小傻瓜?!?/p>

      曾令兒疲倦地笑著,閉上眼睛,享受著左葳并不多見的溫存。她心里還想著,我要好好地睡上三天三夜,然后洗澡洗頭,換一套干凈衣服,還要買一瓶香水——也許應該買一瓶魚肝油,她晚上盜汗出得更加厲害。不過她還是買了一瓶香水,因為——左葳喜歡。

      那一年暑假,她回到海邊的老家去了。爹見了她那青灰的臉色、黑黑的眼圈,吃驚了:“怎么,那學校里有吸血鬼嗎?我交出去的閨女,結(jié)實得像個鐵蛋,現(xiàn)在怎么變成了個紙扎的空架子啦?你們學校是干什么吃的?我找他們算賬去?!?/p>

      “爹,別胡說了。”說完,曾令兒便懶懶地在沙灘上躺下。

      整整一個假期,她躺在沙灘上睡呀睡呀,好像她缺了一輩子的覺,要在這里一下子補齊。她在海風里吹呀吹呀,任新鮮的空氣洗干凈她的肺。她在爹的督促下吃呀吃呀,吃盡了海里的寶貝。爹乘船出海,爹扎猛子下海,他知道從海里取回來什么,才能治好曾令兒的病。

      爹拿主意,又給她續(xù)了一個月的“事假”,曾令兒才算緩了過來。臨回學校的時候,曾令兒說:“爹,我最愛您?!痹顑旱哪锼赖迷?,爹為了愛她,沒有再娶。“等我畢了業(yè),我接您到城里去?!?/p>

      “嗯,你愛爹,爹又知道準還有什么東西揪著你的心??墒堑浑y過,人總是一茬接著一茬地活下去。至于去城里,就算了吧,爹離了海,離了船,恐怕倒活不長的。你記著常常回來看看我就行了,別等弄成這個樣子才回來,像剛從棺材里爬出來。我這心里——不好受啊。”

      沒有,曾令兒再也沒有回去過,因為她后來弄得更不成樣子,她不愿父親心里難過。而且人家也不準勞改分子探家,就連爹死的時候,她也沒被允許回去送葬……

      “我好像和你跑了一組接力賽,你跑前二百米,我跑后二百米?!北R北河苦笑,她覺得悲從中來。她這是怎么了?也許是酒的作用。她不該再喝,可是她的手不由得又拿起酒瓶,把曾令兒和她的酒杯斟滿。

      她覺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jīng)和曾令兒換了位置??蓱z兮兮的并不是曾令兒,而是她自己。

      她們好像海面上擦舷而過的兩條船。一條是富麗堂皇的白色游艇,繪有金色的圖飾。船兒隨著她的意志,在海面上平穩(wěn)地行駛。

      一條是老舊的木船,補綴過的風帆任風的意志,東西而南北。曾令兒吃力地掌著舵,劃著槳。木船隨著海浪上上下下地顛簸著。

      她的船,很快地把曾令兒的木船甩在后面,信心十足地向前駛進,很快就會到達目的地。她站在船舷上回頭遠望,曾令兒那條一擺一擺、一上一下的木船,影子越來越模糊了。

      可是船員突然告訴她,主機出了故障,再也無法修復,而且油泵房也開始進水……

      真可怕。她怎么今天才明白這個道理:她這一生并沒有目的,也就永遠沒有目的可達到。她不過是在虛幻的海市蜃樓里穿行。

      她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像曾令兒那樣,吃遍一個女人所能感受的種種苦辣酸甜,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你已經(jīng)超脫了,因為你不再愛了。一個人只要不再愛,他便勝利了。因此,我想說幾句不怕你不高興的話。我們多少年來,爭奪著同一個男人的愛,英勇地為他做出一切犧牲,到頭來,發(fā)現(xiàn)那并不值得。而他對我們的犧牲,全然不覺,或是他認為我們理應如此?!北R北河慢慢地呷著杯中的酒,冷靜地說著這些似乎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話。在她成年以后,這也許是她頭一次袒露自己。幾十年的壓抑,卻在這里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完全不是因為什么特殊的理由和需要。她的船翻了,如此而已。

      “別這樣說。你愛,那就談不到是犧牲?!痹顑翰恢涝诤捅R北河別后的日子里,她的心理上有過什么樣的歷程。難道她和左葳過得不快活嗎?“你們過得不幸福?”曾令兒同情地問。

      “不,幸福極了。我們從來沒有拌過嘴,吵過架。幸福得如同一個隨心所欲的主人,和一個唯命是從的奴隸一樣?!笨匆娫顑罕牬罅梭@奇的眼睛,盧北河又說,“你覺得奇怪嗎?其實你在過去和他的關(guān)系里,扮演的也是和我同樣的角色。”

      “天,你說什么?我一點也不這樣覺得?!痹顑浩疵負u頭。

      “也許這不是左葳的過錯,而是我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你還能背得出我們的歷史大系,以及歷代的皇帝嗎?”盧北河神經(jīng)質(zhì)地笑笑,提出這個曾令兒在念中學時,不知回答過多少次的問題。

      曾令兒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笑了:“不,背不出了,雖然我常常為這道題目拿到‘五分?!?/p>

      “可是人們記得李白、杜甫……對嗎?”

      曾令兒咂摸出她話里的苦澀?!叭松镌谐汕先f的角色可供我們選擇。珍惜你得到的吧。也許我所執(zhí)的,不過是一種庸常之輩的觀念……你只消想想,有人想得還得不到呢。比方說,一個女人,她可能是數(shù)學博士,然而她卻不一定能贏得愛情,不能體味做妻子的幸福,不得不忘記她是一個女人……對某個具體的人來說,人生里的某些高度,是他注定不會越過的。大家如是,自古難全,你我亦然。還有……不必對左葳做更高的要求?!彼兆”R北河的手,那手很涼,她揉搓著盧北河的手掌,希望把她的手掌搓暖。

      盧北河顯得六神無主而又心煩意亂:“還是……讓我們把這件事做完吧?!?/p>

      “什么事?”

      “左葳?!?/p>

      “……”

      “求求你,幫我把這最后一棒跑完?!卑。裁次kU都可以躲過,卻躲不過左葳。也許曾令兒說的對,世上確有人所不能戰(zhàn)勝的事情。

      “你讓我想一想……”

      “讓我們把剛才說過的話全都忘記?!北R北河用手掌理好自己的頭發(fā),撫平自己的衣襟。她好像恢復了正常,已鉆進她那套灰衣服里去了。好快!曾令兒佩服她的自制力。

      “當然。你什么也沒說,我什么也沒有聽見?!痹顑簳牡匚⑿Α?/p>

      盧北河把這樣難做的一個題目推給了她。她怎么好和左葳合作呢?

      “左葳后天就要到會場來了。”盧北河說。曾令兒有足夠的勇氣和他見面、點頭、握手……但她無論如何不能面對面地、從早到晚和他一起工作達幾年之久。他們之間,有著太多的痛苦而又難堪的回憶。他們之間,隔著陶陶。

      她想起她背著小陶陶夜讀時的情景,想起了自己被陶陶經(jīng)常尿濕的背,想起為了這一天的到來,為了把自己含辛茹苦,奮斗、積蓄了二十多年的能量和才智獻給社會,她多少次拒絕了陶陶“和媽媽玩一小會兒”的要求……而現(xiàn)在她已永遠無法補償陶陶。假如她終有一天,能對這社會有所貢獻,她想,這貢獻里,必也包含著陶陶的一份努力……曾令兒的眼睛濕了。

      “我恨你的演算題?!彼肫鹛仗沼幸淮瘟艚o她的字條。她原答應帶他去春游,而她未能履約,陶陶留下這張字條,一個人去了。

      難道她和陶陶的全部努力,注定要被這個左葳所阻擋嗎?她竟越不過這障礙嗎?

      她蜷身縮進被筒。這本應是一個美妙的夜,聽風的怒號,聽雨聲的淅瀝,聽海濤的呼嘯,聽自己心里那已遠去的波濤的回聲……她有多久沒有貼近海了?。?/p>

      怎么,好像還可以聽到被風吹得如斷如續(xù)的呼喚聲……誰在喊呢?在喊什么?

      曾令兒恨自己的軟弱。她對盧北河說過,她并不恨左葳。她也知道,左葳早已成為過去。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妨礙她呢?

      她睡不著……

      她打開床頭燈,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是半夜十二點一刻了。風似乎住了,雨也停了。那若斷若續(xù)的呼喚,漸漸變得更加清晰,好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似號似哭,聽起來好瘆人啊。這哭聲曾令兒太熟悉了,因為她自己也這樣號過,為了左葳。

      曾令兒跳下床來,走到窗前,掀開厚重的窗簾向外望去。只見遠處的海灘上,閃閃爍爍有盞燈火,在黑黝黝的天地間閃動著。

      她心頭猛然一驚。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不由得想起樓下的那對新婚夫婦,一個不祥的預感迅速地閃過心頭。她急忙穿好衣服、鞋襪,向海灘跑去。

      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來回瘋跑著,一面跑,一面發(fā)出撕人心肺的號叫。

      曾令兒跑上前去,認出她就是來E市度蜜月的新娘,立刻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她一把抱住那幾乎癲狂的女人,憐愛地把她摟在自己的懷里。她的衣衫已被大雨淋得濕透,上下牙齒咔咔地碰出聲響,停一陣又叫一陣地鬼哭狼嚎著,掙扎著要從曾令兒的懷里跑出去。

      “我是老曾,我是老曾啊。看看我,看看我?!?/p>

      新娘看了她很久,似乎認出了她,無言地揮手往海面上一指,身子便癱軟地往沙灘上倒下去。

      曾令兒坐在濕漉漉的沙灘上,讓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的胸前。她們一動不動地看著兩艘快艇在海面上穿梭,用燈光在海面上掃來掃去。

      曾令兒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切都已徒然,那個不聽她警告的新郎,已經(jīng)陷入了那個渦流。像她那樣,能夠從渦流里跳出來,實屬偶然,只能說它是一個奇跡,并不意味著所有的人都可以逃脫。她無比清晰地記起,二十多年前,身處那渦流中的恐懼、絕望、無力……她為什么不更加珍惜經(jīng)過那幾乎沒有生還希望的搏斗而獲得的生命呢?這珍惜意味著,應使這生命在更闊大的背景上,獲得更大的意義。

      她一面輕搖著靠在她身上的新娘,一面想著生和死,這個自有人類以來,便已然存在的老題目。

      靠在她懷里的新娘,已經(jīng)號不動了。她全部的精神、力氣都已耗盡,似乎只有一雙眼睛還活著,死死地盯著在海面上搜索的那兩艘快艇。

      曾令兒不忍心告訴她,這實在已經(jīng)沒有意義。要她接受曾令兒已經(jīng)作為合理而領(lǐng)略的意義,還必須她親自將那通往透徹的道路走上一遍。那是一條唯一的,卻又充滿泥濘的道路。

      天就要亮了,大海漸漸地從黑暗中顯出它無比莊嚴的雄姿。使大海得以顯出輪廓的光亮似乎不是來自天上,好像有一股巨大無比的暗黃色光柱,從海的深處透出,將海水映得一片昏黃。漸漸地,又從東方的云層里,透出瑰麗的朝霞,然后是一片金光從海面耀出。這金光將海面染成金紅,遠處的漁船在金光的照耀下,像金箔折出的小玩意兒。

      退潮了。海浪不停地、嘩嘩地響著。每響一次,便向海的深處,退去一步,而將昨夜的暴雨,拋進海里的濁物,一口一口地吐出。那些樹枝、木板、空酒瓶子、罐頭盒子、塑料口袋……重又回到海灘上、陸地上來。

      海,越走越遠了,越來越干凈了。碧澄澄地、清澈澈地在朝陽下閃著寧靜的光輝。

      曾令兒驚喜地呼出:“我智慧的海啊……”

      忽然,打撈的人們向著一處海灘迅跑。曾令兒攙起新娘,也向那方向跑去。

      果然是他!永遠不再醒來。大海連他也吐出來了,它不肯接受這陸地上的一切。

      新娘已是欲叫無聲,欲哭無淚。她只是用雙手撫摸著他,從他的頭發(fā)摸起,一寸一寸地,摸過他的全身,直至他的腳尖。仿佛在驗證,這面目浮腫、遍體鱗傷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她摯愛的丈夫。然后她厲叫一聲,向大海跑去。人們拖住她,把她抱回旅館。

      曾令兒為她脫去已經(jīng)撕成碎條的衣裙——不知是她在昨夜的瘋狂中自己撕碎的,還是亂跑中讓海灘上的灌木叢刮破的。她又在浴池里放了半池熱水,連攙帶抱地把新娘浸在那半池熱水里。那可憐的人兒,血液好像都已凍結(jié),全身顯出烏紫的顏色。曾令兒守在浴池旁邊,直到她全身的膚色恢復正常。

      她給她擦干全身,又換上了干凈的衣服,迫她服了兩粒安眠藥,抱她躺在床上。

      她睡了,像死去了那樣安靜。

      曾令兒打開所有的抽屜和柜子,把她丈夫的東西揀在一起,裝進一個箱子,然后鎖好。她真想把這箱子,或這箱子的鑰匙扔進大海,但她想起大海給她的印象,那印象是她永生不會忘記的——它把一切不干凈的東西吐出。

      她拿過一張椅子,在靠海的窗口坐下,瞇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遠處的海,那智慧的海。

      就在此時此刻,曾令兒覺得,她已越過了人生的另一高度。她會去和左葳合作,既不是為了對左葳的愛或恨,也不是為了對盧北河的憐憫,而是為了對這個社會,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她舒心地嘆了一口氣,把雙手放在窗臺上,盡情地嗅著海的氣息。她要等,等那新娘醒來。她將告訴她,除了他之外,世界上還有許多值得去愛的東西;她將告訴她,她的愛情已經(jīng)得到過呼應,她已享受過最完滿的愛情,這種可以呼應的愛情,哪怕只有一天,已經(jīng)足夠。因為還有那么多人,過完了沒有被呼應的人生。

      曾令兒還要告訴她關(guān)于“無窮思愛”的那句話。

      那句美麗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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