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凱歌

界山腳下，白雪皚皚。

我和連長齊楠帶隊乘車即將翻越界山達坂。這是進藏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70多年來我們連隊始終銘記在心中的路。

望著高不可及的界山峰頂，先遣連翻越達坂時唱的快板詞仿佛在耳邊響起，我們從未感到自己和先遣先輩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回憶也在一瞬間沖破了時間的閥門……

那是72年前，當全國人民沉浸在新中國成立的喜悅之時，遠在西藏的勞苦大眾卻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長期的封建農(nóng)奴制生活，使西藏社會瀕臨全面崩潰的邊緣。作為祖國大陸最后一塊沒有解放的土地，進軍西藏是當時全國人民的共同心愿。

1950年的8月1日，新疆于闐縣普魯村河邊的麥場上，原新疆軍區(qū)獨立騎兵師最好的裝備和翻譯、醫(yī)療等專業(yè)干部集中到一團一連，組成了我們連隊的前身——進藏先遣連。136名官兵在“向西藏大進軍”的旗幟下，身跨戰(zhàn)馬、威風凜凜，浩浩蕩蕩馳出征門。

“挺進藏北，解放阿里！”“沖上最后的陣地，立下最后一個大功！”這是王震將軍和彭德懷元帥為先遣連寫下的戰(zhàn)斗口號。

“可阿里究竟在哪里？”副連長彭青云作為連隊先鋒，手中只有一張顯示終點和起點、并無連接線的地圖。但先遣連官兵相信，只要有堅定的信念，就一定能取得勝利。

沒上過高原的他們那時還不知道，在含氧量不足平原地區(qū)一半的情況下，人總會覺得呼不出憋悶的那口氣，又吸不進急需的那口氣。

穿過“昆侖第一虎口”，很快就進入了高原地域，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不斷遲滯先遣連進軍步伐。一路上，冰雹打、風雪襲，極端嚴寒使官兵身上的皮衣像一層牛皮紙，大家只有靠拽著馬和牦牛的尾巴艱難行軍；頭疼欲裂時，他們就用背包帶把頭緊緊扎住；嘔吐不止時，干部骨干就帶頭強行吃飯喝水……

界山，平均海拔5000多米，達坂路最高6200多米，平均氣溫-40℃，時而雨雪、時而冰雹。對于那時的先遣連來說，翻越無異于硬闖鬼門關(guān)。

界山腳下，高原上又一個清冷的冬夜，也是進藏前的最后一個夜晚。隨著一聲戰(zhàn)馬的嘶鳴，前出偵察的彭青云返回宿營地。黨代表李狄三和全連黨員已經(jīng)圍坐在了篝火旁，這是他們每天的慣例集會。感受著火光帶來的溫暖，聽著李狄三的笛聲，大家扭著秧歌、唱著小曲，場面好不熱鬧。

彭青云說，“界山達坂6000多米，上下山都是30多公里，我們必須當天翻過去。”聽了副連長的話，所有人的內(nèi)心是復雜的，臉色都格外凝重。因為他們清楚，連隊沒有氧氣袋，牲口已經(jīng)死亡了一大半，50％以上的人出現(xiàn)了比較重的凍傷，70％的人臉上蛻皮、口鼻出血……

“股長，我剛?cè)朦h才一個多月，給我一項任務吧，我能吃苦?！币幻麘?zhàn)士黨員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我也剛?cè)朦h，明天就給我一個傷員吧，我背著傷員過達坂?！秉h員王培林也爭著說道。剛剛安靜下來的場面又活躍了。

時任連長曹海林那時還不是黨員，他卻被大家的發(fā)言感染了?！拔乙蚕肴朦h，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想多為你們分擔點難處。”曹海林的聲音哽咽了，“我知道自己還不夠格，可是一看到你們有難處，我就急了，明天把我的馬也給病號騎……”

一個看似平常的黨員大會后，先遣連24名黨員每人申請幫助一名病號，開始了分頭準備。其實，這24名黨員中，有很多人自己就是病號，可一路上總是照顧其他人，就是沒想到自己。

翻越達坂時，黨員李風云已經(jīng)病得失去知覺，為了不給戰(zhàn)友添麻煩，他用繩子將自己捆在馬鞍上；衛(wèi)生員徐金全雙腿腫得穿不上褲子，他一手拉著駱駝韁繩、一手拉著重病號往上爬，實在走不動了，他就跪在地上給戰(zhàn)友鼓勁。當前來收攏的彭青云發(fā)現(xiàn)他時，破洞的棉褲已經(jīng)和冰凍在了一起……

僅僅一天時間，先遣連全體人員齊刷刷地翻過了界山，進入了藏北阿里境內(nèi)。在這片古老封閉的阿里凍土上，印上了人民解放軍的第一行足跡，亙古沉默的藍天下，飄起了人民解放軍的第一面戰(zhàn)旗。

可冬季的藏北高原，寒冷得連駱駝都無法生存。由于長期吃不到食鹽，加上極其惡劣的自然條件，一場可怕的高原病再次撲向了這136條鮮活的生命。維吾爾族戰(zhàn)士木沙剛得病時，一連三天，每頓都能吃一條羊腿。隨后連續(xù)幾天不吃不喝，然后開始從腳往上腫，一直腫到臉上，亮得透光，用手一按就是一個坑，幾天后就腫得全身的皮膚都裂開一道道口子，不停地流著黃水，再過幾天人的眼睛一發(fā)紅，什么也看不見了。熟悉高原的人都十分清楚，到這時人也就完了。

可哪承想，在這個情同手足的集體中，最先犧牲的往往是最強壯的人。1951年1月7日，黨員巴利祥子因病犧牲，成為連隊第一個獻身藏北高原的人。

那時先遣連的所有人都知道，整個冬天里，連隊有三分之一的獵物是巴利祥子打來的；大家卻不知道，強壯的巴利祥子早已患上了高原病，小腿腫得像盆口一樣粗，時常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每次都能染紅一大片白雪。他逼著打獵組的戰(zhàn)友幫他保守病重的秘密，帶著打獵組徒步奔波近百公里打獵。

不久后，在一個背風向陽的山谷里，巴利祥子倒下了，身旁還存著剛剝下來的兩頭野牛。一張牛皮被吐滿了鮮血，一張已經(jīng)凍在了他的身上，扒都扒不下來。臨終前，他對彭青云說：“我不想死啊，阿里還沒有解放，黨交給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不甘心啊！”

由于缺醫(yī)少藥，那時像木沙和巴利祥子一樣，慢慢死亡人數(shù)一天天增多，最多的時候一天舉行了11場葬禮，有的戰(zhàn)士甚至倒在送葬的路上。在最艱難的時刻，病情已經(jīng)惡化的李狄三依舊斬釘截鐵地說：“先遣連只要剩下一個人，就要像鋼針一樣扎在阿里大地上?！?/p>

經(jīng)過長達一年零三天的和平進軍，先遣連勝利地完成了黨中央賦予的“挺進藏北，解放阿里”的光榮任務，撥開了籠罩藏北多年的陰霾，神山圣水露出了它純潔的本色。我們的先輩也經(jīng)歷了我軍長征以來罕見的苦難，63名官兵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

血脈永續(xù)，薪火相傳。老一輩先遣連官兵用生命鑄造了“對黨負責、對人民負責、對集體負責、對個人負責”的連魂，給今天的我們留下了寶貴精神財富。歷經(jīng)72年歲月依然熠熠生輝，激勵我們更加堅定地走在新時代的先遣路上、奮勇向前。

（張強、縱恒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