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
楊綱把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母親,神色鄭重地叮囑:“您把它藏好,不能讓別人知道。”
楊母把目光從兒子身上移開,看看他身邊站著的那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心說這不是已經有人知道了嗎?他倆什么關系,綱兒什么事情都不瞞她?上下打量,只見那女子面容姣好,發(fā)烏膚白,身材凹凸有致,便明白了八九不離十,是小三吧。
楊母的臉色沉了下來,聲音雖不高,語氣卻嚴厲,對楊綱說:“別忘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離人家姑娘遠點兒。”
女子一直面帶微笑,聽到楊母的話,一片羞紅在她臉上閃過,不由自主地與楊綱拉開了距離,覺得離開不是,留下也不是。
正在尷尬,卻聽楊綱笑道:“媽,小雅是我秘書。”
小雅小雅,叫得好親密。楊母心里嘀咕。她把兒子拽到身邊,壓低聲音:“你們當領導的,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秘書?”
“媽,您別誤會,我們純粹是工作關系?!?/p>
工作關系,卻共享你的秘密?楊母這么想著,卻也不好再追究,畢竟人家女孩子還在跟前呢,轉身進廚房給他們張羅飯菜去了。
女秘書叫趙馨雅,其實她并不知道楊局給他母親的信封里裝的是什么。
也許是銀行卡?放在辦公室或者自己家里不保險,擔心被紀檢發(fā)現(xiàn)?
前天下午,下班點都過了,楊局還在辦公室里。她是楊局的秘書,楊局不走,她也不好先走??蓷罹謪s以從未有過的強硬口氣要她早點兒下班回家。
出大樓時,她碰見了堅基房地產工程開發(fā)有限公司的老板李葆傅,對方急匆匆地進了大門,和她擦肩而過。難道楊局等的就是他?他和楊局之間有什么見不得光的交易?
可問題是,既然他倆見面的時候避著自己,今天楊局為什么又要帶上自己,還當著自己的面把疑似裝著銀行卡的信封交給母親?
趙馨雅百思不得其解。她是參加公務員考試,經過正當程序進入工程建設局的,給楊局當秘書還不到一年,除了工作,幾乎沒有私人交往。楊局這么信任自己,憑什么呀?
工建局如今在市里炙手可熱,連市長都時常掛在嘴上,這是因為工建局正在籌建一個大項目。
城西有座山,是方圓幾百里最大的山。因為山勢陡峭,懸崖高峻,當?shù)厝私兴∪A山。小華山雖然也有潺潺流水、郁郁草木,卻沒有什么出類拔萃的特色,也沒有引人入勝的千古傳說,算不上什么知名的旅游景點,加上山高路險,本地人很少去那里休閑。
今天是周末,楊綱想鍛煉一下身體,早飯后便驅車來到小華山下。他奮力攀爬上主峰旁邊一座相對低矮的小山,已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獨立在獵獵風中,眺望群山起伏,莽莽蒼蒼。細觀主峰,陡峭巍峨,險峻驚心;山腰下有一處如同刀削斧劈的懸崖,壁立千仞;懸崖底卻有一片平地,芳草茵茵,水澤點點。
突然冒出的一個念頭讓楊綱心跳加速,這處懸崖可以大做文章啊!要是因地制宜修建一番,借山川之雋秀,藏人工之奇險……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把這莽山峻嶺作為旅游資源開發(fā)利用起來,能給當?shù)亟洕l(fā)展帶來多大的機遇啊。
楊綱一直不甘平庸,想做轟轟烈烈的大事?,F(xiàn)在,機會來了。
他熱血沸騰,心潮澎湃,一邊下山一邊打電話,讓工建局的頭頭腦腦和技術骨干立即到局里開會。
局里馬上統(tǒng)一了認識,當天就組織起了一幫人,經一段時間的調研論證,給分管副市長打了報告:要把懸崖上下用金屬與玻璃鋼結構封起來,安裝音光設備,通行軌道車,在每個景點??浚谎马斣O蹦極、攀崖等運動項目;懸崖下建造游樂場、展覽館、賓館、飯店,集休閑、教育于一體。此外,還要鋪路架橋,配套開發(fā)山里的其他景點,修建棧道、隧道、纜車道。
市里很重視,常委會、市長會議一次次討論,外請專家論證,終于定了下來,一期就投資一百億。因為這個龐大工程的主體在懸崖邊上,項目的名稱就叫“崖邊”,總負責人是楊綱。
楊綱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在這個崗位上能干成這么件大事,自己一定要盡全力,上不辜負領導的信任,下對得起人民群眾的期待。
楊綱的老婆孩子都在國外,他干脆家也不回了。辦公室里有個小套間,是平時午休用的,他干脆就住在那里,醒了就工作,餓了吃食堂。
楊綱從小家教甚嚴,知道不義之財不能沾,又見聞不少官員貪污受賄落馬入獄的案例,對工資外的金錢一向敬而遠之。如今掌控百億巨額資金,他沒有覺得豪氣沖天,反而時時有惕厲之心。他在自己辦公桌抽屜上貼了張紙條,上書:“兩袖清風,遠離銅臭”。每天面對,時時提醒自己。
其實,他本想把這八個字掛到墻上的,感覺似有故作清高之嫌,便作罷了。
這天下午楊綱正在上班,接到了表哥孩子的電話,說表哥讓他來問楊綱借錢。
表哥是他小時的玩伴,兩人感情很好。如今表哥一家都是農民,楊綱不想人家說他當了官就輕慢了鄉(xiāng)下的親戚,連忙把表哥的孩子請進局長專用的小會客室。表哥孩子一見楊綱就哭,說他媽,也就是楊綱的表嫂糖尿病腎衰,住院花光了所有積蓄。楊綱問需要多少錢,表哥孩子說好不容易盼到了腎源,醫(yī)院讓先準備二十萬。
“你等等。”楊綱說罷,出去給老婆打電話。楊綱家的錢都是他老婆掌控,平時他很少過問,但二十萬,他覺得應該拿得出來。
電話一接通,楊綱還沒說表哥借錢的事,老婆就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起他來,說他掙錢太少,就那點兒死工資能干啥用?孩子到了入學的年齡,馬上要上一個國際知名的私立學校,光學費一年就十幾萬,還不包括雜七雜八的費用,諸如餐費、服裝費、校車費、各種活動的費用,以及變相贊助的費用……
這還只是兒子的花銷。老婆本人經常接觸當?shù)氐念^面人物夫人圈,再省吃儉用也要包裝一下吧,不然人家都要把她看作只會圍著灶臺轉的家庭婦女了。她閨蜜剛在美國買了套大別墅,光院子里的草坪就有兩公頃呢。閨蜜說旁邊還有一套,勸她趕快買下來。她當然很想買下來,以后孩子到哈佛讀書也有個落腳處不是?可她哪有錢啊,國內自家住的房子還背著貸款呢。閨蜜財大氣粗,人家老公是上市大公司的董事長,她老公是什么人啊,人民公仆……
“教育課”接近尾聲時老婆說:“你要是個男人就去掙錢吧,辭職經商也能給你安排,救救家里的貧。就算不管我這個黃臉婆,也得為孩子的將來著想啊?!?/p>
楊綱終究沒敢張口問老婆要錢借給表哥。他知道,說也是白說。
他自己的工資每月一發(fā)到銀行卡里,立即被老婆分解,還貸的、理財?shù)?、購物的,余額從來沒超出過兩千。他平時寫點兒小稿子,積攢了些稿費,差不多七千,這是他僅有的私房錢,沒上交給老婆;再翻翻衣兜,總共湊了八千五百六十三元。想了想,把六十三元的零頭留下,八千五百元裝到一個信封里,訕訕地給表哥孩子拿了去:“我就這么多了,其余的,你們再想辦法籌吧……”
表哥孩子不信他一個大局長會沒錢,嘴里當然不會說什么,道了謝,心事重重地走了。
楊綱跌坐在辦公椅里,面對著那張“兩袖清風,遠離銅臭”的字條呆坐半天。
如果小心點兒,又不損害國家利益的話……他伸手把那張字條揭了下來,揉成一團,扔到了垃圾簍里。
項目在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可崖下的拆遷工作遇到了阻礙。
在工程圈定的范圍內有一個小村莊,需要搬遷到別處去。拆遷辦組織規(guī)劃局、土地局、房建局等部門聯(lián)合評估,議定了拆遷賠償方案,并選定了村莊的搬遷地點。這方案公布時,村民都沒有異議,款項下發(fā)后,多數(shù)村民已經在準備搬遷了。
可是,有一個“釘子戶”成了老大難。
戶主姓馮,別人都叫他老馮頭兒。老馮頭兒承包了一大片山地種植果樹,那片地肥沃,且有水源。一家人辛苦經營,幾年后,果木長得茁壯茂盛,結下了累累碩果,老馮頭兒獲利頗豐。
村莊搬遷,項目待建,這果樹林當然就不歸老馮頭兒所有了,當然,拆遷辦是要給他額外補償?shù)?。誰知評估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老馮頭兒這果園的一部分是在市管土地上,不屬于村里所有。也就是說,老馮頭兒占用那片地用于營利,不但得不到拆遷補償款,還會被罰款,那部分村屬果林的補償款沖賬后,他的住宅拆遷補償款也要被扣除一半。
這下老馮頭兒不干了,去拆遷辦鬧,去市工建局叫屈,去市信訪辦告狀,說他是向村里承包的果園,不知道那片地是屬于市里的。十幾年來,他們一家風餐露宿,沒日沒夜,不辭辛勞地耕耘照料,施肥除蟲,抗旱抗?jié)晨股胶?,把家底都賠了進去,才有了這個果園。要讓他搬遷,必須給錢。
工建局和有關部門進行了調查,可村干部不知道是不是怕?lián)熑?,一口咬定讓老馮頭兒承包的就是村屬土地,沒讓他盲目擴張到“市里”去。
事情就這樣僵在了那里。
項目開展不下去,楊綱著急,干脆自己出馬走訪老馮頭兒、村干部和知情村民,了解情況,做思想工作。
村干部終于說了實話:“老馮頭兒侵占市屬山地,村里也不是完全不知情,只是見上邊沒人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p>
工建局和拆遷辦開會討論,最終決定給老馮頭兒全額的住宅拆遷補償一百一十萬元;果園不賠不罰。
拆遷辦告訴老馮頭兒:“‘崖邊’是市里的一號重點工程,誰要是無理取鬧,耽誤工程進度,嚴懲不貸!”
財務給老馮頭兒準備了一百一十萬元現(xiàn)金,隨時準備兌付。老馮頭兒的口氣也松動了,猶豫著想接受這個方案,但又有些不太甘心。
楊綱見過老馮頭兒,面色古銅,皺紋深陷,略顯佝僂。一家人在荒山坡上培育一大片果林,想必也不容易,楊綱尋思,能多給點兒補償就多給點兒吧,于是又去協(xié)調市規(guī)劃局、土地局。
楊綱的理由是,雖說土地歸屬有嚴格的界線,但深山老林,地廣人稀,界線的標記不一定明顯,也沒有廣泛宣傳——這一點兩局也承認;而且山高路險,平時的檢查肯定存在疏漏,一直沒發(fā)現(xiàn)老馮頭兒越界,沒及時提醒,兩局多少也是有責任的。
話雖如此,可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兩局的意思是,如果他們給老馮頭兒破了例,以后再有類似的情況怎么辦?
楊綱認為兩局的顧慮也有道理,思來想去,終于想出一個主意:以后把那片果林保留下來,改造為采摘園,作為“崖邊”的一個旅游項目。這樣就能避開土地問題,補償給老馮頭兒一筆錢,算是買那些果樹的。
對此,拆遷辦、“崖邊”項目管委會都沒有異議,評議、核算后,決定再補償老馮頭兒三十萬元。
還沒通知老馮頭兒來取錢,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帶回一個消息,老馮頭兒的老伴病了,臥床不起,可能與這段時間拆遷問題鬧得她急火攻心有關。楊綱決定自己跑一趟,把錢給老馮頭兒送去,順便看看他老伴,表示一下關心。
楊綱出錢,秘書趙馨雅給老馮頭兒老伴買了些慰問品,裝到一個帆布包里。本打算跟著楊綱一同前往,市里通知她去取一份重要文件,她跟楊綱打了個招呼,急匆匆離開了。
楊綱帶了兩個工作人員去給老馮頭兒送錢。到了老馮頭兒家里,才知道他老伴已經去縣城住院了。剛給老馮頭兒說明來意,村干部找來了,說有一家的房屋比鄰居多了一間,拆遷款卻差不多,讓去復測一下房屋面積。
兩個工作人員隨村干部去了,屋里就剩下楊綱和老馮頭兒。楊綱解釋了果樹林的補償意見,老馮頭兒說讓領導費心了。楊綱便把錢交給老馮頭兒,老馮頭兒點數(shù)后,在拆遷補償款發(fā)放單上簽字,并按了手印。
事情辦完,楊綱準備告辭時,想起給老馮頭兒老伴買的慰問品忘在車上了,連忙去取。老馮頭兒使勁擺手:“我老伴已經沒事了。以前我私心太重,不顧大局,拆遷的事已經給領導添了不少麻煩,哪能再讓領導破費?!?/p>
楊綱說:“這慰問品是看望大娘的,你等著,我去拿?!?/p>
回到車上,楊綱找到趙馨雅給他準備的帆布包,打開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慰問品中躺著一個捆扎妥當?shù)呐Fぜ埌厦鎸懼骸袄像T頭兒,30萬”。
楊綱愣怔了一下,立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給老馮頭兒的一百四十萬現(xiàn)金是財務兩次備下的,第一次是房屋拆遷款一百一十萬,第二次是果園的三十萬。那一百一十萬先被他放到了車里,而這三十萬被趙馨雅裝到帆布包里,與慰問品做伴了。
可是,老馮頭兒已經簽收了拆遷補償款……楊綱連忙找出拆遷補償款發(fā)放表,果然,老馮頭兒簽收的是一百四十萬元。
楊綱一屁股跌坐在車座上,心臟怦怦狂跳,只要自己把簽收表交給財務,這三十萬元就可以據(jù)為己有,人不知,鬼不覺。
老馮頭兒前些時間受了不少教育,害怕耽誤了市里的重點工程惹出禍事,給他一百一十萬,已經比當初打算給他的拆遷補償款高很多了,他以為這筆錢里已經包括了果樹款。就算日后他發(fā)現(xiàn)少了三十萬,自己一口咬定已經給他了,他也百口莫辯——楊綱有他的簽字畫押為證。
如果不是真正收到了一百四十萬,他怎肯簽字畫押?
沒有監(jiān)控,沒有目擊證人。
望望周圍,山野漫漫,空寂無人。楊綱把錢從帆布包里拿出又放下,放下又拿出,腦子里一時有點兒亂。
心中有個聲音嚴厲地告誡他:決不能這么做!
可另一個聲音說:這筆錢能干不少事。
思忖良久,楊綱拎起帆布包,向老馮頭兒家走去。
老馮頭兒家人去屋空,院門落鎖。想必是老馮頭兒不好意思收慰問品,躲開了。
楊綱喊了幾聲,身后有人問:“你找誰?”
扭頭一看,是個微胖的小伙子,頭發(fā)抹油,衣服光鮮。
“你是……楊局長?”小伙子大概看他眼熟,又不敢完全肯定,語氣遲疑。
“我是楊綱,來找老馮頭兒,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快進屋吧。那是我爹,我是他兒子馮建。”小伙子一邊說,一邊開了院門鎖。
“不了?!睏罹V把帆布包交給小伙子,囑咐他一定要交給老馮頭兒,就告辭了。
剛回到市里,楊綱收到了李云斐的微信。
李云斐是他大學同學,身材高挑,妍姿艷質,還是學霸,各科成績穩(wěn)居班級前三名,家里還特有錢。
當年,李云斐是他的暗戀對象。李云斐對他也比別的同學親近,可他屬于“無產者”,李云斐有個搞房地產發(fā)家的富豪老爹,被楊綱歸到了“資產階級”陣營。
陣營不同,哪能談戀愛,即便談了,將來也是矛盾多于幸福。有這樣的想法,楊綱對李云斐的愛意便隱忍不發(fā)。
畢業(yè)后,李云斐被老爹送到美國讀研。楊綱心中失落,黯然回到家鄉(xiāng),進了市工建局。
在一個涉外項目中,他遇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張潔茵,當時她是駐外大使館的翻譯。張潔茵長相秀美,性格開朗,處事干練,讓楊綱的心里起了波瀾。張潔茵也對他有好感,兩人互加微信,此后聯(lián)系越來越密切。
李云斐則被楊綱從心里掃地出門了,至少楊綱是這么以為的。
一天,楊綱又拋出了他的陣營論,在微信里問張潔茵:“你不是資產階級小姐吧?”
張潔茵回了個發(fā)愣的表情:“放心吧,我是窮人家誕生的無產小妞。再說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還這么注重門第。你愛我不?要是愛,就是皇帝家的閨女,也得奮不顧身沖上去追到手啊?!?/p>
于是,楊綱便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把張潔茵追到了手。
直到結婚前楊綱才知道,張潔茵可不是窮人家的孩子,她父親是外交官。
結婚后,張潔茵調回國內,到了他所在的城市,任政府外事辦公室副主任。孩子三歲時,張潔茵又被派到國外工作,卻沒再回大使館擔任秘書或翻譯,而是去了一個大型援外項目的管理部,任總經理助理,孩子也被她帶在身邊。
兩人的工作都忙,有效溝通越來越少。
李云斐尚在國外,最近她父親去看她,回國時,她托父親給楊綱帶了件小禮物,讓楊綱下班后別走,她父親給他送去。
她父親就是李葆傅,也就是趙馨雅在樓下碰到的那位“送禮”的老板。
李葆傅來見楊綱時,下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整棟辦公樓靜悄悄的,除了趙馨雅,他再沒碰見其他人。
楊綱滿臉笑容,起身招呼,沒叫他“李老板”,而是:“李叔叔您好。”
李葆傅卻沒敢托大叫他“小楊”:“楊局您好?!?/p>
楊綱請李葆傅落座,給他泡上龍井:“李叔叔,云斐還好吧?”
“好啊好啊,她可沒少念叨你,說你最近搞的這個‘崖邊’項目,真是個大手筆。她要是能為這工程添幾塊磚,加幾片瓦,那該有多好啊?!?/p>
明知李葆傅說這話“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畢竟是心中女神的夸贊,他聽著還是挺順耳?!袄钍迨迥^譽了?!彼仓览钶岣荡诵械挠靡?,干脆挑明了,“李叔,您不是外人,我就跟您實話實說了。我知道您是做地產工程的,在這個項目里應該會有用武之地??身椖空埬男┕尽⒛男┕こ剃爜碜?,要由專家綜合評估,班子集體討論決定,我不能一個人拍板。您要是有意參與,還是要做好方案,展現(xiàn)實力,與其他公司公平競標。”
李葆傅呵呵一笑:“楊局您多慮了。今天我就是替云斐來看看您,競標的事不用您操心,我們當然會全力以赴。我們的實力比赫赫有名的泰祥公司稍遜一籌,但我們也有我們的優(yōu)勢,隊伍作風好,技術過硬,在十五個省市做過大工程,得到了一致好評。好了,不耽誤您的寶貴時間了?!闭f著,李葆傅站起身,遞給楊綱一個小掛件,“云斐說很長時間沒見了,給你帶個小禮物。您別緊張,不是什么值錢東西,就是個念想?!?/p>
楊綱接過一看,是個不銹鋼制品,的確不值什么錢。掛件上端稍向下凹,下端稍向內收,有點兒心形的意思。妙在中間鑲有云斐的琺瑯瓷照片,在海邊照的,照片本來就不大,上面的人像就更小了,卻清晰可辨,可見制作之精細。只見照片上的云斐衣袂飄飄,發(fā)梢拂面,一臉的陽光燦爛。
楊綱愛不釋手的樣子,李葆傅盡收眼底。他會心地笑了笑:“我的任務完成了,就不打擾楊局工作了,告辭?!?/p>
楊綱起身相送,李葆傅一再讓他“留步”,他還是送到了電梯口。
站在窗口,看著李葆傅上車離開,當年與云斐共處的種種情景涌上心頭。兩人雖然沒有正式談過戀愛,可善解人意的云斐還是留給了他很多美好回憶。比如那年寒假,不回家過年的同學遠不止他一個,云斐卻單獨把他約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澳悴换厝ナ遣皇且驗椤铱梢詭湍阗I車票?!?/p>
“不是因為錢。”楊綱否認。
“那我回校時給你帶餃子吧,聽說過年期間學校食堂只留三個炊事員值班,只做最省事、最簡單的飯菜。”
“不用不用,你這么大老遠地把餃子帶來,路上也沒法保存啊?!睏罹V心想這個大小姐真是不食人間煙火,怎么會想到這一出。但畢竟對方是好意,他還是很感激的。
春節(jié)過后,云斐提前返校,真的給楊綱帶來了一個保溫飯盒:“我坐飛機回來的,現(xiàn)在餃子還是溫的呢。”
感動的同時,楊綱也自嘲,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你以為人家回趟家,和你一樣坐綠皮火車?
回宿舍打開飯盒,里面是十五個精致的水餃,還有一把漂亮的小勺。那是他生平吃到的最美味的餃子,至今想起,口有余香。
晚飯后又聊了會兒天,從母親家出來時,已是星斗滿天,華燈普照。
楊綱喝酒了,趙馨雅開車。
夜色如水,思緒如火。母親的懷疑,無意中點醒了楊綱心中蟄伏的欲念:官員、老板,與女秘書之間,很容易便有那種關系嗎?
這趙馨雅,似乎對自己有點兒意思呢。
首先,她對自己言聽計從。當然了,自己是領導,她一個秘書,不聽領導的還能聽誰的?不過,還有其他表現(xiàn)。
比如,楊綱辦公室的套間是他的私人領地,從不讓旁人進入。每天起床后,他會大致整理一下床鋪,歸攏一下衣服。趙馨雅經常抽空進去,把被子重新疊放整齊,衣服掛好,臭襪子洗過晾上。
這不是秘書的工作,她沒必要這么做。他曾制止過她,她仍然“一意孤行”。
是不是對自己有那方面的意思?也許,人家一個姑娘家,不好主動開口,只能用這種方式讓自己領會?
楊綱扭頭望著身邊的姑娘。
車內沒有開燈,她的面孔被窗外的夜色襯托得更加圓潤光潔,絲滑的鬢發(fā)隨風輕輕飄拂。她側面的輪廓更是一條迷人的曲線,路燈時而在她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今晚,趙馨雅沒有把車開回局里,而是直接開進了華冠莊園,楊綱的家就在這里。
這是一套雙層房,購房款的大部分來自他那位能掙大錢的妻子。趙馨雅把車停在車庫里,車庫里的電梯直通住房。
楊綱發(fā)出邀請:“上去坐一會兒?”
“不了,我回去了?!壁w馨雅轉身向外走去。
楊綱有心“強迫”一下,可是,面對這個只跟他有工作關系的女人,他終究沒這個膽量,甚至,連拉一下她的手的勇氣都沒有。
“我送你吧?!睏罹V無奈地說,暗罵自己膽小如鼠。
出小區(qū)的路,穿過一片稀稀疏疏的樹林。沒有燈光,月亮知趣地躲到了云層后面;沒有行人,四周寂靜,只有楊綱粗重的呼吸聲。酒意上涌,他停下腳步,叫了聲“馨雅?!?/p>
趙馨雅停步轉身,向他投去詢問的目光。而對方的表情讓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楊綱跨前一步,就想把趙馨雅摟在懷里。
手機鈴聲響了。
萬籟俱寂的夜里,這鈴聲格外刺耳。楊綱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他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不論在干什么,有來電一定要先看來電顯示,以免錯過重要人物的電話。
果然,來電話的是他的頂頭上司,分管副市長裴瀾。楊綱連忙恭恭敬敬地接聽。
“小楊啊,忙什么呢?”裴副市長問。
“沒……沒忙什么?!狈路鹋岣笔虚L能看見他在“忙”什么似的,楊綱有些做賊心虛。他迅速整理情緒,“我回家取點兒東西,剛到家門口?!?/p>
“嗯,明天下班來家吃晚飯吧,給你見個人?!?/p>
“好的,我一定到……”
掛斷電話,哪里還有趙馨雅的蹤影。
趙馨雅逃也似的快步離開小區(qū)。
幸虧那個電話,否則她都不知道該怎么應對。她隱約明白了楊綱打的什么主意,沒想到自己的領導是這樣的人。今天躲過去了,明天呢?
在路邊等出租車時,她撥通了哥哥的電話,哥哥是她在這座城市唯一的親人。當初,就是哥哥讓她來這里工作的。
“怎么啦,小雅,這么晚打電話?”哥哥關心地問道。
趙馨雅冷靜一些了,沒有把剛才的事告訴哥哥。哥哥那個脾氣,多半兒會找楊綱算賬,把楊綱廢了。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
“哥,我這個工作好累,我想換個工作?!?/p>
“不行,讓你做的事情你還沒有干完?!备绺鐢嗳痪芙^,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知道了,哥……”趙馨雅不再堅持。
“是不是有人為難你,給哥說,哥給你出氣?!备绺缢坪醪煊X到了什么。
“沒事,哥,我挺好的。”
“真的沒事?”
“放心吧哥,你妹是誰啊,長這么大,誰能欺負得了我?我不欺負別人就謝天謝地了。”
楊綱是裴瀾一手提拔起來的。
他還是個小技術員時,裴瀾是工建局黨委書記、第一副局長。一次裴瀾到工地檢查工作,看到了楊綱忙碌的身影。那時的楊綱,褲腿高挽,衣服上濺滿斑斑點點的泥水,背后是成片的汗?jié)n。他一會兒拿著圖紙給施工人員講解,一會兒給他們操作示范。
就是這一次,裴瀾對楊綱留下了印象,記住了他的名字。
兩個月后的一天,施工遇到了難題,水下地基局部緩慢下沉,導致部分構件傾斜、錯位,出現(xiàn)裂紋。裴瀾與總工程師帶著一幫工程技術人員趕到現(xiàn)場,把一堆圖紙看過來看過去,就是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問題能導致那些故障。
楊綱二話不說,鞋與外衣一脫,撲通跳進水里潛了下去,半晌才浮上來。
“找到原因了嗎?”總工程師問。
已是秋季,河水冰涼。楊綱臉色蒼白,凍得上下牙直打架,只有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去找一套潛水服來!”裴瀾大聲吩咐在場人員。
平時施工根本用不到潛水服,一時半會兒上哪兒找去?
楊綱不等潛水服,又沉了下去。
不知道經過多少次沉浮,楊綱再次爬上岸來,人們找來了棉襖,裴瀾親手給他披上。
楊綱渾身哆嗦著向領導匯報:“有一塊地層巖石很薄,下面有個沙窩,以前地質勘探沒有發(fā)現(xiàn)。工程打樁時穿透了那塊巖層,基樁陷到了沙窩里,碎裂的巖層不能持重,基樁松動了?!闭f著,他在圖紙上圈出了沙窩的投影位置。
找到了“病因”,就不難找到解決方案。此后不久,楊綱被提拔為工程技術科副科長。
再往后,他就一路順風順水了。
楊綱應約來到裴副市長家。
“是楊綱吧?請進?!遍_門的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氣質優(yōu)雅,眉目之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是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裴副市長夫婦不在家,臨時被市長叫走接待一位客人去了,女子請楊綱進屋稍候。楊綱端坐在沙發(fā)上,搜腸刮肚地在記憶里尋覓,這女子是誰?人家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卻沒把人家認出來,太尷尬了。
女子給他端來了茶水,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低頭看手機,眉梢眼角帶著微微的笑意,似乎在嘲笑他貴人多忘事。
楊綱硬著頭皮問:“請問您……”
女子忍不住笑出了聲:“當官了,就把我們小老百姓忘了,當年是誰在‘千里鵝毛’面前哭得稀里嘩啦來著?”
楊綱瞪大眼睛,半張著嘴巴,滿臉的驚喜交織著羞愧——他糟糕的記憶竟然褻瀆了心中的女神?!霸旗??你回來了?真該死,竟然沒認出你來。幾年不見,你添了不少洋味,更是漂亮得沒譜了?!?/p>
李云斐說:“不再假裝不認識了?不過,你這話我愛聽?!?/p>
“可是,你怎么在裴市長家?”
“因為她是我外甥女啊?!遍T口傳來了裴副市長的聲音,他們夫婦回來了。
緣分這東西可真奇妙。自己的兩段人生軌跡,一直互不干涉,如今卻“無意間”交會到一起。對自己有恩的老領導,竟然是自己學生時代夢中女神的舅舅。同時他也意識到,既然李云斐的父親李葆傅是裴副市長的妹夫,李葆傅的公司就不能不管了。
可李云斐和裴副市長絕口不提項目的事與李葆傅的公司,只是敘了些離情別緒,問了些寒熱溫涼,述了些家長里短。
“我見到弟妹了?!崩钤旗惩蝗粚罹V說。
楊綱愣住了,不知道她口中的“弟妹”是誰。
“你老婆??!”李云斐莞爾。
“你比我小好不好,你該叫嫂子。”
“潔茵啦?!崩钤旗巢挪唤猩┳幽亍?/p>
“你怎么會碰見她?”
“我們公司與她們公司有合作,我剛在她們公司工作了兩個月?!?/p>
“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世界真小吧?!睏罹V感嘆。
“你們兩地分居也好久了吧。”李云斐說,“放心,她挺好的,公司的杜總很照顧她。”
為什么照顧她?怎么照顧?她需要照顧嗎?楊綱心中疑惑。
李云斐卻突然轉換了話題。她起身走到窗口:“舅舅,好漂亮的小花園,和園外的春色交相輝映呢?!?/p>
楊綱覺得李云斐是在暗示什么。里外都是春色,還交相輝映,她是在說“滿園春色關不住”吧?下一句是紅杏出墻啊,寓意很明顯了。
當著裴副市長的面,楊綱忍住沒有追問。“云斐,有空去我辦公室坐坐,我還有問題請教?!?/p>
在工建局,哪個部門趙馨雅都能暢通無阻。誰讓她身份特殊呢,秘書不說,還是楊局的親信。
她跑到項目管理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笑臉相迎。
她問主任有多少公司參加項目競標。主任不假思索,告訴她這次競標的是主體工程,有二十三家公司通過了資格審查。
趙馨雅單刀直入:“李葆傅的那個堅基房地產工程公司,論實力算不算強的?”
“中等吧……”主任猶豫片刻,還是回答了。他不知道趙馨雅為什么對李葆傅感興趣,而且競標企業(yè)的具體情況他也不便回答??刹淮鸩恍?,趙馨雅是誰啊,局座身邊的人,局座不在的時候,她就是局座的代表。以后少不了找她辦事,豈能怠慢。再說了,有關李葆傅公司的情況,即便自己不說,趙馨雅想知道也不是難事。
“是不是實力靠前,競標成功的機會就更大?”
看來趙馨雅還是從局里的項目工作考慮,想惡補一下招投標的知識。既然這么好學上進,她的問題都應該解釋清楚,必須的。主任放松下來:“不能一概而論。其實這些公司都有實力承接工程,更重要的還是看他們的投標價格,對我們來說,當然是能節(jié)省就節(jié)省,畢竟花的是國家的錢?!?/p>
“那就是說,誰的開價低,誰就能中標?”
“也不是那么簡單。項目到手,還是想賺錢的吧,不然為啥競標?要是價格太低,刨除合理利潤,剩下的資金不足以購置優(yōu)質材料,他就可能偷工減料,制造豆腐渣工程?!敝魅文托慕忉尅?/p>
“那怎么阻止這樣的公司中標呢?”
“所謂兵來將擋,我們也是有對策的。我們對各種工程用材都有質量標準,所報建材低于這些標準的競標書都會落選;我們還有標底,報價差太遠的也很難中標?!?/p>
“那這個標底……”
趙馨雅還是年輕,盡管裝得漫不經心,還是引起了主任的警惕?!斑@個……你該去問楊局。”
“那……李葆傅有可能中標嗎?”
這種問題,主任更不敢正面回答,只好把球踢回去:“你是想讓他中標呢,還是想讓他中不了標?”
“哎呀,我算什么,什么也不是,我想讓誰中標有用嗎?是楊局……嗐,也不是……你不想說算了。”趙馨雅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是不該問的。
主任嘆了口氣:“我跟你一樣,也什么都不是。我哪知道誰會中標?我們委托了招標公司,開標后由評標委員會初評、詳評,篩選出三四家候選公司,再由我們局確定最終中標者?!?/p>
“過了標底的,就看誰要錢少唄?”趙馨雅像是在問辦公室主任,又像在自言自語。
“也不是那么絕對。其實我們對這些公司的技術能力、資歷、管理水平、設備、業(yè)績與信譽有個綜合調查與評分的過程,也就是‘綜合外調’。一方面,對招標公司的評標是個監(jiān)督和印證,另一方面,也是我們定標的重要依據(jù)?!?/p>
“這個評分的排名能給我看看嗎?”趙馨雅眼睛一亮。
主任搖頭:“我這里沒有,你想看,只能去找楊局?!?/p>
前往楊綱辦公室的路上,趙馨雅回味著主任的話。聽主任的意思,楊綱可以影響甚至決定到底讓誰中標,只要這個企業(yè)的明面數(shù)據(jù)大概過得去就行??墒?,楊綱辦公室的所有文件都是她經手的,她從沒見過主任說的標底和有關“綜合外調”的文件。
會不會是主任忽悠我呢?趙馨雅尋思。
楊綱此刻不在辦公室,正好是個機會。趙馨雅作為楊綱的秘書,有楊綱辦公室里所有文件柜、儲物柜的鑰匙,除了辦公桌的。前天,她偷偷配了一把。
其他地方看過一遍,沒有她想要的東西。她來到楊綱的辦公桌前,先掏出手機撥了楊綱的號碼。
“楊局,你在哪兒呢?”
“我在外面辦點兒事,有事嗎趙秘書?”楊綱明顯在打官腔。
趙秘書?不叫馨雅啦?趙馨雅心里冷笑,裝腔作勢!
趙馨雅不太確定那晚楊綱酒醒之后,記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第二天在單位照面,楊綱臉上似乎閃過一絲赧然,但什么都沒說,更沒有表示歉意。好在從那以后,他再沒騷擾過趙馨雅,對待她的態(tài)度似乎一如既往,卻在有意無意之間多了點兒微妙的客氣。
“市里要我們報一下項目進展情況,有幾份材料上的數(shù)據(jù)我想核對一下,去您辦公室,您沒在。沒事,您忙吧,我自己找?!?/p>
確定楊綱不在單位,趙馨雅從衣兜里掏出辦公桌的鑰匙,插進鎖孔。
無聲無息,抽屜緩緩打開……
下班后,李云斐應約來到楊綱辦公室。
“行啊老同學,你這辦公室夠敞亮的,還是套間。”李云斐四下打量。
“馬馬虎虎,有個地方工作而已。”
李云斐走到辦公桌前,看到辦公桌一側擺著幾個放文件的塑料盒,其中一個盒子內側,掛著李云斐給他的掛件。
把李云斐送的東西擺在辦公桌上,辦公時抬眼就能看到,楊綱本以為李云斐應該很高興,又擔心對方笑話他自作多情。但李云斐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你把我送你的東西這么亂扔啊,也不怕丟了。”
除了我情有獨鐘,還有誰會看上這么個小鋼片?楊綱心中不以為然,嘴里卻說:“放心,我們這個樓雖不敢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也是有門衛(wèi)有監(jiān)控的,外人進來都要登記。我這個辦公室只有我和趙秘書有鑰匙,別人進不來,丟不了的?!?/p>
李云斐不接腔,伸手把掛件拿了起來,打開后蓋。
楊綱驚得目瞪口呆——里面居然藏著一顆心形天然紅寶石,心臟形狀,晶瑩剔透,熠熠生輝。緊接著,手機的微信提示音響了,他拿起來一看,是那顆紅寶石的鑒定證書,名為“彤霞”。
楊綱倒吸一口涼氣。他看過報道,這種寶石產于緬甸內比都,每一顆都價值不菲。他估算眼前的這顆,應該不低于二十萬美元。
“這么貴重的東西,我絕對不能要?!?/p>
楊綱正要把掛件還給李云斐,辦公室的門有響動。這個時候還有誰會來,而且連門也不敲?兩人的目光同時轉向門口,推門而入的居然是趙馨雅。
楊綱連忙把寶石掛件塞到桌子上的一堆文件下面。
趙馨雅好像也沒想到屋里有人,歉意地說:“楊局您在啊,您說下班后要見老同學,我還以為是去飯店了呢?!?/p>
被趙馨雅撞見他和李云斐在一起,多少讓楊綱有點兒惱火。本來他與李云斐并沒有什么事,可萬一讓趙馨雅說出去……他冷下臉:“趙秘書,有事嗎?”
“來取一份材料。您批閱過的,周副局長明天開會要用,讓我來拿?!?/p>
趙馨雅走到辦公桌前,翻找那堆文件。猛然間她抬起頭,指著窗口一聲驚叫。
楊綱和李云斐都嚇了一跳,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口,什么也沒有。于是,又一起轉頭看著趙馨雅。
“窗外有個黑影!”趙馨雅率先向窗口快步走去。
楊綱和李云斐也前后腳跟了過去。三人擠在窗臺前向外觀望,哪里有什么黑影?而且這是十一樓,怎么可能有人出現(xiàn)在窗口?不要命了?
三人面面相覷。
趙馨雅說:“我去樓下看看?!弊叩介T口,又回過頭來,揚了揚手中的文件,“材料找到了,我就不上來了。”
“虛驚一場,這丫頭是不是看花眼了?”待趙馨雅的腳步聲遠去,楊綱把屋門關嚴,回到辦公桌前。李云斐的寶石肯定要還給她,“掛件我留下,寶石你拿走,必須的?!?/p>
手伸到文件堆下,取出掛件,里面卻是空空如也!
楊綱的表情凝固了,李云斐湊過來一看,也變了臉色。兩人對視幾秒鐘,趕緊手忙腳亂地尋找。那堆文件被搬開,一頁一頁地翻過;又反復檢查了桌子上的所有物件,還有抽屜里、地上,折騰了半天,一無所獲。
兩人半晌無語。
終于還是李云斐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肯定是你那個秘書!”
“不會吧。”楊綱搖頭,“挺單純的一個姑娘,在我身邊工作有一陣子了,一向辦事很牢靠?!?/p>
“不是她還有誰?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她進來過?!?/p>
“趙秘書不是說窗外有黑影嗎?”楊綱心里認為李云斐是對的,但他真不愿相信是趙馨雅動的手腳。
“你武俠小說看多了吧,這是十一層啊,哪怕是飛檐走壁的飛賊,他在外面,我們在里面,他難道還能隔空取物,而且屋里的三個大活人竟然絲毫沒有察覺?”李云斐覺得楊綱是有意袒護那小女子。
“也許是一個賊在窗外吸引我們的注意力,趁我們都跑到窗前,另一個溜進來……”楊綱自己都覺得這個解釋沒說服力,越說聲越小。
“報警吧?!崩钤旗炒驍嗨?。
楊綱猶豫:“要么,我再問問,讓趙秘書過來一起找,不行再報警?”
李云斐嘆了口氣:“你的秘書,隨便你吧!”
還沒想好往下該怎么辦,楊綱的手機響了,是斯幢阿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吳翔,也是項目主體工程的競標者之一。
“崖邊”項目啟動之初,楊綱就給自己定了規(guī)矩,凡是參加競標的公司,一概不單獨聯(lián)系,不單獨見面。于是,直接掛了。
片刻,電話鈴聲再度響起,還是吳翔。楊綱再度掛斷。但對方不屈不撓,鈴聲第三次響起。
總這樣下去也不行,手機更不能關機,萬一耽誤了其他重要的事呢?楊綱無奈按下了接聽鍵,冷冷說道:“吳總啊,項目的事等評審。我這會兒正忙,就不聊了啊。”
剛要掛掉電話,卻聽吳翔說:“楊局先別掛,我想請您過來小酌一杯,談點兒錢財方面的俗事……”
簡直是明目張膽的賄賂。楊綱“哼”了一聲,不打算再跟對方費口舌,手指剛剛移到屏幕上準備掛斷,卻聽吳翔繼續(xù)說:“有一筆小財,事關局長的仕途。裴副市長馬上到退休年齡了,聽說他推薦的接班人就是您。您不想為這筆小財犯錯誤、栽跟頭吧?”
市里早有風傳,說他楊綱是裴瀾退休后接任副市長的候選人。他自認這是因為自己工作出色,與“一筆小財”扯不上關系:“我不懂你的意思,莫名其妙!”
對方的語氣冷了下來:“楊局好健忘啊。我說的那筆小財既是你的,又不是你的。這么說,您能想起來了嗎?”
楊綱頓悟,難道他說的是那顆剛剛不見了蹤影的紅寶石?所謂“既是你的,又不是你的”——他收了就是他的,但實際上是李云斐的。可這又怎么可能?一轉眼的工夫,寶石就落到了吳翔手里?而吳翔馬上就用來要挾自己?
想到這兒,楊綱的后背出了冷汗。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趙馨雅肯定脫不了干系,沒有她的“配合”,寶石怎么會不見了?這趙馨雅不會是吳翔安插在自己身邊的釘子吧……
楊綱盡量保持鎮(zhèn)定:“在哪兒見面?”
“吉樂國際大酒店,一號總統(tǒng)套房?!?/p>
吉樂是本市最高檔的五星級酒店。楊綱走進燈火輝煌的酒店大堂,環(huán)顧四周,吳翔說已經派了人在大堂等候。
掃瞄一圈,沒看出有誰在等自己,卻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在走廊拐角一閃而過,那不是趙馨雅嗎?這事果然跟趙馨雅有關……
他想跟過去看個究竟,身后有人招呼:“楊局?!?/p>
扭頭一看,是個油頭粉面的小伙子,依稀在哪里見過。
“楊局請跟我來,吳總恭候多時了?!毙』镒诱f。
楊綱跟著小伙子來到一號總統(tǒng)套房,吳翔畢恭畢敬請楊綱落座,說話卻直言不諱:“拿下‘崖邊’項目,不知道報價多少合適,請局座指點迷津。”
“這方面吳總是行家,怎么問起我這個門外漢了?”那顆紅寶石是對方的籌碼,但對方不提,楊綱也不能主動提起,那不是顯得做賊心虛了?只好跟對方打官腔。
吳翔呵呵一笑:“在楊局面前,哪有什么行家,都是無知的小學生。比方說吧,我連項目的標底是多少都不知道,還望楊局不吝賜教?!?/p>
“吳總,你這是想讓我丟掉飯碗啊?!?/p>
“楊局多慮了,現(xiàn)在這個求賢若渴的時代,局長這樣的大才,該不會為飯碗發(fā)愁吧?就算有一天局長不要這個鐵飯碗了,也會有亮閃閃的金飯碗等著您端。若是楊局不嫌棄,我們公司CEO的位置可以隨時給您留著?!?/p>
“好意心領。如果你找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我看,就沒必要浪費時間了?!闭f著,楊綱作勢要起身。
“楊局少安毋躁。既然楊局口風那么嚴,不肯指導,我們只好退而求其次,聆聽貴局其他老師的教誨了?!?/p>
這話讓楊綱警惕起來。聽對方的意思,局里某些人能向他透露標底。他又想到了趙馨雅。若不是因為那顆不知去向的紅寶石,楊綱壓根兒也不會懷疑到趙馨雅頭上。這丫頭看上去那么單純,平時埋頭工作,不扎堆不議論是非,她怎么會……
想起那顆寶石,楊綱的心情又沉重起來,干脆跟吳翔挑明:“給我吧?!?/p>
吳翔愣怔了一下:“給您什么?”繼而明白過來,拍了一下腦袋自責道,“糊涂,這個當然是要給您的。”說著遞過一張銀行卡,“這里有一千萬,您先花著。等項目拿到手,我給您這一千萬后面再加個零。”
楊綱倒吸一口涼氣,一瞬間竟然有些心動——有了一個億,還奮斗什么,還要什么工作,所謂的仕途又如何?但馬上暗笑自己幼稚。對方下這么大本錢,當然是期待著十倍百倍的回報。這一個億是那么好拿的嗎?當務之急,還是先把李云斐的紅寶石拿回來。
“你們從我那里拿走的東西呢?”
“我們拿了您的東西?”吳翔的演技真不錯,一臉懵懂,裝得跟真的一樣。
楊綱提醒他:“你電話里說的,一筆小財,是我的,又不是我的,可以影響我的仕途,讓我犯錯誤、栽跟頭。我可不想栽跟頭,請吳總把它還給我吧。”
“不是我們拿了你的東西,是你拿了我家的錢。”一直在旁邊垂手侍立的小伙子忍不住插話。
“他是誰?”楊綱皺起眉頭。
“我們公司的職員,馮建?!?/p>
楊綱想起來了,是老馮頭兒的兒子,他給老馮頭兒送錢時見過??神T建說自己拿了他家的錢是什么意思?楊綱沉下臉:“我什么時候拿了你家的錢?”
“工建局補償我爸一百四十萬,你只給了他一百一十萬,昧了三十萬?!瘪T建梗著脖子,言之鑿鑿。
“胡說,一百四十萬全給你們了!”楊綱頓時怒不可遏,雙目圓睜,目光凌厲地瞪著馮建。
“這里有我爸的證言。”馮建不甘示弱,把一張紙拍在楊綱面前。
楊綱拿起一看,上面寫著:“領導:工建局補償給我一百四十萬元人民幣拆遷款,楊綱局長只給了我一百一十萬元,剩下的三十萬元應盡快給付?!毕旅嬗欣像T頭兒的簽字。
楊綱一陣頭大:“明明一百四十萬都給你們了,你們想訛詐嗎?”
馮建冷笑:“局長大人要是賴賬,我爸就去市里告狀,你這是監(jiān)守自盜!”
“到底是誰想賴賬?別忘了,拆遷補償款發(fā)放單上有你爸的簽字畫押!”楊綱擲出了殺手锏。
“出于對領導的信任,我爹根本沒看單子上寫的什么就簽字了。那天你前腳剛離開我家,村主任就去了。你送的錢還在桌子上沒動,他倆又把錢數(shù)了一遍,就一百一十萬,村主任可以作證?!?/p>
“錢是兩次給你們的,后來我又送去的帆布包里有三十萬,一百一十萬加三十萬,這么簡單的算術題,你們不會算嗎?”
“帆布包里有錢?那不是慰問品嗎?我捎給我娘了,我娘打開看了,沒見包里有錢?。俊?/p>
楊綱有些心慌了,假如馮建說的是真的,事情就復雜了,自己想說清楚就難了。他懊惱萬分,要是當面把錢交給老馮頭兒讓他清點一下,就沒現(xiàn)在的麻煩了。自己當初怎么鬼迷心竅,動那三十萬的心思?腦子渾渾噩噩的,本該辦細致的事,卻辦得那么潦草。
吳翔沖馮建瞪眼:“混賬小子,這么點兒錢,你老跟楊局嘰歪什么?不就三十萬嗎?你要是缺錢,我給你就是。楊局是什么人,怎么會看上你那點兒錢?只要楊局愿意,爭著搶著送他錢的大有人在,別說三十萬,三百萬三千萬楊局也看不入眼。我告訴你啊,你爹寫的那個證明沒有法律效力,村主任的證詞也僅供參考,你要是想訛人,那你就想錯了。不信你就試試看,看法院是相信你爸和村主任的口頭證言,還是相信你爸白紙黑字的簽字畫押?你自己去想清楚!”
馮建頓時啞了,不敢再爭辯。
“你先出去,這兒沒你的事了?!眳窍钄[擺手。
待馮建離去,吳翔歉意地說:“對不住楊局,咱是要談正事的,被那個不懂事的小子給攪和了。您放心,他再敢跟您拎不清,我就讓他卷鋪蓋滾蛋?!?/p>
楊綱默默不語。
吳翔自以為捏住了楊綱的把柄,繼續(xù)“推心置腹”:“楊局您看,這項目給誰干不是干。我們公司實力也不差,中標后肯定保證質量保證工期。您看這樣行不行,初評不用您管,我們肯定能通過;往下要是過了詳評,我給您一個億;如果能中標,我再給您兩個億?!?/p>
本來楊綱是為了那顆紅寶石來的,誰知事情卻發(fā)展到這一步,自己腳下處處是坑,那顆寶石反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你們要是有優(yōu)勢,能把工程干好,我會支持你們的。錢的事以后再說,這張銀行卡你也先拿回去?!蓖蝗?,他話鋒一轉,“你派人去過我的辦公室嗎?”
“沒有?!眳窍璨患偎妓?。
楊綱盯著吳翔的眼睛,看樣子不像說謊。難道紅寶石丟失與他無關?可剛才明明在大堂里看見了趙馨雅……糾結的是,這個事又不能跟吳翔核實。那三十萬已經很棘手了,不能再把其他把柄送到吳翔手里。
他起身準備告辭,吳翔卻攔住他:“楊局留步。馮建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您別跟他一般見識。至于那三十萬,可能是他無中生有信口胡謅,也可能其中有什么誤會,不論是哪種情況,這個事還是要盡快弄清楚,否則那小子出去逢人就說,不是敗壞了您的名聲?您看這樣好不好,正好馮建也在,我這就讓馮建跟他爸媽聯(lián)系,核實一下您剛才說的那個帆布包到底是怎么回事,里面究竟有沒有裝著三十萬。天也不早了,我斗膽請您在這里吃個便飯,稍稍休息一會兒,等我問清楚了,馬上給您回音。不然今天您就這么走了,回去也是吃不好睡不著,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吳翔的話說到了楊綱心里,此刻他的確是百爪撓心,紅寶石、三十萬,哪件事處理不好,都夠他喝一壺的。他勉強點點頭:“吃飯就不必了,我就在這兒坐等,你快去快回?!?/p>
總統(tǒng)套里就剩下楊綱一個人。接連發(fā)生的變故搞得他頭昏腦脹,索性閉上眼,斜靠在沙發(fā)上,思索著剛才發(fā)生的事可能造成的影響。
房門被輕輕推開,服務員推著餐車走了進來。餐車上擺著幾樣精致的點心和果品,還有一瓶紅酒。楊綱估計又是吳翔搞的花樣,揮揮手想讓服務員把餐車推走,不料服務員身后又閃出一個妙齡女子。
“楊局您好,我是吳總的秘書,您叫我小美就可以。吳總怕您一個人悶得慌,派我來看看您還需要點兒什么?!闭f著,小美讓服務員把酒水點心一一擺放在茶幾上。
“我什么也不需要,他盡快把事情辦妥就好?!?/p>
服務員離開了房間,小美卻沒動地方:“吳總交代過,一定把楊局招待好。您可不能趕我走,否則,吳總要怪罪的?!?/p>
一邊說著,她裊裊婷婷地走過來,緊挨著楊綱坐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讓楊綱稍稍有些眩暈。楊綱穩(wěn)住心神,往旁邊讓了讓,和她保持距離。
小美也不介意,拿起酒瓶給楊綱斟酒,又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倒?jié)M:“飯店說這是八二年的康蒂干紅,其實吳總也不怎么懂酒,只知道越貴越好。您見多識廣,您品品,到底是不是正宗的康蒂?!?/p>
品酒楊綱并不在行,酒量也只是勉強及格,僅夠應付個場面而已。前幾天在母親家稍稍放開了點兒,一時沖動,差點兒對趙馨雅動手動腳。后來逢到喝酒的場合,他總是提醒自己悠著點兒,別出洋相。此刻也是這樣。他本想拒絕,可是美人在側,不好太生硬了,再者,今天出了這么多事,腦子里一團亂麻,他真的很想喝一點兒,于是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
“楊局,小女子本想敬您一杯,您倒自己先喝了,是不是看不起小女子???”
“哪里……”楊綱壓根兒沒跟這等風塵女子打過交道,一時笨嘴拙舌。
“那就請楊局賞臉,您隨意,小女子先干為敬。”說著,小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喝了第一口,再往下喝就不難了。沒多會兒,一瓶酒下去一多半。也許是最近工作太疲憊,楊綱感覺有些不勝酒力,濃重的睡意襲來,眼皮灌了鉛似的,眼前小美的笑靨漸漸朦朧,他的意識徹底模糊……
小美仔細觀察他片刻,放下酒杯,扶著他上了床,然后幫他脫掉衣服,接著又脫掉自己的,躺在他身邊。
這時,房門開了,一個女子端著相機走了進來,對著床上赤身裸體的男女又是攝像又是拍照。小美和那女子似有默契,待對方拍攝完畢,她迅速起身穿衣,和拍照的女子一起離開,還順手拿走了那瓶沒喝完的康帝干紅和酒杯。
楊綱睜開眼睛,已是日上三竿。
恍惚昨晚做了個春夢。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再看看四周,他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這是哪里?
頭腦漸漸清醒,他想起了昨天發(fā)生的事,想起了吳翔和馮建對他的威脅利誘,想起了那個陪他喝酒的小美,然后,記憶在這里斷片兒,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想打電話給吳翔,剛拿起手機又放下了,情況不明,這會兒找吳翔并不明智。他迅速判斷著眼前的局勢,隱約感覺自己被吳翔算計了。
吳翔之所以如此,當然是為了拿到“崖邊”項目的主體工程。以吳翔公司的實力,最終中標不容易,但通過初評成為候選公司還是不難的。他想起了吳翔提出的條件,只要幫他們進入詳評階段,他就可以拿到一個億;如果能中標,接下來還有兩個億……
拋開那兩個億不說,給評委會施加點兒影響,讓吳翔的公司進入詳評,他應該能做到。如此一來,一個億輕輕松松到手。往后,就看吳翔的運氣了。
可轉念一想,吳翔不傻,他只要敢給自己一個億,自己就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讓他中標,否則一個億不就打水漂了?所以,這錢要么不拿,要拿,就三個億全拿。
那么,可以不拿嗎?可以拒絕吳翔嗎?還是那個老問題,昨晚發(fā)生了什么?除了那三十萬,吳翔有沒有抓住自己其他什么把柄?如果昨晚什么也沒發(fā)生,僅僅是那三十萬的問題,他自信還是能說清楚的,畢竟白紙黑字的字據(jù)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如果昨晚發(fā)生了自己最擔心的事……一念及此,楊綱的頭又大了。
思來想去,還是暫時以不變應萬變。按吳翔的說法,初評環(huán)節(jié)自己什么都不用做,那就公事公辦,坐等他們成為候選公司,往下走一步看一步。
可如果吳翔的公司真的入選了,自己該怎么辦?不動聲色地給招標公司一些暗示,也可以給吳翔提些報價方面的建議,為他們調整一下排名。這應該不算多大的問題吧?只要吳翔做的工程符合標準,對國家利益能有啥影響?既然對國家利益沒影響,這工程給誰做不是做?
一旦吳翔的公司中標,那筆三個億的巨款不拿白不拿??墒牵趺茨??存銀行卡里不行,太容易查出來,就算不能被紀檢、監(jiān)察認定為收受的賄賂,也是來源不明的巨額收入。
要現(xiàn)金?那可是三個億,三百萬張百元大鈔……他被這個數(shù)字嚇了一跳,三百萬張!往哪兒藏?怎么花?
三個億太多了。要么少要點兒?少要點兒是要多少?自己冒這么大風險,少了就不值得了……
他突然靈機一動:有了,讓吳翔把錢轉給某個公司,給公司些提成,再慢慢把錢提出來?;蛘吒纱嗑驮谶@個公司投資,當股東。
那么,有合適的公司嗎?這個公司必須特別可靠。他想到了妻子張潔茵,她那個公司最可靠了,而且一旦知道自己賺了那么多錢,她還不高興瘋了?
不行……那個公司不是她自己的。再說了,聽李云斐話里話外的意思,她還有紅杏出墻的嫌疑,如果屬實,把錢打給她就是肉包子打狗;若不屬實,就相當于把老婆拉下水,不妥。
那還有誰呢?
他突然一拍大腿,我怎么把李葆傅忘了?這個人才是不二人選。論“公”,他有求于自己;論私,他是李云斐的老爸……
思緒萬千之際,手機振動起來。一看來電顯示,巧了,正是李云斐。
李云斐一副責怪的口氣:“打一晚上電話你也不接,失物找到了嗎?”
楊綱這才注意到,手機被調到了振動。他不敢確定是昨晚斷片兒期間自己調的,還是那個小美……想起昨晚,他不免又是一陣心驚肉跳。
“沒找到……你也別著急,就是一顆寶石嘛,同等款式的,我還十顆給你?!?/p>
“你沒事吧?”李云斐被嚇了一跳。
“電話里說不清,見面再細談吧。”
結束通話,他趕緊把手機鈴聲調出來,緊接著屏幕又亮了,這回是趙馨雅。
“楊局,您總算接電話了,給您打了一個多鐘頭……9點半召開局務會議,現(xiàn)在已經9點24了?!?/p>
“通知下去,推遲一小時。”楊綱需要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他沒意識到,趙馨雅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問他在哪里,仿佛這根本不是個問題。
事情太多,楊綱一時無暇去見李云斐。
李葆傅的堅基房地產工程公司、吳翔的斯幢阿歐公司都過了初評,楊綱終于可以松口氣了。這天下班前,楊綱計劃著約李云斐見個面,卻先接到了副市長裴瀾的電話,讓他去家里吃晚飯。
本以為李云斐也在,可是到裴瀾家時,卻沒發(fā)現(xiàn)這位老同學的身影。他心里不由得微微有些失望。
飯后,裴瀾把楊綱叫到書房,先是問了問楊綱家里的情況,說著說著,突然提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現(xiàn)在是不是缺錢?”
楊綱愣怔了一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副市長說:“我打電話問候過你母親了,她說身體很好。那就是潔茵和孩子在國外開銷大,有點兒入不敷出了?我還有些積蓄,你看需要多少?”
楊綱誠惶誠恐:“感謝老領導的關心,我們不缺錢啊,我倆的收入用于各種開支,綽綽有余?!?/p>
裴瀾變了臉色,語氣也嚴厲起來:“綽綽有余?那你為什么私吞老馮頭兒那三十萬元的拆遷款?你說你干的這叫什么事!怎么對得起黨和國家對你的培養(yǎng),怎么對得起市委市政府對你的信任,怎么對得起人民群眾、對得起老馮頭兒!”
“裴副市長,這話從何說起?”楊綱心往下沉,不由得血管收縮、血壓飆升。這吳翔什么意思?為什么指使老馮頭兒告發(fā)自己?他不想繼續(xù)競標了?
裴瀾的聲音依舊冷冷的:“你也別太緊張?,F(xiàn)在公安和紀檢的意見呢,從法律上說,以老馮頭兒在拆遷款發(fā)放表上的簽字畫押為準,可以認為你已經給付老馮頭兒一百四十萬。這也是為什么不是他們找你談話,而是我找你?!?/p>
楊綱想辯解,被裴瀾一個手勢打斷?!澳阆嚷犖野言捳f完?!备笔虚L的語氣緩和下來,“公安和紀檢還是有疑問的,俗話說無風不起浪,老馮頭兒為什么平白無故誣陷你?他們認為還是要把事情搞清楚,如果是誣陷,法律對誣陷者絕不手軟。現(xiàn)在老馮頭兒有村主任的證詞,村主任說他和老馮頭兒一塊兒數(shù)過,就是一百一十萬。不過,你給錢的時候村主任不在場,他的證詞沒多大意義……”
楊綱松了口氣,看來領導和紀檢方面還是信任自己的。
可緊接著,裴瀾又兜頭澆下一盆冷水:“但老馮頭兒有個有力的證據(jù),他提交了你給他的那些錢的包裝紙,上邊有你們財務的封條,打印有‘拆遷補償款110萬’的字樣,還蓋著財務章?!?/p>
“一百一十萬是一包的錢,可我給他的錢是兩包。”楊綱說。
“跟你一起去的還有兩位同志,雖然他們后來離開了,但你把錢拿到老馮頭兒家的整個過程他們都在。他們作證說,你拿給老馮頭兒的只有一包錢。我的意思呢,你也不要辯解了,說不定越描越黑。我知道你家的錢都是潔茵管著,這事你也不方便給她說,問她要錢。三十萬我還是拿得出來的,你把錢補給老馮頭兒,勸他撤訴。不管孰是孰非,先把事情平息下來再說?!?/p>
楊綱由衷感謝裴副市長對他的關愛,但自己沒做的事,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背鍋。他把那天的事從頭到尾詳細說了一遍。
裴瀾皺起眉頭:“如果真是這樣,就有些棘手了。第二包錢你給了馮建,又沒當面讓他清點。你把錢交給馮建之后,馮建直接送到了他母親的病房里,要說嫌疑,你、馮建、老馮頭兒、老馮頭兒的老伴,甚至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同病房的病人、病人家屬,都有嫌疑……事情過去那么多天,上哪兒查去?”
與此同時,在市公安局經偵支隊,一個年輕警察向趙支隊長匯報:“老馮頭兒那個村里一個攝像頭都沒有,更別說送慰問品的沿途了。縣醫(yī)院門口倒是有一個攝像頭,可老馮頭兒老伴病房里沒有啊。已經過去那么多天,又沒有監(jiān)控,上哪兒查去?”
趙支隊長說:“沒有監(jiān)控就不能破案了?從前哪兒都沒有監(jiān)控,難道警察就不破案了?我們反復說依靠群眾,沒有監(jiān)控,你們就要走到群眾中去,尋找一切可能的知情人……”
工建局里依舊風平浪靜??礃幼?,似乎還沒人知道楊綱的事,否則早就炸鍋了。
趙馨雅倒是知道這個爆炸性的消息,而且知道得很清楚,她沒有跟單位里的任何人提起,卻打電話告訴了吳翔,把老馮頭兒在市紀委、市公安局怎么罵楊綱的,怎么強烈要求嚴懲貪污分子的,描述得繪聲繪色,簡直是給吳翔來了個實況轉播。
最后她說:“吳總,這是你的杰作吧?你想把楊綱拉下馬?這可有點兒不夠意思啊,事先也不跟我打個招呼,還忽悠我說咱們是自己人,有這樣的自己人嗎?再說了,現(xiàn)在也不是收拾楊綱的時候啊,不但不能收拾,還要保他。他要是真的私吞了那三十萬,相當于小辮子被咱們攥在手里,才有利于讓您順利拿到工程嘛。這一舉報倒好,上級下來一查,沒準兒楊綱就進去了,工程也停擺了,我們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電話那邊是吳翔的聲音:“我的姑奶奶,我真的沒讓老馮頭兒去舉報啊,這事跟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趙馨雅半信半疑:“不會吧……你不發(fā)話,馮建和老馮頭兒能有這個膽子?”
楊綱照常上班,照常處理公務。盡管已經焦頭爛額,但他盡力控制自己,避免在下屬們面前表露出焦灼的情緒。
這天下班后,他約李云斐見面。
“如果,”他字斟句酌,“有一家公司,想打一筆錢到你爸的公司,但不是用來購買他們的產品或服務。我來決定這筆錢的下一步流向,你爸的公司可以得到一筆豐厚的傭金,你看可行嗎?”
“不可行?!崩钤旗澈芨纱嗟鼐芙^了。
楊綱連忙撤退:“就是隨便問問,別當真?!?/p>
李云斐的語氣有些嗔怪:“不當真是辦不成事的。有什么話,你為什么不跟我直說呢?對你來說,我爸是外人,可我不是外人吧?我爸的公司人多嘴雜,你找他轉錢,難免走漏風聲。其實,你完全可以把錢轉到我的公司啊,咱自己的公司,不會收你一分錢的傭金,錢怎么處理,你有完全的自由?!?/p>
“你有公司?”楊綱感到意外。
“參加競標的那個泰祥公司就是?!?/p>
“法人不是你啊。”楊綱疑惑。
“泰祥是法國紫旭710公司的子公司,我是紫旭710的董事長?!?/p>
楊綱感到難以置信:“泰祥公司有承接‘崖邊’主體工程的資質,而它還只是你的一個子公司?”
“別那么大驚小怪的,遺產繼承嘛,姥姥家的?!崩钤旗齿p描淡寫。
“那就好辦了?!?/p>
“隨時效勞,你可以把它當成你自己的公司。”
“大事”有了著落,但楊綱還有件耿耿于懷的虐心事一直想問李云斐。“你跟我說說張潔茵的事,她和那個……”
李云斐打斷了他的話:“別,你們兩口子的事我不摻和,想問什么,你問張潔茵去。”
“你必須告訴我,咱們可是……”楊綱說到這兒停住了,是啊,自己和李云斐到底算什么關系呢?
“咱們可是什么?”李云斐盯著他,“咱們就是同學而已,說關系是個關系,說不是關系,那就什么都不是。張潔茵和你什么關系?她是你老婆啊。你不知道疏不間親嗎?”
楊綱不知道李云斐是什么意思,前幾天提醒自己張潔茵有外遇,可現(xiàn)在為什么又說這種話?
“等忙完這段,你想辦法出去探個親,看看潔茵。兩口子總不在一塊兒,也不是個事啊。”
楊綱無語。
李云斐看他那樣子,有些不忍,安慰他說:“別糾結了,看緣分吧,該是你的終究是你的,趕也趕不走?!?/p>
細品,楊綱覺得李云斐話里有話,誰的緣分?是自己和張潔茵的,還是……
吳翔把馮建叫到辦公室,劈頭蓋臉臭罵一頓:“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趕緊滾蛋!”
馮建不明白老板為什么突然翻臉,吳翔問他:“是你讓你爹去告楊綱的?”
“這事跟我完全沒關系啊……”馮建囁嚅。
吳翔目光陰沉:“跟你沒關系?你沒告訴你爹那三十萬哪兒去了嗎?”
“我……”
吳翔霍地站了起來:“老子想抽你!”
桌上的座機響了。吳翔壓住怒火,拿起聽筒。
樓下前臺向吳翔報告:“吳總,有警察上來了!”
警察來干什么?吳翔跌坐回老板椅上,難道哪里出了紕漏?還沒想明白,兩個警察已推門而入。
“吳總,您公司里有個叫馮建的嗎?”一個警察問。
一旁的馮建臉色大變,身子慢慢向門口移動,打算腳底抹油。
“你是馮建?”另一個警察攔住馮建的去路。
確認身份后,警察要把馮建帶走協(xié)助調查。
警察不是來找自己的,吳翔松了口氣,可還是忍不住問道:“請問馮建犯了什么事?”
“我們懷疑他私吞了政府給他父親的拆遷補償款,還反咬一口,誣陷政府工作人員?!?/p>
“警察同志,一旦查實了確有其事,我馬上開除他!”吳翔表態(tài),“我們公司的聲譽不能毀在這種人手里!”
吳翔公司發(fā)生的這一幕,跟趙馨雅有關。
得知老馮頭兒上訪告狀,趙馨雅找了市紀委和辦案警察,說明那三十萬拆遷補償款的情況。
她說,那三十萬是她裝到帆布包里,交給楊綱帶給老馮頭兒的。她本來也要跟著去的,局里臨時有事,就沒有與楊綱同行。帆布包被楊綱帶走了,不久,楊綱從老馮頭兒家返回,趙馨雅正好在局里,親眼看見楊綱下車,空著雙手,并沒有把那三十萬帶回來。
回來的一路上還有兩個工作人員同行,他不可能做什么手腳,也不可能把錢藏在車里。那輛車不是他的私車,而是局里的公車。楊綱回來之后,那輛車就被局里的其他司機接手,他要是把錢藏在車上,肯定會被司機發(fā)現(xiàn)。后來警方也查過那輛車,確認沒有藏錢。
老馮頭兒和馮建也都承認收到了那個裝著慰問品的帆布包,問題的焦點在于,那個帆布包里有沒有三十萬。如果那三十萬被楊綱私吞了,只有三種可能:要么藏在村子附近,要么藏在車上,要么在途中做手腳。后兩種可能已被排除,如果是第一種,楊綱勢必要去取回??墒亲源蚪o老馮頭兒送錢之后,楊綱再沒去過那個村子。
因此,趙馨雅斷言:楊綱不可能私吞老馮頭兒那三十萬。
紀委和警方很重視趙馨雅的證言,向她表示感謝,同時告訴她,僅僅是這樣的推論還不夠,需要更直接的證據(jù)。
那三十萬是趙馨雅幫著打包的,于是提供了那筆錢的鑒別特征。
不久,警方在馮建租住的房子附近的垃圾站里發(fā)現(xiàn)了包裹那三十萬的牛皮紙,如趙馨雅所言,上面寫有“老馮頭兒30萬”的字樣,“萬”字的勾向左勾成了一個小圈。此外,在牛皮紙上還發(fā)現(xiàn)了馮建的指紋。
可以肯定,楊綱所言不虛,那三十萬的確是交給了馮建。
警方沒有聲張,也沒有找馮建詢問錢的下落——馮建瞞著他父母昧下了那三十萬,整個事情的性質就變了。警方給本市各個銀行發(fā)了協(xié)查通報,果然,馮建已經把這三十萬分批存進了銀行。
證據(jù)確鑿,警方才對馮建動手。
趙馨雅沒有告訴楊綱她為他做了什么。
楊綱是從副市長裴瀾那里得知這個消息的。他終于松了口氣,心頭的大石頭搬掉了,頓時輕快無比。
他暗自慶幸自己當時沒昏了頭,要是真的私吞了那三十萬,如今可是萬劫不復。慶幸之余,他也感到后怕,后背有些潮濕冰涼。
“崖邊”項目還在繼續(xù)推進。評標委員會選出了四家公司,報給項目管委會。其中有泰祥公司,還有吳翔的斯幢阿歐公司。
剛剛轉危為安的楊綱又開始惦記那一個億了,吳翔會兌現(xiàn)諾言嗎?
吳翔果然跟楊綱聯(lián)系了。
吳翔明白,這時候不給這一個億,他就別想中標。
電話中吳翔問:“楊局,上次咱們說好的‘衣服’,是我給您送過來呢,還是先放在什么地方,您方便的時候去???”
楊綱當然知道“衣服”是什么,也明白吳翔說話隱晦是擔心被別人聽到,他同樣隱晦地說:“有家服裝公司我常去,你放那里吧。”
“這個公司是……”
“我先跟他們聯(lián)系下,到時候告訴你。”
雖然之前跟李云斐談過這事,但楊綱尋思,還是要把話挑明才好。
兩人在一家咖啡廳見了面。
李云斐身穿雪白的繡花開衫,黑色彈力修身褲;光潔的脖頸上戴著卡地亞純白金天然鉆石細鏈,顯得優(yōu)雅而貴氣。
楊綱看著她,一時竟走神了。
李云斐抿了口咖啡,抬起頭來。楊綱連忙把目光移了開去。李云斐似乎察覺到楊綱的異樣,噗嗤一笑:“瞧你緊張的,相親呢?第一次見本姑娘啊。”
楊綱有些不好意思:“不然怎么說女大十八變呢,變個發(fā)型,化個妝,換身衣服,就成了另一個人。你這次回來,剛見面時我都沒認出你來?!?/p>
“說了半天,就是說我老了唄。”
看著眼前的李云斐笑靨如花,楊綱突然產生了一種負罪感。
我這是在干什么?借她的公司為自己轉錢,一旦東窗事發(fā),豈不是斷送了眼前這個女人的幸福?她可能被剝奪自由,身陷囹圄……
起初他想利用張潔茵,擔心連累老婆,否定了那個方案。可李云斐是自己心中的女神啊,怎么能讓她為自己冒險?
想到這里,楊綱出了一身冷汗,暗罵自己鬼迷心竅。
李云斐見楊綱臉色不好,關心地問:“你怎么了,生病了嗎?”說著,起身摸了摸他的額頭。
楊綱掩飾:“你把我當小孩子了?我沒事?!?/p>
李云斐回到座位上:“你不是說,有重要的事跟我說嗎?那就說吧?!?/p>
楊綱支吾半晌:“我……我是想問你,想去小華山轉轉嗎?”
李云斐愣住了:“這事很重要嗎?”
聯(lián)系不上楊綱,吳翔疑竇叢生。
再打電話,是趙馨雅接的。她說這個階段,參與定標的人員被封閉管理,不能隨便接打電話。
得知楊綱不是有意躲他,吳翔松了口氣,又問趙馨雅:“我的公司在候選名單里排第幾?”
趙馨雅說:“不知道,評標報告在楊局那里,他誰都不給看?!?/p>
“那我問楊局吧?!眳窍钂鞌嗔穗娫挕?/p>
評標材料秘不示人,豈不是楊綱想讓誰中標誰就能中?
趙馨雅想把評標報告找出來看看。趁著楊綱不在,她悄悄溜進楊綱的辦公室。外間找遍,沒有,她又進了里間。
這時,外間傳來腳步聲,楊綱進了辦公室。趙馨雅頓時傻眼,自己等于是被堵在了里間,萬一楊綱進來,該怎么解釋?
楊綱在接電話:“云斐……對,我在局里……沒什么安排……去你住的酒店?好啊,我記得……沒問題,我盡快把工作上的事情處理一下……”一邊打著電話,楊綱一邊走到門口,沖走廊里喊了兩聲,“小趙!小趙!”
趙馨雅暗暗叫苦。
喊了兩聲沒人回應,楊綱自言自語嘀咕:“小趙哪兒去了?”接著又對電話那頭說,“算了,不等她了,我自己去一趟……行,一會兒見,到時候再聊……”
待楊綱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趙馨雅趕緊從里間出來,走出辦公室。轉身關門的時候,驚覺身后有人,回頭一看,正是去而復返的楊綱。趙馨雅差點兒石化。
面對楊綱審視的目光,趙馨雅的心臟怦怦亂跳。她知道此刻不能慌,必須說點兒什么,讓楊綱相信她剛來辦公室。
“楊局?我剛才過來時,見門沒鎖,還以為您在屋里呢?!壁w馨雅在“門沒鎖”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楊綱的表情波瀾不驚,看不出他的心思?!败把?,你去趟項目辦,檢查一下補充的工程圖有沒有交齊,3號圖改好沒有,改好了就拿來我看看。我剛才本想自己過去的,旅游局顧局長要過來,沒去成。”
“好?!壁w馨雅乖巧地應了一聲,快步離去。
一路走著,如芒刺在背。她知道楊綱正盯著自己,不敢回頭,心里暗叫倒霉:怎么這么巧?要是早出來一分鐘,就碰不見他了;或者他早進屋一分鐘,我就不會溜進去了。真是的,早不回來晚不回來,掐著點兒似的……
楊綱會不會懷疑自己?趙馨雅不敢確定。她只有自我安慰,剛才楊綱離開辦公室后,我是過了一會兒,等聽不到腳步聲了才出來的。這段時間,他應該已經走出很遠了,或者是去別的辦公室了?;貋碇?,他只看見我出門,我可以說剛剛進屋找他,見他不在,馬上就出來了。
這個解釋,應該不成問題吧……
其實,剛才楊綱并沒有走遠,剛剛拐進通往電梯的走廊,就碰見找他匯報工作的財務主管,兩人說了幾句話。為了不妨礙其他人通行,他倆站在靠近墻角的位置,正好面對著走廊,可以看到自己辦公室的門口。
這段時間,走廊里空無一人,更沒有人進入他的辦公室。接著,他又接到顧局長的電話,就結束了與財務主管的談話,往回走時,正好看到趙馨雅從自己的辦公室出來。也就是說,趙馨雅絕對不可能在他出門后才進入自己的辦公室!
那么,在這之前,趙馨雅在哪里?
楊綱疑疑惑惑地回到辦公室,四下留心查看,似乎沒有什么異常。辦公桌上放著一個信封,之前進辦公室的時候,他沒太注意,不確定那時候信封在不在,印象里辦公桌很干凈。會不會是剛才趙馨雅放在這兒的?
他隨手拿起信封拆開,里面掉出幾張照片,只看了一眼,他頓時渾身冰涼。
照片中的自己一絲不掛,和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子摟抱在一起。他認出來了,是在吳翔的一號總統(tǒng)套房,那個女人……是小美。
這時候,他百分之百確定,照片是趙馨雅放在這兒的。自己跟李云斐通話的時候,趙馨雅就躲在辦公室里,躲在里間。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解釋。
趙馨雅被吳翔收買了。
楊綱到達李云斐住的酒店時,意外發(fā)現(xiàn)吳翔也在,他們在宴會廳包間等他。
吳翔滿臉堆笑,起身相迎:“我剛和李總談過了,錢打給李總的公司,就說是買他們的建材。建材我們有儲備,就說是李總發(fā)來的?!?/p>
“錢一分不少地提給你,賬面會做得不留痕跡。”李云斐對楊綱說。
“你們之間有什么生意往來我管不著,但我不會從李總那里拿錢?!睏罹V冷冷地說。
“那是那是。”吳翔以為楊綱是不想留下話柄,故意這么說的?!罢村X的事,不勞楊局操心,我和李總之間的生意,楊局根本不知道?!?/p>
但李云斐聽出了楊綱的話外音,剜了他一眼:“當然,楊局不能拿錢,拿錢臟手?!彼煊洲D向吳翔,“錢如果給不了楊局,我再退還給你。”
“我也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保證你中標,我可沒這本事,更沒這權力?!睏罹V看吳翔的目光里,分明有了濃濃的惕厲——這人為了拿到項目,不擇手段。一邊給我送巨款、送美女,一邊以老馮頭兒拆遷補償款的事威脅,又買通我身邊的人,設圈套拍攝我“作風問題”的照片,千方百計要把我的退路堵死,迫使我只能把項目給他。他的用心太險惡了,不能繼續(xù)跟他打交道……
可是,如果現(xiàn)在抽身回頭,和吳翔撇清關系,吳翔會不會興妖作怪,對自己不利?
很有可能。吳翔這人無事都能生非,什么壞事干不出來?他這么煞費心機地拿到項目是為了什么?當然唯利是圖。他能有多少真心放在做好項目上?再說了,不論給自己一個億也好三個億也罷,大概他也會給其他評委、領導送錢送禮,這些錢是哪兒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終還是要從工程款中扣除。
他不但要把送出去的錢收回來,還要從工程款里大撈一筆,那最終“崖邊”工程會被他做成什么樣子?豆腐渣?爛尾樓?楊綱不敢再想下去。
他暗自慶幸還沒有收受吳翔的賄賂,沒到深陷泥潭無法自拔的地步。至于那天晚上的事,他和那個小美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當真是什么都不記得了。應該是沒有什么吧?好像喝著喝著就睡著了。吳翔會怎樣利用那些照片?寄給市委、紀檢,或者張潔茵,還是發(fā)到網(wǎng)上?
顧不了那么多了,他咬咬牙,該承擔什么后果就承擔吧,但這個項目,無論如何都不能給吳翔。否則,不但害了自己,害了李云斐,害了老婆孩子,也辜負了裴副市長對自己的期望。裴瀾為了保護他,甚至愿意幫他還上那三十萬,每念及此,他又是感動,又是羞愧。
“盡人事聽天命吧。”吳翔并沒有察覺到楊綱澎湃的心緒,說的話似乎很通情達理。隨即又話里有話地補充,“不過,楊局要是想幫忙,總會有辦法的?!?/p>
“我和楊局聊聊。吳總,您要是有事,就先忙去?”李云斐趕吳翔走。
吳翔識趣地站起身,走到包間門口,對門外侍立的服務員說:“記我的賬?!?/p>
楊綱婉拒:“不勞吳總費心了,我們隨便對付點兒就行?!?/p>
簡簡單單吃過晚飯,楊綱跟著李云斐去了她的房間。
果然是五星級飯店,客房門重墻厚,隔音效果很好,只要把房門一關,完全是不受打擾的二人世界。
“吳翔知道你的公司也參加競標了嗎?”楊綱問。
李云斐搖搖頭:“他不知道泰祥公司是我的,我只說我是紫旭710的老板。不瞞你說,我在國外的那個公司,其實只剩個空架子,瀕臨破產了。我回來競標這個項目,就是想靠它起死回生呢?!?/p>
盡管在意料之中,楊綱心里還是微微一沉。他不會給吳翔幫忙,那李云斐呢,自己能拒絕心目中的女神嗎?
李云斐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是啊,中標的只有一家,我和吳翔,你只能幫一個?!?/p>
“他的錢我不會要?!睏罹V覺得必須把這話明確說出來,“通過你的公司周轉,也就是說說而已,你可別當真?!?/p>
“我也能給你錢?!崩钤旗惩蝗粏枺澳阋嗌??”
“你的錢,一分我也不要?!边@是楊綱的真心話。
“不要一分,要一億是吧?”李云斐白了他一眼。
“瞎說。你覺得我是那種唯利是圖的人嗎?”
“不要錢你要什么?”
“要你幸福、快樂、無憂無慮?!边@話把楊綱自己都感動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漫上心頭?!霸旗?,當年在學校的時候,我就始終認為你是高貴的公主,而我,不過是凡夫俗子……”
李云斐接過他的話:“可時光總會教人清醒。我并非舉世無雙,完美無瑕,也不過是尋常人而已?!?/p>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納蘭性德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是說人見得早好,還是見得晚好?”李云斐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不是說早見或晚見,他是想說……”楊綱沉吟著,“初次相見感覺挺好的兩個人,后來很容易地就變心了?!?/p>
“那就是說,見得越早,厭倦得越早唄。”李云斐有些傷感,“所以我倆相遇得早,你后來卻選擇了張潔茵,現(xiàn)在還對你的小秘書有點兒意思,是吧?”
楊綱沒想到李云斐會繞到這上面來。是啊,自己和張潔茵,是不是李云斐說的這種類型呢?也許吧。至于趙馨雅,這小丫頭太能裝了,要不是今天暴露了行徑,自己還要繼續(xù)被她耍得團團轉……
“別提她們了……”楊綱擺了擺手,“她們都是人精。但我始終覺得,不是所有的情侶都會變心,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不持久。納蘭性德描寫的只是一類人,或者一次經歷;‘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也大有人在?!?/p>
“你說的后一種人,指的是咱倆嗎?”
楊綱的目光與李云斐的眸子相遇,只見晶光點點,顧盼神飛。他一時意亂情迷。
“今晚別走了……”李云斐情意綿綿,“我先去洗澡。”
說著,她起身去了浴室。
浴室里傳出嘩嘩的水聲。
楊綱在外面坐立不安。對于即將發(fā)生的事,他既期盼,又有點兒擔憂。
敲門聲突然響起,楊綱觸電似的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這么晚了,能是誰?
敲門聲在繼續(xù)。楊綱猶疑著打開門,門外站著的居然是秘書趙馨雅。
趙馨雅似笑非笑:“楊局,打攪了?!?/p>
“你來干什么?”對這個表面單純,實則心機的女下屬,楊綱實在是說不出的厭惡。
“有人找你。”趙馨雅側身讓開,她身后是一位面色冷峻的老太太。
“媽?您怎么來了?”
楊母沒有說話,拿出一張淡黃色的紙朝楊綱晃了晃。
楊綱變了臉色。他回到茶幾前,在便箋紙上寫下三個字“我走了”,放到床鋪上,便隨著母親離開了。
距離楊母家不遠,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流。一千多米的一段,沿岸漫灘寬闊,市政部門種植了些觀賞植物,修建石徑甬道,布置長椅短亭,供市民休閑。當?shù)厝斯苓@里叫“水邊花園”。
楊綱昨晚被母親訓斥了一頓,雖說道理明白,到底有些心結未解,腦海被亂七八糟的思緒壅沮,頭腦不清爽,理不出個子丑寅卯。今天是周六,他便跑到“水邊花園”來散心。
這個時候,“水邊花園”的人不太多,周圍一片幽寂。軟風攜著蒙蒙水汽徐徐吹來,讓人神清氣爽。幾只斑斕的彩蝶在花間流連,翩翩起舞。溫暖的陽光輕柔地灑落在芳菲上,涂抹出明快的云艷。粼粼碧波之上,碎陽點點,把些許殘余的霧靄驅逐得無影無蹤。
楊綱斜倚在長椅上,心情開朗了些。
昨晚他跟母親辯解,他和李云斐在談戀愛,他要娶她。
楊母說:“瞎說,你已經結婚了,談什么戀愛?”
楊綱語氣堅決:“我是不會和出軌的女人過下去的,她一回國,就和她解除婚姻關系?!?/p>
楊母也為他遇到這樣的事感到心痛,放緩了語氣:“我不干涉你的婚姻,張潔茵的事要是屬實呢,怎么處理是你的自由??赡悻F(xiàn)在只是道聽途說加猜測,未必便是真的。再說還關系到孩子,你一定要了解清楚了再作打算。不管是真是假,你和張潔茵正式辦理離婚手續(xù)之前,還是有老婆的人,不能跟別的女人胡來?!闭f到這里,母親目光鋒銳,語氣嚴厲。
楊綱點頭應諾:“我可以保證?!?/p>
“我還聽說,你最近和一些大老板過從甚密。你是一局之長,還掌管著什么項目,你有沒有以權謀私,收受賄賂?”
“沒有?!?/p>
“沒有就好。假如有,且不說黨紀國法不容,我這個當母親的也會失望。”
“媽,你放心,我不會拿不屬于我的錢。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別人在我這個位置,卻未必不拿。古往今來,千里求官只為財,也是尋常事?!?/p>
楊母沉下臉:“這是什么話?古往今來,奸臣貪官撈錢才是尋常事!”
楊綱并不服氣:“俗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清官未必不貪,貪多貪少罷了?!?/p>
“十萬雪花銀?那肯定是個貪官,不是清知府?!逯@三個字是在嘲弄諷刺他們,你明白不?照你這個說法,難道就沒有恪守本職本分、兢兢業(yè)業(yè)、廉潔奉公的好干部了,古代那些為民請命、為百姓撐腰的好官,包拯、海瑞、于成龍,那些人都是偽君子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綱突然覺得自己白讀了那么多書,竟然說不過一個退了休的老太太。
仿佛今天他才注意到,母親顯得那么蒼老,雙鬢斑白,額頭皺紋顯見。有多久沒有這么近在咫尺地仔細觀察母親了?
父親走得早,是母親把他拉扯大的。
母親生活簡樸,不管吃的穿的,總是把最好的留給他,為他的學習花錢也從不吝惜。
小時候,他以為剛強的母親無所不能,有用不完的錢。因為他每次問母親要錢,只要理由正當,母親總是毫不猶豫地把錢給他,還經常說:“該花的錢要花,咱有錢。”
直到上中學時,一個暑假的前夕,他異想天開,要與人結伴去南美洲亞馬遜雨林探險,預算十六萬元。為了說服母親,他找了一堆理由,什么鍛煉膽識、增加閱歷、陶冶情操、開闊眼界,還有讀萬卷書不如走萬里路之類的所謂“至理名言”。
母親的表情從驚訝、擔憂到沉思,最后說:“再說吧。”
他心中希望的火苗一下子熄滅了,母親這么說,多半是沒戲。卻不知母親瞞著他去找了他那些同行的伙伴,詳細了解他們的能力、人品,以及他們的出行計劃。
晚上回到家,母親對楊綱說:“去吧。男孩子出去闖闖沒錯,還能學會團隊協(xié)作,這是很好的鍛煉。我跟你們領隊說好了,量力而行,確保安全?!?/p>
楊綱喜出望外,又開始擔心母親能不能拿出這么大一筆錢。母親讓他放心:“錢不是問題?!?/p>
從此,母親總是一早拿著一個大飯盒出門上班,夜深人靜才姍姍遲歸。母親的面容也日漸憔悴,總是一臉的疲態(tài)。
一天,他悄悄打開母親的飯盒,里面是兩個饅頭和幾根咸菜絲。這就是母親的午餐嗎?甚至——還包括晚餐?那她……
母親出門時,他騎著車悄悄在后面跟著,終于發(fā)現(xiàn)母親為了他的旅行計劃,除了本職工作,竟然還兼了三份職。
那時的母親還很年輕。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她連最便宜的化妝品都沒有,還說最美只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吹侥赣H身著洗得褪色的衣服,筋疲力盡地跨上單車,他的心被淚水浸透……
最終,他以安全性為由,果斷終止了他的探險夢,“嚴令”母親不許再兼職,好好吃飯,充分休息。
他心中暗暗發(fā)誓:等長大掙錢了,一定要給母親買最好的衣服,讓她過上最體面的日子。
如今,自己早已長大,有了體面的工作,收入在工薪階層里也算不低,可好像一直沒有給母親買過什么值錢的東西。
家里那臺舊彩電,有二十年了吧?幾次說給母親換臺新的,她總說還能看,堅決不讓買。假如自己是億萬富翁,可以揮金如土,哪管母親愿意不愿意,什么奢華時尚的東西,直接買了就是了。
那晚,母親跟他說了很多話,為國為民多做貢獻才能體現(xiàn)自我價值,貪圖享受貪圖權力只會荒廢人生。有的他聽進去了,有的聽得心不在焉。
母親輕嘆一聲:“小綱,我說這些,是為你好。”
楊綱連忙收回思緒:“我明白,我不會出軌逾矩的。”
見鬼,怎么用了“出軌”這個詞?這讓他想到了張潔茵。他的情緒再次跌落低谷。自己掙的錢都交給她了,她怎么還不知足?如果不是錢鬧騰的,張潔茵會出軌嗎?
錢啊,到底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
身后有人叫他,把他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仡^一看,是一個遠親家的孩子——銀鎖。
銀鎖家在鄉(xiāng)下,是母親娘家拐了幾道彎的親戚。以前他家很窮,上面三個姐姐,除了大姐,其他兩個姐姐和銀鎖一樣,都是超生的。銀鎖和超生的姐姐在村里分不到地,家里又接二連三被罰款,日子過得艱難。有時他們來楊綱家走親戚,楊母總會把一些半新不舊的衣服打包送給他們,還塞給幾個孩子一些零花錢。
此刻的銀鎖早已是個高大壯實的小伙子了,面色紅潤,看著挺有精氣神。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楊綱奇怪地問。
“來城里辦點兒事,順便看看我姑,正好路過這里,想不到這么巧遇到了你?!便y鎖說。
銀鎖說的姑姑,便是楊綱的母親。楊綱尋思,母親那里大概沒什么合適的東西能給銀鎖了,于是說:“有什么需要你跟我說吧,也許我能幫你解決?!?/p>
“哥你太客氣了,我什么都不需要,該有的都有了?!便y鎖說話底氣挺足。
“什么都不需要?”楊綱很難把面前的銀鎖跟當年撿自己舊衣服穿的銀鎖聯(lián)系起來。
“是啊,你看我媳婦也娶了,房子也蓋了,糧食、蔬菜大豐收,還能網(wǎng)上銷售,吃不愁穿不愁,車也買了……”
“你還買了車?”
“是啊?!便y鎖指了指鄰近“水邊花園”的路邊,自豪地說,“你看?!?/p>
那里停著一輛五菱宏光客貨兩用車。
銀鎖眉飛色舞:“咱這車,價錢比不了那些高檔車,可就說拉人,寶馬能去哪兒它照樣能去哪兒。”
楊綱心想,也是啊,人生的需求本來就沒那么復雜,錢夠用就行,未必便是多多益善吧。
銀鎖接著說:“車上給我姑捎了點兒自家種的瓜果蔬菜,都沒農藥,綠色食品?!苯又謫?,“哥,你是不是搬出去單過了?現(xiàn)在住哪兒,我給你捎一份過去。”
楊綱連忙說:“不用不用,你嫂子帶著你侄子都在國外,我自己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家里根本不開伙。你來市里辦什么事,有沒有我?guī)偷蒙厦Φ模俊?/p>
“沒啥大事。昨天賣給市里一個店二百公斤試驗田面粉,晚上發(fā)現(xiàn)發(fā)錯貨了,發(fā)的是普通田的面粉。我就跟顧客商量,可以換貨,可以退差價。顧客說不用換貨了,想把差價折合成試驗田面粉,然后再補訂一些。這不,我今天就給他送過去?!?/p>
“晚上他們才發(fā)現(xiàn),你們也認賬?還給他們退賠了?”楊綱尋思,這銀鎖開店,還是挺講誠信的。
“不是他們發(fā)現(xiàn)的,是我們自己發(fā)現(xiàn)的?!便y鎖說,“這兩種面粉看上去一模一樣,他們怎么發(fā)現(xiàn)得了?”
“那你們干嗎自找麻煩,反正他們也看不出來?!睏罹V不解。
“不補不行啊。試驗田土質好,施用的是有機肥,沒有污染,所以價錢高一點兒。我們給顧客發(fā)的卻是普通面粉,那不是坑人嗎?就算顧客沒發(fā)現(xiàn),咱自己良心上也過不去啊?!?/p>
最簡單的道理,用最樸實的話說出來,楊綱不由得暗暗點頭,對這個遠房表兄弟肅然起敬。
銀鎖著急送貨,匆匆忙忙上車離去。楊綱看著汽車漸行漸遠,心里五味雜陳。
旁邊走來一對母女。母親是一位少婦,恬靜溫藹。小女孩兒七八歲的樣子,活潑可愛,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們班的薛老師特好,工作特認真負責。她有胃病,有時候疼得腦門直冒汗,還堅持給我們上課、改作業(yè)。學校獎勵她一千塊錢,她竟然不要,讓給柳老師了?!?/p>
“為什么呢?”少婦好奇地問。
“她說柳老師這個月幫顧老師代課,工作量增加了,應該多得;她自己雖然帶病工作,干的還是分內的事,給她發(fā)的工資已經是她的勞動所得,不應該再額外拿錢?!毙∨悍诺吐曇?,“我聽有的老師說她傻。媽媽,她是不是傻?。俊?/p>
“薛老師不是傻。這才是一個人的格局和境界。要是人人都像你們薛老師這樣恪盡職守,這個社會就有希望了?!?/p>
“媽媽,什么叫格局,什么叫境界?”
少婦大概覺得有點兒不好解釋:“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現(xiàn)在你只要記住,你們薛老師這樣的,就叫有格局,有境界?!?/p>
小女孩兒似懂非懂地使勁點頭:“我記住了?!?/p>
楊綱感慨,老師也罷,銀鎖那樣開店做生意也罷,自己當局長也罷,職業(yè)不同,但格局和境界,都是相通的啊……
忽聽馬路邊傳來哭聲,楊綱扭頭觀望,只見一位中年婦女坐在馬路牙子上,拍著腿哭喊:“挨千刀的狗賊啊,把我的錢偷走了。我養(yǎng)了大半年的雞,喂了一年的豬,起早貪黑,累得腰酸腿痛,才攢下這點兒錢,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楊綱聽得心酸,連忙走上前去。圍觀的人群中,也有剛才那對母女。
“丟了多少錢?”楊綱問。
“三千多呢,出門時俺閨女說裝錢的口袋用別針別上吧,我沒聽……”
“報警了嗎?”楊綱又問。
“沒有,咋報?”農婦聲淚俱下地看著他。
小女孩兒的媽媽說:“報警也沒用吧……估計也不是剛丟的,警察上哪兒抓那小偷去?”
楊綱又問:“怎么丟的?”
農婦說:“不知道啊。一小時前我去小吃攤吃飯,錢還在。一個男人在我旁邊彎腰,我以為他拾筷子,肯定是他偷的,后來就沒誰靠近過我了?!?/p>
小女孩兒媽媽嘆氣:“一小時前的事,賊早跑了……”
有人問那農婦進城干什么來了。農婦說要給老大買衣服,給老二買書包、文具,給家里買……
楊綱說:“我剛好發(fā)了點兒錢,沒那么多,能給你一千,你先把最需要的東西買了?!闭f著,便掏錢遞了過去。
小女孩兒媽媽也掏出五百,其他人也幫著湊,總共兩千塊錢??赡寝r婦堅決不要,一邊感謝一邊擺手:“謝謝大伙兒,可是大伙兒的錢我不能要。”
楊綱不解:“為什么?”
“你們的錢是你們的,我掙的錢才是我的?!?/p>
“錢都是一樣的啊,一樣可以買東西。”人群里有人說。
“小偷把別人辛辛苦苦掙的錢偷了去揮霍,揮霍完了再去偷,禍害更多的人。這樣的錢,和憑勞動掙來的錢,不一樣。”
楊綱聞言,心里一震。掏人腰包的小賊,害的是農婦一人一家、一年一秋;貪污腐敗的官員,用的是國家人民的利益做交易,攫取不義之財,其實是在做更大的賊,是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巨型蠹蟲??!
金庸的小說里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要是自己真的拿了吳翔的錢,不就成了“賊之大者,禍國殃民”了嗎?
楊綱頓時汗流浹背。自己當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竅,竟然動起了收受吳翔賄賂的心思?
他羞愧得無地自容,心說,把招標的事辦完,辭官不做了吧。
一份材料擺在定標小組的案頭:李云斐公司的標書有弄虛作假的嫌疑,吳翔公司被警方查出有不正當?shù)母倶诵袨椋麄兊母倶速Y格都被取消了。
楊綱沒有為他們說一句維護的話,而是出示了當場解密的“綜合外調”報告,報告顯示,泰祥公司有兩筆大投資的收益狀況不明,斯幢阿歐公司有三次使用非正常手段達到“合法”目的的行為。這些情況都是評標報告上沒有反映的,卻進一步坐實了李、吳公司的問題。
最終中標的公司,實力雄厚,信譽優(yōu)良,是國內業(yè)界的翹楚。
塵埃落定,楊綱想去看看李云斐。
到了地下車庫,還沒走到自己的座駕前,兩個彪悍的黑衣人迎面走來,不由分說,便“恭請”他去見他們的老板。
汽車開到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個小院里,吳翔已經恭候多時。
“楊局不要緊張,我只是請你來喝喝茶,聊聊天?!眳窍桕庩柟謿?。
楊綱卻也不怵,坦然在吳翔對面坐下:“想聊什么?”
吳翔說:“我好奇。一個億給了你,雖然我說過,進不了最后的競標環(huán)節(jié)也不怪你,可你只當我不存在似的完全不管不顧,甚至定標前直接把我踢出局……你花著我的錢,就那么心安理得?”
聽到這話,楊綱差點兒沒從椅子上跳起來:“我什么時候拿你錢了?”
吳翔目光陰冷:“按咱們事先的約定,我打給了李總的公司?!?/p>
楊綱無法判斷吳翔的話是真是假,但自己一分錢沒收是事實。“如果你給了李總,她怎么一個字都沒跟我說過?”
“還不認賬?李云斐幾次轉達你的話,讓我放寬心靜候佳音,你敢說不知道?”
“我問問她。”楊綱拿起手機,撥打李云斐的號碼,關機。
“我去找她,一定給你個交代?!睏罹V起身就往外走。
吳翔也不阻攔,還讓那兩個黑衣人送他回城。
汽車直接開到了李云斐住的酒店,李云斐卻早已退房離去。
楊綱傻眼了,難道李云斐收了吳翔的錢,不辭而別了?想起之前李云斐曾向他透露,她那個公司的實際經營狀況很糟糕,瀕臨破產的邊緣……楊綱的冷汗下來了。
他突然想起,定標前那幾天,他的手機是被趙馨雅掌控的,這是母親的要求。他陽奉陰違,當面答應母親,暗地里要求趙馨雅把手機還給他。不料,趙馨雅搬出了裴副市長。裴副市長在電話里跟他說:“楊綱啊,手機交給小趙也是我的意見。你就讓她替你擋擋那些閑人雜事,專心把定標的事做好吧。選對承包商,是‘崖邊’工程的關鍵啊?!?/p>
會不會在這期間李云斐打電話跟他聯(lián)系,趙馨雅卻沒告訴他?聯(lián)想到趙馨雅已經被吳翔收買,他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
趙馨雅即便不是吳翔的同謀,也是知情人。李云斐的失蹤與他們有關嗎?她有沒有危險?
必須馬上見到趙馨雅。
回到工建局,趙馨雅不在辦公室。電話打過去,趙馨雅說馬上就來,可是磨蹭了半個小時,才姍姍來遲。
“你保管我的手機期間,李云斐有沒有來過電話?”楊綱直截了當?shù)貑枴?/p>
“沒有啊?!壁w馨雅回答,“你手機上有來電記錄。有沒有她的電話,你不是一目了然嗎?”
“你要是把她的來電刪了呢?”
“我有毛病啊,干嗎刪你的來電?你要不信,去電信局查,要不要我找人幫忙?”此時的趙馨雅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對楊綱唯命是從的“小綿羊”,說起話來一點兒不客氣。
楊綱拍案而起:“反了你了!你以為哄得我媽信任,我就不能收拾你了?你干的那些事,早晚我要和你算賬!”
“我干什么了?還是想想你干的事吧!”趙馨雅立刻回擊。
“你先把偷李云斐的紅寶石交出來!”那顆紅寶石不翼而飛,趙馨雅是唯一的嫌疑人。楊綱惱恨自己當初被豬油蒙了眼,居然還替趙馨雅辯解。
“你不要血口噴人,是你干的吧?你把她人都偷了,她身上的什么東西你不是隨便拿?”
“你把她人都偷了”這句話讓楊綱猛然醒悟,現(xiàn)在不是糾結紅寶石的時候,李云斐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澳銈儼牙钤旗撑膬喝チ??千萬別傷害她,其他都好說。”
“李云斐失蹤了?”趙馨雅驚訝地問。
楊綱冷冷地看著她,她這演技,也實在太高了。
“要不我去找我哥,讓他幫著找找?”
楊綱不知道趙馨雅還有個哥哥,她哥是誰?聽說吳翔手下有個專為他平事的狠角色,難道就是她哥?讓吳翔的手下去找人,這不是賊喊捉賊嗎?楊綱想阻止,趙馨雅已經出門打電話去了。
這時候,楊綱的手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竟然是李云斐!
楊綱邊打電話邊往外跑:“云斐,別擔心……你就在那里等我,我很快就到!”
門口的趙馨雅連忙阻攔:“楊局,別去!”
楊綱把她推到一邊:“別擋路!”
趙馨雅猝不及防,差點兒摔倒??粗鴹罹V遠去的背影,趙馨雅拿起了手機:“快,坡下鎮(zhèn)!”
坡下鎮(zhèn)是遠郊一個偏僻小鎮(zhèn)。
李云斐約楊綱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飯館見面。她選了靠墻角的一張飯桌,面對門口坐下。有人進飯館,她可以一眼看到。
不是飯點,飯館里沒有其他食客。服務員上前招呼,得知她不打算馬上點菜,便不再理她,到后廚幫忙去了。她獨自坐著,目光穿過敞開的店門,可以看到外面的小街上不時走過的三三兩兩農民裝束的男女。
李云斐感到了孤單。
她低頭看了會兒手機,忽然聽到門外隱約傳來的嘈雜,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分頭去找……”
這不是當?shù)厝说目谝?,而是有本地特色的普通話,發(fā)話的人被其他人稱為“趙哥”。李云斐意識到是吳翔的人在找她,有些心慌,但又不敢出去,擔心街上都是他們的人。
片刻,一個城市人打扮的男子走進了飯館。
李云斐已經改頭換面——原來時髦的裝束,換成了普通農村婦女的打扮,那些貴重的首飾也早就收起來了,高檔化妝品自然也不需要了,她還刻意把頭發(fā)弄得亂糟糟的。吳翔的人應該認不出她了吧?
李云斐低下頭,不去看那個進飯館的男人。男人卻大搖大擺走到李云斐的桌前,在她對面坐下,死死地盯著她的面孔。李云斐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下意識抬起頭來,撞到了男人陰冷的目光。
其實那男人并沒有馬上認出她來,只是覺得她的氣質絕非普通農婦可比,依舊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衫钤旗潮欢⒌脴O不自在,忍不住呵斥:“你老盯著我看干嗎?那么多空桌子,干嗎非坐這兒?”
這一開口就露餡兒了,李云斐哪里會說當?shù)氐姆窖??男人呵呵一笑:“李總改行當農民了?玩夠了沒有?跟我走吧,有人惦記著你呢?!?/p>
說著,他站起身,伸手抓住了李云斐的手臂。李云斐奮力掙扎,可那男人力大無比,根本無法掙脫。與平日高高在上只能仰視的冰山美人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連她緊張的呼吸都清晰可辨,那男人臉上露出猥瑣的笑容,伸手在她的臉上摸了一把,另一只手則用力把李云斐拽向自己,接著,臉也湊了過來。
我應該是第一次來這里吧,怎么這么眼熟
李云斐又驚又怒,渾身篩糠,雙手死死地抱著坤包,擋在自己和男人之間??蛇@絲毫無法阻止那個男人的靠近,她已經聞到了對方嘴里的惡臭,熏得她直想嘔吐。
危急時刻,她伸手摸出坤包里的瑞士軍刀,狠狠地向那男人的腹部捅去,刀片全部沒入,連刀柄都差點兒沒入男人的身體。男人倒在地上,腹部殷紅一片。
李云斐愣怔片刻,快步逃出了飯館。
一輛路虎疾馳而來,在她身旁戛然停下。李云斐意識到來抓她的人肯定不止一個,頓時絕望了,兩腳一軟,差點兒癱坐在地上。
車門打開,跳出來的竟然是楊綱。李云斐喜極而泣,抱緊楊綱不肯撒手。
楊綱急促地說:“先離開這里?!?/p>
遠處響起了警笛聲……
楊綱把車開出小鎮(zhèn),拐上了通往山里的路。
李云斐長時間精神緊張,現(xiàn)在遇到了楊綱,有了安全感,身心放松了,全身虛脫似的沉沉睡去。
楊綱漫無目的地向前開著,路兩邊林木森森、山石嶙嶙,不時還能看到潺潺溪水。楊綱突然覺得這里似曾相識。
我應該是第一次來這里吧,怎么這么眼熟?楊綱納悶兒。
轉過一個山坳,看到了那棵蒼勁的古松,楊綱明白過來,這是通往“崖邊”工程山頂?shù)穆贰R郧翱辈樵O計時,他曾多次來過這里,但不是從坡下鎮(zhèn)的方向過來的。
既然來了,索性去崖頂看看吧。
離崖頂不遠有個簡易小木屋,是當初楊綱和同事們共同搭建,供臨時歇腳用的。
車開到木屋旁停下。李云斐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問:“這是哪里?”
“我的深山別墅?!睏罹V說,“不遠處就是‘崖邊’工程的工地。咱們先到屋里休息一會兒,等你緩過勁來,再到崖邊看看?!?/p>
李云斐開門下車,四下張望,找到一處清冽的泉水。她洗了把臉,又把頭發(fā)理順,回到楊綱身邊說:“我這樣子,丑死了吧?”
楊綱說:“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女神?!?/p>
李云斐凄然一笑:“女神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
楊綱拉著李云斐進了小木屋,屋里有一張單人床,上邊有被褥。楊綱把被褥堆在墻根,讓李云斐半靠著,這樣可以舒服一點兒。
兩人一起坐下,李云斐斜倚在楊綱身上,渾身無力。“我……殺人了?!?/p>
聽李云斐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楊綱安慰她:“你是自衛(wèi)?!?/p>
“這個很難說清楚。再說了,那人是奔著我去的,還會牽扯出其他事情……”李云斐憂心忡忡。
“什么事情?”
“我以你的名義管吳翔要了一個億,卻沒給他辦事……”
“我們不是說好了,不能拿他的錢嗎?”楊綱疑惑不解,李云斐為何自作主張變了卦。
“我的公司競標材料造假,被人舉報,中不了標啦?!?/p>
“你為什么早不告訴我?”
“我不想拖你下水……”李云斐的眼淚下來了。
“別擔心,還有辦法彌補,把錢退給吳翔就是了?!?/p>
“退不了了?!崩钤旗骋宦曢L嘆,“那筆錢,有一大半我用來還債了,剩下的……咱們一起到國外隱居吧。”
“逃避不是辦法。”楊綱直言,“能還的錢先還上,其他的,我們一起承擔?!?/p>
李云斐的手機響了,接通電話,她的臉色陰沉下來,最后無力地說了聲:“知道了……”便掛斷了電話。
“怎么了?”楊綱關切地問。
“公司所有的資金都被銀行凍結了?!崩钤旗车穆曇舫銎娴仄届o。
“去自首吧。”楊綱勸她。
“不?!崩钤旗硤詻Q地說,“我殺了人,就算警方承認事出有因,但我還收了吳翔一個億,很可能被定性為詐騙。你說,我要是落到警方手里,就算不被槍斃,這輩子還想從監(jiān)獄出來嗎?與其把牢底坐穿,還不如死了干凈。”
說到“死”,李云斐像是找到了解脫的途徑,竟然有點兒小小的激動。她盯著楊綱的眼睛:“你愿意陪我一起走嗎?”
楊綱不想死,可看著李云斐哀痛欲絕的目光,竟無力拒絕?!拔以敢狻!?/p>
李云斐凄然一笑:“今生未能共結連理,來生一定把路走好,早做夫妻。”
她整理一下頭發(fā),拉著楊綱的手站起身:“我們去‘崖邊’工地看看吧?!?/p>
風輕云淡,草盛樹稀,卻有長長的藤蔓沿著老樹的軀干纏繞著攀援上去,頂端交會在虬枝上,葉子簌簌抖動。
草叢中點綴著五顏六色的小花。李云斐緩緩坐到地上,凝視著草叢。
楊綱坐在她的身邊,看著面前兩朵不知名的紅花,花瓣絢麗潤澤,在陽光的照射下,與青翠欲滴的葉片相映相襯,令人陶醉。
楊綱想起來了,大學期間的一次野外活動,他和云斐就是看到了這種花朵,看得流連忘返,被隊伍“遺忘”在了后面。領隊老師發(fā)現(xiàn)后,派人回去找,遇見了也在找隊伍的他們。他倆不好意思說看花誤事,謊稱李云斐腹痛。老師說腹痛應該報告老師,或找女生陪護啊,你陪著干啥?
因為這事,班里就有了他倆在談戀愛的傳言。
此刻,再次見到這久違的花朵,李云斐的目光中流露出戀戀不舍的神情。但她還是站起身來:“走吧?!?/p>
走了幾步,李云斐突然問:“陰間也有這么漂亮的花嗎?”
“沒有!你別瞎想?!睏罹V慌忙答道。
“你沒去過,怎么知道沒有?”
楊綱無言以對,心中惴惴。
“你緊張什么,說說罷了?!崩钤旗齿p描淡寫地說。
崖頂?shù)娘L大了許多。
工程還沒開工,四周闃寂無人,只有地面上用白色粉筆圈出的線條。
李云斐站在懸崖的邊緣往下看,楊綱扣緊她的手,以防她從崖頂墜落。
下面小村莊已經搬遷,居高臨下,只見樹木點點,河水猶如宛延的細線。直覺此時彼處,遠離了人煙。
身后傳來車聲人聲。驚回首,幾輛車停在半山腰,一群人正向他們走來,走在最前面的是趙馨雅,后面是楊綱的母親、李云斐的父親李葆傅,還有許多警察。
楊母大聲喊道:“小綱,不要做傻事,你們倆趕快過來!”
李云斐喝道:“誰也不許過來!你們再往前走,我就跳下去!”
人群止住了腳步。
楊綱說:“趙馨雅,你可以過來,我有話問你。”
李云斐不解地看著楊綱,楊綱對李云斐說:“這個女人害人不淺,我要當眾揭穿她?!?/p>
趙馨雅一身獵裝,腳穿登山鞋,行動敏捷,身手矯健,和以前那個聽話的小秘書判若兩人。
距離越來越近,李云斐急忙喝止:“就站在那兒,不許再往前了!”
趙馨雅停下腳步。
“吳翔怎么知道云斐在坡下鎮(zhèn),是你告的密吧?”楊綱咬牙切齒地問。
“不是?!壁w馨雅神色坦然。
“怎么可能不是?我跟云斐通話時,你在旁邊聽到了?!睏罹V壓根兒不信她的話。
“我是聽到了,但沒有告訴吳翔,而是告訴了警察。不信,你可以問市公安局經偵支隊的趙支隊長?!?/p>
“沒錯!”趙馨雅身后一個穿警服的男子大聲喊道,“她擔心李云斐的安全,請求我們保護。還要告訴你們的是,吳翔已經被收押。李云斐,跟我們回去吧,把事情說清楚。吳翔行賄在先,派人抓你、威脅你在先,這些法庭都會考慮的?!?/p>
“云斐的紅寶石,到底是不是你拿走的?”
沒等趙馨雅答話,李云斐搶先說:“紅寶石在我這里?!?/p>
說著,她打開隨身的小包,取出一只鑲有她照片的不銹鋼掛件,不過,照片不是上次楊綱見過的海邊那張,遠景是青山綠水,近景是爛漫山花。打開掛件,里面果然有一顆璀璨的紅寶石。
李云斐把掛件合上,遞給楊綱:“留作紀念吧,不論今后我在哪里。”
不遠處的李葆傅喊道:“云斐,你不要那么傻。是不是吳翔給楊局送錢,讓你背鍋?”
李云斐大聲說:“吳翔行賄,我騙賄,是我錯了,與楊綱無關。行賄的事楊綱不知情,也沒有幫過吳翔,你們可以查證。楊綱剛剛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他一直在勸我自首?!?/p>
李葆傅看起來蒼老了許多,滿臉憔悴:“閨女呀,你需要錢的話,為什么不跟我說?我只要有,多少都會給你啊……”他說不下去了。
李云斐目光復雜地盯著李葆傅:“李總,你仔細看看,我真的是你閨女李云斐嗎?”
她的聲音冷冽而空靈,像是要拒絕一切人間的情感,又似乎惦記著所有的親人與至情。李葆傅愣住了,楊綱愣住了,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李云斐突然掙脫楊綱的手,跑到崖邊縱身跳下。
楊綱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云斐——”
他飛撲過去想要拉住李云斐,卻一把抓了個空。因速度過快,他收勢不住,也跟著一頭墜向崖底。
趙馨雅一個箭步沖到崖邊,抓住了楊綱的褲腳。但楊綱下墜的力道太大,而趙馨雅的分量輕,又無處借力,身體在粗糙的巖石上滑行,衣服磨破了,臉、手臂被劃傷,血跡斑斑。
楊綱在下面喊:“你不要跟著我陪葬,不值得!”
趙馨雅卻不肯松手,她一只手拉著楊綱,一只手攀住一塊突出的巖石,腳尖盡量內扣,尋找著力點。下墜的勢頭終于止住了。
身后的人們及時趕到,把他倆拉了回來。
楊綱只是皮外傷,并不嚴重,但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在醫(yī)院里住了一段時間。
出院后,楊母讓他去感謝救命恩人趙馨雅。
楊綱糾結:“趙馨雅是救了我,可她也幫吳翔干了不少壞事?!?/p>
楊母說:“你冤枉她了,她是個好姑娘。”
“她是什么人您怎么知道?有些事是我親眼所見?!睏罹V壓根兒不信。
“眼見未必為實?!?/p>
楊綱沒有被母親說服。他被吳翔下套迷暈那天,趙馨雅也出現(xiàn)在那家酒店里,估計她跟這事脫不了干系。而且,她還把那些照片放到他辦公桌上,替吳翔威脅他。趙馨雅是個什么人,他太清楚了。
楊母沉下臉:“你根本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次也是趙馨雅救了你。”
“她救我?她把我坑得夠慘的了?!?/p>
“你還好意思說。國家把上百億資金交給你掌控,你就應該謹言慎行。雖說有人設局,可你要是沒有迷失心性,不貪圖什么,也入不了局。你想想吧,你是怎樣留在賓館房間,和那個女人深夜獨處的。”
楊綱辯解:“可是我們也沒做什么,就聊聊天?!?/p>
“那是因為有趙馨雅??!”楊母有點兒激動,“上天真是待你不薄,給你派來一個趙馨雅做秘書?!?/p>
楊綱懷疑趙馨雅給母親灌了迷魂湯:“我以前的確很信任她,但是現(xiàn)在不會了。媽,您也被她忽悠了?!?/p>
楊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照片,是吳翔找人拍的。馨雅發(fā)現(xiàn)吳翔給你做局,及時報告了警方,讓你躲過了一劫。警方繳獲照片后,因為案子還在偵辦中,不便出面找你,就讓馨雅尋找合適的機會,告訴你那天的真相。馨雅一個姑娘家,覺得難以啟齒,就挑了幾張照片放在你辦公桌上,希望你能及時醒悟。當天你要去酒店見李云斐,還是晚上,馨雅覺得不正常,擔心你鬼迷心竅,再次落入圈套,所以及時通知了我。幸虧有馨雅幫你,不然的話,你已經身敗名裂了?!?/p>
這番話讓楊綱深感意外。
“孩子,心里有道崗,守住正念,才能遠離不正當?shù)挠??!睏钅刚f,“走吧,去看看馨雅,也讓她給你說說詳細經過。”
兩人來到趙馨雅家,楊母鄭重地說:“馨雅,我?guī)觼斫o你賠禮道歉了。”
楊綱跨前一步,俯首鞠了一躬:“小趙,謝謝你救了我?!?/p>
趙馨雅連忙閃身避開:“楊局長,這可不敢當?!?/p>
“你為我做的這些事,不論怎么感謝都不為過?!睏罹V態(tài)度誠懇。
楊母說:“她現(xiàn)在可不是你的秘書了,是紀委、監(jiān)察局聯(lián)合派遣的‘崖邊’項目總監(jiān)理,不歸你管?!?/p>
趙馨雅補充:“楊局,提前向你透露個消息,你的工作也會調整,可能主要負責‘崖邊’項目的技術管理,你等組織部門的通知吧。”
落座之后,楊母說:“馨雅,你給他講講那天吉樂酒店發(fā)生的事?!?/p>
趙馨雅說:“那天你去見吳翔,我覺得吳翔沒安好心,就趕了過去。正好撞見馮建,我就設法套出了他的話,得知吳翔果然要算計你,就報告了警方。經偵支隊派人來到酒店,派人潛入你的房間,對你暗中進行保護?!?/p>
楊綱的冷汗又下來了。當時他一門心思都在小美身上,哪想到房間里還有別人?總統(tǒng)套房那么大,藏個把人真有可能。到現(xiàn)在他都想不起自己和小美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盡管見過那些照片,但他一絲記憶都沒有。如果他真的干了什么丑事,不是都讓人看見了?
趙馨雅繼續(xù)說:“小美在那瓶康帝干紅上做了手腳,確切說,是在酒杯上。你的那只酒杯內壁涂了特效安眠藥,等你昏睡過去,她就開始設計照片上的那些情節(jié)……”
楊綱滿臉通紅,狼狽不堪。
“小美的同伙進屋給你倆拍照時,警方采取了行動。她倆一出門,就被警方抓獲了,那些照片也就落在了警方手里?!?/p>
“真是太驚險了?!睏罹V倒吸一口冷氣,“萬幸照片被警方截獲,要是被吳翔得到,我就身敗名裂了。小趙,之前我誤會你了,真對不住?!?/p>
但他還有些疑惑未解,又問道:“你跟我媽怎么會關系這么近?我記得第一次帶你見她,她還不待見你,把你當成小三呢?!?/p>
趙馨雅脫口而出:“那要從你想非禮我說起了。”
楊綱尷尬地看了母親一眼:“我那天喝多了,鬼迷心竅……”
趙馨雅意識到,在楊母面前,要給楊綱留點兒面子,干脆把那段故事跳過?!拔夷菚r覺得你人品不好,認定你給阿姨的信封里是銀行卡,是你貪污的錢,就暗中尋找你違法亂紀的線索,還把這事告訴了我哥。但我哥不信,說阿姨不會幫你藏錢……哦,你還不知道,我哥當初是阿姨的學生。”
楊綱心里嘀咕,我媽怎么什么學生都有——直到現(xiàn)在,他還以為趙馨雅的哥哥是吳翔的馬仔。
趙馨雅繼續(xù)說:“我哥讓我直接找阿姨問個清楚?!?/p>
楊母接話:“我當時聽馨雅一說,簡單問了問情況,就把信封交給她,讓她自己打開看?!?/p>
趙馨雅笑道:“阿姨,您簡直就是一流的偵訊高手,明察秋毫。哪里是簡單問了問,您是把我問了個底兒掉。”
也正是因此,她取得了楊母的信任。
楊綱問:“所以,我媽就都告訴你了?”
“是啊,我看了信封里的東西,是一張淺黃色的信箋,還有一個U盤?!?/p>
那張信箋,是楊綱寫給母親的。他在信上說,自己手握一定的權力,身處名利場中,不義之財唾手可得。一念之差,就有可能迷失本性,鑄成大錯。如果母親發(fā)現(xiàn)這種苗頭,務必敲打約束,防患于未然。
趙馨雅說:“看了這封信,我改變了對你的看法,答應幫阿姨監(jiān)督你。其實,起初我是不想答應的,你犯不犯錯誤,跟我有什么關系?可是,阿姨的良苦用心讓我感動。你有這樣的母親,應該感到驕傲。阿姨還說,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需要監(jiān)督,需要約束。有多少人,他們的人生起點比常人高,本來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就因為缺少監(jiān)督,利令智昏,欲壑難填,康莊路被他們走成斷頭路,還執(zhí)迷不悟,悲劇就那樣造成了。就像李云斐,多漂亮的女人,多優(yōu)渥的條件,可一步走錯,就再也無法回頭……”
提起李云斐,楊綱不免黯然。
楊母說:“我不但給馨雅看了那張信箋,還告訴她,信封里的那個U盤,也是你的防范措施?!?/p>
競標公司的實力與信譽調查評價,是局里避開招標公司請外地專業(yè)機構做的,是招標的雙保險。這些資料會影響定標結果,為了保密,很多關鍵數(shù)據(jù)局里只有楊綱一個人掌握。楊綱擔心數(shù)據(jù)外泄,給文件設了密鑰,只有把信封里的這個U盤和工建局紀委書記保存的U盤同時插入專用電腦,按下楊綱的指紋,文件才能打開。
“我看到過你辦公桌抽屜上貼的紙條,知道你的初心,”趙馨雅說到“初心”二字時加重了語氣,“知道你是一分一文也不想貪的??墒牵丝偸菚r時面臨考驗,面臨選擇,難免有犯糊涂的時候。比如老馮頭兒那三十萬……”
想起那三十萬,楊綱仍心有余悸。如果不是自己一瞬間的猶豫,與吳翔的瓜葛也許就能避免。不去酒店見吳翔,李云斐也不至于香消玉殞。
李云斐臨終前說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在楊綱想來,是不愿連累、抹黑親友吧。越是如此,就越是讓楊綱心痛……
死者已矣,沒有辦法起死回生,況且是她自己走錯了路。殷鑒不遠,他還要引以為戒,去做今后的事,走今后的路。
老馮頭兒的那三十萬,曾是他的一個心結,因果雖已知曉,過程卻還糊涂著。
趙馨雅告訴他:“你給老馮頭兒送錢,袋子上的‘老馮頭兒30萬’是我寫的。沒想到,這幾個字在確定三十萬的去向,為你洗脫嫌疑上起了作用。還有,從財務領出這三十萬時,財務沒有包裝加封,是我點數(shù)后打包捆扎的。后來警方在包裝紙上檢測到了我的指紋,也給銀行鑒別馮建那三十萬的來源提供了佐證。”
看來,趙馨雅的確是處處在幫自己,可楊綱心里的疑惑還沒有全部得到解答,尤其是她和吳翔之間的關系,還有,她哥哥不是吳翔的手下嗎?
楊綱字斟句酌地問:“你跟吳翔很熟吧?”
盡管如此,趙馨雅還是聽出了他的話外音——她在幫楊綱的同時,也在幫吳翔做事。趙馨雅心懷磊落,沒有在意楊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坦然說道:“吳翔涉黑,警方早就在秘密調查他。得知他參與了‘崖邊’項目的競標,警方提出讓我協(xié)助。我就跟他虛與委蛇,尋找他的犯罪線索。順便告訴你,他給你的那張一千萬的銀行卡,你沒接,他也沒拿走,扔在總統(tǒng)套房的茶幾上,小美偷偷揣兜里了,后來被警方查獲。”
“原來如此。”楊綱點點頭,“但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丟失紅寶石的那天,在我辦公室,你看到窗外有黑影閃過,下樓后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楊綱一直覺得這事?lián)渌访噪x。李云斐跳崖前給他的紅寶石,過后他仔細審視,總覺得與辦公室里丟失的那顆有微乎其微的區(qū)別,似乎顏色稍顯幽暗,不那么明絢,心形的尖好像也過于圓潤。但原先那顆寶石他也只是見過一次,是不是自己記錯了,他并不能肯定。
“旁邊那個單元,有個工人吊著繩子擦洗外墻和窗戶,就這么簡單?!壁w馨雅說。
“那顆寶石真的不是你拿的?”
“那天我的確在你的辦公桌上找過文件,可我只翻看了上面幾份,你們倆的眼睛一直防賊似的盯著我,你說我有可能做手腳嗎?”
楊綱想想,確實如此。如果不是趙馨雅,那就是李云斐賊喊捉賊了。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答案……
楊母看他們談得差不多了,提醒楊綱:“潔茵近期回來,你的事她也聽說了。你們倆要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有誤會就解釋清楚,有什么問題,也要商量著解決。”
楊綱點了點頭,他轉向趙馨雅,真誠地說:“小趙,真是太感謝你了?!?/p>
趙馨雅看著他曾經的上司。今天他穿了在正式場合的裝束,西裝筆挺,皮鞋锃亮,以示鄭重。他的神情顯得有些疲憊,連日來的變故,給他原本光潔的額頭刻上了幾道淺淡的皺紋。此刻,他一臉解悟后的坦然,誠得清澈,悔得酸楚,還有難以掩飾的深深的痛。
她曾經崇拜他的才華,他能夠一眼看出別人辛苦一個月設計的圖紙有什么問題;她曾經欣賞他的領導能力,讓局里的工作井井有條、事業(yè)穩(wěn)步發(fā)展;她也恨過他,但這種恨,被他給母親的那張信箋化解了。
他一度受到誘惑,險些萬劫不復,讓他離開局長的崗位,是組織上的正確決策。她也知道,他這一離開,意味著從此他在仕途上會止步不前。她為他感到惋惜,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又覺得這樣的安慰蒼白無力。猶豫良久,罷了,無從安慰,那就一切盡在不言中吧。
倒是楊綱在安慰她:“新官上任,我?guī)湍銚闻_面,有什么問題不好解決,我來給你出謀劃策。在局里工作那么多年,各個部門的水有多深,我都門清?!?/p>
趙馨雅輕嘆一聲:“其實,我曾想離開工建局的,我哥沒同意,我也沒堅持?!?/p>
“你哥到底是誰?”趙馨雅這個神秘的哥哥,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抓住這個機會,楊綱趕緊提問。
“是我?!遍T口有人應聲,一個魁梧挺拔的男子走了進來。
原來,他就是市公安局經偵支隊的趙支隊長。他告訴楊綱:“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人盯上了‘崖邊’項目的資金,正好馨雅在項目組,就請她幫忙留意。聯(lián)系上老師后,也是為了保護你,就沒讓馨雅離開。這丫頭從小脾氣倔,她沒少給你添麻煩吧?”
楊綱羞愧滿面:“我距離違法亂紀就差那么一點兒;思想有過,止步還算及時。欲望誘人沉淪,幸虧有你們兄妹和關心我的大家,我才沒有墜崖,可我已經到了懸崖邊上啊……”
責任編輯/季偉
插圖/紀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