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MONE CHEN
最近迷上了收聽“看理想”的音頻節(jié)目《焦享樂:一聽就懂的古典音樂史》。焦元溥講的真是精彩,深入淺出,旁征博引。對于像我這種熱衷“無用知識”的人而言,這檔長達一百多集的節(jié)目最引人之處在于他所講述的音樂史不止是關于作曲家、作品和演奏者,更是關于技術、觀念、還有思想。說起巴洛克時期作曲家善用裝飾音來表達情感時,他略微提及了樂器的演化,而這個細節(jié)充分引發(fā)了我好奇的探究。
時間回到1709 年,在烏菲齊的一間工坊內,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的一位樂器制作師Bartolomeo Christofori 以羽管鍵琴為原型,制作出了第一架能夠彈奏出強弱音量區(qū)別的古鋼琴。Bartolomeo 用以弦槌擊弦發(fā)音的機械裝置,代替了過去撥弦古鋼琴用動物羽管撥動琴弦發(fā)音的機械裝置,他制作的擊弦機驚人地完美,從而使琴聲更富有表現力,音響層次更豐富,并實現了通過手指觸鍵來直接控制聲音的變化。這架具有新構造的鋼琴最初被命名為“Gravecembalo col piano e forte”(帶有音強變化的古鍵琴),后來簡略為“painoforte”——在意大利語中,“piano”是“弱”,“forte”是強——然而,它在一開始并不為人所重。
樂評人辛豐年老先生在他的第一本音樂隨筆《樂迷閑話》中特地拿出一章詳述了鋼琴作為一種“音響機械”的歷史變遷。他寫道,“老巴赫重視這新事物,也批評過它的缺陷……”仔細說來,巴赫彈奏的那架鋼琴還是德國出產的第一架鋼琴,那是德國管風琴師、制作師Gottfried Silbermann 在1730 年根據一份繪制極不精確的意大利鋼琴草圖制造的。巴赫認為他建造的管風琴優(yōu)異杰出,經常為他的管風琴進行評測,在音色等方面給予意見,但是對于這架鋼琴,巴赫卻直接給了差評:“音域不廣,音量不大,彈奏起來時有滯礙?!盨ilbermann 倒是沒有氣餒,在聽取了建議之后,他在1747 年又帶著新款鋼琴卷土重來——他利用手動音栓使全部制音器離弦,以使鋼琴的音響效果更豐富并具有一種神秘的色彩——而巴赫同年在波茨坦進宮覲見腓特烈大帝時就是用它彈奏的。再往后面看,“莫扎特當年撫弄過的鋼琴,才不過五組音……”1790 年開始有五組半的鋼琴。1794 年有了六組的鋼琴?!袄钏固?824 年在巴黎登臺,彈的琴也才六組。19 世紀30 年代肖邦所用之琴是六組半的。現在音樂家們用的鋼琴是七又三分之一組的,即八十八個鍵?!边@段歷史的變遷同樣還牽涉到了音樂風格表現的變化,這當然是另一說。
從這段有趣的歷史探究中抬頭,我突然意識到: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中這百來年的如箭流光,即便單以鋼琴這一件人類發(fā)明創(chuàng)造中極可珍視的東西作為顯微鏡下的玻片標本,我們也能從中窺見與感受到柏格森所說的那種“宇宙在綿延”,“我們越深入研究時間的本質,我們就越領悟到綿延意味著創(chuàng)造,形式的創(chuàng)造,意味著全新事物的不斷生產”。鋼琴,不過僅是創(chuàng)造綿延于音樂世界的眾多線索之一,而只在這一條線索里,卻已埋藏了難以盡數的關于它是如何發(fā)展演變的信息。多少發(fā)明家、制造家與作曲、演奏大師互相協同配合,就沿著這一條線索連續(xù)不斷地開創(chuàng)出了音樂的新境界。
“所有的人都是設計師。我們所做的所有事、幾乎任何時候,都是設計,因為設計是所有人類活動的基礎。”我不免又想到了Victor Papanek 說的這句話。早在有詞匯可以描述前,設計的歷程已經存在于衣食住行、人文審美、物質精神,以及我們所能想象的方方面面:從為了抵御肉食動物的侵略而挖鑿的史前洞穴到不久前BIG 與NASA 以及先進建筑技術的開發(fā)者ICON 為了移居火星而共同研發(fā)的模擬居住空間Mars Dune Alpha,從數萬年前人類的原始祖先用以縫綴簡單衣物的骨針到可以制成現實虛擬服裝的3D 打印技術,從蘇美爾人發(fā)明的楔形文字到一路狂飆、據說“可能已超越人類智力”的GPT-4……如果所有這些都可以視作前文提到過的玻片標本,我們同樣能毫無意外地從中找尋到一種創(chuàng)造的本能,以及對于設計求新、迭代超越的無限熱衷與不懈追求,它們仿佛就天然地編織在人類的遺傳基因里。一直以來,這種源于本能的追求所希望的,往往是開啟一段新的歷史以及劇烈地改變人類在未來的生存狀態(tài)。
Alan Mathison Turing 在1950 年發(fā)表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為后來的人工智能科學提供了開創(chuàng)性的構思。世界上第一臺電子計算機也極有可能與他有關,據說是他在戰(zhàn)時服務的機構于1943年研制成功的巨人機。距離眼下叫停的、被認為或許會令我們“失去對文明控制的風險”的GPT-5 的誕生,時間過去了80 年。羽管鍵琴從60 多個琴鍵完成了向鋼琴的88 個琴鍵的進化,好像也用了差不多的時間。與18 世紀和緩的“創(chuàng)新”相比,后現代的我們如今制造“創(chuàng)新”的速度、規(guī)模、強度史無前例,對未來的沖擊與影響更加不可預估。在我看來,與其草率承諾可以帶來任何根本性的新事物,現在更需要的是審慎地對待自我創(chuàng)造欲的渴望與設計行為背后的動機,并在算法不斷加快的速度中,覺察我們自身思考的速度、深度和廣度。比變革和創(chuàng)新更重要的是思索變革和創(chuàng)新究竟有何意義,畢竟,它們具有決定未來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