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里

也許，只有到了一定年紀，經(jīng)歷了一些事，我們才能看見不得已的苦衷，放下糾纏不清的怨恨，撿起遲來的愛。

“你心里應(yīng)該非常恨我吧？”聊天時，母親突然問我。

委屈一涌而來，我微斂眼眉，心里酸澀得緊，卻還是抬起頭看著她，笑道：“怎么會呢，沒有哪個女兒會不愛自己的媽媽。”

其實，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對于母親，我曾恨之入骨。

不受歡迎的孩子

在祖祖輩輩以務(wù)農(nóng)為生的小山村里，像我這樣的留守兒童并不稀奇。母親生下我7天后就外出打工了，而后，我像個物品一樣被大家送來送去：外婆帶兩個月，爺爺奶奶帶兩個月，姑婆帶兩個月……

這些事我并不記得，都是長大后從長輩那里聽來的。他們津津樂道地說著這些陳年往事，而作為當事人的我只覺得自己不該被帶到這個世界上。一出生就不受歡迎的孩子，她的人生怎么會開心呢？

后來，我被交給爺爺奶奶長期撫養(yǎng)。爺爺奶奶都是爭強好勝的人，在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的村子里，他們對母親沒生兒子很不滿意，連帶著對我也沒好臉色。

那時候，我不懂什么是重男輕女，只記得堂弟來的時候，爺爺總是高興地抱著他舉高高，而我從小到大從未被爺爺抱過。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挨打于我而言是家常便飯。家里的竹鞭常年備著，是爺爺特意去山上折的，韌而不老，細而不折，一鞭子抽下去，血痕立見。年幼的我不知道個中緣由，只是本能地拼命與爺爺奶奶抗衡。他們越嚴格，我就越叛逆。

我從小唯一盼著的就是父母從外地回來。他們回來，我便有新玩具、新衣服，還有很多稀奇、好吃的東西。

年少不知事的時候，日子雖苦，卻總有值得期待的未來。后來，慢慢懂事了，才知道所謂美好都是虛妄。4年級時，我第一次拿到戶口本，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戶口竟然在爺爺奶奶的戶口下，而且是以他們養(yǎng)女的身份。

原來，父母為了能添一個兒子，我成了那個見不得光的人。

或許是孩子在身邊帶久了便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感情，又或許是十多年過去已無法指望我父母再生個男孩，爺爺奶奶對我看得越來越緊，不喜歡我親近母親。他們討厭母親，母親也厭煩他們，每次見面都鬧得不愉快。慢慢地，原本每年都回來的父母開始兩三年才回老家一次，每周都打的電話變成一個月也再難響起。

我雖想念父母，卻也因為見得太少而變得越來越陌生。有一年他們好不容易回來，還給我買了很多新衣服，我高興地試著衣服，向朋友們炫耀?？蛇@份快樂只持續(xù)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從朋友家回來，看到奶奶坐在門口擇菜，母親披頭散發(fā)地哭著喊著，上來就揪著我的頭發(fā)扇我巴掌，問我為什么要挑撥離間。那一年，我才10歲。

大年初一，我不僅被母親打腫了臉，還被莫名其妙扣上心機重的帽子。打過我之后，她又沖進房間把給我買的新衣服全部扔到臭水溝里踩，說我不配穿她買的衣服，說早知道我是這樣的人，生下來就應(yīng)該直接掐死。

而這件事的導火索不過是，奶奶問我，暑假讓我?guī)Ыo父母的梅干菜，母親有沒有炒來吃。我回答說：“炒過一次，大部分吃外婆做的那份，媽媽覺得外婆曬得更好吃一點兒?！蹦棠虇柫?，我便說了，并無惡意。

可母親卻覺得我這樣回答是在挑撥她們婆媳關(guān)系。在她看來，她信任我才會在我面前說奶奶給的東西不合心意，可我卻轉(zhuǎn)頭把這件事告訴了本來就不喜歡她的奶奶。只是，年僅10歲的我哪里懂得大人之間的彎彎繞繞呢？

令我恐懼的母親

從那一年開始，我看見母親便心生恐懼。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母親看我的眼神只有厭惡。

有時候，暑假我會去父母工作的城市。大城市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很新鮮，而母親是我唯一的噩夢。她會瞪著眼睛問我為什么不挺直腰板走路，冷不丁地用腳踹我的腰，說我弓著背丟了她的人。有時早下班，她寧愿跟同事一起出去玩，也不愿意回家看到我。被母親兇到哭的時候，她還會冷嘲熱諷地說：“別以為你滴幾滴眼淚就會有人心疼你，你除了哭還會干什么？”

我13歲那年，母親又懷孕了，還是個女兒。這樣的結(jié)果讓她很失望，也讓爺爺奶奶很失望。自此，母親再也沒回過老家，而村里人看到我總會戲謔著調(diào)侃：“你媽生了個妹妹，以后再也不會管你了?！?/p>

初中畢業(yè)后，我被安排到父母所在的城市讀書，在忐忑中開始了真正和父母共處的生活。我承包了所有家務(wù)，母親卻依然看不慣我，總是在我出門后亂翻我的東西，偷看我的日記，扯著嗓子用最難聽的話罵我……

父親每天早出晚歸，我每天都在母親的喜怒無常中擔驚受怕。有一次妹妹感冒，我陪著去醫(yī)院，母親催促我去繳費。我從未來過大醫(yī)院，一時間手足無措，母親便在大庭廣眾下吼我，還使勁兒踹了我一腳。那一瞬間的委屈和羞辱，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記憶中，母親總是這樣，完全不顧我的尊嚴，只把我當成發(fā)泄情緒的對象，無數(shù)次要拿起手邊的東西打我，無數(shù)次提出要跟我斷絕母女關(guān)系……這樣的母親令我害怕。

終于，跟她大吵一架后，我便寄宿學校，再也沒回過家。我是真的恨過母親，甚至惡毒地想過：“如果她跟父親離婚，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姍姍來遲的和解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還能與母親和諧相處，所以在母親慢慢開始向我示好的時候，更是感到不可思議。

從2018年末開始，不知什么原因，她會主動和我打招呼，即使我冷著一張臉不搭理；每個節(jié)日都能收到她的短信，叫我回家一起過節(jié)……后來我結(jié)婚，母親親手為我制作婚服，置辦豐厚嫁妝。

我對母親的轉(zhuǎn)變感到奇怪。直到有一天她生病了，我坐在病床前陪著她的時候，她才終于解開我的疑問。先是鄭重跟我道了歉，而后慢慢講述了她自結(jié)婚后的經(jīng)歷。

母親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備受寵愛，從小到大沒受過委屈。自從嫁給父親后，她才開始察覺人生的艱難。爺爺奶奶是極嚴苛的人，重男輕女，父親不僅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而且是長子。他們對父親寄予厚望，希望他成功，卻又想把他緊緊綁在身邊。自從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后，奶奶便對母親百般刁難。父親不敢與奶奶爭執(zhí)，每每發(fā)生婆媳矛盾，總勸母親多忍耐。因為沒有生下兒子，母親還被村里人恥笑。

年輕時的母親之所以那樣對我，實在是因為心里積怨太深，委屈無處可解，情緒無處可排，我變成了那個遷怒的對象。她一直知道我的委屈，只是自己沒經(jīng)驗，跟我接觸又少，不知道該怎么教育，所以方法總是很激進。

其實直到現(xiàn)在，她也還是不懂那些否定和鞭打?qū)ξ业膫τ卸啻螅皇侵喇敵醯淖龇ㄊ遣粚Φ?。妹妹是母親一手帶大的，在養(yǎng)育她的過程中，母親也一點點地感受到了對我的虧欠。所以，她一直想找機會彌補，卻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畢竟關(guān)系實在太僵了。她不停說著：“第一次做母親真的很差勁，自己過不好，也沒把你養(yǎng)好，都是我的錯……”

對曾經(jīng)那么強勢的母親而言，做出這樣的自我檢討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氣?；蛟S，真像有些人說的，沒有一個母親是不愛孩子的吧。母親大概也是帶著愛出發(fā)，只是用錯了方法。雖然那些傷害真實發(fā)生過，那些創(chuàng)傷真實存在著，但在母親已經(jīng)改變的情況下，我也愿意試著放下。也許未必能破鏡重圓，但少些恨與怨，至少不會給我?guī)砀鄠εc痛苦。

前兩年，母親的身體出了問題。醫(yī)生說癌變的可能性很大，原本精神十足的老太太一下子就頹然了。我有工作和自己的小家庭要兼顧，只能盡量抽出時間去陪她。相處的過程并不像大部分母女那樣親密，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偶爾才能找些話題聊上幾句。雖然有些許尷尬，但我們心里都清楚，能到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jīng)算是大突破了。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女兒，她在一定程度上治愈了我，也給了我力量和勇氣。母親的身體指標也終于轉(zhuǎn)陰，我愿意給她一次機會，我們一起努力撿起遲來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