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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05-16 16:17:23孫全鵬
      躬耕 2023年5期
      關鍵詞:李正妹妹

      孫全鵬

      李正坐在窗戶邊往外望,他腦海中總會突然浮現(xiàn)一種想法,萬一從窗戶向外跳下去,身體是像羽毛一樣在空中飄起來,還是像石頭一樣直線下落呢?準確地說,這種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

      窗外的大街不遠處,人群一下子涌出來,就像臉盆里的水倒在地上,大街上你擠我扛,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成了個擺設,汽車像趴在路上的鐵盒子,滴滴的笛聲響成一片,路像老人得腦血栓一樣堵住了。一個胖交警與一個戴頭盔的女人爭吵,另一個瘦交警正指揮著一輛車讓退后,不管怎么指揮那車就是倔強地橫在路中心,逆行在車流的中心,一動也不動——確切地說是動不了,車太多了,后車的前臉幾乎貼著前車的屁股。幾個騎電動車的人斜著身子展示著高超的駕車技術,果真見縫插針,歡騰地左拐右進向前移動。這幾天省城的天氣真是好不到哪里去,天空灰蒙蒙的樣子。這與他沒到這座城市之前預想的大不一樣,不過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忙碌了。

      馬路對面的那片空地新建了一個公園,公園設計理念挺好的,有讓人進行體育鍛煉的器材,有剪成小動物形狀的花卉,有硬邦邦的石椅,有彎曲的盆景……李正早就想出去好好轉轉了,但他總感覺太忙。私立學校實在是太忙了,各種各樣的事情要處理,還天天受一些邪門子怨氣,學生的,家長的,還有學校那些所謂大大小小領導的。他一直發(fā)誓,有了錢就再換份工作,找份自由的工作,像畫家那樣外出游行,像作家那樣可以處處采風,像小鳥那樣擁有自由的天空,不受那桿子氣……那才叫人生,李正一直在心里這樣想,小鳥貼著云朵飛多美,風吹著,陽光曬著,都是迷人的氣息。這時,遠處竟然有一陣蟬聲飄過來,李正心里納悶著,這城里怎么有蟬呢?他再一細聽,蟬聲又沒了,大街上依然是車的嘈雜聲,悶悶的。

      沒事時坐在窗戶邊靜靜欣賞這街景,這是一件悠閑的事兒,這種風景不是誰家的,也不屬于任何人,留在自己的心里。他想看了,就睜開眼,不想看了就瞇上眼睛,心里得勁兒。他不喜歡住以前的地下室,那里簡直永不見天日,像一只裝著他軀體的盒子,黑暗不說,讓人討厭的是大半夜會有老鼠跳到被子上。地下室的老鼠讓他有了陰影,他恨死這個老鼠洞——地下室簡直是老鼠洞,他發(fā)誓要換一個地方,不能僅僅為了省錢。他搬到這個十四樓,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為此每月他多花了1000多元,可他感覺值得,每天沒事時看風景,坐在飄窗上,花這么多錢要“看”過來,努力做到在心理上平衡,他用眼睛一遍一遍掃視外面的世界。

      遠處像——不是像——那真有一只知了在飛,后面有一只小鳥追,知了向下,小鳥也向下;知了向上,小鳥也向上,知了就快要被吃了。李正一陣擔心,擔心知了如果飛慢了,會成為小鳥口中的食物。本來他想借看風景來轉移肚子疼痛的注意力,但一點兒用也沒有,肚子依然在疼,一陣一陣的,李正想著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食物,別是食物中毒了。應該不是,他想了想,吃的只不過是些花生米,喝了以前剩下的小半瓶酒,有二兩多點,難道是假酒?以前怎么沒事呢?他捂住肚子,頭上冒出了汗,燙得厲害。手機上微信響了一下,一個群聊信息蹦了出來,看了看,原來是有人讓幫著砍價,無聊死了,李正只看一眼就把手機放在了一邊。這個群是前年回老家臨時建的,一個表弟結婚當時為了活躍氛圍,發(fā)紅包搶著玩,現(xiàn)在表弟孩子都生了,這個群還在,群里人沒有添加備注,看來看去都不認識,也不好意思問到底是誰,反正不是新郎這邊的親戚就是新娘那邊的親戚。

      今天考試調休,有個休息時間,但他睡又睡不著覺,沒心情,心里有點煩。就在昨天晚上,李正擠地鐵的時候,明顯感覺有人掏他的衣服,他下意識回頭看,一長發(fā)男人正將手伸進他的衣兜去。小偷?那男人戴著黑框眼鏡,他趕緊大喊,那男人把手縮了回去,表面上看起來是個老實人,心里卻滑著呢。好在東西沒丟,但衣服爛了,顯然被黑框眼鏡男人劃破了,他心疼那件衣服,黑色的韓版休閑西服,剛買還沒多久,專門外出穿的,到家就脫下來換成家里的衣服,反正在家穿什么都無所謂。衣兜里裝了一團衛(wèi)生紙,上面明顯有塊血跡,太惡心了,他對著馬桶吐了又吐,差點兒把腸子吐出來,怎么今天就疼得頂不住了?甚至有種要死的那種感覺。肚子疼得像針扎,一陣一陣的,李正蜷縮成一團,汗?jié)裢噶艘路麤]想到疼得能出汗。

      李正猶豫著肚子老這樣疼怎么辦,電話響了,是妹妹李玉。李玉說話很快,一說一串一串的,她說:“我正好有時間過去,嫂子把協(xié)議書給我了?!?/p>

      “哦,是嗎?”李正松了一口氣,又咬緊牙說,“別忘給我捎點止疼片,我快疼死了?!?/p>

      “不舒服呀,那你得趕緊去醫(yī)院?!?/p>

      “沒事!”

      “那中,我一會兒就到?!?/p>

      妹妹李玉經(jīng)常勸他哥李正?!案?,你離婚干啥?嫂子多好。你們是同學,有啥坎過不去的?”每當聽到這話,李正不反駁她,一解釋就是爭吵,無非他說不好,妹妹偏要說好,兩人老是對著干。其實,用得著解釋嗎?鞋子是否合腳自己心里最清楚,別人總是別人,哪能理解呢?妹妹當然也不行。

      每當想起往事,李正總想起上大學那會兒,正是李正和老婆姚雪梅——準確地講當時還是女朋友——上大學的時候,兩人在一個學校,但不在一個系。李正是在英語角認識姚雪梅的,她個子不高,稍微有點胖,口語是真好,說話帶有倫敦腔,英語系的。李正當時發(fā)愁如何考過英語四級,也經(jīng)常去練英語,就是磨磨耳朵,增強下語感。姚雪梅很文靜,不愛主動說話,但說起話來就親切多了,喳喳個不停,讓人聽得心里癢癢的。當時李正想找她去練習英語,一對一,他把想法說出來后,姚雪梅卻不搭理他了。想想也是,人家跟你不熟悉,為何跟你親近呢?李正來自將軍寺村,從小性格就比較內向,有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認為沒必要,就一個人默默地走開了,但他記住了這個冷傲的女孩子,心里有種冰冰涼的感覺,夾雜著點失落。

      誰也想不到,后來兩人竟在老鄉(xiāng)會上又相遇了。李正感覺不好意思,一看見她就轉過臉去,被人拒絕的那種挫敗感差點擊碎他的心。不過沒想到,姚雪梅卻主動說話了:“咱們是老鄉(xiāng)!”李正說:“是呀!”一聽是老鄉(xiāng),距離就近了許多。再一問,兩村距離不足百里,竟在一個縣,心理距離更近了,總感覺像是一家人。這樣兩人就順理成章地第一次吃了飯,這一次她沒有拒絕,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李正對她有了更多的了解,心里有了更多的想法。姚雪梅也來自農村,家里還有兩個妹妹,考上大學時她娘不想讓她上大學,想讓她到南方打工掙錢,家里窮,一下子供不起三個孩子。最后她與娘達成了協(xié)議,同意她上大學,條件是每個月給家里寄上一千塊錢。姚雪梅上大學并不輕松,她不敢偷懶,除了拼命好好學習拿獎學金外,就是上學期間當家教、發(fā)傳單、做餐廳服務員……算著時間同時做幾份兼職,為了掙錢也是拼了老命了。了解了這些后,李正內心很佩服姚雪梅,這女孩上進不說,還非常有想法,總想跳出去或者說逃出去,要改變自己的處境。

      那次的飯還沒有吃完,姚雪梅說著說著竟然哭了:“我跟你說這個干啥?你別笑話我。”她強裝微笑,抬起頭,嘴唇翕動著,眼睛里有些淚汪汪的。李正不知道該怎么辦,當時有種當大哥哥的感覺,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心里有了要保護的對象,他只比姚雪梅大兩歲,但內心的那種責任感讓他一下子長大了。他突然抱緊了她,安慰她說:“以后有我哩,別怕?!币ρ┟烽_始想掙脫,卻沒有成功,李正的勁兒反而更大了,第一次抱女人,終于感受到那軟軟的酥肉透過衣服貼在身上,但他怕萬一丟了可怎么辦?這種感覺他想一直保持下去,抱得更緊了。

      多年后李正回憶那段時光,還是覺得非常美,內心是幸福的,他經(jīng)常說那段時光空氣里都彌散著迷人的氣息,甜甜的,每天天一亮都是金色的陽光鋪路,下的雨都成了一串串的珍珠點綴在天空。他們一起上自習室,一起去餐廳吃飯,一起到水房打開水,他們雖不像別人談戀愛那樣一起逛街、看電影、瘋狂購物,但他們的心里像明鏡一樣,的確是開始戀愛了。李正生命中終于有了依靠,也有了牽掛,但總缺少點轟轟烈烈,也太過于平淡無味,他甚至忘了是誰先說的我愛你,是誰第一次開始吵的架,又是誰主動妥協(xié)牽起對方的手……兩人大學畢業(yè)后商定回縣城找工作,那一年,姚雪梅考上了公務員,李正卻在招教考試中名落孫山,去了一所私立學校教書。

      李正第一次去姚雪梅家見家長時,丈母娘就不看好他,李正長得不耐看,帶的見面禮也一般——姚雪梅說無所謂,另外,工作也不怎么好,當個“孩子王”,掙不了幾個大錢。閨女是大學生,考上了公務員,以后說不定要當大官,前途無量。丈母娘哭喪著臉不高興,當時就不同意,對姚雪梅說:“不行,你倆要結婚,我就當沒你這個閨女!”李正父母是地道農村人,不會講究太多的細節(jié),父母以為他們自己戀愛,啥事都是孩子們商量著來,哪知道會是這種結果。老兩口又帶著李正跑了兩趟,丈母娘才勉強同意,但嘴里卻說:“你們的婚事我不管?!彼拦芤补懿蛔×?,當時姚雪梅已經(jīng)懷孕三個多月了,肚子都隆起了一個包,只不過告訴娘比較晚。丈母娘又提了條件:我供閨女上學不易,學費、生活費花了好幾萬,她還有兩個妹妹要結婚,彩禮是“萬里挑一”,也就是十萬零一塊。李正心想,這你還好意思說,幾年上學的錢,不都是我們一起上學時兼職掙的,你花了多少錢?李正不依,但爹娘卻同意了,老兩口東拼西湊借了八萬塊,剩下的錢他自己解決了。

      結婚后日子不咸不淡,夫妻兩人像陀螺旋轉一樣奮斗,為家,為孩子,掙錢,攢錢,一刻也不停下。工資也就那么一點,一分錢就是掰成幾瓣子,腰包還是鼓不起來。爹娘年齡大了,供他上了學,沒想到又給家里扒了這么大一個窟窿,一點兒也沒幫襯著家里,每次看到父母的白發(fā),他就感覺愧疚二位老人。閨女五歲了,兒子也兩歲了,孩子慢慢長大了,他始終是個無編制老師,依然在私立學校代課,早上起來就奔到學校上早自習,到了晚上查完寢室才回來。姚雪梅工作也就那樣,別說掙上錢,夠自己吃喝就不錯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向前滾動著。

      李正最怕回老家,抬不起頭,看不起自己的往往是身邊熟悉人,在城里那么多年,一個陌生人誰管你。他回老家參加過一次婚禮,真正感受到了傷害。本家的一個兄弟,初中沒畢業(yè)就外出打工了,憑借一首歌征服了一個女孩的心。在老家蓋了個兩層小樓,琉璃瓦玻璃窗,太陽一照亮晃晃的。那女孩是個外地人,長頭發(fā),化完妝像個明星,還請來了司儀,吹吹打打搞得很熱鬧,演出一樣。村里人夸孩子有本事,在外面掙大錢了。雖然李正夫婦都是大學畢業(yè),但相比之下,李正就顯得寒酸多了,穿著打扮土了吧唧的,老婆姚雪梅也是,滿臉褶皺,沒有一點兒青春的風采。村里人一問他在哪里工作,他只是含糊地應付一聲,臉上冒虛汗,全身發(fā)熱,推開人群走開了,他不敢多待一會兒,他心虛!身后傳過來一句話:“還是大學生哩!我看這孩子上學是上傻了吧!你看看他那樣子?!?/p>

      李正把失敗的原因歸于自己,這事怨不得別人,怨別人誰認呀!他是家里的老大,結婚的彩禮錢到現(xiàn)在還欠著,不知道何時能還清,這就像一個無底洞。父母從不提錢的事兒,他們經(jīng)常說,錢他們借的由他們還,從不給李正增強壓力,但李正心里難受,都是沒錢惹的禍!房子租了一年又一年,除了歲月在額頭上劃下幾道子皺紋,深深地像一道溝,還有什么呢?老婆、孩子和單位就是他的所有,日子無聊也沒有波瀾,日子里連點鹽都沒有,說不出來。有時候想想人生,眼下還沒走完,但基本上已經(jīng)看到未來的頭了。

      李正想到了聞一多的一首詩《死水》:“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庇眠@首詩來比喻他的生活,那是多么貼切呀!他不止一次給學生們講詩里的含義,當時認為自己講得還挺有道理的,現(xiàn)在想想他也沒解釋出什么道理來。想想生活倒給他講明白了一個道理,沒用任何一個字,讓他卻明白得如此深刻,比切膚還疼。

      前些年誰若要離婚,一個村里人都要路見不平,紛紛罵他,認為這家伙肯定不正經(jīng),像個二流子,比偷了誰家的東西都要讓別人氣憤,但這幾年對離婚的事誰也不會再說啥,就像吃飯、撒尿和睡覺一樣,沒啥大不了的,再正常不過。將軍寺村有個20歲左右小姑娘,剛結婚還不到一個月,小兩口因為點雞毛蒜皮的事吵架了,也就是誰洗對方衣服的問題,后來雙方都不依,都不愿意讓步,父母勸也不行,就鬧離婚。離婚時,民政局的人也進行勸和,說你們辦結婚證還不到一個月,現(xiàn)在怎么就離呢?兩個小年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是看不慣對方,不說什么。民政局的人繼續(xù)調解,還是沒用,最后還是真離了。李正本不想離婚的,剛開始猶猶豫豫,前怕狼后怕虎,這事兒不是啥好事。每一次回到老家將軍寺村,尤其是村里上了年紀的人就羨慕他們,不管是他大爺還是二大娘,還是沾點邊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都親熱地喊他們,說上一陣兒話,像自家的孩子一樣。那是真的,村里人還教育孩子以李正為榜樣,要好好考大學到城里吃上商品糧。李正心里就發(fā)笑,這吃商品糧早就沒了,畢業(yè)后還得要自己找工作,現(xiàn)在誰不是要考試?上了年紀的人,解釋也沒用,李正后來就不再說啥了。但看到村里一家家的蓋起二層小樓,在水泥路上奔跑的一輛輛轎車,他就心虛,怕家鄉(xiāng)人問他這些東西。

      就像女人沒有一個好容顏,男人一旦沒錢,腰桿子也抬不直,他的頭經(jīng)常低得像根豆芽子一樣。工作天天累得要死,不順心,領導永遠關注的是班級成績排名,沒有人關注他內心的想法,他真希望找個知音。姚雪梅除了做飯送孩子上下學外,閑了就是看看電視,吃各種各樣的東西,一個人癡癡地笑來打發(fā)時間。他發(fā)現(xiàn),兩人共同語言變少了,交流的時間變少了,即使有了閑時間,兩人也去各自的房間,各忙各自的事兒,各人抱著各自的手機在傻笑。姚雪梅除了玩手機還愛吃零食,長個嘴真不虧,除了吃還是吃,一刻也不閑著,李正認為,再吃都胖成豬了,抱著她就像捏著一團軟軟的棉花,沒一點兒女人的感覺。真有時間的話,姚雪梅收拾一下自己多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著也舒服。這當然是李正想的,妻子從來不會認真收拾一下自己。

      “他娘的,都是沒錢害的!”李正經(jīng)常罵人,他才三十多歲,沒有一點兒激情了,早上起床時總不想起來,沾在床上只想一直睡下去。

      李正總結了一句話,男人得到一樣事物后就疲倦,就像橘子沒吃的時候欲望很大,嚼在嘴里一段時間后,就變成殘渣,胡亂地扔在一邊,他認為自己就是生活中的橘子皮,早被人扔在一邊,任由人用腳踩踏,也許就是《蘭亭集序》里所謂的“情隨事遷”。夫妻兩人住在出租屋內七八年了,一到晚上房子里總有老鼠跑,嚇得孩子哇哇大叫,回頭看看這些年,真不知道那些年如何熬過來的。閨女七歲那年,他們買了套126平方米三室兩衛(wèi)的房子,首付三十萬,月供2700多塊,他向親戚朋友借了一圈子錢,好在大家都支持?,F(xiàn)在回頭看看,如果李正當時只在縣城里當個老師,不被那些虛頭巴腦的面子所困,他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滿足。同事買車的買車,買房的買房,那些人把尾巴都翹上天了。只是他依然如此一貧如洗,對,這詞真貼切。他想在這個地方是徹底完蛋了,見不到天日,生活只能就這樣了,永遠只能機械重復著。他不想這樣過,從現(xiàn)在就能看到未來世界的樣子,像臉盆中的清水那樣,都看到底兒了。

      怎么辦?沒錢那就得想法掙錢。李正摸索到了方法,學校的老師先后去省城掙錢,同樣是私立學校卻差上兩三倍,有的實行的制度是年薪制,差不多有十來萬,也可以帶學生輔導;有的是固定的,考核加坐班;還有根據(jù)培養(yǎng)效果,外加一些評比,都有獎金。他下定決心掙錢,偷偷帶幾個學生額外輔導,每個月多掙了一千多塊錢,他吃了甜頭,后來學生多了忙不過來,就張羅著開輔導班。沒想到他被教體局抓住了個現(xiàn)形,明文規(guī)定禁止老師辦輔導班,學校立馬把他開除了,他找人協(xié)調未成。

      關于離婚,李正的確猶豫過,畢竟結婚這么多年了,誰沒點感情?李正討厭姚雪梅身上的味道,吃飯吧嗒吧嗒響,有時候滿嘴的蒜味,還不愛洗衣服,攢好長時間才洗。

      自從下定狠心離婚之后,誰也拗不過他的想法了,一頭非要撞到南墻上。李正父親打過他,母親也罵他,他執(zhí)意堅持,不在乎父母的感受?;貞浾媸且患纯嗟氖?,李正不敢回憶上大學的那些事情,太溫馨,他怕一回憶就心軟,再回到這種現(xiàn)實生活中來。他說出來“離婚”那幾個字之后,李正記得很清楚,姚雪梅不哭也不鬧,像沒事兒的人一樣,這遠遠超乎他的意料。

      直到現(xiàn)在,李正也想不明白,姚雪梅為什么會是那樣的態(tài)度?這讓他太意外了。

      門響了,應該是妹妹李玉到了。妹妹從不大聲喊,只是小聲敲門,怕驚擾了別人,她啥事都小心,比貓逮老鼠都輕聲。她不換鞋就直接進門,一進來就遞過來一個雞蛋灌餅和一杯豆?jié){,還有藥。她手一伸說:“哥,給你帶的飯?!?/p>

      “肚子疼,省了?!崩钫呎f邊接過藥,吃下去,他開始埋怨肚子不爭氣,就像小孩子上課遲到了,總要向班主任尋找不同的理由。妹妹勸他到醫(yī)院檢查下,李正說:“等過段時間去?!彼D過身子又問:“簽哪兒?”妹妹用手指了指,那張白紙黑字的右下角有個空白處。李玉說:“哥,我勸你還是再想想吧,嫂子真不容易,你們……”妹妹這句話也沒勸到李正的心坎上,不僅這句話沒勸進去,當初爹娘說了那么多的話也是如此,都聽不進去。

      李正找筆沒找到,以前放了那么多筆都放哪里了呢?在破沙發(fā)縫隙處終于找到了一支中性筆,筆帽的把兒已經(jīng)斷了。李正猶豫了一下,還是簽了字,后來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妹妹問:“沒事吧?”李正沒說話。她快出門時還問:“哥,后悔了就當沒簽,我給你撕掉?!崩钫廊粵]說話。李正沒說話,沉默了,后來手一擺說:“你去吧,路上慢點。”門“哐當”響了一聲,關上了。

      窗戶外面撲愣愣地響,像什么東西在敲打,李正回頭盯著看,原來是一只知了在拼命撞玻璃。玻璃把知了阻擋在玻璃之外,盡管它在飛翔,用盡渾身的力氣,但是沒用。知了再次飛起來,扇動著翅膀向前沖,它依然再次滑落下去,再飛,還是被玻璃攔住。李正想,這知了不怎么聰明,飛不到前方,不知道回頭嗎?若要回頭,那身后的世界多廣闊,飛得不是更遠嗎?

      當家里人知道李正離婚的消息時都快瘋了,爹最先反對,當場拿起掃帚就打他,那是真打,打得掃帚都散了架,邊打邊罵他:“你小兔崽子反了天了?我看你敢!”李正一動不動,任憑爹狠狠地打,李正那是鐵了心了。打著打著,爹竟然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捂住臉,后來傳過來一陣陣的哭泣聲,他是哭了。娘唉聲嘆氣,淚水洗了臉,一遍遍地流,這么好的家庭就這樣散了。風吹過娘的頭發(fā),娘勸姚雪梅別生氣,姚雪梅顯得很沉穩(wěn)。姚雪梅不生氣,不知道哪來的底氣,穩(wěn)坐在沙發(fā)上,不哭不鬧,面無表情,茶杯里的水淌了出來她都沒發(fā)現(xiàn)。身后有一股風吹過,李正感到?jīng)鰶龅?,已?jīng)深秋了,外面的枯葉從樹上掉下來,一片,兩片,地上早已落了厚厚一層,還有幾片在空中飄舞著,久久沒有落下來。

      本來李正想留下兒子,但兒子不跟他親近,像一個陌生人,這時他才意識到過去那么多個日子,忽視了與孩子的交流,缺少對孩子的愛,真不像當爸爸的。姚雪梅想帶走兒子但爹不依,這是他老李家里的根兒,說啥要留個后,死了有人給你摔老盆!李正認為,這無所謂,不就是孩子嗎?沒有他照樣能活。爹瞪眼大罵道:“你懂個屁,白上大學了,腦子都傻了?!?/p>

      分那點可憐的家產時,見姚雪梅一直在哭,李正有點心軟,大手一揮說房子不要了,直接送給了姚雪梅,但是對于孩子,則是一人一個。姚雪梅一聽,不哭了,同意了,畢竟房子值錢。再說爹也說了,李正不養(yǎng)活他養(yǎng)活,他養(yǎng)活這個孫子,比這個兒子要親。

      分了家,一家人就散了,以后李正再也沒有家了。妹妹在省城剛立住腳,爹對李玉說:“你們彼此照顧下吧,你哥翅膀再硬也要有人照顧呀!”轉過身又深深瞪了他一眼。李正想,有啥照顧的?妹妹李玉剛畢業(yè)進了一家燃氣公司搞設計,這純技術活,需要資質和各種證件,李玉還沒有拿到證,還得考。

      李正天天就知道忙,他也有孤獨的時候。有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一個陌生人,五十來歲,看穿著就像有錢人,喝多了在公園門口自言自語。那男人講起他的老婆,像錢呀、房子呀、車子呀什么都有了,但兩人的感情卻沒了。他回憶以前奮斗的時候,兩人什么都沒有,沒有吃的,沒有喝的。難道一有錢就變化嗎?他懷念以往的日子,他說:“我能等回老婆,以前我就在這里等老婆的。老婆沒錢坐車,都是坐公交,我要等她來,待她走的時候我把她送上公交車,這里是屬于我們的點,公園站。我懷念那時候,沒錢,我接她后一起走在這大街上,兩人就一直環(huán)扣著手,一搖一搖地走在大街上??上Ф际沁^去的事了。對了,年輕人,你怎么在這里?你也等人嗎?”李正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他心里變得更加沉重了,像塞進了半塊磚頭。此時,他和姚雪梅在一起的溫馨畫面浮現(xiàn)在眼前,他有點想念姚雪梅了。

      那段時間,李正想著在省城里怎么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樣子。在縣城沒法混,混得不好,換個環(huán)境會好一些,但怎么會這樣呢?新地方有奇跡,誰也講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就像做夢一樣,沒得到時就想拼命得到。削尖腦袋往前沖,得看看自己多大的能力,反正得到的都不好,后來若是得到了,就不珍惜了。當來到陌生的地方,看到滿大街上跑的車子,只是和自己沒有半毛錢的關系。省城肯定是好的,平常的生活十分便捷,各種各樣的商品琳瑯滿目,可是現(xiàn)實給他上了深深的一課。

      離婚后,說真的,李正一個人自由了一段時間。

      好景不長,新問題又出現(xiàn)了,他內心依然不喜歡這份工作。如愿到了大城市,工資比以前多了一大截,真想進行一個全新的開始,他原本想著來到省城后會有一個新開始,比在縣城開心,不僅僅是掙錢。他渴望重新開始,像蝴蝶蛻變一樣,盡管有點痛。妹妹在省城也能照顧他,有時候給他聯(lián)系下。不過,說實在的,他這個當哥的對妹妹的照顧缺得多,真不夠格。

      這里并不是像所期待的那樣,這里的生活依然是考核,例如什么時候到校,什么時候離校,要穿著什么衣服站在哪里,什么時候干什么事都有明確規(guī)定,烏龜?shù)钠ü伞旊耄ㄒ?guī)定),不能改。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要扣錢,誰也不會聽你的解釋,結果導向太明顯了。李正一直為這事糾結,他不知道這個選擇到底值不值。第一次考試段里班級排名第一獎勵一千元,他當然拼命教,吃住在校,他教學管班絕對有一套,但他沒有成為第一名,竟然是倒數(shù)第一名,后來他知道原來比的不是成績,而是誰的點子多。鄰班班主任請來了高年級的學生,把成績不好的換下,這一考很明顯,分數(shù)一比,李正肯定比不過了。他沒有比別人更陰狠,這詭計多端他用不出來,就是后來他知道了也沒做一次。另外,學校里是個領導都想當點家,讓你干這個干那個,反正不讓你閑著,比如教案格式不對了,比如內容不統(tǒng)一了,比如你的字跡太潦草了要重寫……他心里憋得慌,想罵娘,但他忍著了。真正來榮譽的時候,卻永遠輪不到你,你就在角落里一個人哭吧,沒有一個人可憐你。幾個月時間他就總結出來了經(jīng)驗,一個模式刻出來的。至于他原計劃的掙錢,那是云彩眼里的事,花錢的地方太多,他攢來攢去錢也沒有攢到多少。后來他想給學生輔導課,省城的工資高,一小時一百多,但自己的學生還輔導不完,哪有時間輔導別人家的孩子。另外,真正有時間了要趕緊休息一會兒,至于星期天更要休息了,他又不是變形金剛。這個學校讓他很是傷心。

      和姚雪梅離婚后,他有時候也會思念曾經(jīng)的生活,人,誰沒有點感情?他想著以前有個人說話,回到家后有人爭吵也是一種幸福和奢望。家是好的,親情是最好的,陪伴是最好的,爹娘是最好的,姚雪梅也是好的,只有他自己是最混蛋的,王八蛋,大壞蛋,臭雞蛋,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

      二月初六,李正特別懷念姚雪梅,那是她的生日。上大學時,他也特別盼望這一天,他要提前一周準備,買什么禮物成了最重要的問題。他最喜歡看到她的微笑。那年,他去了一趟省城,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姚雪梅特地穿著白裙子去等他。兩人到了學校附近吃了頓飯,幸好沒有見到熟人,真見到熟人了,他還不知道怎么說,當然心里也編了很多謊話掩飾自己的緊張,例如去自習室正好碰上,例如還書去了……也就在那一夜,兩個人終于第一次牽了手。她笨拙地想躲,但李正拉住手沒有丟,緊緊地。兩人拉起手走了好長時間,他想一直這樣走下去,在黑夜里,夜色是柔軟的,燈光是溫暖的,她的手是暖暖的,他真不希望路太短。

      當兩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他第一次吻了她。她的嘴唇有點涼,胸脯一直在跳,抱在一起不想松開,軟軟的,甜甜的。過了好幾天,他給姚雪梅聯(lián)系,她一直推說有事,不想再見面。他心里不明白自己哪里錯了,好幾天失眠了,就像捉到的小鳥兒忽然不見了,心里直犯急,撲通通擔心。直到那天在自習室門口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出來,他趕緊迎上去:“你怎么了?我想你了?!?/p>

      “我在準備考試。”她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子,朝他笑,牙齒露了出來。

      “我們一……一起吃飯吧?!?/p>

      她沒有說話,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但她跟著他向前走去。從那以后,兩人一起吃飯,一起去自習室,就差一起去廁所了。學習累了,兩人就坐在學校的躺椅上,那里本來有路燈,但早就被好事者搞壞了,不亮。那個黑夜,她躺在他懷中,他肆無忌憚地欣賞她的嘴唇,撫摸她有點發(fā)卷的頭發(fā)……他抱住了她,她抱住了他。月亮躲進了云層里,黑黑的,厚厚的,李正找到了她的嘴唇,涼涼的,甜甜的。

      來到新城市的一個晚上停電了,這里很少停電。后來他才知道忘記交電費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個不立事的男人,操不了心。以前在家這些事都是姚雪梅做的,他只是如同一個住在賓館的客人,如今他是主人,什么都要自己做。點起了半截蠟燭,燈影子晃動著,他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孤零零地貼在墻上,終于體會到“殘影一人”的意思了。走廊里傳來一陣嬉笑聲,應該是剛搬過來的鄰居。那對小年輕剛畢業(yè),很是恩愛,像粘在一起的兩塊糖,不知道結婚沒有,天天打鬧著玩,聲音傳來,他心里癢癢的。但有時他也莫名其妙開始擔心,他們今后會是怎么樣呢?

      戀愛時都是童話般美好,既熱烈又純真,童話里王子和公主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最終走到一起后,到底如何在一起生活,又生活得如何?我們卻不知道答案。

      妹妹李玉倒是經(jīng)常來看他。妹妹是一個單純的好女孩子,別人說什么她都能相信,大學畢業(yè)時李正正好在省城,她也選擇留在了省城,爹娘說兩人可以有個照顧。妹妹在公司里遇到了一個男人,后來才知道是公司老板家的二公子,那人有錢不說,還特別帥氣。李正見過妹妹發(fā)過來的微信照片,妹妹說讓他把把關,那人一身名牌,個子不太高,但很精神,尤其是頭發(fā),像一根根針直立著,像只刺猬。妹妹其實不喜歡那份活兒,那家燃氣公司是私人老板干的,忙不完的項目,她沒有一點兒成就感,總感覺什么都是無所謂的東西。但有了老板家二公子的追求,她生命里有了意義,太陽終于照到她身上了,溫暖的陽光幸福著她。她有時候想把后半生寄托給別人,嫁得好,可以少奮斗幾十年,這可是一輩子的好事情。

      李正不相信妹妹李玉能和“刺猬”走到一起。你一個農村人別想太高,心太高會吃虧的,蹦跶得越高摔得越慘。以他戀愛經(jīng)驗來看,有錢人身邊缺少的不是女人,缺少的是單純的女孩,缺少的是新鮮感,一旦玩夠玩膩了,就該扔掉了,像扔垃圾一樣,不管曾經(jīng)多么光鮮。妹妹李玉陷入愛情的火焰中,她相信愛情,感覺不可能這樣。有時候李正提醒妹妹,李玉就說:“我知道,你不相信,他聽我的。真的,讓他干啥他干啥,他跟別人不一樣?!彼麑γ妹谜f:“這都是騙人的,把你騙了你也不知道,男人都是這樣?!北緛恚钫胝f把你騙上床你也不知道,但說出這樣的話畢竟有些尷尬,他沒好意思說出口,只是說騙人。妹妹是一個溫柔聽話的女孩,做事細心周到,從不講物質,但注重情感,從不欺騙別人。李正想,這也許是公子哥很少見到的類型,溫柔賢惠但不講物質,更不喜歡錢,這也許正是吸引住他的原因吧。

      有一天,李正想到公司去看看,但他沒有見到李玉,趕緊打電話問去哪里了,沒人接,他擔心了好一陣子。后來,電話打回來了,原來妹妹和“刺猬”去看大海了。他心里緊張了一下:“哎呀,去看海了呀!”他頓時心里空了一下,有點失落。他曾想和姚雪梅去看大海,那次是姚雪梅提出來的。姚雪梅說:“老在一個地方真沒意思,這輩子沒見過山?jīng)]見過海,只是大平原?!毙r候李正就向往大海,他想感受一下海風的氣息,還有那絲絲的涼意,他想見見大海,真正擁抱一下——他想感受海風吹來的那種氣息,濕潤拂動著臉龐,藍藍的大海像一塊翡翠,自由的海水向遠處沖去——很多次出現(xiàn)在夢中,身邊還有穿著比基尼的姑娘,波浪卷黃頭發(fā)撩動他的心。他嘴角浮出微笑說:“我滿足你!”她聽了一直在笑,打了他一下,好像理解歪了。

      旅行!男人只不過是想更進一步,這是騙人的鬼話。李正擔心妹妹也會這樣,但他也不能直接問。他有種不好的預感,電話一個一個打讓她快回來,后來妹妹直接關機了。李正更擔心了,他的心像天空的浮云一樣飄蕩開來,收不住了,也不知道隨風飄向哪里。

      一轉眼在私立學校四年多了,李正想離開這個地方。工作真不想再干了,學校管得太死了,這些年說不出來能有幾件讓他自己滿意的事,或者說沒有一件滿意的事,他向往著自由,心靈的干凈,書中的純潔,但生活中卻處處是堅硬的龜殼,把他那點希望之光壓滅了。這種生活何時能結束呢?他想要找回內心深處自己的生活。一旦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慢慢就在腦海中扎下了根,他想換種活法。無數(shù)個夜里,李正想著自己所處的情況,千篇一律地重復,日復一日地重復,就像旋轉的陀螺,到底會駛向哪呢?何時能停下來了呢?路上沒有光明,到處是暗淡的夜,一閃一閃的眼睛正在瞪著他,他像一匹孤獨的狼,低著頭只知道向前走,沒有方向,沒有伙伴,一個人流浪。

      這次李正沒有再猶豫,就像扔掉一個曾經(jīng)喜愛的玩具一樣,扭頭邁步向前,沒有半點兒留戀。他決定去尋找刺激,或者說是尋找一種解脫,一種靈魂的旅行。李正辭職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閑逛,他出入各個地方,到酒吧,到站臺,到自由的空間里去尋找解脫。那些以前他最羨慕的地方,讓人著迷的地方,沒有約束自由的地方,并沒有怎么給他帶來任何快樂,他進入到了一個漩渦里,只有暫時的驚喜,得到之后就成了泡影,像七彩泡泡爆炸一樣。一段時間后,李正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丟失了自我,自己很多真正的東西沒了。在大街上他也沒有找到所謂的自由,反而空虛讓他反感不已,慢慢感覺自己不屬于這個城市。

      那天夜里李正從酒吧鉆出來,喝了多少,也不記得了,只知道最后出來時有點暈了,感覺星星在眼前直開花,一點一點。說句實在話,他本來不打算去湊熱鬧,更別說去喝酒了,以前他不怎么喜歡這種場合,不想吆喝來吆喝去,無謂的社交浪費了自己的時間,但他喜歡在震耳的聲音中麻醉自己,把自己灌醉,喝得一塌糊涂,什么都不用管,像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夜里,好幾次一個個白晃晃的影子從李正眼前晃過,他想趕上去,可是抓不住這些白影子,隱入了夜色里。李正突然跌倒了,他慢慢爬起來,又不知向哪里走,走了好遠。眼前直晃閃閃的亮,月光還是燈光呢?說不清楚,不過那縷光卻一直照在他身上,感覺月光有點苦,比酒還要苦,深夜里他突然懂得了城市的孤獨,聽到了半空中有一聲沉重的嘆息,穿過他的腦門兒,拂過他的心底。

      李正看見了一個白衣女人在公交站臺前,安靜地坐著。他悄悄坐在那個女人的身邊,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依然不動,連挪動一點兒的意思都沒有,好像一尊石像。他胃里開始翻滾起來,肚子里脹得滿滿的,突然一些黏黏的東西從嘴里涌出來,吐了一地,后來那東西竟然又動起來,朝他飛過來,他搖晃了一下身子,算是躲過去了。李正定了定神,問女人一句:“你在干什么?”女人沒說話,再問時他發(fā)現(xiàn)女人早靠在站臺上睡著了。李正看著這個女人,有點可憐女人了,又像在哪里見過,尤其嘴角的黑痣熟悉多了,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管她呢,反正女人和他一樣,也是喝多了。李正和女人相互攙扶著,一路上兩個人還說著“干杯,干杯”,好不容易到了自己的出租房。一到家里,他吭哧吭哧地又吐了一地,手照嘴巴上也抹了一把,味道難聞死了,覺得舒服極了。黃金牙房東應該睡了,否則肯定會出來,像一條可愛的小狗一樣對他大呼小叫。

      第二天醒來時,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李正以為自己這只獨狼找到了同伴,現(xiàn)在看著身邊沒了女人,有好長時間他一動不動,有點失望,看看窗戶外面的人群,他想著昨夜的事兒真像一場夢。夢中是幸福的,但夢醒后李正又為生計發(fā)愁了,如今沒了工作,以前積累的那點兒錢慢慢沒了。沒錢,一切事情都不好辦了,要在以前每個月還有那點工資,靠那點碎銀子還是能基本維持生活,現(xiàn)在可是花一分少一分,日子變得不好過。他學著別人也辦了幾張信用卡,過著透支的生活,挖東墻補西墻。

      一天,李正去菜鳥驛站拿快遞時,看到有人在發(fā)一個畫展宣傳冊,上面寫著:一個人的表達!背景全是裸著的腹部,有女人的、男人的,還有小鳥的、兔子的、甚至烏龜?shù)摹粗厦娴牡刂访悦院刈哌M展廳,里面人不少,熱愛藝術的人不少。大家圍著指指點點,這種構思還是很新的,李正內心里不由佩服畫家的創(chuàng)意,也跟著人群往前擁,他的腦海里全是肚皮,差點兒被吞沒。李正在畫展上漫無目的地閑逛著,突然李正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那個人就是那天公交車站的女人,那個同樣醉酒的女人,尤其是那顆黑痣,一直在他眼前晃,一群人爭著和她合影留念。他“哎哎”地叫了幾聲,算是打招呼,然后就閉嘴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那天忘了問女人名字了。這時女人也望著他,向他微笑著。

      那女人原來是個畫家!畫家!

      很自然,兩個人吃了一頓飯,李正很喜歡眼前的這個女人,喜歡她身上那股自由的氣息。他評論她的畫:“人性的中心,中心的人性!”女人低頭,抿嘴笑。那次李正為她幾乎花光了所有錢——其實也沒有多少錢,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只在乎她的藝術。女人想為李正畫一次畫。女人給李正畫畫,他先是拒絕,感覺怪不好意思的,怕玷污了自己和別人。后來就想,不就是一幅畫,這有什么的。

      女人已為他畫好了鼓起的肚子,并驚嘆說:“這是最美的藝術!你看看怎么樣?”本來李正有心理準備的,但他還是被嚇跑了,非常果斷地離開了女人,離開那顆黑痣。一個人走在大路上,他突然沒了方向,大街上人們東來西往,總有個地方要去,如今他沒地方要去。女人沒給他什么東西,只是一場過往的煙云罷了。

      推開家里的大門時,李正發(fā)現(xiàn)屋子里煙霧繚繞,他捂住鼻子,瞇著眼睛摸索著向前走,他以為失火了。再一看是妹妹李玉,正坐在沙發(fā)上,生硬地吸著煙,身邊堆放著一堆煙頭,煙灰在身邊的地板上落了厚厚一層。李正問:“你怎么了?”妹妹李玉先是一陣一陣哆嗦著哭,胸脯一顫一顫,然后就是小聲低泣,最后抓住頭發(fā)開始大嚎道:“他就是個渣男!”

      令李正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那“刺猬”根本沒把妹妹當回事,他又找了一個女研究生,罵李玉,讓她滾到天邊去。那年秋天,“刺猬”把她當作嚼了很久的口香糖,起初甜味很足,但慢慢無味了,最后就吐在了地上。李正本來想罵妹妹傻,但他終究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長嘆了一口氣才說:“沒事?!彼恢涝趺慈?,再說勸也是多余的,時間也許是最好的治愈藥。

      李正也拿起一根煙,開始抽,與妹妹像比賽一樣。屋子里的煙霧更濃了,李正開始猛地一陣咳嗽。

      接到父親的電話時,李正猶豫了一下是否要接,他以為父親又要罵他這些年在外晃蕩,也不知道成個家盡讓人操心。李正心里正煩那個女畫家,猶豫了一下,當他鼓起勇氣正要接電話時,電話卻斷了。在李正看來,女人是難懂的,也是難以理解的,姚雪梅這樣,女畫家也是這樣,他被女人傷透了心,發(fā)誓再也不找了。要說還是動物可靠,他一直想養(yǎng)只狗,他一直認為,狗的眼睛里都寫著忠誠,不會欺騙人,這狗比有些人卻強多了。李正又怕養(yǎng)不好,自己的吃都成問題,萬一餓著了狗,有點對不住這樣忠誠的朋友。他想還是出去散散心,到大自然中,做一次真正的旅游,來一次說走就走、說停就停的旅行。他一直想去看大海,讓水波沖著他的臭腳丫子,坐在小船上讓呼喊聲與浪花一起飛濺,那是什么樣的感覺呢?是不是踏上白云像飛一樣呢?他生活在平原上,將軍寺村只是一個平原小村,就是那條將軍寺河不過十幾米寬,但他喜歡那柔柔的水意,那種冰涼浸潤他的腳尖,小時候他常坐在岸邊把腳尖掠過水面,挑起水花,一下,又一下,涼意從腳跟傳到全身,涼絲絲的。真的,大海對于他來說比女人都誘惑,可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大海——曾經(jīng)和姚雪梅差點兒見到大海,有點遺憾。不管怎么說,他感覺這樣平淡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

      電話又響了,不是父親打來的,是妹妹李玉的電話。李玉在電話里說:“奶奶去世了,咱們回去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吧?!蹦莻€一直視他為掌上明珠的奶奶,還沒有享過一天福的奶奶就這樣不在了。他馬上說:“咱奶對咱不薄,要見奶奶最后一眼。”

      當天兩人就買了高鐵票,回到老家將軍寺村時,他終于感受到了何為家。好幾年不見了,老家的人還是那么親切,將軍寺河的水比以前少了,變淺了,沒有了清澈變得有點發(fā)黑,水流也小了。村里的土路不見了,全村是水泥路,硬邦邦的。村里幾乎見不到年輕人,多是年紀大沒有勞力的人在家守著,照護家,也守著莊稼,正是他們給村子保留了人氣。自從上高中離開村里這么多年,別人照樣能喊出李正的小名“阿正”。在家感到親切,處處有一種溫暖,甚至連一個土堆、一棵樹、一塊磚頭都能勾起他一段長長的回憶。村里的路像擁抱著他,迎接這個久久未歸的好朋友,那些雜草也更有綠意了。只是有人問起他怎么一個人回來時,不免一陣尷尬。他,還有妹妹,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回來的,怪不得別人問長問短。如果老婆姚雪梅跟著回來,那又怎樣呢?絕對不可能是這番情況。

      見到了兒子,兒子對他很陌生,不理他,只是拼命往爹身邊靠。他知道,兒子是認生了,也難怪,這么多年,的確沒有打過幾個電話,像地球上沒有這個兒子一般。奶奶靜靜躺在爹的堂屋里,爹是老大,奶奶最后幾年最離不開的就是爹,他是家里的老大,奶奶在爹面前就像是孩子。院子里親戚朋友都相互問好,說起以前的事情滿是回憶。一說起奶奶都不住地流淚,認為她老人家受了一輩子苦,也沒有過上幾天清靜日子。妹妹一直用孝布蓋住臉,淚不住地流。大姑回來了,問李正在外面怎么樣,他硬著頭皮說還好,沒有說自己的真實情況。李正離婚了,大姑還不知道。現(xiàn)在大姑也老了,孫子都三歲多了。爹看到李正,卻沒有人問他的婚姻,一開始他最擔心的事情始終沒有發(fā)生,爹像在自言自語:“回家了,回家了好?!彼驮僖膊徽f話了。

      村里秋奶奶表妹與姚雪梅一個村,這幾天,秋奶奶給李正帶回來了一個消息:姚雪梅太能干了,在大城市里買了房子,上次回來還開著車,可氣派了,十來萬哩。最后秋奶奶還勸李正:“人家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過,也有工作,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多少人去提媒她都沒有同意,你還是好好珍惜吧,人家不賴!你看現(xiàn)在你一個人,也沒有個人照應,在外不容易吧?沒個暖被窩的,這哪行呀?”李正心里一陣難受,他明白秋奶奶說話的目的,這當然對他好,但他內心還是有點猶豫,猶豫什么呢?他說不上來。

      那天李正沒讓爹守靈,爹年齡大了,他成了沒娘的孩子,加上忙前忙后,都是拖著疲憊的身子強忍著走。李正讓爹休息,爹不同意,想再多陪娘一會兒,李正不同意,硬是讓爹到里屋睡,畢竟不再是年輕小伙子了。在昏暗的燈光下,他陪著瘦小的奶奶,有一陣子他感到夜的清冷,月光照過來,像霜灑在他身上,還有奶奶那口棺材上,奶奶一個人肯定更冷!

      下葬那天,李正隨著送葬的人群向前走,他內心不好受,但沒有哭。突然想到萬一哪天自己也死了,誰又給自己送終呢?他一個人悄悄來到世上,有一天會悄悄離開,誰會記得自己呢?奶奶的墓穴提前挖好了,它就像大地的一塊傷疤,把李正的心揪疼了。下葬時,他看著奶奶的棺材慢慢埋入大地,就像埋入了大地一粒種子,李正和親人用眼淚澆灌,再過不久這里長出了野草,發(fā)芽,成長,干枯,死亡,添墳,再長草。爹跪在地上,比平常更矮了,他從未感覺爹這么渺小,因為沒了娘。一鍬土接著一鍬土,棺材慢慢不見了,種子埋入到了地下。李正內心有一股氣始終憋著,突然他大聲哭起來:“奶奶——”

      遠處的樹林里,知了正拼命地在叫,知了,知了,一聲又一聲,長長的,刺耳朵,吵得心里鬧得慌。

      到外面去走走看看。李正開始實施曾經(jīng)自己的夢想,不能再等待了。

      突然間一切仿佛變成了零,空空的,又像是滿滿的,心里是富足的?,F(xiàn)如今再也沒人限制他了,終于什么都可以做了,可以瘋也可以傻了。他不想待在這個城市了,不是這個城市不好,而是太熟悉了,再看也是熟悉的街道,再坐也是熟悉的公交車,再去也是走過的公園,就是一些沒有去過的地方,也不過是水泥柏油、高樓玻璃,車像鞋子,樓像鞋盒子,沒有一點兒新鮮感。走不同的路應該是一種新的面孔,在陌生的地方可以釋放激情,有更多超出期待的東西。內心里他一直有一個想法,像孩子一樣往未知世界去探險,去發(fā)現(xiàn),去尋找。綿長在腳下的路,除了丈量,還可以去感受,去觸摸,這行走的快樂,誰又能說得清道得明呢?

      李正退了所租的房子。房東王大娘一頭黃色大波浪卷,鑲的那顆黃金牙一笑起來就嚇人,他瞪著眼睛望著她,像望著一個怪物。黃金牙以前都是向他要錢,這次他果斷地把錢給了黃金牙,剩下的東西全部白送了她。要走了,回頭看了一眼,黃金牙沒有說話,那顆黃色的金牙閃亮著。

      從出租房出來,李正突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不過卻終于是擁有大自然的富有者了——他這樣安慰自己,世界都屬于他,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剛開始他有一種擔心,沒錢今后怎么辦呢?難道還有活人讓尿憋死嗎?他不相信自己餓死在半路上。大學一年級他去兼職發(fā)傳單,每天掙50元,最后還攢下了不少錢。后來又去做家教,每天晚上騎自行車,一做兩個小時,可以掙20元,這樣一個月基本上還能掙個生活費。后來談了對象,姚雪梅不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孩,但他依然想方法去掙錢:去過餐館當過服務員,在超市推銷快過期的方便面,還賣過衛(wèi)生紙……這次他想把心交給自然,他要觸摸真實的春天,更有自己內心的那些期待。

      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李正先坐著火車,坐公交車,還住過農家院,睡過銀行的ATM機房,露宿過街頭,躺過草垛。在路上他還結識了一個驢友,那人穿著紅衣服戴個紅帽子,李正稱他為小紅帽,兩人相處了幾天,人還不錯。小紅帽是個很前衛(wèi)的小伙子,每到一處,他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他用網(wǎng)絡時刻直播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時有人給他打賞送紅心。他不想這樣,他不喜歡被別人關注私生活,他想的是自由,萬一被人關注了就不自由了。

      與小紅帽分別后,他去了心里面最美的大?!筮B,原來大海就是藍色的夢。水波蕩漾的時候,他頭發(fā)在風中飄,整個人也跟著飛了起來,像進入了另一個未知世界,他觸摸到了水的冰涼,順著他的神經(jīng)傳遍全身每一個毛孔。后來他又來到古城山西平遙,那是一個保存得較為完整的小城,他感受了古民居的樂趣,甚至睡了古代人的床榻,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藍裙子女人在床邊注視著他……每到一處他拍些照片,留在手機里,以后可以回憶。說不上原因,李正現(xiàn)在從不發(fā)朋友圈了。

      在古城,李正見了一個高個子老外,長著彎曲的大胡子,背著個軍用旅行包,高昂著頭,一副雄心勃勃想改變世界的樣子。兩個人聊了一會兒,李正的英語不好,但幾句蹩腳的英語并不影響與老外的正常交流。原來大胡子70歲了,他從歐洲來,先在俄羅斯進行旅行,然后到哈爾濱轉了一圈,又在內蒙古大草原騎了草原馬,隨后順著鐵路一路向南到廣西,然后再去印度,他聽著大胡子的宏大旅行目標,羨慕不已。

      李正問大胡子:“不怕家人擔心嗎?”

      大胡子笑了笑說:“大兒子出國了,年齡一大突然發(fā)現(xiàn)年輕時的夢想沒有實現(xiàn),我想去實現(xiàn)年輕時的夢,那時候就想到世界各地看看,俄羅斯?jié)嵃椎谋煅┑?,中國廣闊的青青草原,印度慢悠悠的牛……妻子執(zhí)意不同意,罵我是瘋子,怪我不好好守著家,受不了這種想法,就離婚了。”老外哈哈一笑,大胡子就開始晃動,繼續(xù)說:“后來我靜了一段時間,又找了第二任妻子,她比我小10歲,剛開始挺滿足的。但過了幾年我心里總感覺還是太平淡,決定仍然要出去旅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好像都商量好了一樣,還是決定要離婚,受不了我到處瘋玩這種念頭,這是怎么了?我感覺我沒錯,但妻子也沒有錯,難道世界錯了?為什么一生這一點僅有的想法還沒有實現(xiàn)呢?”大胡子用英語說得很快,李正大概能聽懂這個意思。

      聊得越多李正越明白,原來每個人都有遺憾。李正真想把這些東西都寫出來,當一個作家記錄下來,再用一生去回味。大胡子還要向南行進,他們分別了。

      山西的山多,李正到了山間去玩,看夠了山,山上種著果樹,水從上面嘩嘩流下來,這就是山泉,瀑布一樣從上面流下來,水花四處濺開。那個地方產蘋果,果子把樹枝壓得很低,一伸手就夠到了,他摘了一個,又大又紅,也沒人管,嘎嘣咬在嘴里,吃起來味道還真不錯。他想,如果自己生活在這里一輩子,也是不錯的,餓了有水果,渴了有山泉,連果樹都不用種,怪不得古人都想回到山里修仙。他一直認為,將軍寺村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家鄉(xiāng)不錯,沒想到山林也能留住他的心,讓他有扎根于山林的沖動。

      都怪那個蘋果,他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疼,像針扎那樣,他在地上滾來滾去,空曠的大山里沒有一個人。他想,要死在這個地方了,不會有人知道。他靜靜地躺在山林中,不掙扎了,他知道一切都沒用的,叫了也沒人聽見。他想到自己的一生,蹩腳,奔波,也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早知道如此,還執(zhí)著于那些外在東西干啥?不如早點出來走走,呼吸新鮮空氣,見見世界,這自然的風柔軟得像個孩子,拂在他的臉上——多長時間沒這種感覺了。一個白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飄過,應該是有人索他的命吧,他閉上了眼睛,他有點想知了,想在死之前聽聽那知了的叫聲,要是老家將軍寺的知了就更好,但山里沒有知了的叫聲,寂靜得嚇人,只有他“哎呀哎呀”的呻吟聲。

      李正想,就是死在山谷里也是幸福的,這多美呀,真是找到了大自然,以后可以當花花草草的肥料,這多少也是一種奉獻。他像躺在母親的懷抱中,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溫暖,慢慢睡著了。

      李正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死,身上卻插滿了管子,病房里潔白的墻壁讓他眼疼。原來是山里一個好心人送他來醫(yī)院的,妹妹已經(jīng)從省城趕過來了,看到妹妹時,他的淚水忍不住了,簌簌往下流。妹妹看著她,勉強擠出了一絲笑,但臉色卻很難看,想要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

      說不上什么原因,李正病好后,就想回老家將軍寺。血紅色的太陽快要落山時,李正回到了將軍寺村子里。將軍寺村依然在那里等著,風吹不動,河水流不走,就在那里,不傷心也不快樂。李正發(fā)現(xiàn)村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都不認識了,他像從外地來的陌生人。剛結婚的女人從對面走過來,從不正眼看他,完全是陌生人。不像他小時候,在村里不管認不認識,一碰面都會拉上一會兒家常。不過村里上年紀的人他依然能記得,他們的樣貌只是比以前更老了,刻在心上怕是這輩子也忘不了。

      現(xiàn)在將軍寺村發(fā)展得不錯,有幾家還辦了廠,村里正在搞鄉(xiāng)村振興,比以前熱鬧多了。將軍寺河里基本沒水了快干了,河水與岸的交界處形成了一條褲腰帶,留下一圈子水印子。聽說,上面有項目要修河道,重新引水,恢復到以前的綠水盈盈,生態(tài)環(huán)境大改樣。家里的五六畝地也租出去了,再說父親也干不動了,年紀大了。娘的頭發(fā)變白了,娘希望李正能成個家,哪個當娘的不是這樣呢?妹妹也辭職回家了,在縣城一所高中教書,正在和本校一個物理老師談戀愛,李正很支持妹妹這樣。自己孩子今年就要上初中了,他希望孩子能去個好點兒的學校,努力上進,以后再找一個真愛的人相伴一生,如果有可能就在老家,或離老家不遠的鄉(xiāng)鎮(zhèn)、縣城也可以。李正還沒有想找工作,但爹和娘都很開心,回家了,家里又有了人氣兒。

      李正特意和爹娘去了秋奶奶家一趟,發(fā)現(xiàn)秋奶奶更老了,躺在床上,動也動不了。秋奶奶依然關心著李正的婚事,她用樹枝般的手握著他,說話哆嗦起來,嘴唇一直在抖。她一直拉住李正的手,半天才吐了幾個字說:“雪……梅……這姑娘……”爹在一邊只是在抽煙,娘也沒說什么。要不是秋奶奶提醒,李正早忘記了雪梅,無數(shù)個夜里,他不敢再想這個女人了。他心里有點空空的感覺,秋奶奶還一直勸他復合,他心頭一熱,感覺有點對不起秋奶奶。

      沒事的時候,他到將軍寺河流轉彎的地方,那個地方三條河流相匯,小時候偷偷到河里游泳差點被淹死,就是被秋奶奶的丈夫跳下水救上來的,可是她丈夫卻被水草纏住了,再也沒能上來。秋奶奶一直未再嫁,一個人再難也把孩子撫養(yǎng)大并成了家。以前在家時候李正的娘每年過年都會給秋奶奶拜年,送上過節(jié)吃用的禮品,李正一家人心里一直有愧。他一個人在河邊坐著,后來天就黑了,河水還是在流,一刻不停,星光在水波中閃爍,水腥味伴著水汽飄過來。

      還是家好。真的,這次回來,他是真不想走了,鐵了心要留下來,鄉(xiāng)村振興也需要人,留在村里能派上用場,他也有想法,能為村子出點力。他想找姚雪梅,再好好談一談,這么長時間以來,感覺還是姚雪梅最適合自己,再說了孩子們需要有一個完整的家。知了在樹上依然叫,聲音噪得慌,李正抬頭向樹上找去,沒有找到。知了也不知疲倦,一聲大過一聲,把李正的耳膜都要震破了,知了,知了!突然那只知了叫聲停止了,拉了一聲長音,“撲拉”一聲飛過,樹葉子嘩啦啦響,他臉上滴了一道子知了的尿。

      樹上,一陣知了的聲音又傳來,聽得他也很舒服,知了,知了。他罵咧咧來了一句,這狗日的知了。這些年,有些事情突然浮現(xiàn)了,但細想時又沒了頭緒,就像那只藏在樹葉中的知了一樣。李正明明知道它就在樹里,盡管再怎么仔細去找,卻又找不見它。

      責任編輯 郝芳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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