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亦頔
大理素有“妙香佛國”之稱,蒼洱之間佛寺林立,最多的時候有小寺三千,大寺八百。元朝時期西臺御史郭松年在《大理行記》中記載:“此邦之人,西去天竺為近,其俗多尚浮屠法,家無貧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壯,手不釋數(shù)珠?!?/p>
來大理,在梵音燈影中捕捉一截晨鐘低吟。
感通寺
上感通,一定要看看道路兩邊擺在簸箕里售賣的東西。剝開一半的山竹,鐵鍋煤爐燒著水,被渡化了的包谷聞著味道也是糯甜的。還有那些不知道擺放了多少年的礎(chǔ)石畫和扎染裙子,這條路上還能找到十幾年前大理的畫面。
臨近寺門口,松樹邊上靠著一輛單車,后座架空桶,不知道單車的主人是過路添香火還是隨便走走,其實,很多住在大理的人都有一種戒不掉的癮,上山打水的癮。而前人曾經(jīng)這樣詩記感通寺的泉水,“水之清冽雖熱不解其初,而茶之氣味則馥馥襲人”,任是滾燒,水中的魂靈還在,吃感通的水,肚里翻騰口中難擬,這兩句卻是說透了,穿涉古今,打的竟是一樣的水。往返感通打水的人總說生活原該如此,暫且也算是與自己的應(yīng)和之法。
除了水,感通寺的花也會讓人心生歡喜。
明洪武年間,感通寺住持?jǐn)y白馬茶樹遠(yuǎn)赴京城朝覲朱元璋,進(jìn)獻(xiàn)時白馬嘶鳴茶花盛放。朱元璋念愿中的“吉兆”成了古寺真正的吉兆——住持沿長江還鄉(xiāng),朱元璋親自拋灑鮮花,并令江行所過各賦一詩送歸。軒廊奇馨,一江天葩,200多年后,遍覽河山的徐霞客把初遇茶花的驚艷封存在《滇中花木記》中,又讓傳奇的背影洇濕了大理古寺的青磚。是“馬嘶花放”的前一年,明朝三十萬大軍南征,蕩盡元蒙殘兵,至此,千年來即離于中原的滇云之地化歸一統(tǒng)。問道皆如是,鐘鼓震蠻荒,天際微紅漸染是皺卷的花瓣,或者是邊末陋域履冰之心的具象。重回感通,赭紅門前有不知年歲的白茶,還有紅焰燒出的破口,后面是釅綠的底色,由茶花啟口,透露了一個關(guān)乎人間的秘密,墻碑上的刻字,一笑皆春。
出感通寺大云堂,見寂照庵,在史籍中,它始建于明朝初期,后至民國時期經(jīng)唐繼堯主持重建。在抖音里,它是“中國最美尼庵”。
雨中,“寂照庵”那幾個字也像是化在紙上的,走近幾步,聞到剛剛被風(fēng)掐下來的花香。院子里種了花,一船多肉植物在從海子邊抬上來的廢漁船里茂盛生長,木桌上有從山上挖回來晾著來不及收的蕨菜,白墻上寫著不濃不淡的偈語:感而遂通,寂靜照鑒。
近中午,庵里為香客們提供齋飯,山下的一個面包店每天都會送來兩大盤糕點,是免費的,今天的是棗泥核桃蛋糕。
聽到寺庵外有人聲,是爬山的過來躲雨,不知道是哪個吼了半句“大理三月好風(fēng)光,蝴蝶泉邊好梳妝,阿妹,阿妹……”在蒼山、在感通,唱出幾調(diào)男女情也不會有人講不合時宜。
坐著小馬車下山,偷聽著外地游客跟邊上朋友講的話:我覺得大理這個地方很有意思,包容,天主教堂、道觀、寺廟什么都有,還有他們的本主。
羅荃島
水天同色,落星在盤,羅荃島是手,試探山海,島上疏漏于時間之外的天鏡閣是指甲片在眼角快速刮過,指甲上的半月痕里包藏著歷歷人事的沉渣。
清代《重修天鏡閣梵剎序》記載“天鏡閣叢林,羅荃山之勝概也。建自前明,以地占山海之險,境奪天地之秀合觀音閣為一蘭若,與洱西浩然、上關(guān)水月、下關(guān)珠海為四大閣,而名之曰天鏡,實境界超彼故焉?!贝藭r,洱海四閣中唯一重修的天鏡閣就像是一個聳立在羅荃島中央的坐標(biāo),默默指引著我的游跡。
乘坐環(huán)海的游船,泊岸的地方離天鏡閣還有一段距離,抬頭,天鏡閣還在高處,眼前有順路擺放的攤位,售賣著瓷鳥編織畫和貝殼小獸。
煙火蒸濕處,來到石崖下,回到明萬歷年間的一個夜晚,正好是七夕,洱海風(fēng)平浪靜,明月高懸天際,水月交相輝映安然靜謐。時任大理通判的章曰慎與友人泛舟洱海,盡興而歸,揮毫潑墨寫就《七夕泛洱歌次韻》,后被鐫刻在羅荃半島臨水的崖壁上,至今可見。細(xì)辨文字,數(shù)百年前的古人透露了一個關(guān)于歷史的細(xì)節(jié),漢代司馬相如也在此崖上有過題刻,“此水可擋兵十萬,昔人空有客三千”。
沿著臺階繼續(xù)往上,羅荃島上的寺塔都綴著前字“羅荃”,唐天寶年間,大理南詔政權(quán)閣羅鳳賜羅荃法師“東崖地”建寺講經(jīng),近幾年新筑的寺塔上有羅荃法師“慈悲喜舍”四相。這里又有半截繞不開的故事,前因種種,南詔王之女愛上山中獵人,羅荃身為國師出手阻攔,姻緣拆破者抑或規(guī)則捍衛(wèi)者,不過是因為不同的視角,太純粹的善和惡仿佛是海上有形無質(zhì)的云氣,經(jīng)不起陽光和風(fēng)的推敲。
返回渡口,路盡頭立著精巧的樓閣,是本地人叫的太子閣,與太子之身逾城出家的釋迦牟尼佛有關(guān)?,F(xiàn)在,閣上裸身的童子像成了民間求子抱女的寄寓,海風(fēng)與香煙混合的地方容留著眾生平俗的美愿。太子閣旁有碑石,牽引著過路人頂著撲身的海風(fēng)也要朝閣后望一眼,本地人都知道,這片水域之下躺著一只可憐的“石騾子”。故事的殘章,公主和獵人避走蒼山玉局峰,羅荃作法降下大雪,獵人盜取羅荃七寶袈裟為妻御寒,被法師蒲團(tuán)打入洱海變?yōu)槭?;公主重病身故化身蒼山望夫云,每每現(xiàn)身必是狂風(fēng)大作,定要吹開海水見到石騾。念行相悖,望夫云成了水上行船的渡劫,海中航道上狀如石騾的巨礁也是耕海漁人的生死門,云石無錯、海民無辜,耽耽是無法拆解的悖謬。造化悲憫,有人在崖臺上建了閣樓,閣前置“天燈”,是供奉祝禱,更是海上航標(biāo),自此海難絕跡。環(huán)環(huán)相扣,念忘相續(xù),人世上可大可小的成全也能和天地心意相通,山海間或近或遠(yuǎn)的包容都足以讓生靈感念,總要歸諸到同一個原點,除心塵、德相佑、臻美善。
無為寺
無為寺,在云南大理蒼山蘭峰東麓,取義“無為法”,也有寺中碑文:有為無為,有岸無岸,身居龍淵,心達(dá)彼岸。牽涉著一段史事,無為寺是宋代大理國民族政權(quán)時期王室聽經(jīng)聞法、剃度出家修行和王室子弟習(xí)文練武的圣地,其中,22位執(zhí)政者,有10位于此出家為僧。此外,段氏宗室還有15位王室子弟出家無為寺?!短忑埌瞬俊分卸巫u的原型段和譽,正是出家無為寺。
無為,本身就是一個到不了的地方。
山門、石級、水聲,背枕著山門額頂?shù)摹盎仡^是岸”,洱海被山間的出枝挑檐裁剪得棱角分明。路上,山上的草木是亂生的,雜草野花睡倒在地上,稍稍讓出來一條石臺階就行,偶有橫出的花草,也不敢把它踩成腳底下的標(biāo)本,畢竟主客有別。鳥鳴伴水聲,一個間歇一個低淺,也是唱和;天光蘸林風(fēng),一個從容一個灑脫,也是問對。寺門前有香杉樹,半遮半掩著院墻檐角,零星聽到下山人的對話,步道很少有人走,有公路直接通到寺后的停車場,打水的人不算少。走走停停,竟是一段枉路,恰是枉路,最讓人惜取。
經(jīng)過寺宇去后面取水,不自主噤聲。青瓦朱墻,院里青竹居多。教習(xí)洋弟子功夫的教室一墻之隔供著韋陀,黑板木桌,書本條凳,窗外幾步就是大殿的石階,大殿焚香有聲。在墨香中找尋靈泉元杉月橋,也有傳說,唐僧取經(jīng)路過無為寺,在寺外晾曬經(jīng)書,故有“曬經(jīng)坡”;也有史軼,元世祖忽必烈南征大理時在附近駐兵,故有“駐蹕臺”。它們都與無為寺有關(guān),淺嘗輒止,不必深究。
走出歷史,有人說,寺中一天是從早上5點開始的,很少用電燈,這也是寺規(guī)。在齋堂吃早餐,墻上的掛軸我有些看不懂,旁邊畫上的兩個字不能念出來:止語。教室里無課,可能有人泡在陽光里看書,能聽見書頁摩擦的聲音。在無為寺,不是人在打發(fā)時間,而是時間在打發(fā)人。或者,應(yīng)該去山下采買些日用品,只是為了日用品,走路下山。從側(cè)門走,會遇到面熟的人,他們在洗衣服,晾在竹竿上的僧衣還在滴水,那些水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太陽吞了。上山的人和下山的人相視一笑,隱現(xiàn)的寺院挑了眼角,壩子里的田舍把眼眶塞得滿滿的。
北宋徽宗首開畫院,出題“深山藏古寺”命畫師作畫。山腰寺院、林掩殘垣都難切心意,最終的魁選通幅不著古寺,只有層巒清泉,老僧挑水。一擔(dān)水,煮飯烹茶、洗衣漿衫、柴米話禪,這樣的畫意,在無為寺有了。
聽無為寺的師傅講,歷史上大理罹逢疫病,鄉(xiāng)人取泉水煎調(diào)香杉葉服下可驅(qū)疫消災(zāi)。言傳無跡,石縫上有一捧雜花,不曉得是誰放的。
悉檀寺
悉檀寺只是遺址。
2019年,讀到梁衡先生散文《徐霞客的叢林》,而《徐霞客游記》最終落筆的雞足山悉檀寺還能找到,我以閑逛的心態(tài)走進(jìn)一個故事的殘篇,妄圖鉆進(jìn)徐霞客一生中最后的那個“叢林”。那天,我在一個寬大的停車場周圍尋找悉檀寺,手機(jī)地圖定位上的紅點像一顆掉在水里的豆子,根本撈不起來。跟景區(qū)工作人員問路,從“徐霞客住過的寺院”拉扯到“附近有沒有一個和尚的墓”,仍是一無所獲。所幸,現(xiàn)實的遺憾在徐霞客游記的文字空間中得到修補,靜聞,一個葬在雞足山的和尚,他就安靜地站在那里,成為徐霞客萬里遐征的背影中一個不起眼的標(biāo)注。
明崇禎九年九月,徐霞客一生中最后一次出游,同行的有徐故鄉(xiāng)江陰迎福寺蓮舟大師的法嗣(徒弟)靜聞,《江陰縣志》載,靜聞禪誦垂廿年,刺血寫成《法華經(jīng)》,愿供雞足山。行途漫漫,靜聞病逝于南寧崇善寺,徐霞客遵其遺愿,背著他的骨骸,送至雞足山下葬,到悉檀寺那天是崇禎十一年小年的后一天。
用手機(jī)地圖查看,悉檀寺與靜聞和尚墓相距不到兩公里。
一切安妥,徐霞客把行李放在悉檀寺,又出游了。數(shù)月后,輾轉(zhuǎn)大半個云南的徐霞客又看到了雞足山下的“靈山一會”石坊。在悉檀寺,也許是徹底的松懈喚醒了身體里積攢已久的瘴毒,他的頭臉?biāo)闹隽嗣苊苈槁榈恼顗K,耳足內(nèi)像是用鮮血飼養(yǎng)了活蟲,時時蠕動。
他說,還要走,要去大理取他寄存的衣服和背囊,一并了卻蒼山、洱海未了之興。無奈,雙足俱廢,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崇禎十二年九月十五,《滇游記十三》在雞足山悉檀寺落筆,自此,游記再無記。
“樂土以居,佳山川以游,二者嘗不能兼,唯大理得之。”所幸,這個僻遠(yuǎn)偏安之地留下過徐霞客的足印;所慰,一方靈秀山水安撫過旅人疲病的身心。
一年后,麗江木氏土司遣人至雞足山悉檀寺,以車船將重病的徐霞客送歸江陰,次年,徐霞客病逝。人事歷歷,山水情義也是在遺憾中實現(xiàn)了另一種形式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