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有待
2023年4月2日是一個平常的日子,晚上8點我的一位朋友突然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聽說教授走了,是真的嗎?我第一反應這肯定是假消息,雖然自從教授宣布他第二次診斷出癌癥以后,對這一天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不愿意相信是真的。當我得到證實的時候心情無比傷感,我突然想起幾天前曾經兩次在夢中夢到過教授,應該正是3月28日教授走的那一天,我覺得那一定是教授來到我的夢中和我道別,遺憾的是我沒有能夠記住夢中的細節(jié),于是我對自己說一定要記住今晚的夢,因為我預感教授一定會再次托夢給我。第二天早上,我從夢中醒來,在夢中我和細野晴臣一起做一期紀念教授的節(jié)目(奇特的是我前一段時間剛剛做過一個我準備要采訪細野晴臣的夢,第二天便收到了細野晴臣的書《氛圍駕駛員》),他選的第一首歌是“Fly MeTo The Moon”(《帶我飛向月球》),我很吃驚為什么會選這首歌,他說是松田圣子唱的版本,因為教授本人年輕的時候非常喜歡這首歌,是他和教授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教授告訴他的,然后我就醒了,我從來沒有聽過松田圣子的歌,只知道她是上世紀80年代日本非常有名的流行偶像,我不相信她會唱爵士歌曲,于是我想如果真的有松田圣子唱的這首歌就說明這個夢是真的,我立刻打開手機在Apple Music(蘋果音樂)上面搜了一下,居然真有松田圣子演唱的爵士專輯,里面真的有這首“Fly Me To The Moon”!這首“Fly Me To TheMoon”也是我非常喜愛的一首爵士歌曲,我聽過無數不同的版本,也不止一次在我的節(jié)目中播放過這首歌,當松田圣子演唱的版本響起的時候,我的眼淚立刻就流了下來,這是我聽到的最為感人的“Fly Me To The Moon”,鋼琴和弦樂的編配就像是一位友人在向我深情地道別,他要離開我去那遙遠的月亮,我突然想起教授曾經說過“不要忘記每天都看月亮”,而此刻他已成為天上的那輪明月,每當我抬頭仰望夜空的時候,都會想起他,永遠在夜空中照耀著我,祝福著我。
2017年的夏天,我因為一個意外的機會去摩洛哥旅行,在整個旅行中我一直在重溫我非常喜愛的由意大利導演貝特魯奇在1990年拍攝的電影“The Sheltering Sky”(《遮蔽的天空》),坂本龍一為這部電影創(chuàng)作的配樂也在路上一直陪伴著我,回國后得知母親診斷出癌癥,我在醫(yī)院的病房中陪伴和守護期間聆聽了剛剛出版的“async”這張專輯,立刻被震撼了,整張專輯就像黑洞一樣把我吸了進去,尤其是專輯中的《滿月》“fullmoon”。
那一年65歲的坂本龍一出版了專輯《異步》“Async”,這一次他仿佛是為自己的人生譜寫配樂。當你播放這張唱片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與其說是音樂不如說是聲音,感覺就像是醫(yī)學檢查一樣,通過聽診器聆聽來自人體內部的聲音,血液在血管中流動,輸送著白血球紅血球,癌細胞分裂造成的不和諧,超聲波掃描人體內臟的黑白畫面,在你聆聽這張唱片的過程中,你和主人公“同步”感受著生命與死亡的對話。2014年教授第一次被診斷患上癌癥,讓他的人生發(fā)生了改變,他說從那以后,死亡變得無比真實,你知道自己也許只有三個月,或者三年,但不會是三十年那么長,那種時日不多的緊迫感變得越來越真實,那一刻他想起三十年前,當他為意大利導演貝特魯奇拍攝的電影《遮蔽的天空》配樂的時候,第一次聽到原著小說的作者Paul Bowles在影片中的獨白,那是在影片結尾處,當在撒哈拉沙漠中經歷了生死之后獲得重生的女主角回到她和同伴最初到達摩洛哥的時候去過的咖啡館,周圍的一切仿佛沒有任何變化,而她已經不再是當初的自己,在這里她再次遇到了小說作者扮演的一個全知全能的神秘人物,面色沉重毫無表情的Paul Bowles以畫外音的方式,用無比平靜的聲音說出了一段內心獨白。
坂本龍一立刻就被這一段沉重的談論生死的臺詞震撼了,Paul Bowles的聲音平靜,安詳,智慧,深邃,如同沒有邊際的沙漠一樣充滿了神秘感,他描述死亡的方式是如此自然,從Paul Bowles的聲音中坂本龍一找到了一種平衡,很久以來他一直想用那段獨白進行創(chuàng)作,但是卻沒有足夠的自信可以譜寫出適合它的音樂,然而當他開始創(chuàng)作“Async”的時候,他意識到這也許會是自己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遺作,所以他要把以前沒有完成的愿望都在這張專輯里實現(xiàn),于是他便向《遮蔽的天空》的導演,他的老朋友貝特魯奇詢問是否可以使用這段獨白的錄音,貝特魯奇立刻回復了他,“go for it”(去嘗試吧)。
最開始坂本龍一給這段臺詞加上環(huán)境噪音,然后一遍一遍地反復聆聽,他用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等待靈感的出現(xiàn),終于,他想到如果用俄語朗誦這段臺詞會不會產生另一種美感,就像他非常喜歡的蘇聯(lián)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作品中那種獨特的味道。于是他找來俄羅斯演員Sergei Mihailov,雖然坂本龍一不懂俄語,但是他喜歡俄語發(fā)音中的韻律。緊接著他想,他也喜歡中國電影,為什么不加上中文的朗誦,他通過香港電臺DJ和樂評人黃志淙的幫助,推薦了兩位香港女演員梁小衛(wèi)和鄧潔明分別朗誦普通話和廣東話,接下來他又邀請不同國家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加入進來:其中有德國藝術家Carsten Nicolai,伊朗女藝術家Shirin Neshat,冰島作家和詩人AndriMagnason,比利時女演員Christine Lebou?e,墨西哥演員José Lavat,阿爾及利亞女歌手Keyko Nimsay,最后他想如果有意大利語的話那一定是《遮蔽的天空》的導演貝特魯奇本人莫屬,于是他又給老朋友寫信說明他的想法,沒想到貝特魯奇立刻就答應了,這首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讓坂本龍一感到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力量,使它最終成為了整張專輯的核心。當我在耳機中聽到它的那一刻,突然強烈地感受到我個人的生命的軌跡與坂本龍一的音樂之間產生的契合與碰撞,我通過電子郵件把我的感受告訴了坂本龍一,并感謝他創(chuàng)造出如此神奇的音樂,讓我深受感動。
我們所痛恨的就是如此可怕的準確性
但因為我們不知道死亡何時到達
所以會把生命當成一座永不干枯的井
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現(xiàn)一定的次數,
并且很少,真的
你會想起多少次童年中
某個特定的下午
某個深深成為你生命一部分的下午
如果沒有它,你甚至無法想象自己的人生
也許,四或五次吧
甚至可能沒這么多
你會看到滿月升起幾次呢?
也許20次,然而這些都看似無窮
《圣經》中記載關于巴別塔的傳說講述的是上帝用不同的語言來懲罰并阻止人類建造通往天堂的高塔,而在這首“fullmoom”當中坂本龍一的概念正好相反,他用11種不同的語言講述的是人類共同的情感與命運,將每個人面對生死的共同體驗與感受化為今夜照耀在我們頭頂的一輪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