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俊
北宋文豪蘇軾是出了名的“斜杠青年”(編者注:網絡用語,指擁有多重職業(yè)和身份的多元生活的人),他的主業(yè)是公務員,愛好寫詩詞、做文章。當然了,他還有很多其他的身份,比如知名美食家、書畫家、水利專家等。其實,他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非知名醫(yī)生”。
沒病不提倡吃藥
蘇軾閑來無事,就喜歡鉆研醫(yī)學,對《傷寒論》《千金要方》等醫(yī)學典籍都有很深的研究,對于用藥也有著自己的心得:是藥三分毒,沒事最好別吃藥。他曾經表過態(tài)—“藥石可以伐病,而不可以養(yǎng)生”,藥是用來治病的,不是用來養(yǎng)生的。
蘇軾有個叫張鶚的朋友,聽說蘇軾對于養(yǎng)生頗有研究,便向他討教養(yǎng)生法門。蘇軾說:“我在《戰(zhàn)國策》中看到一個古方,很有效果,現(xiàn)在寫給你吧?!闭f完,便寫下了四味“藥”:一曰無事以當貴,二曰早寢以當富,三曰安步以當車,四曰晚食以當肉。
所謂“無事以當貴”,就是為人處世要淡泊名利,不要太在乎榮辱得失;“早寢以當富”,指的是早睡早起,養(yǎng)成良好的作息習慣;“安步以當車”,指的是用步行代替車馬,即鍛煉身體;“晚食以當肉”,指的飲食上,避免暴飲暴食,不要貪嘴??偨Y出來其實就是:擺好心態(tài)、早睡早起、適度鍛煉、合理飲食,直到現(xiàn)在,這也可以稱得上是最佳的養(yǎng)生方略。
此外,蘇軾對氣功強身祛病也有很深入的研究,他曾經詳細介紹過自己的氣功養(yǎng)生之法,并且提到:“但累積百余日,功用不可量。比之服藥,其效百倍?!薄吧起B(yǎng)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jié)聲色而已,節(jié)慎于未病之前,而服藥于已病之后?!?/p>
但人總是難免會生病的,所以就需要“服藥于已病之后”了,這時候還是需要藥物輔助治療的。所以,蘇軾除了研究養(yǎng)生,免不了要鉆研藥理,在藥物的研究方面也確實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作為一名文學家,他還擅長運用詩歌來吟詠藥材。比如當時民間喜歡喝黃芪粥,蘇軾自己也曾在生病初愈后喝黃芪粥進補,于是他便寫道:“白發(fā)欹簪羞彩勝,黃耆煮粥薦春盤。”黃耆也就是黃芪。
此外,蘇軾還有一個別樣的愛好—搜集藥方。朋友告訴他的、宮廷里流傳的、民間流行的藥方,他都會記錄下來。而且,他還樂于分享,蘇軾早年擔任鳳翔簽書判官時,看到當?shù)厝贬t(yī)少藥,便將自己在京城抄錄的太醫(yī)院《簡要濟眾方》全部重新抄寫出來并張貼公布,讓當?shù)匕傩赵谏眢w不適時能夠對癥用藥。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為“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他在黃州聽說當時的天文學家蘇頌墜馬受傷,立即抄錄了家傳秘方“接骨丹”托人帶給蘇頌。當時的黃岡縣令周孝孫“暴得重膇疾”,蘇軾便將從道人徐問真那兒得到的“汲引法”傳授給周孝孫,結果他“七日而愈”。所謂的“汲引法”,其實是一種“自踵至頂,吸氣循經運行”的氣功療法。
推廣藥方“圣散子”
在眾多的藥方當中,有一劑藥方最令蘇軾信賴。話說蘇軾有一個老鄉(xiāng)叫巢谷,此人熟讀經書,與蘇軾是好朋友。后來巢谷犯了事,只能隱姓埋名流亡他鄉(xiāng),直到朝廷大赦天下,他才敢現(xiàn)身,不遠萬里來投奔蘇軾。蘇軾當時也很拮據(jù),但還是讓巢谷擔任家庭教師。
巢谷知道一劑“圣散子”藥方,這個藥方對于治療部分疾病療效明顯。他知道蘇軾喜歡收集藥方,作為至交,便私下將這個方子告訴了蘇軾,而且要他對著江水發(fā)誓,不得將這個方子透露給任何人。蘇軾自然發(fā)了誓,可巢谷返鄉(xiāng)后沒多久,黃州便爆發(fā)了瘟疫。在拯救生命和保守誓言之間,蘇軾最終還是選擇了拯救生命。于是,他將“圣散子”公布了出來,沒想到這個方子對治療當時的瘟疫有奇效,不久之后,黃州便從瘟疫的陰霾中走了出來。
為了更好地推廣“圣散子”,以便可以救助更多有需要的人,蘇軾還將這個方子交給了當時的名醫(yī)龐安時。后來,龐安時編著了一本《傷寒總病論》,并將“圣散子”藥方收入書中,蘇軾還特地為此作了一篇《圣散子敘》,極致贊揚了這個神奇的藥方:“凡陰陽二毒,男女相易,狀至危急者,連飲數(shù)劑,即汗出氣通……若時疫流行,平旦于大釜中煮之,不問老少良賤,各服一大盞,則時氣不入其門。平居無疾,能空腹一服,則飲食倍常,百疾不生,真濟世之具,衛(wèi)家之寶也?!倍宜€提到了黃州瘟疫時因此藥方的存在,“所全活不可勝數(shù)”。
后來,蘇軾履職杭州,當時蘇杭一帶瘟疫肆虐,“圣散子”再次大顯神威。為此,蘇軾還寫了一篇《圣散子后序》,其中提到:“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藥全活者,不可勝數(shù)?!备P鍵的是,“圣散子”的成本還很便宜:“略計每千錢即得千服?!币苍S正因為如此,蘇軾對于“圣散子”的療效才有些迷信。
蘇軾將“圣散子”藥方公之于眾,作為藥方知識產權人的巢谷是否生氣了呢?答案是沒有。畢竟醫(yī)者仁心,與個人利益相比,治病救人、匡時濟世才是醫(yī)之大者。后來蘇軾被貶海南,弟弟蘇轍也被貶嶺南,士大夫們都對他們兄弟倆避之不及,不敢與之交往。當時的巢谷已經七十三歲高齡,他聽說蘇家兄弟遇到困難之后,特地從老家眉山步行趕往嶺南,在循州(今屬廣東)見到蘇轍后,他還想跨過大海,去看望蘇軾。遺憾的是,巢谷坐船經過新會時,被強盜搶了行李,在追捕強盜的過程中,年邁的巢谷一病不起,最后客死他鄉(xiāng)。
“圣散子”需辨證服用
雖然蘇軾將“圣散子”當作神藥,可神藥也并不一定能保萬全。蘇軾被貶惠州時,他的侍妾王朝云感染上了瘴疫,最終病逝,蘇軾悲傷地說道:“駐景恨無千歲藥?!币鞘篱g還有什么靈丹妙藥就好了。
北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身在海南的蘇軾遇赦北還,五月下旬來到常州,此時天氣炎熱,六十多歲的蘇軾一直住在船上,他經常光著膀子坐在船頭,又喝了許多冷水,開始拉肚子了。后世學者認為這些都是“暑毒”的癥狀,本當服清熱解暑之劑,但蘇軾素來喜服溫補之藥,于是想到了用黃芪等藥熬粥服食。此外,因為腸胃功能比較弱,本應該清淡飲食,但當時的書法家米芾正好在當?shù)厝温?,邀請?zhí)K軾來家里做客,蘇軾盛情難卻,于是赴了米芾的盛宴,暴飲暴食導致病情加重。后來,蘇軾還服用了麥門冬飲子,可是病情卻一直沒有好轉,最終于農歷七月病逝。
后世醫(yī)家對蘇軾的死因也做過許多分析,比如清人陸以湉在《冷廬醫(yī)話》中分析道:“士大夫不知醫(yī),遇疾每為俗工所誤,又有喜談醫(yī)事,研究不精,孟浪服藥以自誤。如蘇文忠公事,可惋嘆焉……病署飲冷暴下,不宜服黃,迨誤服之。胸脹熱壅,牙血泛溢,又不宜服人參、麥門冬。噫!此豈非為補藥所誤耶?”
至于蘇軾最信賴的“圣散子”,后來也“闖了大禍”。兩宋之際的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記載:“宣和后,此藥(圣散子)盛行于京師,太學諸生信之尤篤,殺人無數(shù)?!闭f的是蘇軾廣告打得太好,在他去世二十多年后的北宋宣和年間,“圣散子”依然名盛于京城,當時的太學生們因為崇拜蘇軾,因此“以子瞻文章而信其言”,對“圣散子”推崇備至,因為亂服“圣散子”而喪命的人不可勝數(shù)。
可是直到南宋時期,“圣散子”依然被有的人奉為神藥。不過當時的醫(yī)學家陳無擇卻在《三因方》中提到了一件往事:“(圣散子)因東坡作序,天下通行。辛未年,永嘉瘟疫,(用此方)被害者不可勝數(shù)?!泵鞒瘜W者俞弁在《續(xù)醫(yī)說》中也提到過一件往事,說的是明朝弘治六年(1493),吳中疫癘流行,當?shù)氐目h令孫磐病急亂投醫(yī),讓郎中整理“圣散子”方,刊印之后大街小巷遍地張貼,讓染疫的百姓按照藥方抓藥,結果病人服用了“圣散子”后,十無一生。
為何曾被蘇軾信任的神藥“圣散子”成了一劑“毒藥”呢?后世醫(yī)家曾經分析過:中醫(yī)講究辨證用藥,黃州和杭州等地的瘟疫和后面三次瘟疫并不一樣。陳無擇在《三因方》之后也提到過:“今錄(圣散子方)以備療寒疫用者,宜審究其寒瘟疫,無使偏奏也?!币簿褪钦f,“圣散子”對于治療濕寒疾病是有療效的。
而后來提到的這三次瘟疫,是因為燥熱而引發(fā)的,俞弁在《續(xù)醫(yī)說》中也說:“殊不知圣散子方中有附子、良姜、吳茱萸、豆蔻、麻黃、藿香等劑,皆性味燥熱,反助火邪,不死何待?”病源本就是燥熱,再服用燥熱之藥“圣散子”,就如同火上澆油。最后,俞弁感慨道:若不辨陰陽二癥,一概施治,殺人利于刀劍。
蘇軾推廣“圣散子”的初衷是為了治病救人,后人因為將“圣散子”誤當作包治百病的神藥,因此在用藥的時候不辨陰陽、寒熱、虛實,最后出了大問題,蘇軾和他的《圣散子敘》也就成了被抨擊的對象。其實,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在身體不適時,最正確的做法應當是到醫(yī)館檢查,并在郎中的指導下通過藥物輔助治療。
話說回來,醫(yī)學本來就不是蘇軾的專長,他的本職工作也不是醫(yī)生。當然,盡管在醫(yī)學的研究上還有不足,但這并不妨礙蘇軾成為一位公共衛(wèi)生領域的專家。蘇軾任杭州太守期間,從杭州府經費中專門撥款,并將自己積攢多年的五十兩黃金捐贈了出來,在杭州的眾安橋建立了一所病坊,起名叫“安樂坊”,這也成為中國最早的公立醫(yī)院。當時的統(tǒng)治者對于蘇軾的做法十分贊賞,在他去世后,朝廷接管了“安樂坊”,并改名為“安濟坊”,還將這種公立醫(yī)院的模式在全國范圍內推廣。
此外,后人還將蘇軾記載的那些藥方整理成為《蘇學士方》,后來,人們又將《蘇學士方》并入北宋科學家沈括編著的《內翰良方》,合編而成《蘇沈良方》。清代文學家紀昀評價《蘇沈良方》時說道:“宋世士大夫類通醫(yī)理,而軾與括尤博洽多聞?!笨陀^講,蘇軾并不是一位出色的“醫(yī)生”,更不是“藥神”,但他在醫(yī)學發(fā)展方面,也作出了突出貢獻。
(摘自《天津日報》2023年3月20日,薦稿人:潘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