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xué)明,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江蘇省中華詩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揚子晚報·詩風(fēng)》主編。長期致力于親情詩的探索和寫作,先后出版詩集《河水及人》《冰痕》《白的鳥紫的花》《爸爸謠》《世間萬物皆親人》《龔學(xué)明的詩》(上中下三冊)《月光村莊的媽媽》等。曾獲《詩刊》、江蘇作協(xié)等組織的多個獎項,第二屆、第三屆《海燕》詩歌獎,第十二屆《上海文學(xué)》詩歌獎,新華報業(yè)傳媒集團優(yōu)秀編輯獎,南京大學(xué)新詩研究所授予的“中國新歸來詩人代表詩人獎”。詩集《龔學(xué)明的詩》獲“中國詩歌春晚2020年度十佳詩集獎”。詩集被美國等國家圖書館收藏,部分詩被譯成英語等在國外傳播。
59歲
過了59歲就進入老年了
趕在59歲,爸爸媽媽各拍了
標(biāo)準(zhǔn)彩照:爸爸在媽媽照片
背面工整寫下“五十九歲”
和“九七年五月十四日”
當(dāng)事情進入回憶
定格的時間和年齡,就很珍貴
我們很容易像在被追趕:
日子,時間,某個念頭和擔(dān)憂
而爸爸媽媽拍下照片
是因為感覺老之將至
生命的健康不可把控
只是,59歲的爸媽的健康仍好:
照片上的
媽媽,剛修剪的頭發(fā)烏黑
她張嘴微笑,眼神鎮(zhèn)定
而略有憂郁……
多年后,媽媽告訴我
“我墓上照片就用這張”
“我們拍好照后又準(zhǔn)備好壽衣”
爸媽心思縝密而又豁達
這種向死而生的心態(tài)是否
換來心情的輕松——
日子慌亂,媽媽的糖尿病加重
他們的寧靜被反復(fù)撕扯
而遠行前的安逸,他們執(zhí)行了
自己設(shè)計的身后事
生也無奈,死要妥帖
體體面面,不留遺憾
我在想,今年我也59歲了
是否應(yīng)該也像爸媽拍好遺照
從此,輕松接受
某個尚不能確定的日子
太? ?太
太太在一些方言區(qū)是對曾祖父、曾祖母的統(tǒng)稱。
——題注
我的家族,追溯出六代人
太太是最古老的詞了:她的
面容我從一幀黑白畫像上記住
這是個脾氣火爆的女人
她的表情沒有一絲笑意
一些事情從母親和其他年長者的
閑談中獲得——
她容易發(fā)火,比如,我們兄妹三個
年幼時由她帶著
活潑的哥哥在村巷里
到處亂跑,她因見不到而
擔(dān)憂,邊尋邊大聲喊罵……
唉,我們之間并沒有血緣
從遠處領(lǐng)養(yǎng)到龔家的我爸爸
繼續(xù)了這個家族的血脈:事情
就是如此不如意,但大家都得
接受;我敢說太太
對
我們
是認(rèn)真的:只有她完整陪著
爸爸長大,又看到一個暗淡的
家族因我們兄妹三支燈火點亮
而欣喜……她喜歡馱著
我二三歲的妹妹(她喜歡女孩)在
陽光下張望,在村巷的泥地上
一步步行走
我約6歲時
70多歲的她死了
——村醫(yī)給她多服了
藥:我記得那個下午她
在巷中從西向東被抬回家,我
記得我邊后退邊奔跑……
那口放在院場東南角多年的
空棺材被抬走了……多年后
媽媽告訴我,太太臨死前
喊的是我的名字……這讓我感動
第6代是兩個活潑的孩子
都11歲了
女孩叫潔潔,男孩叫浩浩:
他們的太太是我的媽媽——
他們之間有逾70歲的年齡差
——生命殘酷
他們在一把歲月之尺的首尾
因此
如我經(jīng)歷的,記憶殘缺:
我不知道孩子們?nèi)缃駥λ麄兊?/p>
太太記住些什么,又記住多少
而我親眼所見他們之間的
親熱和親切——
這回有血緣牢牢系固住
他們都是早產(chǎn)
剛生下時又瘦又小,我媽媽
憑著她撫養(yǎng)子女的豐富經(jīng)驗
小心翼翼幫著他們渡過難關(guān)
媽媽將他們抱大……這
點點滴滴是否換回孩子們的
回報?這不用懷疑
而一個殘酷的事實
令我震驚而心痛:
2021年2月,他們的太太走了
他們來到沉睡中的太太面前
女孩細(xì)嫩的臉?biāo)查g蒼白
她的大眼睛接連落下
一滴又一滴
的
碩大淚珠
(我傷心于她的傷心)
男孩沒有哭,表情從未有的
嚴(yán)肅,緊緊盯著太太不再舒展的
臉,似陷入
深思……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生命
這就是家族
他們是否像我一樣只記著
先輩的一二個非常清晰的鏡頭
(其余都是空的)
我們遺憾命運安排我們登場的
時差太大
而這些極少的記憶
仿佛從時間的銀幕中搶出來的
極其珍貴
血? ?地
我回到?jīng)苌洗澹?009年
冬天的一個上午:臨近春節(jié)
村子里卻看不到人
充沛的陽光照射出秘密——
到處殘磚碎瓦,像經(jīng)歷一次
不小的地震;而這地震
是人造的,一個“拆遷”的
動詞正在拆解百年村史
粉墻不再是粉墻,而磚
才是真實的身份,紅的底色
照在磚上的陽光也是紅的
一個村莊是一個巨大的
子宮:孕育時間的風(fēng)雨
貧瘠的歡愛和來來去去的血液
在紅色的掙扎中,一團
脆弱的血肉,迎送
朝霞和夕光。紅色
一再鍍滿孤獨的穹窿……這里
最后一群人要永遠走了
小全福叔認(rèn)出了我
“回來了啊,這兒是血地”
他對我說,也對已經(jīng)隱身的
涇上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