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土路直通遠方的荒原,道路外圍草木雜亂、垂敗如常,風無法吹動陳四百干枯黏稠的發(fā)根。陳四百一套褐色登山服,身背吉他,安坐于雞籠中。
旅行關乎甘肅省民樂縣的土地與鄉(xiāng)謠,陳四百是一個陌客。旅行附帶的顛簸感并不讓她陌生。入春以來,她已被這種感覺折磨了八十三次。第八十四次顛簸到來時,陳四百伴著風沙的律動,似已適應了黃土地隱秘的狂躁。
六年前,陳四百身無依傍,搖滾樂是她的信仰;六年后,陳四百身無分文,她要找尋一個信仰。徹夜未眠,陳四百倚著琴囊、陪伴三十只雞,望了一夜的星星。太陽初升、晨風拂面,極度的疲憊流轉(zhuǎn)出陳四百體內(nèi)的激情,濃烈的牲畜味漸漸消解在晨風中。
“甘泉村路口到了,你趕緊下車吧!”中年男子牙齒深黃、聲若洪鐘,望著鐵籠里的陳四百。
“這就到了?”雞鳴漫山遍野,陳四百成功抓住了間隙。
“到了,你說的馬克西就住這兒!我二十多年沒聽他彈了,他早就老了,你還是算了吧!你一個外地人,他能留你學琴才怪!”雙眉緊鎖的張哥顯然有些不耐煩。
“我懂了,這一夜多少錢?”陳四百沿著日光眺望,雙眼瞇成了一道直線。
“你給五塊錢吧!”
越過雞群連成的山河,推開鐵籠大門,陳四百輕盈跳車。
“牛拉著車咯,車轱轆轉(zhuǎn)呀,繞壞了,路過的少年!”低吟淺唱的陳四百追逐著塵埃,順手扔出一張“桂林山水”,遠離載他一夜的男子,前往甘泉村的黃土路深處。
二
一年前,北京的清晨并不似甘肅田野這般頹敗,一夜的微涼并未吹散鼓樓東大街的酒氣。這位20歲上下的蘑菇頭女孩妝容已花,依偎在黑色皮衣男孩的懷中。
“在地下室躁了一夜了,去吃個羊蝎子吧,四百樂隊真太狠了!真,太躁了!”
這位男青年沒經(jīng)受住拉拽已踉蹌不堪。不顧女孩的過度溫柔,如棉絮般倒在了街道盡頭的路牙子上,啤酒四散,路牙子高出地面,接住了男孩凌晨三點掛在口中的話語:“四百牛!搖滾樂牛!北京牛!”
要吃羊蝎子的女孩張皇地四顧,死盯著空曠的街道,迷離的眼神中留住了北京的微涼春光。陳四百到底是誰,我們不必太過深究。
“再來一首!”昏暗燈光下的騷動一度掩蓋了陳四百的溫柔唱腔,“?!睂τ谝粋€獨立歌手來說并不是最好的褒獎,尤其對于剛滿27歲的陳四百。
四個小時前,這對路口男女的靈魂是綁在一起的。聲樂喧嘩中,副歌在地下酒吧緩緩流淌,“不平凡打敗平凡,不平凡的光亮,在城市里徘徊游蕩;風中散落的枯葉,拍打我漸漸老去的容顏”。
副歌的能量帶動了吉他、貝斯、電子琴和鼓,一陣鼓點過后,激昂的小號聲掩蓋了現(xiàn)場觀眾的忘情尖叫,這是一場長達四分鐘的樂器Solo,反而讓“?!弊衷诩磁d構(gòu)成的氣氛里,顯得粗俗且不合時宜。
萬能青年旅店的即興表演與四百樂隊并無太大關聯(lián),但Solo賦予主唱的遐想時間無疑是寶貴的。主唱陳四百是倔強且獨立的,尖銳的眼神里裝著她的全部倔強。十八歲為了音樂徒步從柳州奔襲來京,一人一琴的能量已然蓋過搖滾本身。
生命可以自我滿足嗎?需要音樂來幫助實現(xiàn)嗎?我的夢想究竟是什么?北京能承載我的夢想嗎?這四個問題從陳四百來到北京已然生根,至今她依然無法尋得答案。四分鐘的即興,陳四百并無參與,時間加速了陳四百思緒的迷離,時間的漫長讓她在舞臺——循環(huán)踱步。周圍的喧嘩無法擾亂她的專注,音樂、自由、生命、夢想、愛情、歸途等坐標系接連灌入陳四百的身體。某個瞬間,陳四百回想起家鄉(xiāng)的山水,但廣西的山再綠、水再清,也解不開她纏繞的人生。舞臺上思考的間隙,腳步愈發(fā)沉重緩慢。
大約兩分鐘的時間,伙伴的嘶吼伴著類似英倫安慰劑樂隊的合成器擊打,散落至地下酒吧的角落,后排的歌迷此時已完成數(shù)次的身體沖撞,音律的高潮和樂迷身體的動作形成了一致。蘑菇頭女孩甩開身旁的男伴,借助周圍的哄鬧尖叫,女孩邁出右腿,瞬間跨上舞臺、跨入陳四百沉思的領地,樂手和樂迷共處封閉的空間內(nèi),思維平行的散漫、平靜襯托了狂歡。聽到最喜歡的英倫樂隊的旋律,陳四百身體稍微一顫,盯著右側(cè)的貝斯手,她的抽搐并未引起所有人的注目。
“陳四百,牛!”面對所有人,蘑菇頭女孩在極速俯沖中,完成了身體動能的釋放。年輕的身體在花花綠綠的胳膊中蕩開。循環(huán)飛行后,女孩被諸多花臂保護得完好如初,安全降落,濃烈的香水味伴著汗液,布滿整個地下酒吧。
三
北京為本次巡演的終局,陳四百把搖滾帶回了始發(fā)地。凌晨四點北京的迷離,是搖滾樂賜予的,歌迷不懈的夜半狂歡、癲狂醉態(tài),陳四百只在北京見得到。從家鄉(xiāng)柳州到桂林、到長沙、再到合肥,借南京東進上海,走出長三角、四百樂隊取道京滬高鐵,駛?cè)肴A北平原的夜幕?!皶r間的旅人”全國巡演的最大收獲,莫過于完成了對石家莊“搖滾之都”花名的印證,這座城市名為“Rock Home Town”。但在無疆酒吧演完后,陳四百卻發(fā)現(xiàn)搖滾精神在這座城市略顯干癟。拋去南方都市的忸怩作態(tài)不談,石家莊無力承擔中國搖滾樂迷的全部期待。
另一個巨大的收獲來自主唱內(nèi)心的變化。一駛?cè)氡狈酱蟮?,在南方巡演時的扭捏和謹慎不見影跡,華北平原自帶的狂野和滿足,搖滾樂原生的狂野和北方人的灑脫豪爽的性情,搭配陳四百向搖滾樂宣誓的臟辮,精氣神兒的高度統(tǒng)一正在陳四百的身體里醞釀。這給陳四百帶來了短暫的快慰,但一回想無法消解的自我困惑,自由的心流便開始迅速破裂。
舞臺一步一步循環(huán),一步一步掂量,音樂重復著老舊的和弦,陳四百的身體漸漸下沉。巨大的喧囂依然無法侵入陳四百的思維場域。背離貝斯律動后,最終跪倒在了舞臺上。返場完結(jié)、全員散場;爽快自由的樂迷和心重如山的陳四百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謝幕時陳四百依然背對觀眾,跪到最后一個鼓點滅亡,仍不起身。
陳四百并非天生的歌手,六年前在組建四百樂隊時,她的境況并沒有多好。糟糕的唱功、貧乏的物質(zhì)、業(yè)余的吉他、松散的樂隊,她正如散落北京的飄葉一般,連如何落地都要選擇三個角度。空間拉扯著分裂感。搖滾樂的謎題并未得到解答。
第二天醒來已近下午五點,夕陽溫柔,頭痛欲裂;陳四百卻記不起昨夜的完整閃回。侵蝕陳四百的疲憊并未因長睡眠有所緩解。驚醒陳四百的是一陣鬧鈴聲。演出第二天徹夜喝酒,是四百樂隊的儀式感,也是樂隊六年間形成的生活慣例。
恍惚間,陳四百已四瓶福佳白下肚,樂隊全員并未發(fā)現(xiàn)陳四百狀態(tài)的異常。
“搖滾樂有什么用?”陳四百把頭埋得很低,聲音從丹田蹦出。
“搖滾樂就是躁,干就完了,牛!”吉他手二馬咬掉啤酒瓶蓋,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對,就是躁!四百樂隊就是牛!”因為激動,貝斯手小剛把煙灰全彈到了袖口上。
“你問這個干嗎?咱們不是賺到錢了,而且在巡演的每個城市都賺錢!”鍵盤手劉兵接著小剛的話說。
“那我就問你們,現(xiàn)在做的是搖滾樂嘛?”陳四百顯然對伙伴們的回答不滿意。
“怎么不是?咱們樂隊就是最搖滾的,來自北京,根兒正苗兒紅!生在春風里,長在紅旗下,哈哈哈哈,哥們兒們走一個,為了搖滾樂!”小剛為了喝酒,把大半截香煙甩到四百的鞋子上。
“我說正經(jīng)的!都別給我藏著掖著!”陳四百的臉迅速漲紅了,丹田的音量蓋過了周圍所有人。
“你今天不太對??!四百,分錢分少了還是咋的?曲子是你編的,樂隊是你組的,名字都是你取的,你到底想咋的,都給我好好喝酒,不行嗎?”吉他手顯然不耐煩了。
“都別吵了好好喝酒,哥幾個都沒事兒,二馬你也少說兩句!四百你少喝點,別談些題外話,后天咱們得還去天津,去之前先把賬結(jié)清了!”鼓手李衛(wèi)此時已站在二人的分界線上。
“我只想問,咱現(xiàn)在做的是真正的搖滾樂嗎?”放下福佳白的陳四百心念未動,直勾勾盯著二馬,堅實的眼眶愈發(fā)堅實。
“是!今天你到底犯了什么病?不是又能咋的?急眼給誰看呢?就算不是搖滾,還不是你帶偏的?你能把我咋的?”迅速起身的二馬噴火的瞳孔在酒精的催化下,布滿血絲。
“不是,你們就滾!”陳四百俏臉猶如一塊紅布。
“去他的搖滾樂!本身就是偽搖,別一個個在這兒裝!我們演的什么破玩意兒,我們每次排練心里不清楚嗎?山羊皮、電臺司令、地下絲絨、槍花全都給我抄!抄出來了就成我們的搖滾樂了?就成四百樂隊了!糊弄誰呢?有靈魂嗎?凈糊弄那群臺下喊‘牛的吧!”一連串話語不見任何間歇,陳四百原本細嫩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
“有自己的東西嗎?還四百樂隊最搖滾?都是胡扯!”啪的一聲,酒瓶玻璃在陳四百腳邊散落,如天上的群星!
貝斯手擼起袖口、帶著怒氣走到陳四百跟前。
“你一個玩民謠的,有什么資格談?chuàng)u滾樂!前幾年你彈得是什么玩意兒!沒我們,你還在東單地鐵站撿垃圾呢!學會摔東西了是嗎?什么德行!不是咱們哥幾個帶你賺錢嗎?跟我們發(fā)火你還不配,爺今天告訴你,這是北京!我們就是搖滾!要讓我們滾?您配嗎?”
一段絕望的沉默重擊了陳四百。
“我不配!我滾,行了吧!我錢也不要了!誰也別玩兒了,去他的北京!去他的四百樂隊!去他的搖滾樂!”一串嘶吼之后,淚水浸濕了陳四百的嘴唇。
這是四百樂隊最后一次團聚,狂歡的慣性被憤怒糾偏,尖叫、爭吵和玻璃碎裂的聲響覆蓋了北京一夜的一女四男。每每回憶起樂隊分崩離析的激烈場面,陳四百總是無法記起陪伴她六年的四個男人的樣貌;散伙時說的狠話如北京的晨風被迅速遺忘,只有嘈雜、尖銳的叮當聲占據(jù)她的腦海。
四
西北的黃沙鉆進陳四百的右耳。她不得不稍停動作,用力、專注地掏右耳朵,順帶抖落肩上的黃土。樂隊解散近七個月,時間掩埋了四百樂隊在陳四百身上的痕跡,陳四百的靈魂并不輕巧,短發(fā)散落到臉頰兩側(cè)。三個月風吹日曬,讓新的臟辮已從陳四百頭頂生成。沿著破敗的小路,陳四百進入了心念已久的甘泉村。執(zhí)拗地串了八戶人家后,終于在第九戶有了著落!
“馬克西!馬克西師傅對不?你要找他干什么?往前看!前面小路看到?jīng)]?往前走!你再去問人吧!”魚尾紋塞滿村民的眼角。
“恁問他干什么!他早就歇菜了,教的徒弟不成氣候,賺不到錢!年紀大了,兒子十年不回來!年輕時亂收,收的全是瓜慫。彈又彈不出來,敗家最在行!我看恁還是別去了!”
“左拐再右拐再左拐!”村民抬起手臂一指便歸去了,不再多看陳四百一眼。
房屋的排列比前排更無章法,泥瓦從邊緣滲出來,朝陽之下的老房活力全無。羊群封鎖了村內(nèi)的黃土小路,構(gòu)成陳四百抵達真理的最大障礙。
狹長的小路配合羊群的反向阻力,迫使陳四百遲遲無法邁開腳步。散漫無序的羊群如朵朵棉花糖一般,吸納了陳四百躁動的能量。日光徹底沒入雙眼,山羊才勉強退場。
在陳四百斜身跨過羊群的瞬間,琴囊撞到一只羊的頭顱,嬌嫩的“咩咩聲”在寂靜下尤其刺耳。
矮黃土砌成的庭院正等待著陳四百,門鎖被砸開,耷拉在木閂上??壳暗囊豢昧鴺湟呀?jīng)枯死,枝干在重力下無規(guī)則地傾倒;旁邊的一棵瘋癲的刺槐葉子垂入黃土,黃葉包圍著僅剩的三五片綠葉。順著庭院內(nèi)部的小土路,陳四百繞過最后一只“攔路虎”。爛鞋頹廢地躺在院內(nèi),開線破損的缺口里灌滿砂礫,如被孩童捕獲的羊羔,仰視著闖入者的側(cè)影。
“廣西柳州民謠歌手陳四百,貿(mào)然拜師!求馬克西傳我琴藝,我定把您的本事發(fā)揚光大!”陳四百的嗓音不染風塵,屋外不順從的山羊被搖滾女聲震退,它們用“咩咩”聲回應陳四百的懇求,室內(nèi)寂靜如常。
“廣西柳州民謠歌手陳四百,貿(mào)然拜師!求馬克西傳我琴藝,我定把您的本事發(fā)揚光大!”第二次陳四百肩膀抖動著,身體配合琴囊,雙腳甫一蹬地,在地面濺起一陣黃色的波紋。波紋散去后,室內(nèi)的寂靜持續(xù)了更久,但陳四百不再往前跨一步了。
抬頭望了望天,緩緩深吸一口氣,氣息隨著胸腔,被陳四百順勢帶到了腹腔。
“廣西柳州民謠歌手陳四百,貿(mào)然拜師!求馬克西傳我琴藝,我定把您的本事發(fā)揚光大!”話語被狂風裹挾著,吹進了隔壁人家的瓦房頂。
再一陣大風吹過,散落庭院的破鞋飛舞起來,鞋子穿過陳四百的頭發(fā)、風沙再度灌滿了她的右耳。巋然不動的四百,如一幅靜止的沙畫,耗掉西北荒野的所有清晨。
“這是誰家的女娃子站在這兒!莫不是上次恁家跑掉的偷雞賊!膽子大了,白天都敢來!老馬,恁可別再讓她跑了!有我?guī)晚?!上!趕緊過去,我去抄家伙!”一道渾厚的嗓音把陳四百拉回世俗。
“瞎嚷嚷啥!你走!偷我家的雞,我自己來對付她!”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那老馬你注意點兒,別再著了道!有事兒就喊我!”說完,一陣腳步聲漸行漸遠。
陳四百的心念跟著附近的風沙,活絡起來。沒等對方上前,陳四百便轉(zhuǎn)過身,快步走向了唯一的在場者:“廣西柳州民謠歌手陳四百,貿(mào)然拜師!求馬克西傳我琴藝,我定把您的本事發(fā)揚光大!”
老者如大部分西北農(nóng)人一樣,五指寬厚粗糙,任斑紋肆意覆蓋,面龐堅韌滄桑,稀疏的前額頂著一團白黃夾雜的毛發(fā)。對陳四百的警惕,讓老者的眉毛呈兩道壟溝狀,他順手抄起墻邊的鐵鏟走向陳四百。
“偷雞賊,這次是你送上門來的!還逃不逃?”
“廣西柳州民謠歌手陳四百,貿(mào)然前來民樂縣拜師!求馬克西老師傳我琴藝,讓我陳四百把師門發(fā)揚光大!”
“你是我的人生理想,你就是搖滾樂本身、我心中的一道光!”
話音剛落,沒等陳四百欠身,一夜的疲憊使她腳步虛浮,陳四百輕盈下墜,嘴角上揚,仿佛已在黃土地上,找到兒時丟失的安穩(wěn)。
深夜,星空照亮陳四百的身軀。幕天席地,她被快樂的黃土裹住。缺水缺糧、與雞同坐、徹夜無眠,陳四百的精神故鄉(xiāng),不在柳州,不在南京,不在石家莊,不在上海,不在北京,不在深圳,而是藏于西北大地上一間由黃土堆成的老庭院內(nèi)。
五
“柳州!女娃子,恁是從柳州來嗎?柳州是哪里?俺只聽過蘭州!”馬克西粗糙的右手從大碗里抓了一塊兒羊肉,遞給茫然四顧的陳四百。
“您老人家客氣了,我從北京來,在北京將近七年了!”
“北京好!我的三徒弟、五徒弟、六徒弟都去了北京!去了就不回來了!你咋想到我們村兒來了?”馬克西開啟了另一層疑惑。
“我來拜師,向您學琴!學真正的民謠,學真搖滾!”
“啥?恁跟我學?女娃子,我沒聽錯吧,我跟恁學還差不多!你是北京來的,大城市!恁教我還差不多。我會哪門子琴!恁千里迢迢到這來,不會就為這個事兒吧?”
“搖滾都是假的,只有民謠是真的,我要跟你學民謠!我以前就是民謠歌手,可惜中途我把自己玩兒廢了!”
“啥民謠滾不滾的?我都沒聽過!恁看來恁找錯地方了,女娃子!我就會彈火不思,收了幾十個不成器的徒弟,沒你說的啥民滾、啥搖滾!我看恁找個地方吃個飯、就回去吧!我的琴清早拿出去賣了,咋個帶恁學!”
“賣了?你不彈了嗎?”
“彈了那么多年有啥用?雞被小偷偷走了,我拿什么過活!我都七十四了,指望誰個養(yǎng)我?賣了還能有五百塊錢呢!”說著說著,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帶動了周圍的氣流。
“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真正的民謠歌手!”
“恁說我聽不懂的話,我咋個回答恁!恁是什么又不是我是什么!我只會彈琴,彈琴!彈火不思!現(xiàn)在沒了琴,我啥也不會!啥也沒有了!恁聽懂了嗎?女娃子!”
“火不思算民謠嗎?”
“火不思就是火不思,不是恁說的什么民謠!恁再提什么民謠,我掌恁的嘴!”馬克西鎖住眉頭,憤怒寫在了臉上。
“恁還是走吧!我們小地方留不住你們大城市來的人!北京人你從哪來就回哪去,我們這風沙大,恁想留也留不??!想學琴我沒有,不想學琴我也沒有!”
“你沒有,我有!”
此時,馬克西已邁著緩慢的腳步,拉下屋內(nèi)的第一盞燈。強硬地回絕無異于斷絕了陳四百的生路,這位西北老人自清晨起,便無法理解陳四百的孤獨。
破敗的黃沙配上消瘦的身影,讓清晨的紅日愈發(fā)俏麗。凝望著庭院南側(cè)旮旯的空蕩雞籠,仿佛讓陳四百回想起昨日晨風夾雜的氣味。順便撣了撣頭發(fā)上的塵土,背上琴囊,走出馬克西的庭院。
夕陽早已落山,庭院依然空空蕩蕩。不經(jīng)意的羊群的叫聲,讓馬克西的老年過于寂靜。一輪滿月漸漸在黃土中升起,庭院灑下雪白似霜的零碎綢緞。踩著綢緞,陳四百回了馬克西家。一天的蹤跡成了秘密。一個硬紙箱蓋住陳四百的手心,箱內(nèi)微弱的“嘰嘰”聲,卻驚動了屋內(nèi)的腳步聲,伴著一連串的咳嗽,馬克西和陳四百在月光下打了個照面。
帶著雞群歸來的陳四百像一個王者,凝視著馬克西佝僂的背。
“雞我?guī)砹?!?/p>
“趕緊進來坐,別見外!”陳四百第一次被招呼進馬克西的正堂。茶壺冒著熱氣,為紙箱內(nèi)的小生命鼓掌。
“恁看這樣行不行?恁跟著我吃,我也不收恁一分錢。恁把它們養(yǎng)活,我就把我會的都教給恁!”
“養(yǎng)雞我不會,我只會彈琴!”陳四百眉頭微皺。
“好!木工的活兒恁會不?恁幫我修好雞籠,我養(yǎng)!”
“我只會彈琴!我就是一個歌手!”陳四百眉頭皺得更緊了,馬克西的臉也沉了下來。
“讓我看看恁的琴!”馬克西分貝聲顯然提高了。
琴囊的拉鏈順勢被拉開,這是陳四百來訪西北的唯一物件,它的光芒蓋過男人和女人。這件陪伴陳四百十年的寶貝,并沒有因荒原的蒼涼而蒙上一絲塵埃,琴身的深藍光澤在月光的映襯下,發(fā)出一陣陣歡快的鳴叫聲,正是琴的六根弦所賜予的生命。
但身體的歡愉并未持久,琴淪為七十四歲的馬克西施暴的對象;在陳四百低頭輕柔撫摸之際,六根中的兩根順著馬克西鋒利殘忍的菜刀應聲斷裂。寶貝的歌喉被馬克西切斷,鳴叫聲戛然而止。
寶貝死了,陳四百生長十年的生命就此完結(jié)。
六
野蠻的嘶吼瞬間蓋過紙箱內(nèi)微弱的叫喚!老者眼前一花,經(jīng)不住這道猛勁,踉蹌地摔出自家門前。身旁的紙箱順帶被老者的墜落絆倒,四散開來。一團團小黃雞屁顛屁顛地鉆出正房,鉆進庭院如水的月光中。
“師父,你為什么要我的命?”陳四百的淚水已止不住了。
“我是在為恁造命!恁才要了我的命!”躺在地上的馬克西朝陳四百大吼!
“我的命憑什么要你來造?”
“恁說憑什么!欺師滅祖!快扶我起來!明天的雞還要喂!”馬克西的身體開始顫抖。
“不造恁的命,你上哪找命去?不造恁的命,恁上哪找命去?”在馬克西的反復嘮叨聲中,陳四百漸止哭聲,隨老人一同進了破舊的瓦房。
偏房的床板跟鐵板一般堅硬,遠不像黃沙厚土那般柔軟。窄小的房內(nèi)三面漏風,但陳四百的動作陷入了沉寂。伴著風聲,陳四百享受著深夜大自然的恩賜。
西北的風是陳四百從未彈撥的和弦,風擊打窗沿時,吹出一個又一個奇異的音調(diào);風吹動瓦片時,聲音代替了音樂貝斯的和聲。來自大自然的即興表演,比起陳四百的前半生,更自由、更加捉摸不透。民謠和搖滾的執(zhí)念雖然還在,但自然的擊打聲顯然消解陳四百心中關于音樂邊界的疑惑。風就是音樂,它是大自然最動聽的歌聲。
一夜的月色和風,帶走陳四百身上所有的塵埃,但昨夜怒吼帶來的陣痛依舊讓陳四百在清晨隱隱不安。晨風溫柔,一堆小黃雞正圍著馬克西在庭院調(diào)皮地轉(zhuǎn)圈兒,失音的寶貝安靜地躺在門前的琴囊里。
“起得倒早嘛,恁叫啥名字?四百?對不!還生我的氣?我這是為恁好,火不思見不著咯,只能用恁的琴,我看恁就不是誠心來學琴的!琴都不能碰?!蓖愃陌俚鸟R克西面露怒色。
“我是誠心的,但這是我最后的寶貝,它是我人生的夢想!您懂嗎?”
“我看恁又在說胡話了,恁的琴多兩根弦兒,是彈不出來的!琴都不是個正經(jīng)琴,學個屁!我讓恁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琴!”馬克西脾氣又上來了,斜瞪了陳四百一眼,三步并作兩步回屋。不一會兒,他亮出一張破舊的黃紙,甩到四百的手中。
陳四百攤開黃紙,一把火不思透過紙張,??吭谒挠沂峙?。琴頸比琴身纖細修長許多,琴頭的花紋生龍活虎、縱橫交錯,四根弦配上粗壯的四根弦鈕,在陳四百的眼中,就像一只發(fā)育不良的畸形兒。
“喏,恁看看,琴是這個樣子的,不是六根,是四根,四根!而且恁的琴頭也不像話!我現(xiàn)在就能給恁來上一段,讓恁看看民樂縣最正統(tǒng)的花兒調(diào)!”
“師父你在說笑嗎?我的琴壞了,你的琴賣了,我怎么學?都說你厲害,算了,你去喂雞,我回北京吧!你琴都能賣,一輩子算是白活了!”
“恁咋又急了,真不識相!恁的火不思不是還在嘛,我說的就是這把!四弦,是我的看家本事!”
重塑的吉他被老者抱起。馬克西安坐于小板凳上,琴弦騷動、日光散漫,一股暖流涌入四百體內(nèi),五臟六腑活絡開。比起昨夜風兒拍打的自由,暖流不算溫柔,但在土地和陽光的牽引下,能量多了幾分堅硬和厚實。師父的四弦琴律,甚至讓陳四百想起八歲的一個下午,日光溫柔,姥姥坐在窗前,撫摸著她稚嫩的右手。
一陣彈撥,馬克西的情緒被聲線帶入高潮:“黃河的水干了,媽媽哭了;羊和牛都丟了,我魂兒丟了;尕妹妹的衣裳丟了,我的心兒也丟了!”歌詞單調(diào)、微少,在緩慢的唱腔之下,緩慢唱完。
近三十分鐘的即興彈撥一度讓他忘乎所以。馬克西混如初生,和這片荒涼的土地融為一體;琴弦的斷碎、身體的衰老配上庭院的衰敗,三種力量擊穿陳四百的淚腺,舊黃紙被四百捏成了碎片,消散在風中。
七
一年一晃而過,三十只雞有了兒子、孫子和曾孫。雞賣出去五次,庭院的小方圓依舊被群雞塞滿,飛翔的破鞋頭已不見。角落的雞籠跟著雞群一起長大、衰老,破敗的窟窿安上了鐵絲網(wǎng)、柵欄和木棚頂,以上構(gòu)成外人入侵雞群的屏障。自陳四百來到甘泉村,偷雞賊便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陳四百在西北的一年,長發(fā)垂肩、手心的老繭一日厚似一日,喂雞、練琴、做木工占用了她的日常。一張八仙桌、一個衣柜、六條長凳、六把椅子和一把火不思,是陳四百拜師所賜。
賣了琴,老人雙手丟了屏障,但陳四百順理成章解決了老人的生存困惑。起初,陳四百是笨拙的,釘子釘歪、刨子拿反、錘子敲到指頭、銼刀割傷手掌,錯誤反復但都不持久。一個月后,陳四百可以左右手互換,釘、錘、刨、銼在十指靈動的變換中似魔術(shù)般華麗,卻比魔術(shù)實用,仿佛對于勁道的拿捏與生俱來。
四月十日那天,是陳四百最后一次割傷拇指。兩個月后,陳四百已不再練琴唱歌,沉迷于木器的雕琢,身體擺動幅度越小,雕工越精致。她用不了兩天便可打出一條長凳,且新物件多了一層花紋,花紋的樣子如風和沙堆出的溝壑。凳子四腳穩(wěn)固堅硬,凳面如那一夜月光灑下的白綢緞,柔軟純凈。朽木經(jīng)陳四百之手,跳躍著靈動。
自陳四百成名起,曾欲主動捆綁的男子,每日黃昏便跑到馬克西庭院,求四百造衣櫥、造八仙桌、造木箱、造衣柜、造窗戶、造房子,工期結(jié)束那天,他送了陳四百一匹棗紅色的野馬當謝禮。野馬沒掌蹄、沒配鞍,自由若風。
四個月后,陳四百開始雕樂器。為了這個特殊的新生兒,四百跑遍了所有村落。白天騎馬風塵仆仆,夜深歸途寒星點點,屋內(nèi)的擊打聲蓋過風聲。收集的樂器圖樣五花八門,一個弦鈕的、三個弦鈕的均不少,琴箱干癟占多數(shù)、琴箱飽滿的圖樣依舊不在少數(shù),而馬頭琴、口弦、二胡和冬不拉的設計圖被一股腦兒收編帶回。
看到滿屋的樂器圖紙,馬克西金口即開:“一把就夠,又不是讓恁打十把!”
八個月后,陳四百褪去“探路者”牌登山套裝,換上了粗麻布上衣和闊腳褲,任頭發(fā)自然生長。麻布寬大厚實、紋路簡單質(zhì)樸,配上略帶高原紅的面色,說她是甘泉村土地里生長出的姑娘都不過分。為馬克西做出火不思后,手中的活兒漸漸緩慢下來,新火不思并不著急開光,它安靜地懸在正屋的墻上,如一雙眼睛,凝視老人日漸衰老的靈魂。
清晨喂完雞,陳四百常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院內(nèi),任風沙吹打面龐、亂了發(fā)梢。后來在一次聊天中她親口告訴我,她在聽土地的聲音,但我始終覺得她是在聽風。對,每夜敲打她窗沿的風,陪她一起看日月星辰的風,陪她駛?cè)肴A北平原、穿越鼓樓東大街的風。音樂,來自土地,也來自風,來自大自然靈性的恩賜。
八
西北之行在兩年后畫上了休止符,陳四百離開了甘泉村。在拜師三個月后,師父沒有一天不在攆她走,師父的話讓四百并不開心。“你是我唯一一個女徒弟,雖然恁是女娃子,但我把我會的都交給了恁!恁比我多所有徒弟加起來都要強,彈得準、唱得也好,但恁還是走吧!因為我沒有東西教恁!恁跟我久了話也不會說了,現(xiàn)在,就是白耽誤恁的青春!”
做完火不思,陪師父過完壽辰,老者依舊不依不饒,話語中與日俱增的厭惡感,生出對關門弟子巨大的抗力。但陳四百如一棵樹,在西北生了根。
師徒二人生命的流轉(zhuǎn)滋潤陳四百的長發(fā),她長發(fā)過膝,任由恩師訓斥。披頭散發(fā)如常,修繕庭院如常,騎馬喂雞如常,一日黃昏,她丟棄馬兒和雞群,在院中悠然蕩漾。嘴里哼起她某個清晨,闖入村落的那首調(diào),輕聲慢吟:“牛拉著車咯,車轱轆轉(zhuǎn)呀,繞壞了,路過的少年!”
那日黃昏,風卷走了鄰居家的所有房屋、所有人和所有牲口,留下一片隆起的黃土,如木器的花紋。
雞,養(yǎng)活了陳四百的余生。余生的每一個黃昏,陳四百必現(xiàn)身于自然,聽風、微笑、回歸。
陳四百的細微變化與老者形成隱秘的互動,隱秘在于它只發(fā)生于黃昏和夜晚。白日的陳四百是沉寂的,夜晚的陳四百是放縱的。對調(diào)的時間,構(gòu)成了二人生命習性的反差,老去的年華追不上年輕的背影。生命的時差讓老者無法及時訓斥到陳四百。
一旦陷入沉默,生命能量的消耗,由旅者迅速轉(zhuǎn)移至老者。之后,老者經(jīng)常徹夜不眠,盯著柳樹般堅硬的陳四百。十個月后,除了風聲,庭院內(nèi)已不見任何聲響。柳州人在西北放任自流,如在黃土地里生根的樹安靜的樹。
陳四百走的時候,把第二生命留下,琴盒如一口無邊無際的黑洞,裝下所有中國村落的木器。
為師父立下衣冠冢的那天,陳四百剃掉了所有長發(fā),發(fā)絲被安放在那棵枯爛的柳樹下。師父的身體是隨風消散的,沒有任何痛苦,此后那只藍琴不時發(fā)出嗚咽聲,伴著庭院沙啞的自然之力,二者共吟一首歌謠。
“黃河的水干了,媽媽哭了;羊和牛都丟了,我魂兒丟了;尕妹妹的衣裳丟了,我的心兒也丟了!”
臨行前,陳四百用深藍為精神故土彈了一曲鄉(xiāng)謠,彈唱的聲音和大自然已無二致。搖滾樂憤怒的聲帶,最終消解在風中。
終
初夏清晨,張掖火車站通道口的兩位安檢員在盤問一位光頭素顏、身騎駿馬的女子。
“姑娘,恁背著的盒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
“火不思?!?/p>
“火不思是什么?”
“一種樂器,可以彈的?!?/p>
“你打開來看看!我咋從沒聽過呢!”
黑盒子被打開,一把四弦琴在安靜沉睡,無畏外人的驚擾。
“什么火不思,這不就是一把吉他嘛!好了,沒有其它行李了吧?快!下一個!”
女子騎馬穿過通道,坐上了Z758從張掖到石家莊的火車。入夜,陳四百雙腿筆直,枕著野馬的鬃毛入眠。
十五個小時的顛簸,旅者在深夜回歸華北平原。上次踏足這片土地是她的前世。搖滾之都燈火通明,火車站傳來竊竊私語:看她的打扮像回族人不?還背著一個大黑盒子。哪里像?這分明是藏族!哪門子藏族,這分明是苗族!我看你才是苗族!她騎的是牛還是羊?我看是一頭鹿。我看就是羊,純種的高加索綿羊!
女子充耳不聞,走向火車站旁的“錦江之星”酒店。翌日黃昏,野馬livehouse迎來了一位陌客。
“姑娘,你找誰?”
“我找你們的老板劉笑天!”
“你有預約嗎?”
“沒,說我是陳四百就行。”
“嘿,陳四百!這幾年去哪兒了?”
中年男子戴著一個大頭娃娃樣式的面具,快步走近四百,表情藏在萬千變化中。
“劉哥好,給我準備一場新的演出,一周后您看行不?”陳四百的眼神閃爍跳躍。
“你咋剃成光頭了呢?四百,這是模仿王韻壹呢?我都多久沒看著你人兒了,難不成還出家了?對了,聽說四百樂隊散伙,您現(xiàn)在還玩兒搖滾不?前幾年可躁了,知道不?您是不是又改成民謠了?民謠市場現(xiàn)在起來了,什么《南山南》啊,《董小姐》啊,《春風十里》啊,老火了,你肯定都聽過!如今民謠賺的錢并不比玩兒樂隊少。我要早知您換曲風了,就不安排其他人了。都是老熟人,以咱們的交情明天你演一場我給你酒水加提成行不?風格隨您挑,但是必須得躁!擁抱、合唱、跳水、拉圈全都安排上?!?/p>
“對,我就是搖滾和民謠的全部?!?/p>
“中!這話我最愛聽!一周后,市民廣場見。記得早點來排練,給你組個民謠樂隊?!?/p>
和大頭喝到凌晨三點半,陳四百騎馬歸去。
排練時間定在一周后的下午兩點,陳四百至下午四點方才起身。馭馬在石家莊市區(qū)奔跑,和轎車、電動車、自行車互不糾纏,環(huán)繞石家莊內(nèi)環(huán)路三圈后,化為搖滾之都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又一個黃昏即將落幕,夜晚的黑洞席卷都市上空。馬兒被拴住,琴成了陳四百最大的牽絆。拉鏈應聲而開,黑盒內(nèi)部的全貌映入她眼簾。
微風拂面,空無一物。
極度驚慌之際,盒內(nèi)旋出的微風開始升騰,裹挾空氣中的絲絲沙粒,輕輕撫摸主人的耳根、面頰和發(fā)絲。
漸漸,風飄離陳四百的頭頂,散在搖滾之都的上空。風在拍打陳四百的面龐時,混入了一滴淚。搖滾之都如一面鏡子在滴淚,被空氣快速蒸發(fā)至無形。
至深夜,陳四百一個人喃喃自語:“城市、人群、搖滾樂和世間萬物終將離我而去,我也將化成風與塵埃,我是路過的少年,路過的少年?!?/p>
甘肅民樂縣一間破敗的庭院,院內(nèi)不見人聲,一縷縷長發(fā)被埋進了沙里。風吹動著院內(nèi)的枯樹,嗚咽聲陣陣,如一位老者的低吟淺唱。枝頭被三五片綠葉點綴,即將露頭的嫩芽泛著西北的黃。
李言,江蘇連云港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碩士。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武俠文學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第二屆紫金文化人才優(yōu)秀青年。作品散見于全國各大報刊,著有評論集《光影畫江湖:華語武俠電影史》,有作品入選《2021中國武俠小說精選》《2018—2019年江蘇省青年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