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省里有個與“精準扶貧”有關(guān)的征文消息。這是愛好文學的縣委組織部干部科汪科長劇透的。
心里有點癢爬爬的,可是寫點啥呢?留言了幾條微信語音,沒想到汪科長倒也爽快,說下周有個活動,全縣新提拔的十幾個“正科級”,由他本人帶隊到全縣優(yōu)秀“精準扶貧點”走一遭,一方面學習“二十大”精神,二來取取經(jīng)啥的?!皥笊缬浾呗铮烤蜎]想到‘抓活魚’啥的?”
接著,汪科長點了幾個地名。
這些地方,前一陣子也聽說過,類似精準扶貧奔小康搞得不錯,有的提前摘了帽……耳聞不如一見嘛。
一大圈跑下來,倒也抓了幾條“活魚”,筆記本記得密密麻麻,瞅了幾眼,心里頭都有點活蹦亂跳的。這時,報社派了新的采訪任務(wù),汪科長說:“行百里者半九十,這個小湯書記值得一見。要不,怎么把太平埂這一站作為壓軸呢?”
這個村子之所以叫太平埂,緣自一條環(huán)繞的土?。捍遄右拦⊥?,日子慢騰騰的,似乎圖的就是一個“太平無事”。
太平埂距離縣城幾十里路,一條大埂直抵城郊,若是有個領(lǐng)頭挑事的,也不至于至今還戴著“貧困村”帽子。前些年,縣城拉開框架擴容增面,太平埂似乎睡著了似的,一如既往是“城邊村”。
城邊村,那可不是捧著金飯碗討飯吃?少不了紅臉漢子們不服這口氣,只不過嘴上咕嘟幾句。有的還沒折騰呢,干脆“佛系+躺平”:有那個勁,不如外出打工,掙一個也是現(xiàn)錢,各人自掃門前雪么。
誰會想到呢,這只昏睡了N年的“金飯碗”,卻讓一個丫頭片子敲得咚咚直響。更沒想到的是,丫頭片子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還是外地人。
一開始,也有不服氣的,可是三說兩道,也擺不出一條過硬理由。有些年長的人出來抱不平了:“瞎說啥呢,看看人家湯書記,人家做的事哪一樁不服眾?”
于是,一開始有些質(zhì)疑的眼神,躲躲閃閃著,還納悶?zāi)兀旱降自趺戳??下派到村里的扶貧第一書記看著不起眼,怎么……還真有兩把刷子?
兩年前,前來赴任的小湯跳下農(nóng)用班車,腳一沾上太平埂的泥土,心里就感慨開了。
那天,阿娟帶著幾個村干部迎候這位“新官上任”。一進村部,阿娟遞過來的茶水還沒顧得上喝一口,小湯就像開了機關(guān)槍。阿娟驚呆了:這不是新來報到的第一天嘛?怎么她對村里的了解,自己好多都不知道呢?
兩個女人,阿娟四十好幾,小湯二十出頭。當初,大學畢業(yè)后考入“三支一扶”隊伍,鄉(xiāng)里來村里去,積累了一肚子“三農(nóng)經(jīng)”的小湯可是有備而來。這次與阿娟一搭上線,兩人就像是過了電似的,咕嘟嘟地直往外冒火,恨不得立馬將太平埂這一鍋冷水燒開了。
阿娟原是村支書,歲數(shù)能當小湯的媽。所以,當鄉(xiāng)里宣布小湯到任,阿娟表態(tài)時說得也大方:“太平埂是個貧困村,不承認也沒辦法,我早就不服這口氣了。請領(lǐng)導(dǎo)放心,既然小湯書記挑大梁,還是縣委組織部看好的苗子。我保證全力支持她的工作。”
看來,此行最后一站,落腳在這里,汪科長有點老謀深算。畢竟,小湯是縣委組織部的推薦之星嘛。一路上,汪科長介紹說:“當時,小湯的相關(guān)材料報上了上來,部里意見也有分歧,好不容易這才統(tǒng)一。沒想到,小湯來了之后,村支兩委一班人,真是干出了一番名堂。有一陣子,小湯的男朋友找了過來,喊她回省城?!毙以谑〕牵?jīng)報考過一家省直單位,筆試面試杠杠的。
“那陣子,小湯站在太平埂上,心里怕是一陣陣的不太平?!碑吘刮沂鞘袌笥浾?,知道太平埂這么些年就是擺脫不了一個“窮”字??h域經(jīng)濟盤量不足,青壯勞力外出打工掙錢,良田流轉(zhuǎn)給了種植大戶……只可惜那些沿著太平埂而建的商鋪,門前日顯冷落, “算到哪里,也是一筆虧本賬?!?/p>
算是“打個秋風”的我們這一班人,想象不出當時小湯的心思。看村部公示欄上那張青春洋溢的相片,這個95后女村官眉宇間透著一股堅韌,卻讓村民們難以相信這個“外來的和尚”。簡歷擺在那里,說破了天,不就是個學生娃?而且還不是本地人,遲早一天縮回城里,弄不好板凳還沒坐熱。
村民大會上,小湯只說了一句:“人在做,天在看。不甩掉這個‘窮’字,我不嫁人!”
有了這一句承諾,真是樂壞了我們新聞記者。一時,有關(guān)材料見諸報端不說,縣委組織部一度準備將小湯作為典型宣傳。比起太平埂村,省城可謂天上人間,她能六根清凈?這趟下來,到底是早晚會走,還是真的不走?或者說是見好就收?
前面的十幾個“精準扶貧點”一路跑下來,應(yīng)該說我們練就了一雙慧眼。對于采訪小湯,屆時我們這一班人也不是等閑之輩,一人說一句,哪怕你小湯就是三頭六臂渾身長滿了嘴,哪里招架得?。?/p>
不過,我們不是來勸架的。當然了,說服小湯的事,也只是個小范圍,沒必要搞得滿城風雨。汪科長笑了笑:“勸聚不勸散。哪舍得讓她走?但是,真要是扣住人家不放行,怕也是于心不忍?!?/p>
得,同樣的一句話,正反這么兩層意思,都讓汪科長一人說了。
結(jié)束了前面一個村子的參觀,看看時候還早,汪科長臨時起意,說順便把太平埂一道跑了,算是提前書寫“劇終”二字。這一趟下來,好些天沒了,那些家居城里的小年輕,有的熬不住了。眼看行程即將結(jié)束,正科男與正科女們有點興奮,特別是正科女們,好幾個都是做母親的,一天內(nèi)恨不得與孩子來幾次視頻。這些天東奔西走,家的掛念就像是拴在身后的一根繩子。正科女ABC等甚至還說:“明顯的小湯閱歷不夠,沒到我們這個歲數(shù)。這也太任性了,過頭飯好吃,過頭話可不好說。說出來如同潑出的水,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就是想上天,也要有人給她駕云嘛不是……”
汪科長這回也有了私心,路上精選了幾個正科男正科女,加上我和他,組成精兵強將似的“勸說團”:“其他人采訪阿娟書記與村干部。我們幾個就直接與小湯面對面,這不就OK了?”
決定前來探班,汪科長就與阿娟通了手機,后來想想不放心,又與小湯通了一次電話??墒牵斳囎娱L風浩蕩一般地卷進村部,卻發(fā)現(xiàn)除了一個值班干部,并沒有迎候我們的阿娟與小湯這兩位書記。
阿娟只是微信語言留言:“她在田野深處,還沒有找到小湯。湯書記的手機像是關(guān)機了。各位領(lǐng)導(dǎo)先在村部坐一會,我馬上趕回?!?/p>
眼看著天色將晚,聽說太平埂村的村干部們還在趕進度似地丈量土地,而且接下來我們追了幾個電話,村部那邊的電話居然一個也沒有打通。
下車的正科男女,加上我,十幾雙眼睛齊齊地求助著汪科長。汪科長笑笑:“大家先坐下來,把這些天的材料碰一碰。上面萬條線,下面一根針,村干部哪有不忙的?耐心等一等,反正最后一站了。要不,我們自己邊走邊看,說不定還有意外收獲。再說了,這里靠近城區(qū),晚上的大排擋還有快餐店什么的,算我請客,好事不要忙中起嘛。”
“有什么好整的?回頭認真領(lǐng)會就是了。材料的事,這不——還有報社大記者么?”幾個正科男與正科女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聽汪科長這么一說,大家有點泄勁。這些天一路下來,“扶貧村”觀摩了好多個,經(jīng)驗似乎大差不差,ABCD甲乙丙丁一二三四之類。大部分人想著早點回家,還有的人實在累了,這邊一說等一等歇一歇,那邊的沙發(fā)上就響起了鼾聲。
汪科長也沒計較,吩咐我去村部周邊走走:“一會兒阿娟書記過來時,你可以問問她。百聞不如一見,這個小湯還真是敢想敢干。組織上真有些擔心,怕她以后真的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
說是村部,其實也只是一兩間單獨舊樓,深陷田野懷抱。一出門,外面夜幕漸合,夜風拂過清冷異常。我提醒了汪科長,意思是讓他把那個布包抖開,好添件衣服啥的。這么些天,汪科長一直隨身帶著布包,也一直沒見他抖開過。
“那里面是個什么寶貝?”我問了一嘴,他也沒說。
好歹,太平埂也是最后一站了。汪科長只是笑了笑,一路上拉的家常都是小湯。那意思倒像是為我倆牽紅繩似的。其實,汪科長知道,我早就成家了,連太平埂的夜風都曉得我不具備資格,此時頂多只是一名聽眾。只是,汪科長知道的小湯,多是依據(jù)各級上報的材料。“你最好寫個非虛構(gòu)、精準扶貧題材的;我看這個題材很好,省里的征文可不可以往后挪挪?”
見我沒有表態(tài),汪科長還不忘介紹:“這個嫁不出去的姑娘,我看有點意思?!?/p>
“這樣吧,那……就在這里聊聊,不走遠?”我心里猶豫著,“這個非虛構(gòu)要是寫好了,是先給省作協(xié)交差,還是投稿到天邊邊的哪家著名雜志?要不,就給《伊犁河》好了?”
“寫得出彩了,給誰都行?!蓖艨崎L安慰了一句:“大記者,阿娟書記來微信了,說她在路上了,一會兒就到?!?/p>
“一個巴掌拍不響。小湯想干的事,想法一旦形成,只要村民獲益的,阿娟二話不說,那就是橫豎一個支持。
三個女人一臺戲。太平埂村支兩委的十來個干部多數(shù)是女的,誰能想到她們能把這出大戲唱得有模有樣?小湯雖說是下派第一書記,其實在她自己的心目中,還是認阿娟姐姐這個老書記。
不是么?扶貧第一書記,期限一般就是三年有的三年一走,村里的事還得由接班的村里人辦,有些村的老書記又得出山。如此說來,小湯想的是,能讓阿娟說了算的地方,自己不妨當一回陪襯,何必從中間插一杠子,晾人家三年風光?相比阿娟書記來說,小湯她一個外來的,有些場合的事,不必考慮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情面,臉子一拉,就能來個立竿見影。
這兩個人,紅臉白臉的,心有靈犀極了。
比如說開會。農(nóng)村人開會,稀稀拉拉的松散慣了,有時開著開著,這個沒來那個遲到,弄不好手機還響個不停。小湯有的是辦法,定下規(guī)矩一二三四。開會前,她提了只籃子,自己帶頭,所有的手機要么關(guān)機要么設(shè)置靜音或是振動,一齊丟進籃子,吊在會議室門口,會開完了才好各自處理。這樣一來,大家心里也急,會開得短不說,主要是效率有了保證。
再比如,前幾年縣里在太平埂一帶搞過系列招商活動,也有村民腦子活泛,沿埂房子改裝成了商鋪,有的對外出租還收了點錢。這些年受疫情影響,招商力度不如從前,一位黨小組長家的門面一度租不出去,于是就想奉獻出來,給村里做黨務(wù)活動室。小湯一聽,這主意好,如今‘空心村’難免,村支兩委就是有了再好的主意,到頭來還是依靠人手來落實。既然房子空了,做活動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出點效果。這方面小湯有些人脈,縣城里好幾位書畫家同學,有的還是閨蜜,微信群里點了幾下,沒過些天,就有些中字號協(xié)會會員書畫家愿意下村走走。一來現(xiàn)場免費教學,為孩子們辦班;二來孩子們的繪畫作品一一畫在墻上,江南水鄉(xiāng)氤氳活靈活現(xiàn)。趕巧的是,許是縣城這些年憋屈得太久了,新的規(guī)劃藍圖就是拉開城市框架,這一帶要大規(guī)模開發(fā)的消息不脛而走。村里沿埂而建的那些房舍借勢整合一新,一律改建成商鋪、酒店與農(nóng)家樂之類的經(jīng)營房,而且所有經(jīng)營由村里統(tǒng)一管控,一部分村民自動轉(zhuǎn)變成了股民。
全縣第一家吃了螃蟹,‘村民變股民’模式成了全省獨創(chuàng)。一到年底,這個村由當年的股改第一村,成為分紅第一村。阿娟被推舉為董事長。要知道,好多年前她剛當村支書那會,見到縣長下村調(diào)研,阿娟說著說著就掉了淚。當時不是感動,也不是委屈,就是看到縣長好不容易下來,還到了她們這個村,可她這個當村支書的匯報時不知道先說哪個后說哪個,一時急得眼淚叭嗒叭嗒的?!?/p>
“原來,我總是想著,只要一心為大家做事,哪怕不開工資也開心,不愁大家勁不往一處使;現(xiàn)在想來,還是小湯書記年輕朝氣,腦子想得遠。說一千道一萬,村民富不起來,我這個當書記的再怎么儉省,村民腰桿直不起來;手里沒有票子,口氣再怎么硬在嘴上,膽子卻是虛的?!睂τ谖业膿鷳n,汪科長一度也想解釋一二,可是阿娟書記這一番話說得堅定。想想人家急匆匆趕來,面對著縣委組織部,還有一群正科干部以及我這個市報記者,不是心坎上的話,人家有必要說得這么動情?
“小湯書記,真的不想回省城?上次,不是說男友攤牌了嘛?還有,她是不是真的扎根,真的不怕嫁不出去?”這是我最擔心的事。畢竟,這樣的采訪報道見諸報端,或者人家小湯一時腦子發(fā)熱,一旦有了白紙黑字,多多少少會有負面效應(yīng)。
“這個,你只能采訪當事人了?!币驗橐粫r與小湯手機聯(lián)系不上,汪科長只好中斷了和我的聊天。
阿娟說:“這幾天,村里對所屬土地田畝還有宅基地等統(tǒng)一進行丈量。村干部分片承包下沉一線,人員撒得太開了。她的手機忙個不停,這一時刻肯定是沒電了。對不起,一時半會,難以招呼到她。不過,我們在村工作群里呼了幾遍。”燈光下的阿娟,似乎有了些抱歉,不時往遠處望了幾眼。遠方是無邊的田野,星星點點的燈光眨著眼睛,那應(yīng)該是丈量組自帶的手電筒,或者是攜帶的充電小礦燈。
正說著,村微信工作群里有了消息。那是與小湯分在一個組的一個村干部發(fā)的,說他們還得有一陣子才能忙完,同時還發(fā)來了定位。
“那就過去看看,現(xiàn)場采訪?”我立馬來了興趣,想請阿娟前面帶路。汪科長說了句:“這里還有一批科長們,這一幫子人要有個照應(yīng)。阿娟書記先在這里介紹一下,看看找一個人陪大記者過去一趟?!?/p>
陪我前往的村干部,是一個面相帥氣的小伙子,這在太平埂村,像是國寶級的稀罕。那個村干部三十多歲的樣子,成了家,只是有些老悶。
當記者的,見慣了南來北往的人,然而,在老悶面前,我所有的試探大多是往湖心里扔了枚石子,半天里若有幾圈漣漪泛起,那真是對得住我的耐心。
當然,我想了解的是小湯——這個將來極有可能嫁不出去的姑娘。前去找人的路上,有個村干部陪著,自然是個絕好的采訪機會。可是,我面對的卻是一個老悶,雖說比小湯年長了好多歲,直到走過幾道田埂,我才問出些眉目。
老悶說得也有道理:“其實,一開始我挺能說的,在村里當干部,不能說咋行?”
“那為什么,現(xiàn)在不說了?”
“主要是我們的湯書記太會說了。每次,我們想到的,更多的是沒有想到的,她三言兩語就說得那么透徹,讓人心服口服。自然而然的,這以后我也很少插話了,生怕說得不對,到頭來還要她在后面補臺啥的。本來她就那么辛苦了,可不能讓她再吃二茬苦,你說對么?”
“要是我說出來的,還不如一個小妹妹說的那樣有水平,不丟人么?”老悶又補了一句。
原來,這個老悶是個要面子的人。
“當然啦,人嘛,也不是十全十美的,難怪湯書記的那個從省城追過來的男朋友感情上會受不了。換成哪個男人也受不了的?!?/p>
許是小湯的光芒過于燦爛,或者是在村支兩委班子里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抑,與我同行的老悶,難得有個釋放的機會,居然一點也不悶地說開了,而且還點到了小湯那個男友的事。
以老悶看來,湯書記的那個男友還挺有耐心,條件也不苛刻,就是不想讓小湯窩在太平埂?!氨緛?,說好了,三年村官調(diào)回城。這下好了,上面不放,她自己也不想走……人家那個男朋友,再好的耐心也等不急???”
“村民們呢?關(guān)鍵是村民們的態(tài)度?!边@是我最為關(guān)注的。
“怎么說呢,這兩年,家家戶戶得了實惠,現(xiàn)在要是上級來驗收,我們真的可以摘帽了?!崩蠍灴邕^一個土坎,又返過身,伸手回拉了我一把。“你讓我們怎么說?湯書記在這里,真的是好,哪個舍得讓她走?要是她一直蹲在村里,不找男朋友,這不耽誤人家青春?她自己倒是不在乎,可是阿娟書記她們,還有我們村干部們,甚至還有村里的一些長輩見了她,哪個不替她著急呢?!?/p>
我正想繼續(xù)問個什么究竟,前面不遠處,一盞手電光柱照了過來,像是白棍子捅了我一個驚奇,原來是一個對著我們走來的女人。老悶正要招呼,只見她手指豎在嘴唇上,做了個噓聲表情。
這時,我倒看清了,同時也聽到了,不遠的草垛旁邊有了輕輕鼾聲,在夜空里回落得極有規(guī)律。打鼾的居然是個女孩模樣,鼾聲分貝還真不低,只是夜光下一時看不真切。在她的身旁,還半臥著一個婦人,像是有點顯懷。那個孕婦守在那里,揮舞著手里的一條手絹,像是替那個睡熟的女孩,輕輕地驅(qū)趕著蚊子。
仲秋季節(jié),蚊蟲嗡嗡飛舞,田野里司空見慣,要不是瞌睡熬到這步田地,一個年輕的姑娘家哪能在野外睡得如此香沉?
老悶的手指,悄悄地點了點。那個意思我懂了:村里的婦女主任守著的這個熟睡的姑娘就是小湯。
難怪我們幾個電話,都顯示“已關(guān)機”:原來,她的手機,真的沒電了。
悻悻返回的路上,老悶像是說累了,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
好在,我還是知道了,這三個一直還沒有回到村部的女人,是小湯所在的那個丈量小組的。這一天忙下來,雞叫挺到鬼叫,哪個能挺得住?后來,我們了解到的是,走到那個草垛跟前,看到那個孕婦有些累了,另一個人就提議歇一會。于是,三個女人就坐了下來,只是孕婦一口氣還沒有喘勻呢,小湯倒是呼呼地睡著了。
到底是年輕人,瞌睡大一些,一時熬不下去倒也正常。更何況這一陣子實在是夠她忙乎的,比如說這天一大早出來,人家還中途換了班,小湯書記卻一直釘在那里,中餐還是自帶干糧。
回到村部的時候,阿娟也沒問啥,只說了幾句:“小湯書記這一陣子確實累得讓人心疼,有什么要問的,問我也行。那邊由小錢守著,先讓她睡一會。我給小劉小錢倆發(fā)了私信,讓小湯書記能睡多久睡多久。她要是一醒,就會風風火火地趕來,你信不信?”
小錢是守在小湯身邊的那個孕婦,小劉則是那個打著手電筒的。
只是我意猶未盡。太平埂村這些年翻了個兒似的大變樣,小湯書記可是一號人物,這一趟下來,我們都沒有與真人細細聊過。一會兒,我們這個“取經(jīng)組”一上車,大伙兒都回縣城了,這是不是有點缺憾?
我悄悄地提了一句,想尋找一些小湯書記的工作照片,最好是不坐在辦公室的那種。阿娟說:“有啊,有啊?!?/p>
我們當場加了微信。阿娟發(fā)過來了一些小湯書記的工作照片,可能是因為手機抓拍的原因,還有的是沒有擺拍吧,小湯書記幾乎不在C位。這樣的照片,一時恐怕上不了我們報紙。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我有些疑惑,說起來小湯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95后,怎么面相如此蒼老?你看她那個臉龐,曬出的太陽紅,哪里像個女孩家?這都快趕上阿娟書記的臉色了,即使本報后臺編輯如何美圖秀秀,效果也不會太好。
倒是汪科長看出了端倪,說:“這邊的材料問得差不多了。要不,下次你專程來太平埂采訪一下?”
汪科長這么一說,守了好一陣子的正科男正科女們聞風而動,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開始登車。起風了,曠野里除了村部滲出的光亮,剩下的就是埂上那一溜煙的華燈齊放。那是漸成氣候的太平埂鬧市商業(yè)區(qū)。沒過兩年,這里自然形成一條街,商鋪多是酒店、農(nóng)家樂啥的,生意還挺紅火。
“要不,到那邊,就著那邊的背景照幾張相吧?!毙谐碳磳⒙淠?,汪科長這才抖開了那只布包。這時我才看清楚了,那是一面鮮紅的旗,上面還有一行醒目的標語,有點蕩氣回腸的范兒,宣告著我們此行的目的。“大記者,還得辛苦你,好好照幾張。小湯書記,你給她空個位置,回去PS一下?”
“那怎么行?”熱血涌上了我的頭頂,幾句快到嘴邊的話,想想還是沒有說出來。這樣的圖片報道,套路化臉譜化痕跡化;若是新聞報道真的需要類似圖片,我再殺個回馬槍,怎么說也不能PS一下小湯書記吧?
回到家里,真的好累。
當晚,也不知道怎么的,夢境說來就來。夢里的小湯聽說我去田間地頭卻沒叫醒她,很是自責:“大記者,實在是太累了。不管怎么說,是我工作不到位?!?/p>
我說:“算了算了?!笨杉热蝗思艺f上了,總該說點什么才好。不知怎么,話題就扯到省城男朋友身上。“這里更需要我啊,村官有啥不好?只要這里離不開我,男朋友嘛,散了也就算了。我心里放不下他,可人家要是心里沒我,上哪兒都成不了;他要是心里有我,不在乎天涯海角?!?/p>
“就是嘛,我從來就不擔心我們的湯書記會嫁不出去。說不定啊,以后湯書記的男朋友,早晚也搬到太平埂來一起干,這里才是青春與事業(yè)?!薄按笥浾?,你可別小看了我們太平埂這個村子,再往后看,再有幾年下來,省城的還羨慕我們呢。”看到心愛的人找準了位置,干得風生水起,比什么不強?”是草垛旁那個跑來向我報信的女干部,招呼也不打,插了一句話。
看樣子,這個村官也是能說會道啊,一個恍惚,我還以為是老悶?zāi)?。我想了起來,湯云,是這位小湯書記的大名。我們滿世界尋“云”不遇,哪知道人家“只在此山中”啊……
好久,小湯也沒吭聲。從側(cè)面看過去,倒是她的眉頭卻一直鎖著。一時,我也不敢再問一句,怕是一個美好的存在,讓我一聲叨擾會劃破了似的。
夢境里,我從村部那個方向望去,遠處萬家燈火,靜靜閃爍。
有風吹在臉上,一時挺沉醉的,讓我一時覺得似夢非夢。
如果真的是夢,但愿長夢不覺醒,豈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