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黃昏,暑氣漸消,暮色猶如巨大的飛鳥,緩緩降落至熱氣騰騰的村莊。我抬頭看一眼霧氣繚繞的天際,鼓起勇氣,一頭扎進(jìn)綠色的汪洋,尋找失蹤的母親。
這是八月,村莊被一望無際的玉米包圍。起風(fēng)的時候,整個村莊便化作一葉小舟,在洶涌的浪濤中若隱若現(xiàn)。小小的我,則似一只驚惶的飛蟲,伏在劍戟般狹長的玉米葉片上隨波逐流。
大人們借著傍晚的涼風(fēng),在密不透風(fēng)的玉米地里埋頭鋤草。小孩子們則趴在田間地頭,與蜻蜓或者天牛玩耍,累了倦了,便隨意地將它們短暫的一生終結(jié)。傻子坐在自家的庭院里,抬頭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四角的天空,發(fā)出神秘的喊叫。有時候他也會跑出門去,沿著村莊大道寂寞地行走,見到好看的女人,他就站住,盯著女人胸前鼓蕩的衣衫癡癡傻笑。女人看了心煩,撿起腳下的木棍,大罵著驅(qū)趕他。狗站在自家門口,眺望著巷口,那里始終沒有人來;它們便走出巷子,匯聚在一起,用饑餓的身體里僅存的氣力,發(fā)出茫然的吼叫。天邊最后一抹晚霞,在狗叫聲中微微晃動一下,繼續(xù)向深山隱去。
月亮早已掛在天邊,家家戶戶的炊煙還沒有升起。整個村莊的人仿佛都消失在玉米地里,忘記了人間時日。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秋天的戰(zhàn)鼓正隱約響起,這緊鑼密鼓的聲響催促著人們,一場搶收大戰(zhàn)即將開始。此時,人若匍匐在大地上,還能聽到遍地抽穗授粉的玉米,正從泥土里咕咚咕咚汲取著生命的乳汁。
我的身體也在發(fā)出叫聲,饑餓張開大嘴,將我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我放過一只覓食的螞蟻,站起身來,順著枝葉橫生的壟溝,看向玉米地的深處。因?yàn)闀炑#麄€大地都在我的眼前晃動。我扶住一株玉米,在窸窣的聲響中,側(cè)耳辨認(rèn)著母親的腳步聲。我聽到風(fēng)吹過成千上萬株玉米柔軟的花須,發(fā)出親密的私語。紅色的花須在熱烈地喊叫,黃色的花須在寂靜地歌唱,白色的花須仰望蒼穹,等待星空睜開無數(shù)閃亮的眸子。我還聽到飛蛾拍打著薄薄的翼翅,列隊飛回巢穴的聲響。一只青蛙從溝渠中一躍而起,將路過的蚊蟲吞入腹中。
但在千萬種聲響中,我只渴望母親的聲音,盡管她從未溫柔地呼喚過我。殘酷的生活榨干了她心中殘存的愛與暖。她在疲憊的時候罵我,像罵一條夾著尾巴討要吃食的狗;她在快樂的時候罵我,像罵庭院里惹是生非的牲畜;她在與父親撕扯后罵我,像罵該死的人生。一切讓她生出煩惱的事情她都破口大罵,以此對抗永無休止的瑣碎日常。母親這樣固執(zhí)地厭倦著我們貧窮的家,我卻依然將她視作人間的焰火,我要將世間所有的愛都拿來送給她。我來自于她的身體,這世間唯一的愛的源頭,我如何能棄她而去?不,我要緊緊跟隨著她,像一只撲火的飛蛾,耗盡平生氣力,守護(hù)住這點(diǎn)微弱的光,這必將照亮我漫長一生的光。
我于是起身,朝著大地上涌動的汪洋一聲聲呼喚:娘!娘!娘!我的聲音在寂靜的黃昏里傳出去很遠(yuǎn)。它們沿著壟溝曲折向前,先是碰翻了一片嬌嫩的草葉,而后驚醒一粒沉睡的蟲卵,繼而撫過一株醉酒的高粱,撞飛一枚飽滿的大豆?;爻驳奈浵伡娂婑v足,仰起小小的橢圓的腦袋,傾聽著一聲聲稚嫩的呼喚,慢慢消失在蒼茫的曠野之中。
此刻的母親,或許正在田地的盡頭埋頭鋤草,她的一顆心完全沉浸在辛苦的勞作中,忘了獨(dú)自玩耍的孩子。她并不關(guān)心我在做些什么,她生下了我,似乎就完成了上天賦予她的生兒育女的重任。她不喜歡孩子,當(dāng)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從未被父母溫柔地愛過,她因此也不知道怎么去愛自己的孩子。這一個接一個從她疲憊的身體上掉下的肉團(tuán),讓她覺得厭倦。他們將庭院搞得雞飛狗跳,將生活弄成一團(tuán)亂麻;他們催她衰老,讓皺紋早早爬上她明亮的額頭。她寧肯低頭侍弄莊稼,在麥浪中傾聽布谷鳥的歌唱,或者雨中去看汩汩汲水的玉米,也好過陷在孩子們無休無止的吵鬧中。也或許,她早已聽見我的呼喚,卻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只抬頭看一眼昏暗的天光,繼續(xù)彎腰勞作。仿佛我對她的依戀,是習(xí)以為常的蟲鳴,在她耳邊日復(fù)一日地響著,不會驚起任何的波瀾。
但我卻深深眷戀著母親,我要穿過茂密的玉米地去尋找她,我要牽著她的手一起回家,告訴她我愛她,一生一世都和她在一起,如果失去了她,我的生命也將黯淡無光,仿佛所有的星辰從夜空中消失。
我于是撥開綠色的波浪,一頭扎進(jìn)玉米田中。狹長的玉米葉片劃過我的肌膚,在上面留下深深淺淺的傷痕。泥土灌滿了我的鞋子,硌疼了我的雙腳。沒有刨掉的麥茬,時不時就扎了我的腳踝。一只青蛙躍過我的小腿,將我嚇出一聲尖叫。在田地的更深處,一切聲響都被隔絕,村莊化為虛無,天空也不見蹤跡,整個世界只剩下浩浩蕩蕩的玉米,我走不到盡頭,也沒有盡頭。我將被無邊無際的玉米吞噬,當(dāng)夜色張開巨大的帷幕,罩住村莊的那一刻,我這樣驚恐地想。
我于是放聲大哭??蘼曌矒糁裰氐囊鼓唬l(fā)出沉悶的回響。我在濃郁的夜色包裹中,像一個即將窒息的嬰兒,在母親的子宮里,用盡洪荒之力,發(fā)出最后的呼救:娘!娘!娘!
我的呼救聲最終換來了母親的回應(yīng)。她在不遠(yuǎn)的地方直起身來,疲憊地罵我:你娘沒死呢,哭什么哭!趕緊滾回家去,別在這里讓我心煩!
我不管這些,我只循著母親的罵聲,在玉米田里飛快地奔跑。此刻,什么都沒有這罵聲更讓我快樂,什么都不能阻礙我向著溫暖的懷抱飛奔。
仿佛歷經(jīng)了漫長的一生,仿佛疾馳了千萬里路,我最終抵達(dá)母親的身邊。她看著我滿臉的汗水和污漬,又開始無休無止地罵我。
而我,則羞澀地走過去,拉住母親的衣角,甜蜜地笑著。就像那一刻,我在愛整個的世界。
黎明,校園尚未蘇醒,晨讀也沒有開始,我和蘇在操場上散步。
這是初夏,空氣里飄蕩著花朵的香氣。淡雅的是月季,濃郁的是薔薇,溫和的是牡丹;還有一種清甜的,是隔壁人家的石榴花。再遠(yuǎn)一些,就在學(xué)校門口一望無際的大地上,五月的麥子已經(jīng)成熟,黃色的麥浪一直翻涌到天際。布谷鳥用嘹亮的叫聲催促著人們,收獲的季節(jié)就要到了。
我和蘇剛剛十四歲,在這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二。中考還沒有來,我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探討讓我們甜蜜又憂愁的初戀。
鳥兒早已醒來,在枝頭啁啾鳴叫。奔跑了一夜的太陽,還沒有抵達(dá)地平線。一輪輕盈的上弦月,像睡夢中嬰兒的睫毛,掛在遙遠(yuǎn)的天邊。萬千隱匿的微光,正努力地穿透惺忪的大地。一只蝴蝶扇動了一下翼翅,隨即合攏,返回色彩斑斕的夢境。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寂靜的。只有我和蘇的腳步聲,在沙土鋪成的操場上,雜沓地響著。
我們起初談起的,是剛剛吃過的早飯。一碗口感發(fā)澀的玉米粥兩個色澤陳舊的酸糗的饅頭外加每周從家里帶的咸菜。咸菜是用蔥花炒過的,富裕一些的同學(xué)還會在里面加一些剁碎的肉沫,那是讓我們艷羨到每頓飯都會流口水的“山珍海味”。
天剛蒙蒙亮,值日生就抬著一大桶冒著熱氣的玉米粥和一竹筐饅頭來到宿舍門口分發(fā)早餐。兩個女生正睡眼惺忪地抬著尿桶出來,碰到男值日生,有些害羞,低頭快步走到宿舍旁邊的小樹林里,將放置了一晚的尿液倒掉。其余舍友則從上下鋪的鐵床上跳下來,快速走在井邊,用力甩動吊桶,打一搪瓷盆沁涼的井水,匆匆洗臉?biāo)⒀?,再胡亂抹點(diǎn)雪花膏,便拿了白瓷缸排隊領(lǐng)飯。
冬天的早晨,天還漆黑,班主任會打著手電筒,監(jiān)督值日生公平分發(fā)。這時節(jié),天光早已大亮,小樹林里一片新綠。麻雀在枝頭屏住呼吸,專等值日生一走,呼啦啦飛下來,撿拾地上的殘羹冷炙。
每個人的饅頭和玉米粥的份量,是月初就按照飯票定好的。一個值日生負(fù)責(zé)念數(shù)量,另外一個負(fù)責(zé)分配。我吃兩個饅頭,比我高出一頭的蘇要吃三個。我的咸菜只浸了少量的油,它們像小小的木棍,雜亂無章地塞滿了罐頭瓶子。為了將它們切好,我為此還丟掉了半個指甲。蘇有兩個哥哥,便比我多一些寵愛。她的瓶子里裝的就是黃豆一樣小巧的咸菜丁,有時里面還會加入肉絲,或者芹菜、胡蘿卜、黃瓜、藕、土豆等等新鮮菜蔬。蘇睡在我對面的床上,近水樓臺先得月,我便時常可以蹭到她的“貴族”咸菜。有段時間,因?yàn)殚L期不食油水和青菜,我患了嚴(yán)重的便秘,半夜跑到距離宿舍很遠(yuǎn)的公廁,一邊仰頭看著朦朧的月亮,一邊痛苦地蹲到雙腳發(fā)麻。天邊泛起微光,卻依然沒有將石頭一樣堅硬的大便排出。蘇心疼我,便將那個星期所帶的肉炒咸菜,全部讓給我吃。但最終,我還是在某個有貓頭鷹詭異叫聲的深夜,羞恥地用手指將那些“石頭”摳出了身體。
我和蘇沿著操場,一邊輕聲說起這些久遠(yuǎn)的舊事,一邊憧憬著遙遠(yuǎn)的未來。藍(lán)青色的天空慢慢變成了魚肚白,然后是玫瑰紅、葡萄紫,還有橘紅、桃紅、金黃、火紅。這絢爛多姿、縱情燃燒的朝霞激蕩著我們。
蘇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愛上了一個人。他和我同住一個小鎮(zhèn),我們一起度過了開心的寒假,然后他去了南方打工。他寫信說,要一直等我畢業(yè)。你知道嗎,他有一雙俊美的眼睛,他只需看我一眼,我就深陷其中。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比我年長五歲。他來找哥哥玩,我在院子里一株桃樹下扭頭看他。他倚在廊下也笑著看我,又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們就這樣相識。那年的桃花開得格外熱烈,好像整個春天都在我家庭院里怒放。他帶我去河邊捉魚,將金魚放在水盆里養(yǎng)著,將草魚帶回家煎好了送我。他還有些害羞,說是送給我哥哥吃的,卻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多吃一些。我們還在麥浪里穿行,走到麥浪深處沒人的地方,他悄悄牽我的手。他的手溫暖有力,我握著它,便好像握住了整個世界。我什么也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擔(dān)心,我的心里滿滿的都是愛?!?/p>
這個靜謐的清晨,蘇的秘密颶風(fēng)一樣席卷了我。太陽已經(jīng)躍上枝頭,萬丈霞光灑滿了大地,溝渠、矮墻、甚至垃圾桶都涂抹上絢爛的色彩。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正蘊(yùn)蓄著無窮的力,等待風(fēng)帶它飛向遠(yuǎn)方。
我想起暗戀的語文老師,詩人一樣天真爛漫。他抽煙,喝酒,倚在窗前眺望的時候,像一尊高貴的大理石雕像。他有時并不快樂,講課會偶爾走神。他寫許多的文字,將它們認(rèn)真地謄寫在方格稿紙上,疊好后裝入信封,讓我送到附近的郵局。我是課代表,因此每天都能去辦公室見他,但每次走到門口,我的心都跳得厲害,仿佛即將經(jīng)歷一場山崩海嘯??此c女老師說說笑笑或彎腰輔導(dǎo)女同學(xué)作業(yè),我的心里便生出嫉妒??墒钱?dāng)他向我走來,關(guān)心我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能更好地學(xué)習(xí)的那個時刻,我又面紅耳赤,想從他身邊盡快地逃走。那是一場青春的動蕩事件,看似波瀾不驚,海面下卻有隨時會掀起驚濤駭浪的風(fēng)暴。沒有人知道我的暗戀,即便知道,也沒有人相信,一個丑小鴨一樣的姑娘,她怎么配擁有高貴的愛情?
我和蘇交換了彼此的秘密,就像交換了整個的一生。我們各自在對方的心里安靜地坐了片刻,便知道此后漫長的道路上,即便彼此走失永不相見,也不會忘記這樣一個夏日的清晨?,槵槙曔€沒有開始,我們牽手走在雜草叢生的操場上,忽然想要告訴對方一個動人心魄的秘密。
不遠(yuǎn)處的校園大道上,學(xué)生們正沐浴著陽光輕快地走向教室。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草尖上的露水浸濕了我和蘇黑色的敞口布鞋,這粗笨的千層底布鞋,將帶我們?nèi)ジh(yuǎn)的地方。
“畢業(yè)后你要去做什么?”我大聲地問蘇。
“我要嫁人,嫁給一直等我的那個人。你呢?”
“我要去念高中,然后讀大學(xué)。我要去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看一看整個世界。”我迎著朝陽,這樣響亮地回答蘇。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和阿加、大邵決定轉(zhuǎn)換戰(zhàn)場,從熱氣氤氳的火鍋店撤退,前往一家文藝酒吧。那里正有歌手,在唱我們年輕時喜歡的民謠。
我只是偶爾路過阿加和大邵的城市。許多年過去,一起讀書時曾經(jīng)有過的隔閡早已煙消云散,卻依然不想與他們重逢,仿佛老死不相往來是祭奠我們親密時光的唯一方式。我用忙碌填充著在這個陌生城市的每一分鐘,似乎如此,我就與過去的一段生活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即將離去的前一天的午后,我在窗前收拾行李,抬頭看到天邊一枚薄如蟬翼的月亮正與太陽遙遙相望。日月交相輝映卻永不能在一起,這人世間永恒的生離死別讓我生出哀愁。于是立刻翻出阿加的號碼,短信給他:我在你和大邵的城市,一起吃晚飯吧。
火鍋店里人聲鼎沸,我和阿加選了一個角落坐下來等待大邵。橘黃的燈光落在我們臉上,照亮了歲月留下的溝壑,也讓隱約閃現(xiàn)的白發(fā)無處藏身。起初,我們還面露矜持,不知道歷經(jīng)漫長時光后的相逢應(yīng)該說些什么才能跨越曾經(jīng)的鴻溝。隨即,我們就因彼此想要慌張掩飾卻又無法掩飾的眼角紋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震落了堆積在我們之間的塵埃,露出讓人動容的光。那時,我和阿加、大邵一起讀書,初次相見便在喧鬧的人群中嗅到彼此的氣息,這氣息稀有珍貴,像清新的紅松的香氣。此后三人結(jié)伴而行,每到周末便隱沒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或混跡于熱鬧的酒肆茶樓,再或前往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只為看一場壯闊雄渾的落日。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沒有太多世俗的負(fù)累,可以安靜享受讀書的快樂。校園里的銀杏樹高大繁茂,可以幫我們遮擋城市的喧囂。墻頭上總有一只貓躡手躡腳地走過,并在夜深人靜時發(fā)出鬼魅的叫聲?;▓@里的花朵正在怒放,風(fēng)掠過帶刺的玫瑰,篩下閃爍的光影。正午,整個城市都在蟬鳴中昏昏欲睡,三個人悄無聲息地溜出校園,在曲折的街巷中盡情游走。遇到酒吧,便折進(jìn)去點(diǎn)上一杯便宜的扎啤。有時彼此無話,只慵懶地窩在沙發(fā)里,安靜地注視著臺上閉眼唱歌的女孩,她那樣青春逼人,仿佛有無數(shù)可供揮霍的時光,真讓人艷羨。有時我們熱烈爭執(zhí),為已成煙云的過去和虛無縹緲的未來。爭執(zhí)過后便大笑著出門,繼續(xù)幽靈一樣在太陽下游蕩。天空以趨向永恒的藍(lán),在我們身后無限延伸。更遠(yuǎn)一些的天際正風(fēng)起云涌。
這是已經(jīng)逝去的時光。而今,世俗生活纏住了我們前往遠(yuǎn)方的腳步,肉身麻木衰老,眼睛日漸渾濁;回望過去,那段奢侈的歲月猶如鏡花水月,虛幻朦朧,夢中醒來,恍如隔世。
大邵姍姍來遲,只是因?yàn)榍f重地沐浴更衣,讓鏡中的自己看上去更年輕一些,也體面一些。他生性敏感,在三人因隔閡失去聯(lián)系的幾年,他仿佛人間蒸發(fā),杳無音訊。倒是我和阿加偶爾還會去彼此的空間看上一眼,不聲不響地點(diǎn)一個贊,而后悄然離去。
我們都笑大邵,襯衫筆挺,頭油發(fā)亮,捯飭得好像要來一場黃昏戀,而不是會見親愛的老友。落座時有些拘謹(jǐn)?shù)拇笊勐犕晡覀兊霓陕?,也跟著笑起來。笑聲震動了頭頂?shù)姆諊鸁?,鍋里的毛肚、培根和黃喉便在晃動的光影里熱烈地翻滾著,像很多年前穿街走巷不分彼此的我們。
牛丸、蝦球、扇貝、豆腐、秋葵、羊肉、里脊、鴨血逐一被投入鍋里,再一一送入我們腹中。食物溫暖了我們的腸胃,靠近腸胃的一顆心也因此飽滿豐盈,仿佛一片干枯的茶葉,在滾燙的水中舒展身體,重現(xiàn)芳華。這熱氣繚繞的火鍋裹挾著我們,讓我們迅速地后退,回到激情蓬勃的讀書時代。于是我們決定轉(zhuǎn)戰(zhàn)酒吧,就像我們曾經(jīng)很多次所做的那樣。
酒吧里正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高腳凳上,輕聲彈唱著一首近乎古老的民謠。燈光灑落下來,女孩瘦削的身體一半隱匿在光影里,一半安放在明亮處,像一幅好看的剪影。此刻,我們與她一起虛度著美好的夜晚。我們所聊過的一切都將化為塵埃,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也將在無邊的黑夜中消融。唯有我們在窗前一起抬頭看過的月亮,永恒地掛在天邊,從未因?yàn)槲覀兊木凵⒍兴淖儭?墒?,恰是這些虛度的光陰,恰是這些一起行經(jīng)的日與夜,化為生命中閃爍的星辰,在無數(shù)孤獨(dú)的夜里將我們照亮。
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嫉恨、誤解、爭執(zhí)、抵牾,此刻全都在歌聲中消解。我們彼此寬恕,宛如人生初見。那時,風(fēng)吹過矮墻,掀動我的裙裾。我踩著涼鞋在細(xì)碎的樹影里走路,迎面走來的阿加、大邵笑著攔住我說:“嗨,跟我們一起去護(hù)城河邊散會兒步吧?”故事就這樣開始。
紅酒化作一條柔軟的小蛇,在身體里自由地游走。微醺中忘了是誰看到那輪碩大的月亮發(fā)出驚異的叫聲。三個人走出酒吧,踩著清涼的月光,在寂靜無人的大道上歡快地走著。那輪迷人的月亮讓整個城市變得圣潔而又夢幻。幾顆星星在遙遠(yuǎn)的天邊安靜地閃爍。初夏的風(fēng)吹過我們的肌膚,在那里留下花朵的香。
我們就這樣追逐著月亮,一直在夜色中走。仿佛如此,明天就永遠(yuǎn)不會抵達(dá)。那時,月亮隱退,太陽升起,阿加留在這座熱鬧的城市,大邵舉家南遷,而我,也將悄然離去。命運(yùn)就這樣把我們遣散,一去永不復(fù)返。
飯后,我們在慕先生的客廳里一邊喝茶,一邊談一些江湖上的事。
暮色四浮,落地窗外的小花園里,只剩下氤氳的光影。幾只貓列隊走過墻頭,跳到旁邊的大槐樹上。晚風(fēng)吹來,樹葉嘩啦作響。鄰家的狗被聲響驚動,一陣疾風(fēng)驟雨似的狂吠,隨即又陷入長久的沉默。遠(yuǎn)遠(yuǎn)的地平線上,雷聲正轟隆轟隆地趕來,像一列長長的火車從地心深處開往寂靜的人間。
看看天色,慕太太起身去廚房端來幾盤南方寄來的精巧點(diǎn)心。她還細(xì)心地補(bǔ)了妝,披了一襲月牙白的罩衫,又將口紅涂得明亮了一些。我送來的一大束花,慕太太修剪后拆分開,放入兩個漂亮的花瓶。一束是熱烈的紅玫瑰,擺在我們面前的圓桌上;一束是淡雅的康乃馨,隱在沙發(fā)一側(cè)的角落里默默吐露芬芳。
黑暗中,風(fēng)化作冰冷的游蛇穿過紗門潛入客廳,貼著人們腳踝處的肌膚彎來繞去。橘色的吊燈在隱隱的雷聲中不安地晃動,天鵝絨般的玫瑰花瓣輕微地戰(zhàn)栗著。一場即將抵達(dá)的大雨,讓世間萬物陷入無處躲避的惶恐。
忽然一聲驚雷,在花園的石灰矮墻上炸響。人們紛紛停下言談,扭頭看向窗外。只見高大的白楊正在風(fēng)暴中發(fā)出雄獅般的怒吼。烏云滾滾而來,頃刻間籠罩了整個大地。客廳的燈努力地亮了一些,仿佛知曉此刻的人們需要更多溫暖的光。一只孤傲的白貓驚恐地跳下槐樹,消失在黑暗的角落。大風(fēng)卷起枯枝敗葉在夜空中游蕩,又重重地將它們摔下。整個城市的車輛都受到驚嚇,沿街發(fā)出一連串的尖叫。雷電和風(fēng)暴以狂飆突進(jìn)之勢裹挾著大雨奔涌而來,夜空瞬間撕裂,暴雨如注,傾瀉而下,天地間一片混沌。
我走至窗前,去看花園里飄搖不定的花草。黑暗中,聽見一根粗壯的樹枝重重地墜落在水泥地上。所有的飛鳥蟲豸都消失不見,連同它們建在半空或地下的巢穴也在暴風(fēng)雨中隱匿。我忘了片刻前朋友們熱烈談及的江湖掌故,雨夜中正忍受無情摧殘的花草,讓我心痛。只有矮胖的詩人吃飽喝足,在這無處可去的夜晚生出困意,將人間的煩惱統(tǒng)統(tǒng)拋棄,臥倒在沙發(fā)上,不過片刻便發(fā)出幸福的鼾聲。飽受失眠之苦的朋友,看著四仰八叉酣睡的詩人,生出微微的嫉妒,知道乾坤顛倒也喚他不醒,便指著他燈下露出的肥胖肚皮取笑一陣,繼續(xù)將視線投向窗外無休無止的雨夜。
慕先生提及花園里的幾株沙果樹。每年秋天,果實(shí)都會落滿了庭院,因?yàn)楣ぷ髅β担瑏聿患皳焓?,只能任由它們腐爛,再經(jīng)幾場雨雪,便化為淤泥,仿佛它們從未在枝頭有過耀眼的四季。有時,他站在灑滿陽光的院子里,看到被鳥兒啄食得千瘡百孔的果實(shí),會一陣心疼,轉(zhuǎn)身取一個袋子,將色澤紅潤的完好沙果一一撿起,送給門口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幾只野貓蹲在墻頭,很少睬他,只瞇眼享受著秋日的陽光。流浪至此的白貓性情冷傲,一只眼睛是深邃的藍(lán),另外一只則是璀璨的金。于是當(dāng)它站在墻頭,仰望蒼穹,人們便覺得它的身體里有一望無際的大海,也有光芒萬丈的太陽。慕太太因此更喜歡它,盡管它每天蹭吃蹭喝卻從未對她的喂食表達(dá)過感激。倒是白貓生下的四只小貓,顏色灰黑相間,在院子里每日追逐,撒嬌賣萌,惹人喜愛。黑貓并非貓仔的父親,卻每日與白貓形影不離,仿佛神仙眷侶。
此刻,風(fēng)雨猛烈撞擊著紗門,慕太太有些不安,幾次起身走到門口,探頭去看昏暗的庭院。那里除了遍地的枯枝敗葉,什么也沒有。黃昏時還在庭院里散步的貓咪,這會蹤跡全無。只有無盡的雨夜籠罩著蒼茫的大地。
慕先生也扭頭去看窗外綿延不絕的夜雨。不知什么東西忽然從半空墜落,我猜測那是一根枯萎的枝干,搖搖欲墜地懸在半空,曾與貓咪一起在小小的庭院里沐浴著陽光,但最終沒有敵過這場殘酷的風(fēng)雨。也或許,那是一枚酸甜的沙果,剛剛泛起羞澀的紅,尚未等到秋天向主人奉獻(xiàn)所有的甜。這些不過是風(fēng)雨之夜最樸素的場景,沒有人會為這樣的瞬間停留,只有偶然行經(jīng)此處的慕先生會因這與生命相連的細(xì)微的聲響,生出無限的愁思,仿佛它們是他漫長人生中汁液飽滿的部分。
雨下了不知多久終于慢慢停下。推開紗門,夜空中一彎被雨水清洗過的月亮閃爍著清澈的光。三五顆星星眨動著眼睛,好奇地注視著人間。一只飛鳥抖落羽翼上的積水,消失在夜色中。庭院里落滿了枝葉,一根粗壯的槐樹枝干橫亙在甬道上,斷裂處泛著銀白的光。沿墻的沙果樹下滿是青澀的果實(shí),一顆一顆,濕漉漉的,帶著讓人憐惜的傷。一只小貓從廂房中探出頭來,驚異地看著滿地的積水。
這雨后無處不在的衰敗與新生,讓人內(nèi)心涌動著哀愁。夢中被叫醒的胖子揉著惺忪的睡眼出門,一低頭看到腳下滿地的沙果,呆愣了片刻,而后彎腰撿起幾顆揣入口袋。
我們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yuǎn)了,回頭還看見慕先生和慕太太并肩站在門口的丁香樹下注視著我們。一陣風(fēng)吹過,兩邊樹木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枝葉間的雨水隨風(fēng)飄落,有沁人的涼,倏然在脖頸處消失。此外,一切都隱匿在黑暗之中。只有遙遠(yuǎn)的星辰閃爍著寂靜的光,無聲地注視著人間的這一場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