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慧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葉淺予從港脫險,與戴愛蓮、徐遲、盛舜、羅寄梅等人歷盡艱苦,于1942年2月抵達桂林,準備由桂轉(zhuǎn)赴渝。1942年4月26日,中華全國美術(shù)協(xié)會桂林分會成立,葉淺予當選為理事,理、監(jiān)事會決定籌開美展,出版刊物,舉辦研究會、作品觀摩會,計劃組織美術(shù)家俱樂部等。6月27日至6月29日,葉淺予假依仁路社會服務(wù)處舉行個人漫畫展。
1942年7月12日,貴陽版《中央日報·今日談》第四版上刊登了葉淺予寫給“××兄”的一通信,題為《漫畫家葉淺予來信》。“編者案”云:“上月聽說淺予將在桂開漫畫展,曾去一信索稿,并力勸伊于桂展結(jié)束后,來筑昆一游,蓋用意無非在一飽筑市人士眼福,并使此間藝術(shù)空氣更熱鬧起來也。茲得其復(fù)函如下,至信中括弧處,皆系編者所加,特此聲明?!逼澱珍浫缦拢?/p>
××兄:
十八日手示奉悉,弟在此常讀《掃蕩報》大作,得悉兄曾作西線之行。最近弟于廿七,廿八,廿九(六月)舉行漫畫展三天,成績尚佳;惟因不賣畫稿,僅靠參觀費收入,以資挹注,故不若沈(逸千)關(guān)(山月)徐(悲鴻)諸公之洋洋大觀麥克麥克也。內(nèi)地出版困難,我輩須從展覽會上出主意,以與讀者接觸。昆明為勝地,頗思一游。但旅行耗費太大,非得在經(jīng)濟上打下算盤,不能實現(xiàn)。今秋有赴渝之計,屆時或可向那一邊兜一圈轉(zhuǎn)。國亮(前《良友》畫報主編馬國亮)在此,不久將去梧州接太太:杜衡在渝;靈鳳(葉)落水矣;望舒(戴)關(guān)在日本憲兵部,張氏昆仲(光宇、正宇)在安樂國(香港)皇后道樓上開飯館;志庠(陸)已到贛州;蘇鳳(姚)就任《廣西日報》總編輯,請直接去信要稿。貴報如有電版,弟當作些稿件?,F(xiàn)桂林到處是港僑,漓江游泳之風甚盛,大有淺水灣之樂。加之“飛虎”在此一無警報矣。至如明星剪彩,香港足球健將之義賽,尤為桂林之盛事也。余恕不贅? 即頌編祺
弟? 葉淺予七月二日
信中,葉淺予告知“××兄”桂林畫展及港、桂等地友人的情形。顯然,此信寫于1942年的7月2日。
信后附有葉淺予為漫畫展所作的說明。編者言:“淺予此次在桂所舉行之漫畫展,計一二八幅,共分兩部:第一部為‘重慶小景’,凡五十四幅;第二部為‘走出香港’,凡七十四幅;茲承其將此說明寄來,特刊之如下,想為讀者所樂于先睹也。”全文如下:
第一部? 重慶小景說明
三十年夏,作者由廣州灣經(jīng)粵、桂、湘、黔訪問陪都,到達時適逢霧季初過,敵人一年一度的大轟炸剛開始,從五月到八月,大部分時間消磨在防空洞里,這個季節(jié)里,不必要的活動,都陸續(xù)停止,留在市區(qū)的人,都是匆匆忙忙,把事情辦好了,隨時準備走警報,隨時準備自己的寓所被炸,飲食起居一切都失了常態(tài),譬如撐著傘在房間里吃飯,早晨起來沒有水洗臉,每個人的情緒,誰都變成了緊張而帶一點急躁之感,然而一進了防空洞,反而好像平時在自己家里或朋友家里,大家都有說有笑,把那種情緒,煩躁的情緒,一掃而光。重慶的居民經(jīng)過三年鍛煉,已經(jīng)訓練成一種新的生活習慣,凡是一個從事文藝的人,在那樣的空氣環(huán)境里,總不肯放過隨手可抓的題材吧?我一面作速寫稿,一面想材料,解除警報便回家構(gòu)圖,到轟炸終了時,已寫成五六十幅。后來又補畫了一些旅途材料,在香港舉行了一次“重慶行”漫畫展。這次香港戰(zhàn)事,我的寓所被敵人搗毀,十余年來精存的畫稿全部殉難,只有這批“重慶小景”,因為預(yù)備印畫集,戰(zhàn)前交給一個出版社,幸而得以保存。原來共有八十幅,可惜散失了一部分。
第二部? 走出香港說明
香港之戰(zhàn)打了十八天,作者因為住在新界沙田車站附近,開戰(zhàn)第一天在機關(guān)槍彈下躲了一晚,第二天就淪陷了。以后避在一個深山僻村里,還是逃不出敵人的魔爪。每天有三五成群的散兵,來村里要雞,要豬,要牛,要夠了就拉幾個農(nóng)民抬了送下山去。不到一星期,別說雞、豬、牛,連地里的蘿卜青菜也挖得干干凈凈。至于翻箱倒篋,要汗衫要毛衣,也是常事,后來要起姑娘來了,村子里婦女們不論老少,只得成天藏在森林亂石里。元旦那一天,四只野豬在林子里圍捕一個十五歲的少女,那凄慘的叫喊,叫得人聽了肝悽都要裂開!拿牛當槍靶,刀劈母豬背,高興時便這樣行獵取樂。村里的人忍無可忍,只得交錢到“大埔維持會”去請求保護,領(lǐng)得一張告示,貼在村口,懇“皇軍”“行善”“施仁”,因此村長反而吃耳光,挨槍柄。以前讀到聽到同胞在敵人蹂躪下的生活,這次不但看著,而且咬緊牙關(guān)忍受著。在港九市區(qū),敵人似乎企圖裝點文明樣子,然而只就封鎖糧食一項毒政而論,已足抵消一切虛偽的宣傳了。
作者逃出香港,復(fù)通過中山、新會淪陷區(qū)。敵寇的毒辣,偽官偽軍的無恥,簡直寫不盡、畫不完!
桂林畫展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重慶小景”始作于1941年夏,葉淺予在重慶時適逢轟炸季,這一時期的作品主要記錄了轟炸中的重慶面面觀,同時也包含途經(jīng)粵、桂、黔、渝等地的畫材,筆下的人物有街頭市民、知識分子、公務(wù)員、漁民、小商販、人力車夫等,原有八十幅,因港戰(zhàn)損失了一部分,僅存五十四幅。第二部分“走出香港”描繪了“在港中十八日之烽火生活,及事后由港逃出經(jīng)淪陷區(qū)各項印象”,在桂林展出了七十四幅,而“敵寇的毒辣,偽官偽軍的無恥”是“寫不盡、畫不完”的。這兩個部分“均為實地取材,現(xiàn)實描寫之連繪”,葉淺予看到這些場面情緒是低沉的,動筆時心頭發(fā)酸且憤慨。畫展期間,觀者踴躍,并極為贊賞。
葉淺予的回信及所附畫展說明實際上也為貴陽畫展作了預(yù)告。他在《細敘滄桑記流年》交代了貴陽畫展的緣起:“重慶的救濟委員會聞知大批文化人從香港逃出,滯留桂林,特派一位專員動員我們到重慶去,每人發(fā)給一筆旅費。我們得以用這筆錢,組成一個江湖賣藝團到了貴陽,由貴陽再轉(zhuǎn)赴重慶。”“我們的江湖賣藝團,包括我和戴愛蓮、丁聰、馬國霖、林聲翕、葉岡,其中有畫家、舞蹈家、作曲家、聲樂家。到了貴陽,被《中央日報》貴陽版的卜少夫截住,要求我們?yōu)樵搱髣衲蓟铏C辦一次籌款演出。于是,這副班子暫時擱在貴陽,以我的畫展為先導,“戰(zhàn)時重慶”和“逃出香港”在此露了臉,然后是音樂舞蹈表演會。”筆者推斷此信的抬頭“××兄”很有可能是卜少夫,時任貴陽版《中央日報》資料室主任。葉淺予信中提到馬國亮、杜衡、葉靈鳳、戴望舒、張光宇、張正宇、陸志庠、姚蘇鳳等人也是卜少夫在香港的熟人。再結(jié)合信中所說“弟在此常讀《掃蕩報》大作,得悉兄曾作西線之行”。查桂林版《掃蕩報》,1942年5月,卜少夫曾前往昆明,其間陸續(xù)發(fā)表了《緬戰(zhàn)縱觀》《云南是羅網(wǎng)》《歸僑在昆明》《滇境之戰(zhàn)》《從云南戰(zhàn)場展望——我們將臨近一段更艱苦的日子》等文。不久后,他從昆明返貴陽,代理《中央日報·前路》編務(wù)。6月18日,卜少夫?qū)懶沤o葉淺予,邀請他在桂林畫展結(jié)束后來貴陽一游。當時葉淺予正在籌辦漫畫展,畫展結(jié)束后,7月2日才復(fù)信。
9月25日,葉淺予一行人離開桂林,10月初抵貴陽。10月8日至10月11日,葉淺予的漫畫展在富水路商友俱樂部展出,包含“重慶小景”和“走出香港”兩個部分,而“走出香港”僅展出了二十幅作品。畫展前后,貴陽版《中央日報》大力宣傳,刊登了劉一行、儲裕生、滄浪、韓北屏、張明等文化界人士撰寫的觀感,還設(shè)“本報為捐獻滑翔機主辦葉淺予漫畫展專頁”,其中有葉淺予的《打破漫畫界的沉寂》、儲裕生的《觀葉淺予漫畫》、王亞明的《我們舉辦漫畫展的意義》和馬國亮的《看淺予畫展》四篇文章。馬國亮稱贊葉淺予的作品“有生命,有感情,不虛偽,也不敷衍”“閃耀著光和熱”,《重慶小景》描述“空襲下的陪都(和其他的地方一樣)的市民們?nèi)绾稳讨鴿M眶的眼淚,如何抑制著心頭的怒火,在最大的疲勞中繼續(xù)生存的斗爭,在無休止的慘痛中勉力歡笑,在生與死的邊沿上進行每日的工作——覆蓋在敵機和投機商人的陰影之下,有如此的一群苦難卻是堅強的人”,《走出香港》“更是一部血淚和怒焰交織著的作品。由于作者所得的驚心動魄的體驗,所表現(xiàn)于畫面上乃更為有力”。韓北屏認為葉氏的漫畫之所以能打動觀眾在于:“一是題材的真實,二是形式的恰能表現(xiàn)——唯漫畫才能更戰(zhàn)斗地突出地表現(xiàn)客觀的事實與主觀的強烈的愛與憎?!比~淺予用成熟的技巧使觀眾產(chǎn)生了共鳴。
此次漫畫展無疑是成功的,據(jù)10月12日貴陽版《中央日報》報道:“本報為捐獻滑翔機主辦之葉淺予漫畫展,昨為第四日,上午十時,天驟降雨,然觀眾冒雨參觀者乃極擁擠,至晚六時后仍有要求延長時間者,旋因本報即將開始舉行音樂舞踴會,故只能于六時許畫展即行閉幕??傆嬎娜諄碛^眾約近四千人,葉淺予原作之十幅畫均已定去,聞黔省府鄭秘書長以葉畫頗為生動深刻,尚擬定購一幅。此次全部收入共計九千余元,賬目日內(nèi)即行公布云?!?/p>
因戰(zhàn)爭的影響,加之印刷材料供應(yīng)缺乏的困難,不少漫畫家被迫停止了工作,漫畫界也呈現(xiàn)荒涼和蕭條的景象。對此,葉淺予提出“打破漫畫界的沉寂”,努力創(chuàng)造條件。他說:“一切都在自力更生,我們的工作,正是這一時代所經(jīng)歷的一切困難,成功,苦愁,歡樂,光明,黑暗的紀錄,我們不能沉默?!?942年至1943年,他先后在桂林、衡陽、貴陽、重慶四地展出了“戰(zhàn)時重慶”和“逃出香港”,均引起強烈的反響。
葉淺予寫給卜少夫的這通信以及信后所附畫展說明未收入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7年6月版《葉淺予文集》,也不見有論者提及,當為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