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見到小玉姐是在軍屬菜社防空洞。
小玉姐從衣兜里掏出一塊兒糖,扒開糖紙,我要接過來,小玉姐微笑著收手,等我雙手叉腰,才塞進我嘴里,還問我甜不甜。我縮著舌頭使勁兒含,嘎巴咬碎,點點頭。她說,那叫姐吧。
我使勁兒打量她,頭發(fā)烏黑,系了一個粗粗的辮子,扎著紅頭繩。大大的眼睛,白里透紅的臉蛋,一說話笑瞇瞇的,語調有點兒侉。我躲過她的手,背在身后,心里有一點點喜歡,也有一點點害羞。
從嗓子眼里擠出的“姐”字連我自己都聽不清。小玉姐摟住我,臉蛋更紅了。我不懂糖塊甜和我管她叫姐有啥聯系,腦子里冒出“糖衣炮彈”四個字,抬頭看著小玉姐,一臉狐疑。
走,咱回家。小玉姐牽住我的手走在媽媽前頭。小伙伴們跟在后面喊我,東東司令員,你還玩不玩啦?我頭也不回,敵人火力太猛啦,咱們撤退吧!
路上,我媽不住地埋怨,小玉,你咋不拍個電報來?我好去火車站接你。小玉姐說,信上有地址,俺打聽唄。
小玉姐和我媽把家門口戳著的袋子往屋里挪。我媽繼續(xù)嘮叨,看看你這小身板兒,咋背得動這么沉的袋子!小玉姐就笑,姨呀,這不也沒扔到半道兒。
我總聽我媽提三姨,說她打小就是在三姨家長大的,一家人待她好著呢?,F在她家那邊鬧饑荒,大女兒小玉就坐火車來了。
我爸去南方公出,我媽挺著大肚子,小玉姐解了我家燃眉之急。她幫著做飯、洗衣、挑水、劈柴,跟著我媽去買糧,送我去上學,牽我的手,幫我背書包。街上車稀人少,一年級小孩都是一個人上學,讓人接送挺丟人??尚∮窠愫每?,一路上有好多人回頭瞅,我就特別得意、自豪。
縣城不大,突然來個生人,誰都認得出來,何況小玉姐還挺扎眼。就有小青年圍著小玉姐轉,跟在她身后又喊又叫,有事沒事搭話。也有人跟我媽打聽,想給小玉姐介紹對象。我媽搪塞,人家是來串門的,待一陣子就走,咱咋能留得下?
小玉姐還真不想走了。她在老家挨餓,在我家能吃飽飯,偶爾還有魚有肉,這樣的日子誰不喜歡?沒多久,她的臉蛋兒圓了,身材也不瘦弱了,我媽說她比剛來時有形了。小玉姐就紅了臉笑,人更勤快了。
小玉姐心里想的啥,我媽明鏡似的,就吹枕邊風,看看能不能給小玉姐找份工作,讓她安頓下來。我爸答應了,小玉姐到國營飯店做服務員。
小玉姐整天眉開眼笑,合不攏嘴。她把掙來的錢拿給我媽保管,我媽不肯,讓她給老家郵點兒,自己攢點兒,以后還要嫁人過日子呢。小玉姐說,這就是我家,就是將來嫁人了,也聽老姨的。
呦!我還躲不開了呢。
小玉姐摟住我媽,黏上你了唄。她又看看我,刮我的鼻子,還有你。
我跟小玉姐熟了,偷偷問我是從哪里來的,她是從哪里來的?小玉姐就笑,這得問自己媽媽呀。我說問過了,我媽說我是撿來的。小玉姐問,從哪撿的?我想了想,我媽沒說。小玉姐噘著嘴,那也比我強,我好像是從垃圾站撿來的。
我不信,你那么好看,怎么會在垃圾站里?我踮起腳湊到她耳邊悄悄地說著,小玉姐臉色通紅,輕輕地擰我的鼻子,小屁孩,不許胡說!
圍著小玉姐轉的男生更多了,國營飯店也比以前熱鬧了不少。家里條件好的,會偶爾改善伙食,就拿飯盒來飯店買兩個炒菜。服務員原本只為到飯店喝酒的客人擦桌子、端菜、拿酒。買炒菜的顧客只需買票在窗口候著就好。自從小玉姐來,都愿意把飯盒和票據塞到她手里,坐在一邊,等著小玉姐盛好蓋嚴,端過來。沒話找話和她聊上幾句,看她的笑臉。小玉姐不惱,飯盒擺一長溜兒,她也不會記混,裝上菜后都準確無誤地遞到顧客手里。整個飯店數她最忙,其他服務員在一旁還撇著嘴嘀咕風涼話。領導提醒她,這工作屬于額外勞動,不去做也可以。但小玉姐還和往常一樣,為的是能讓顧客滿意。
小玉姐勤快麻利,伺候月子,忙工作,一點兒都不生分。我多出一個姐姐,又多出一個妹妹,全家人都高興。只有我,因為不再受爸媽獨寵,有些不是滋味。小玉姐還得哄我,我喜歡看她笑。
我媽這兒卻推不開門了,她磨破了嘴皮子,可小玉姐總得嫁人,這事她做不了主,給我三姨寫信,我三姨回信說,小玉在你那兒,就是你閨女了,孩子的婚姻大事,你和他老姨夫就做主吧。
2
那是我生命中最愜意的時光。我們半天上學,半天滿世界瘋,在馬路上推鐵圈兒,到野外放風箏,光著屁股跳進江里狗刨,捆一堆干草堵老師家煙筒,拿彈弓打鄰居家小雞,點二踢腳崩別人家的冰燈。我們人小鬼大,整個縣城都是我們的自由天地,但自從有了防空洞,世界一下子就變小了。
宣傳欄里有防范原子彈、氫彈的圖解。我們這些小孩子看不懂。問大人,他們眉頭緊鎖,表情莊嚴肅穆,說原子彈、氫彈,比飛機、大炮、手榴彈的威力大多了,挖防空洞就是為了躲避防范。我們開始害怕原子彈和氫彈,雖然誰也沒見過那些玩意兒,總感覺隨時都要爆發(fā)戰(zhàn)爭。但日子依然照舊,一天接著一天。只是日子過得清苦,大人們臉總是拉得老長,覺得孩子多余、累贅,是上輩子欠下的債,造下的孽,整天對孩子們吆五喝六。孩子成了受氣包、出氣筒,是大人們發(fā)泄的對象,說不上什么時候會被拽過去胖揍一頓。孩子們悲觀、委屈、疑惑,搞不懂自己是從哪來的?;ハ啻蚵?,互相猜疑,互相爭論,誰都沒有權威答案。
我也問我媽,她說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嚷,我不信,我又不是孫猴子。我媽又說是撿來的。我問從哪兒撿來的,我媽猶豫半天,說小孩那么多,哪兒不能撿呀?我問咋偏偏撿的是我。我媽說,因為你乖唄!
反正好多孩子都是撿來的。有的是從樹林里,有的是在煤堆里,有的是從垃圾站里。直到小玉姐來我家,我才把憋在心里好久的問題說給她,也沒得到滿意的答案。她支吾的樣子像個大人。
原子彈、氫彈是啥我們搞不清楚,電影簡報有影,廣播喇叭有聲,縣委大院高墻上又換標語了。我們幾個小伙伴對著標語站成一排,咧著嘴齊聲朗讀: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縣城里又開始挑溝挖坑,據說要繼續(xù)建防空洞,范圍擴大,遍布好幾條街道。每個單位都有任務,好像還很急迫。爸爸媽媽帶上飯盒,裝上饅頭和蘿卜咸菜,拿著鍬鎬出去,天黑了才疲憊地回家。
防空洞還沒砌磚,但壕溝已經貫通,有了深度,立馬變成我們向往的陣地。比起家里的土豆窖、院子里的柴火垛、街道上的土圍墻強好多倍。壕溝成了我們的戰(zhàn)壕和掩體,成了我們的必爭之地。
一連幾天的大雨讓本來就泥濘的街道變成了水渠。有的地段人工無法開鑿,有的地方土質松軟坍塌,有人受傷,甚至被埋,夜里還有酒鬼掉進溝里,差點兒出人命。指揮部扯起了電線,天一暗每隔幾米就會亮起一盞紅燈。大喇叭提醒人們注意安全。家長更是對自家的孩子死看死守,不敢再放散羊。
3
小玉姐被外號叫“牤牛”的龐建強盯上了。
牤牛胳膊粗、力氣大,誰也不敢惹他。被他盯上的男生多半倒霉,早晚會挨頓胖揍,鬧個鼻青臉腫。小玉姐是第一個被盯上的女生,這讓其他漂亮女孩既驚訝又長舒一口氣。我媽警告過牤牛,牤牛嬉皮笑臉,說嬸你放心,小玉就是我妹,誰敢欺負她,我卸他胳膊腿。我媽氣得不行,又無可奈何,只能告誡小玉姐,牤牛不是好東西,離那小子遠點兒。
牤牛惡名遠揚。左鄰右舍有小孩子哭鬧,就有家長喊,再哭,牤牛來了抓你!倒也管用,和老虎媽子、大灰狼一樣的震懾作用。牤牛讓人捉摸不透,與街坊鄰居相安無事,對長輩也挺尊重,瞅著仁義??善饧?,沾火就著,喜歡用棍棒拳頭說話,專愛和一般大的小子動粗。上來一股蠻勁兒六親不認,誰都不放在眼里,身后一幫吆五喝六的兄弟,到哪都講究陣仗。
奇怪的是牤牛對搞對象不開竅,遇到小兄弟挑逗女生就罵,你們他媽的能不能有點兒出息?咱們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搞那玩意不嫌麻煩?
牤牛家日子過得緊,爹媽沒有一天不吵架。他爹耍酒瘋,打老婆揍孩子,氣頭上抄起東西沒頭沒腦地砸,好像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所有不幸都是老婆孩子帶來的。牤牛挨揍最多,也最狠,他覺得自己多余,他沒問過自己是從哪來的,他知道答案。好幾次半夜驚醒,他爹壓在他娘身上,一開始是撕扯,蹬被子踹褥子。后來是他爹喘著粗氣,他娘岔氣般地呻吟,攪拌在一起,還挺享受。他大氣不敢喘,把被子蒙在頭上。等到滿頭大汗鉆出腦袋,聽到的是他爹的鼾聲。
他娘肚子一次一次變大,弟弟妹妹相繼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就是小伙伴們都在找的模棱兩可的答案。牤牛看不起他爹,也看不起他娘。他爹白天晚上都欺負他娘,他娘白天還能頂嘴反抗,到晚上咋就順從了,犯賤了呢?日子沒有絲毫改變,老婆孩子還是他爹的出氣筒,打罵是家常便飯。他娘舊傷好了又添新傷,晚上還會把他驚醒。他和一幫淘氣孩子混,嫌家里擠,到處野,夜不歸宿。家里少了他也清凈,但爹娘還在打,弟弟妹妹哭著喊著拉架,他爹更兇了。
牤牛在冷眼中長大,在他爹眼中就是個廢材。直到有一天牤牛一頭撞翻了他爹,老家伙丟掉搟面杖,愣頭愣眼地看著兒子,從此就耷拉了腦袋,不再囂張。牤牛才知道自己長大了,骨架子扛得住打,也有了一身力氣。他不僅能保護人,也能欺負人。他遺傳了老子的惡習,敢下死手。一般人打架多是虛張聲勢,對方認 就借坡下驢,名聲里多半含有演技,再有死黨追捧,別人也就不寒而栗了。
但牤牛不是,他一戰(zhàn)成名。
那年冬天,眼看要出臘月了,牤牛他爹問,要過年了,咱還有肉票嗎?
老婆一愣,沒聽清,男人不耐煩地追問了一遍,她才起身去找,順手抹了一把眼淚。還有肉票嗎,這話問得多輕松,好像老爺們兒錢寬裕,肉票不夠使似的。家里雖說還能揭開鍋,可好久都聞不到肉腥了,肉票、布票啥的倒是按時領,都偷偷勻給了鄰居,作為人情還能還回一點兒東西。男人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老婆一時發(fā)蒙。幸虧她留了個心眼,眼瞅著到年跟前了,自己家不用,也不能總讓街坊鄰居看笑話,就沒送人。她找出來遞給男人,男人沒接,從懷里掏出皺皺巴巴的十塊錢,仰著臉說,去稱點兒肉,一遭都烀上,過個好年。
這在牤牛家里絕對是新鮮事,牤牛就嚷著去買,弟弟妹妹跟在屁股后。媽媽不放心,攥著錢和肉票不給。男人說你就讓他去,都多大了?別光在家里窮橫。
軍屬菜社里排起了長隊,一直甩到門外。人們裹著大衣,抄著袖,低頭躲著硬硬的寒風,咒罵著鬼天氣,也咒罵有人加塞兒。憑票供應年代,排隊是一景,很多時候也會亂了秩序擠破腦袋。有頭有臉的人走后門,能買到五指膘的肥肉。平民百姓站隊,案板上躺著的豬肉也干癟枯瘦,下鍋不出二兩葷油,大家只好認命。有人加塞兒,隊伍里的人就不給好臉,吼著罵。牤牛和弟弟妹妹覺得新鮮好玩,三個人換班排隊,眼看快到排了,牤牛掏出錢和肉票,不想突然橫過來一個人,搶在他前頭。
這人叫大江,也是窮橫的主兒。身形瘦小,跟猴子似的,但打架兇,撂倒過無數個大塊頭,因此名聲大噪。他幫別人買肉,加塞兒省時間,買出來到一旁,人家會偷偷塞給他五分錢。趕上年節(jié),一天能賺塊八角。他身后跟著幾個弟兄,人多勢眾,別人敢怒不敢言。
賣肉的師傅知道這幾個小子不是善茬兒,不敢惹,下意識地看看牤牛。牤牛反應過來,一把鉗住大江的手,后面排隊去!
大江扭過頭,排隊,排什么隊?老子在城里吃館子都不花錢!
后面的兄弟涌上來,你小子活膩了,睜開眼睛看看是誰?
牤牛眨著眼,我眼睛不大,一直睜著呢。
幾個人過來扯牤牛的脖領子。大江抬手制止,別!他盯著牤牛,睜著就好,仔細看看,認識不?
牤牛茫然地搖搖頭。
那現在就算認識了。大江摟住牤牛的脖子,我叫大江,一直就排在你前面?。?/p>
是嗎,我咋沒看見?
你的眼睛都不如魚泡,看沒看見都不算數。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對不對?他回頭,沒有人敢言語,便得意地盯著牤牛,你回過頭問問,誰說沒看見?
牤?;剡^頭,后面的人低頭躲開,明顯不想被扯進這些小流氓之間的是非之中。牤牛一笑,大江,你也是個男人?你說你站在我前面,我沒看見就足夠了,誰也不用問,后面排隊去。
我操!大江早就瞄好了柜臺案板上的砍刀,撲過去要搶在手里。牤牛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大江抓刀的手,兩個人開始撕扯。賣肉師傅嚇得一抖,排隊的人一陣驚叫,下意識地躲閃,喊著打架啦,殺人啦,夾雜著小孩的哭聲。隊形就散了,前后左右擁擠。
大江的小兄弟拳腳相加,反而逼牤牛用出了蠻力,擰過大江,一腳踹翻一個小子,用胳膊勒住大江的脖子,對哭哭啼啼的弟弟妹妹說,你倆一邊待著,我沒事!
牤牛甩了一把鼻血,我真他媽瞧不起你大江,不講究!咱別耽誤大家買肉,也別你打我一頓我揍你一回,一人做事一人當,咱倆一把了斷,咋樣?
你想咋了斷?
咱倆一人砍一刀,誰先斷氣算拉倒。我咋說也比你歲數小,讓你一道,你先來!他一把抓過刀,遞給大江,嗓門粗粗的,拿著!又把案板啪的摔在地中間,俯下身體,一歪脖子把臉貼在案板上,大江,有種你往這砍!
大江拿著刀,愣愣地看著趴在地中間的牤牛。膽子大的人圍攏過來看熱鬧,有人稱贊牤牛,夸他是站著撒尿的種。有人起哄架秧子,說快砍啊,我們還等著師傅剁肉條呢。
牤牛瞪著血紅的眼睛,快點兒,別耽誤大伙的工夫。今天不是你砍死我,就是我砍死你!
大江的手有點兒抖。
牤牛吼,我數三個數,3,2,1。
大江扔下刀,撒腿跑了。
4
牤牛并沒有死纏爛打,這讓小玉姐覺得大家對牤牛的壞印象根本不屑一顧。她也沒覺得牤牛有多好,好壞都和自己沒有什么關系。她只是打心眼里感謝牤牛在自己陷入麻煩時能挺身而出,認為牤牛挺值得信賴。
小玉姐沒想到大中午她跑到學校給我買根冰棍的當兒,就圍上了一伙小地痞,也要冰棍吃。小玉姐不肯屈從,其中一個小子嬉皮笑臉地纏著小玉,歪著臉,讓小玉親他一下。我啐了他一口。這小子非但不急,反而讓小玉姐親他兩下,要不沒完。小玉姐護住我往后躲閃,那小子步步逼近,小玉姐氣不過,甩了他一個嘴巴。
小地痞要面子,當眾挨了女生一嘴巴,比要他的命都無法接受。這小子開始犯渾,死活要把小玉拽走。這一刻牤牛出現了,一拳一腳,那伙人就 了。牤牛嚷,誰也不許欺負女生,都快點兒滾蛋。小玉姐說聲謝謝,拽著我走了。
想追小玉姐的男生頓時失魂,沒有人再敢招惹是非,小玉姐難得清靜下來,反倒有點兒不適應。她不怕那些男生,她的高傲和淡定足以應付這一切。
一天,牤牛攔住小玉姐,舉著一個亮閃閃的圓環(huán)兒,小玉,你快幫我看看這是啥玩意?
小玉姐把手背在身后,歪頭看,金戒指,你在哪偷的?牤牛說,咋會是偷的?我在床柜后墻皮縫里摳出來的,包裹好幾層呢。小玉姐說,那應該是你媽媽的戒指。牤牛醒悟,哦,是戴手指頭上的東西吧?我娘藏起來,是怕我爸拿出去賭。小玉姐說,被你翻出來,這下慘了。
牤牛懇求小玉姐,你戴戴,看哪個手指頭合適?小玉姐手背在身后更緊了,胸部高聳,她意識到這樣的動作不妥,放松胳膊,手足無措。牤牛湊近抓小玉姐的手。小玉姐趕緊掙脫,臉色難看,聲音尖厲,牤牛你混蛋!
牤牛倒退了幾步,眨著眼,我,我咋混蛋了?
這可是你家最值錢的東西了,也是你媽最喜歡的東西,她要是知道了非打死你,趕快送回去。
牤牛嬉皮笑臉,我娘打不著我,我跑得快。我誰也沒給看,就是讓你幫我看看。
就算我看完了,你揣好,趕緊放回去,就像沒動過一樣。
牤牛猶豫,好半天才放回兜里,好吧!我聽你的。我跟你說,我娘做的咸菜可好吃了,哪天帶給你嘗嘗?
小玉姐笑,咸菜會有多好吃?牤牛瞪起眼睛,真的,我不騙你!
牤牛果真拿來一飯盒咸蘿卜條,打開盒蓋,訕笑,我忘了拿筷子了。小玉姐伸手捻起一根,放在嘴里嚼,別說,還真是好吃!
牤牛估摸著小玉姐下班的時間,去飯店找她。
牤牛居然開始注重儀表了,蓬亂的頭發(fā)梳得板板正正,臉也洗得干干凈凈,人瞅著順溜多了。他體格好,皮膚黝黑,個頭躥得老高,模樣稚嫩,但說話做事總是模仿大人的樣子。有小兄弟獻計,說抹點兒頭油更精神,從家里偷來給他,他照著鏡子抹,別扭,又洗掉,給了那小子一拳。他沒有新衣褲,把他爹那身工裝洗好,在枕頭底下壓平整了,褲子上還多出了兩條筆直的褲線。娘知道他的心思,嘴上卻說,你心別太高,要不白費心思。你整天閑著沒事干,咱家又窮,人家能看上你?
牤牛不回應,磕一磕鞋上的土。鞋是他爹的工鞋,翻毛的,毛都磨光了,牤牛找來鞋油擦亮,走起路來咔咔響。
那夜月亮很圓,小玉姐聽見迎面走來的牤牛,愣了一下,笑彎了腰,你咋弄的,油頭粉面的?
牤牛有些不自在,咋會呢?我都洗掉了呀!
小玉姐問,你用肥皂洗的嗎?牤牛搖頭。小玉姐說,你這樣洗法,頭油一次是洗不掉的。牤牛問,那你有小鏡子嗎?
我從不帶那玩意兒。小玉姐說得理直氣壯。
街邊的路燈燈泡大多被淘小子用彈弓打碎了,月光皎潔,也只能透過樹枝滲透下來,斑駁鬼魅。小玉姐回家必定要路過軍屬菜社防空洞。小玉姐停住腳步,你就到這兒吧,我快到家了。
這樣美的地方,只剩下我一個人可就算不上美了。
小玉姐覺得這個時候也該把她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就收住腳步,龐建強,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大家對你的印象,你自己也清楚人家都是怎么看你的吧?你講義氣、腦子靈,不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人,能聽得進好言相勸。咱倆是不可能的,搞對象咋說也得兩好軋一好吧?要不咋也不成。
牤牛不做聲了。
你說你,都多大了?還靠父母養(yǎng)活著呢。滿身的力氣都用邪了,就不能找個活兒干,這樣的日子要到什么時候?男孩子不能整天殺殺砍砍的,找一份工作賺錢,為你爸媽,為你弟弟妹妹做點兒事。你可是家里的老大呢。
小玉姐的話觸動了牤牛,頭一次有女生和他心平氣和地嘮嗑,他覺得她是真心為他好。
煤礦招工,牤牛就走了。他告訴小玉姐,掙到了錢就回來找她。小玉姐說好姑娘有的是,咱倆不可能。牤牛說我不指望你等我,但我回來了你要是沒結婚,我指定把你搶走。
小玉姐一撇嘴,你敢!
半年以后,牤牛回來了,卻是和同伙一遭被押解回來的。他們制造了轟動全省的殺人搶劫案。他們蓄謀已久,摸清了礦里每月開工資的時間、存放現金的地點,提前踩點兒、周密計劃,與看守人員勾結,打死了其他兩個工作人員,搶走了兩大袋子現金。
全礦幾千人一個月的工資被搶走,并且死了人,省里迅速派專家到現場勘查破案。案件本身不很復雜,那個唯一沒有死亡的保安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還沒來得及爬上火車就被公安人員擒獲,牤牛他們也隨即落網。這案子屬于大案要案,法院從重從快做出判決,牤牛被五花大綁,脖子上掛著牌子,寫著搶劫殺人犯龐建強。牤牛臉膛黝黑,仰著被剃光的腦袋,面無表情。其他罪犯的頭撳得極低,甚至渾身篩糠。
大卡車經過軍屬菜社,大江站在一棵大樹后面,目光跟著緩緩的汽車移動。他想起當年牤牛把腦袋貼在案板上等著自己去砍,他沒那么傻,為一點兒小事拿腦袋開玩笑。其實牤牛也不傻,他拿準了大江沒有那個膽量,那次他賭贏了。但這次牤牛用命在賭,想一夜暴富,給小玉姐買一枚金戒指,比他娘藏在墻里的那枚還大。他一直琢磨著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結果腦袋真的搬了家。
大江追到江邊,牤牛被按在行刑的地方,掙扎了幾下,還是撲通跪下,但脖子沒有變軟。他梗著頭,幻想能看到什么,可人山人海,嘈雜散亂,他盼不到所想,死心了,絕望了,閉上了眼睛。
一聲槍響,大江也下意識地閉上雙眼,捂住耳朵。等他掙開眼睛時,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開,往縣城回,興奮地議論著剛才看到的情景。
那天我一直遠遠地跟著小玉姐。我媽怕她有閃失,悄悄地叮囑我。小玉姐裹了一條白圍脖,只露出兩只眼睛,跑了兩條街,漸漸地掉在了人群后面。她沒敢追汽車,更沒有勇氣跑去刑場看牤牛最后一眼。但她似乎聽到了那聲槍響,撕破長空,振聵了她的耳鼓。她像是破損了夢境,影像凌亂,聲音嘈雜失真。小玉姐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小玉姐病了一場,好幾天沒去上班。我媽知道小玉姐得的是心病。小玉姐自己更清楚,那天在軍屬菜社防空洞數落牤牛,揭穿了牤牛的虛榮心,決心干點兒男人該干的事。不承想他有了搞到大錢的邪念,著了歪道,一步步邁進了深淵。小玉姐后悔自己多嘴,沒有給他指明一條陽光大道,反而讓牤牛走進了死胡同。
5
又過了半年,小玉姐如剛來時那樣,又一次去軍屬菜社防空洞找我,拉著我回家。她的臉蛋有了紅潤,人也不那么瘦弱,我好久都沒感覺到她熱乎乎的手了。我緊攥著,步子輕快。我跑,她也跑,風在耳邊掠過,樹向身后躲閃,我倆跑得氣喘吁吁。小玉姐突然停下來,低下頭,捂住臉。我心一驚,忙問怎么啦?小玉姐揉著眼睛,抬起頭說,好像迷眼睛了。
我說不能揉,千萬不能揉。小玉姐說那怎么辦呀?我說我有辦法。小玉姐笑,看把你能的,你能有啥辦法?我說,我會翻眼皮。
真的嗎?小玉姐蹲下,我輕輕支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閉上。我不忍心用力,半天都翻不開。小玉姐就咧開嘴笑,東東你使點兒勁兒呀,小男子漢。
我翻開小玉姐的眼皮,使勁兒地吹了兩口,小玉姐扶住我的肩膀,像是怕被我吹倒。我能感受到她劇烈的心跳和起伏的胸脯,軟軟的卻有力量。大概我用力氣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玩,她的笑聲脆脆的,貼著我的喉嚨躥上去,在空中飄散。
我問,好點兒了嗎?小玉姐使勁兒地眨眨眼,一副驚喜的樣子,唉呀,好了!
小玉姐一下子抱住我,親了我腦門一口,我的心怦怦亂跳。
一天,我媽和小玉姐嘀咕,你路過電影院了,演啥電影呢?小玉姐說是《地雷戰(zhàn)》。我媽問,海報畫得咋樣?小玉姐說,畫的好像是個壞蛋,腦袋上還包著花頭巾。我媽說,那是日本鬼子偷地雷。小玉姐驚訝,那個打扮活像個鬼。我媽說,鬼子鬼子,不就是像鬼么!
我看過那張海報,那個包著頭巾面目猙獰的家伙是日本鬼子,卻不曉得這模樣就像鬼。小玉姐問,《地雷戰(zhàn)》就是偷地雷呀?我媽說,你去看不就知道了?
小玉姐不敢一個人去看。我看過《地雷戰(zhàn)》,但沒看夠,看見八路軍把日本鬼子打得屁滾尿流就開心。我說我跟你去。小玉姐在電影院前盯著海報看了半天,還留意旁人對著海報指指點點。她只念過兩年書,海報上的字還都認識,能念給我聽,問我對不對,我說完全正確。她特別開心,看《地雷戰(zhàn)》鬼子偷地雷,也看《英雄兒女》的王芳。她說王芳真好看。我說小玉姐你比王芳還好看。小玉姐臉就紅了,紅得像蘋果。
小玉姐好像膽子變小了,銀幕上出現鬼子齜牙咧嘴和老百姓遇到危險的畫面常把她嚇得一驚一乍。她就摟緊我,用很大的力氣,我能感覺到她的心怦怦直跳。好在電影院里觀眾不多,沒有人在意。我告訴她這些都是演員拍的,都是假的,是從樓上的小窗口里放出來的。她說咋會這神奇?她有時回頭看看放映的光束,有時四周瞅瞅,還是有點兒心慌。
我倆回家,說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她說那海報畫得真好,和電影里偷地雷的鬼子真像。那鬼子可真丑,真可恨!畫海報的人會是什么樣的呢,咋那么厲害?她像是問我,又像是問她自己,想知道究竟,又不需要我回答。我說,放電影的人才叫厲害呢。小玉姐問,咋厲害?我說,反正厲害。小玉姐想了想,還是畫海報的人有能耐!
天色黝黑,沒有月亮,星星如住家的燈火稀稀落落。風吹得樹枝和樹葉沙沙地響,我深一腳淺一腳跟著小玉姐。她問我冷不?我說有點兒,她就摟著我,她身體熱熱的,像個點了柴火的火爐。我把憋在肚子里很久的話說出來,小玉姐,咋那么多男的找你,他們到底想干什么呀?小玉姐只顧走路,沒有回答。我就停下來,看著她,其實是看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越走越慢,終于停下,扭頭喊我,走哇,你想住下呀?
那你回答我!
小玉姐的笑聲像銀鈴,戛然而止,小屁孩兒,咋啥都想知道,這誰能說得清?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問,他們都想娶你做媳婦,對不對?
黑色的樹影晃動,樹葉沙沙地響。
我說,小玉姐,你就等等我唄,等我長大了,我娶你做媳婦!
小玉姐嘆了口氣,好半晌才說,傻弟弟,等你長大了,姐就變成老太婆了,你就該不喜歡我了。
我半晌說不出話,小玉姐身影里傳來的聲音卻印在我的腦子里。以后每次我看見“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詞句,總會想起小玉姐的樣子,很久都不會消失。
小玉姐相親了。我發(fā)現我媽和小玉姐說起電影院掛著的海報是有緣由的。那之前,給小玉姐介紹的對象里,就有一個是電影院畫海報的美工,名叫馮克。電影院是國營單位,小玉姐對馮克的工作滿意,不見人,就偷偷去電影院門前看電影海報,那可是差不多全縣人都看的海報,小玉姐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縣委大院高墻上用紅油漆刷的大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聽說也是馮克寫的。
相親自然在我家。我討厭那個媒婆,嘴像個機關槍似的,一直突突。小玉姐和馮克卻不怎么說話,媒婆叨叨完了,就沖我媽使眼色,還要把我拽走。我把兩只手背起來,躲在小玉姐身后,小玉姐說,弟弟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
馮克剝開一塊糖,遞給我,我沒接。他比小玉姐高一些,頭發(fā)梳理得服服帖帖,像是抹了頭油。臉盤有點兒窄,眼窩也比一般人深,看模樣不像二十幾歲,顯老。穿中山服,上衣兜插著兩支鋼筆。
我想起他是畫海報的,那么大的海報,上面寫著幾部電影的名字和上映日期,兇狠的日本鬼子、漂亮的王芳、高舉紅燈的李鐵梅,都是這兩支鋼筆畫出來的嗎?
馮克好像猜出了我的心事,拿出鋼筆在紙上寫字,畫著兔子、老鼠、大象,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個,活靈活現。我就纏著他,畫蘋果、鴨梨、汽車、爬犁,我說什么他就畫什么,難不倒他。那時候我還沒用過鋼筆,看馮克的鋼筆和別人的不一樣,筆尖是彎的,畫出的道道有粗有細,后來才知道這種筆是特制的,叫美工筆,畫出來的東西自然與眾不同。我問他海報咋畫,是不是有更特殊的筆?他說有小樣,要畫線打格,按照比例放大,不光有特殊的筆,還有各種顏料。他答應有機會帶我去看,如果我想看新電影,就去找他,不用買票。我本意是想占據他倆的時間,不想讓他倆單獨說話??尚∮窠愫孟裰嗣裕便躲兜乜此?,細細地聽他講,感覺特新鮮,一臉的驚訝,不像剛開始那樣靦腆了。多年以后我才醒悟,我當時該有多傻。當年的惡作劇,反而讓馮克把那點兒才華一股腦兒地都顯示出來,迷住了小玉姐。
我媽問小玉姐,你覺得咋樣?小玉姐臉紅,泛著光亮,低聲說,就那樣唄!還扭過頭問我,你說咋樣?我虎著臉,噘起嘴說,不咋樣!
她倆就笑,好像還挺開心,大概是因為我說話的底氣不足。畢竟我覺得馮克畫的好,還答應要帶我去看他畫海報,帶我去看新電影。
小玉姐和馮克談戀愛了。馮克來得勤,屁股火燎似的坐不住。我問我媽,他倆咋總往外跑呀?我媽說,那叫軋馬路。哪個搞對象的不在街上溜達?再說……我媽看著我,總得甩掉你這個小尾巴呀?和我猜的一樣。
我常去軍屬菜社防空洞,這個起先白天里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黑夜里完全被搞對象的人霸占了。總有幾對談戀愛的人彼此間隔,說悄悄話、拉手、親嘴,互不影響。我始終沒發(fā)現小玉姐和馮克,我知道小玉姐為什么不喜歡那里,她刻意回避,怕勾起塵封的記憶吧。
我見小玉姐的時候少了,見了也不理她。她摟住我,腦門頂著我的腦門,鼻子碰著我的鼻子,輕輕地晃,一臉地歉疚。我沒有理由不和小玉姐和好,可一想起馮克,總是疙疙瘩瘩的。
6
我好長時間沒去軍屬菜社防空洞了。扮演解放軍的小伙伴把我司令員職務給撤了。大家七嘴八舌,最后歸結為:自從你家來了女特務,你就沒資格了。
你家才來女特務了呢!我知道他們說的是小玉姐。一群人拉偏架。我嚷,憑什么說我姐是女特務?
鉆出來一個陌生的大臉盤,仰著臉說,她像《英雄虎膽》里的阿蘭!
我沒看過《英雄虎膽》。我嚷,我姐叫小玉。
叫小玉有什么了不起,妖里妖氣的,就知道搞對象!
我瞪著眼睛說不出話,在我們這般大的孩子眼里,家里有人搞對象好像挺丟人,在小伙伴中間抬不起頭。
還有,你都多久沒來了,我們不能總沒有頭兒呀?
我們換司令員了,就是他!
我斜眼看那個大臉盤,倒像是個土匪司令,卡上眼鏡像《小兵張嘎》里的胖翻譯官。
我撇起嘴角,就你,還能當司令員?
我咋不能當?我爸比你爸官大!
我眨巴眼睛,沒話接了。
我只好去敵方當司令,那幫臭小子個個都跟黑土豆似的,自然歡迎我入列。以前我是他們的對手,總是戰(zhàn)斗中勝利的一方,現在他們強拉我入伙,也想贏上一回。我說規(guī)矩得改一改,這次我們守住防空洞,你們進攻。
大臉盤說,電影里都是解放軍堅守,打退敵人的一次次進攻。
我問哪部電影?大臉盤說《上甘嶺》。我說呸!那是志愿軍打美國鬼子。
《南征北戰(zhàn)》搶占摩天嶺!
這小子一定比我看的電影多,我不能和他比這個。我只要舉個反例就足夠,董存瑞炸碉堡!
哈哈!大臉盤抹了一把鼻涕,不管咋說都是我們勝利你們投降。
我們在洞口修筑工事,把能找到的沙袋、破桌板、樹枝堆積起來,壘成高高的掩體。大臉盤他們幾次沖鋒都被我們阻擊了,偶爾雙方還會停下來喘息,商量對策。最終的勝利當然屬于解放軍,我只不過想給他們制造點兒麻煩,不能讓戰(zhàn)斗輕易結束。我現在成了敵軍司令,不知不覺變成了齜牙咧嘴、聲嘶力竭的腔調,倒也覺得新鮮。我想過足當官的癮,就想挨到天黑,讓局面一直對峙。
我舉起望遠鏡,裝模作樣地往遠處看,對面兵強馬壯,才發(fā)現身邊的好幾個小伙伴都跑到對方陣營了。外面還向我們喊話,洞里的壞蛋聽著,你們唯一的出路是趕快投降,解放軍優(yōu)待俘虜,繳槍不殺!我們再給你們最后五分鐘……
我心里涌出一股凄涼,看著幾個手下,他們也看著我,巴眼望著等我拿主意。我肚子咕咕叫了,他們也都喊餓,說還是早點兒投降吧,回家晚了飯菜都沒了,說不定還要挨大人揍。我咬咬牙,讓手下人用木槍上挑著白布,依次走出了防空洞。
大臉盤他們一陣歡呼,舉著刀槍又蹦又跳。我第一次面對嘲諷的眼神,沒有勇氣往前走。剛才我就看見洞里有一絲昏暗的光亮,讓我充滿了好奇,大臉盤繳了我手下的武器,我把手槍往腰間一插,偷偷摸回了防空洞。
防空洞里黑暗潮濕,那一絲光亮似乎變得特別遙遠。腳底下坑洼不平,我扶住墻壁,殘土石塊不時脫落,洞頂偶爾滴下一滴水珠,落到地上啪嗒一聲,像反特影片一樣陰森凄冷。我豎起耳朵,似乎聽到了粗粗的喘息聲和什么東西互相撞擊的聲音,這聲音似曾相識,讓我驚奇。我不由地又向前挪動兩步,腳下一絆,腳趾磕到了石頭上,鉆心疼痛。喘息聲和撞擊聲也戛然而止,一道手電筒刺眼光亮打在我的眼睛上,我一下子跟瞎了一樣,眼前漆黑、模糊。我踉蹌地站住,趕忙扶住墻。
滾!
聲音粗礪,在防空洞里回蕩,令人驚悚。
我渾身激靈,不知道喊叫的是人是鬼,我怕遇見鬼,怕遇見像《地雷戰(zhàn)》里偷地雷的小鬼子,他讓我恨得咬牙切齒又心驚膽戰(zhàn)。突然射出的聲音如同鬼哭狼嚎。我怕接下來那只手電筒會砸在我的臉上,渾身一陣寒戰(zhàn),血往腦袋上沖,頓時每根頭發(fā)都豎立起來。我慌不擇路,腳下拌蒜,結結實實摔了一個跟頭,我顧不上鉆心的疼痛,連滾帶爬地往回跑。
過了很久,我踉蹌地沖出洞口,撞到了兩個迅速分開的黑影。我以為是洞里的鬼魂隨我而出,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那黑影一把抓住我,東東,怎么是你?
我從混沌中清醒,看清了黑影,竟然是馮克,還有小玉姐。我懷疑剛才撞到的就是他倆,幽靈般地飄到了我的前面,我甩開他倆,飛快逃離。
7
小玉姐真好看,像是和第一次跨進我家門檻時換了個人。衣服是新的,褲子是新的,顏色鮮艷。穿了一雙皮鞋,踮著腳,好像踩在棉花上。新房門口貼著紅紅的大喜字,窗簾是紅的,兩床被子也是紅花的。馮克臉色有點兒黃,胸前的紅花只是把他的下巴映紅了,如同電影海報涂花了顏料。小玉姐的臉蛋卻是整個都被映得粉紅,飽滿鮮嫩。家里來了一些我平時都沒見過的人,車把和后座上都是禮品,或手里拎著,向我爸媽道喜。我爸媽忙里忙外,三姨家人樂得合不攏嘴,小玉姐和姐妹們在里屋,看見我,把我拉到她跟前,稀罕地說,都快和我一樣高了,長成大小伙子了。我盯著她紅紅的嘴唇,盯著她的眼睛,突然有了陌生的感覺,明明是小玉姐,怎么又有點兒不像了呢?小玉姐嘴角揚了揚,卻沒說話,就一直盯著我,我躲開她的眼神,退了出來。周圍都是出出進進的客人,道喜,抽喜煙,吃喜糖,嗑瓜子,窗外是噼噼啪啪鞭炮聲,比過年都熱鬧。
鬧洞房就我一個人,特冷清。其實我本不想去,可媽媽怕鬧洞房的人沒深沒淺,派我盯梢。娘家人打關里來,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再參加婚禮,都早早睡了,婆家也沒人來鬧,出乎我媽的意料。我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小玉姐把我拉過去,坐在炕沿的一邊。馮克站在另一邊,木訥地瞅我一眼,我奇怪他沒有以前熱情了,娶了小玉姐,就不搭理我這個小舅子了。我還不太理解小舅子的含義,即便有人跟我解釋,我也覺得若當小舅子,就應該到成年人的年紀。
馮克整理著親戚同事送來的禮品,恰似畫海報時的神態(tài)。一支鉛筆別在耳朵上,旁邊有一個小本,他不時地寫上幾筆。鬧表滴滴答答的聲響比平時大,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抬頭瞅瞅小玉姐,她緊緊地拽著我的手,不像以前那樣暖,身子也不再似點燃柴火的火爐,眼睛也沒有從前那樣清澈。
我媽在門外喊我,小玉姐才松開我的手,跟到門前,和我倆揮手。我突然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像是生離死別,像是悲歡離合,這一夜漫長,明天再見到小玉姐,就不是從前的小玉姐了。馮克的影子在晃動,小玉姐一動不動。
小玉姐粗粗的辮子不見了,剪成了齊耳的短發(fā),我看著別扭,不過沒幾天就順眼了??晌铱瘩T克依然不舒服,他的頭發(fā)依然梳理得服服帖帖,臉盤依然有點兒窄,眼窩依然也比一般人深,但眼睛亮了,也有精神頭了,模樣不像以前顯老了。有人說他人逢喜事精神爽,馮克就是笑,頻頻點頭。
小兩口兒開始了新生活,馮克工資不低,小玉姐也有收入,錢都歸小玉姐掌管,精打細算,富富有余。馮克挑水劈柴,扒炕抹墻,他干起家務笨手笨腳,小玉姐還得抽出精力幫襯,掌管柴米油鹽,添置物件,洗衣做飯,同事四鄰好生羨慕。
剛恢復高考那陣子小玉姐失落過好一陣子,和我媽嘀咕,要是她多讀幾年書,興許也能參加高考。我媽就笑她腦子笨,學習成績就沒好過。小玉姐嘆氣這都是命,仰頭看著我,大小伙子,你好好學習,將來一定替姐考上個好大學!
個體服務業(yè)興起,國營飯店效益下滑,幾次整改合并也沒走出困境。小玉姐閑下來總想自己干點兒什么,馮克不肯,他每月的工資足夠兩個人花,他不想小玉姐出去折騰。結了婚,小日子安穩(wěn),可還有人惦記小玉姐。馮克恨不得飯店黃了才好,媳婦就不用拋頭露面了。
縣城里悄然變化,有人家開始買電冰箱、電視機,電影院不如以往景氣了。縣委大院刷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高墻也被拆除了,有人私下找馮克畫牌匾,忙起來也讓小玉姐打下手。
轉過年來,小玉姐的肚子還沒變大,臉色憔悴,人也比結婚前瘦了不少。我媽問過小玉姐,這么長時間咋還沒動靜?
我媽問,沒去醫(yī)院查?小玉說,馮克不去,抹不開面兒,他說都是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事咋好去查?我媽說,咋不能查?知道病根兒,才能對癥下藥啊。
馮克說他沒毛病。小玉噘著嘴說,他家人都埋怨我,好像我是不下蛋的母雞。我媽沒好氣地嚷,他家是開醫(yī)院的呀?跟個犟驢似的。咱不能背這個黑鍋,誰有毛病,到醫(yī)院不就清楚了?
小玉姐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輕輕抽泣,嚶嚶地哭。
我考上了大學。小玉姐和我媽忙活兩天,給我做了新被褥。我說又不是娶媳婦,干嗎里外三新的,家里有現成的被褥拿一套就行。我媽說咱家出了第一個大學生,跟娶媳婦一樣風光。小玉姐說,放假得領對象回來,要不好姑娘都讓別人搶走了。我媽嗔怪,你還想教東東啥?小玉姐說本來嘛。東東,等你娶了媳婦,姐幫你做四套大紅的新被褥。
她笑吟吟地盯著我看。我倆似乎都想起我小時候曾經和她說過的話。小玉姐,你就等等我唄,等我長大了,我娶你。
我還記得小玉姐的神態(tài),她嘆了口氣,好半晌才說,傻弟弟,等你長大了,姐就變成老太婆了,你就該不喜歡我了!
她仿佛在提示我,當年她說的話得到了驗證。
我不記得多久沒去軍屬菜社了。全縣的防空洞塌了不少,有隱患的也被回填了。軍屬菜社防空洞依稀殘存著原有的樣子,但留在我腦子里的印象也模糊了。天上飄雨,地上泥濘。踩出的腳印被雨水掩蓋,慢慢消失。防空洞漸漸清晰,卻伴著鬼魅的聲音,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兩年我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根本沒有注意周圍的變化。我戴上了近視鏡,一副大學生的模樣。以前的小伙伴大都失去了聯系。大臉盤沒考上大學,連中專都沒考上,他爸托人給他安排了工作,比我早四年工齡。
小玉姐偷偷塞給我三十塊錢,我不要,她硬塞到我兜里,眼圈紅紅的,我突然發(fā)現小玉姐比我矮了,幾乎矮我一頭。她止不住淚水,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抽泣著,顫抖著,我不知所措,她又趕緊躲開,抹著淚,撲嗤笑了,你咋突然就長這么高了,今后出息了,可不許瞧不起你小玉姐。
8
大學里的一切都是我以前無法想象的。階梯教室、足球場、圖書館、游泳館,還有那片小樹林。
那是戀人們晚上聚集的地方,比起軍屬菜社防空洞的戀愛更加火辣,讓人心慌。他們不懼來往的行人,大大方方地擁抱接吻,這和軍屬菜社防空洞的偷偷摸摸、扭扭捏捏天壤之別。那時候我和小伙伴們更多的是好奇,惡作劇般地起哄,會讓戀愛中的人驚慌失措飛快逃跑。此刻我也到了青春懵懂的年齡,校園里到處都是這個時期的青年男女,空氣里都散發(fā)著荷爾蒙的氣味,我也身在其中。
小玉姐和馮克回三姨家探親。我媽說馮克怕在縣里檢查身體會弄得滿城風雨,請?zhí)接H假到關里檢查。小玉姐卻沒跟馮克一起回來。
小玉姐單位黃了,好不容易回趟家,多待些日子合情合理。馮克到我家,一副愁眉苦臉、坐立不安的樣子,放下帶回來的特產,問我大學里的事。問我要不要看電影。他說了幾部影片,大學俱樂部里都已經放映。馮克懇求,你寫信給小玉,讓她早點兒回來,她聽你的。
我想過給她寫信,擔心小玉姐不會回信。以前她去街道填表都要帶上我,說是心里有底。她簽上的名字歪歪扭扭,見我偷瞄,就臉紅,捂住不讓我看,怕我笑話她。我勉強認出是宋青玉。但我從沒有喊過她的名字,就像從來沒管馮克叫過姐夫一樣。我能想象她埋頭寫信的樣子,吃力,別扭,會憋得滿臉通紅,樣子讓人心疼。即便我給她寫信,路上耽誤幾天,她回來也要幾天,我早該回校了。她和馮克吵架鬧別扭,我不想小玉姐受氣。
馮克不會做飯,吃上頓沒下頓的。我媽讓他來家里吃,他不好意思,一天三頓煮面條,臉就更顯得窄了。最受影響的就是電影院前臉的海報,他沒心思畫,到了更換時間,卻還是上個月那張。
有閑人專門盯著海報,整天在電影院前聚堆,談起電影眉飛色舞。電影院里早已不是那幾部翻來覆去樣板戲,新電影一部接著一部,甚至還有日本電影上映,新鮮另類,顛覆了人們腦子里偷地雷的小鬼子模樣。杜丘和真由美帶給縣城人前所未有的震撼,人們就有了渴望,盼海報比以前更急,晚出來幾天就跟熱鍋上的螞蟻,抓心撓肝地難受。聽說又有幾部新電影上映,不換海報就有人躁動。反映到電影院王經理那兒,氣不打一處來,他早想把馮克換了,苦于沒有人能畫。王經理要馮克起早貪黑也得把海報掛出來。馮克一句話也不說,躲進畫室里不出來了。
海報終于掛出來了,醒目的劇照是《同志,感謝你》的楊潔,由劉曉慶扮演。那時候劉曉慶初出茅廬,縣城里還沒有幾個人知道她。對新電影,大美女,大家都期待。
同事看海報,覺得這美女像馮克媳婦小玉,只是暗里嘀咕,沒人捅破。
影片上映引起軒然大波,馮克畫的楊潔和劉曉慶的形象相距十萬八千里,知情人說馮克畫的是他老婆,觀眾受到了欺騙,圍在電影院內外不依不饒,破口大罵。王經理不停地解釋,四處救火。給馮克停職。他大會小會狠批馮克,從文化館借調了一個美工,打發(fā)馮克巡場去了。
馮克性格內向木訥,當美工得心應手,巡場則有點兒力不從心。巡場就像貓捉老鼠,要有震懾作用,但那些慣犯早就油滑了,雙方常常在電影院里斗智斗勇,聲東擊西,敵退我追。馮克拿不起這攤活兒,抄著袖,夾著手電筒,自顧賣呆。王經理大會小會訓,馮克心里含著怨氣,一聲不吭,該咋樣還咋樣。
我媽看不下眼兒,讓我爸找電影院王經理通融。我爸說馮克在海報上畫自己老婆,你說王經理做的過分不?
我媽跟我說,王經理是公報私仇,總算逮住了機會。馮克在單位只會悶頭干活兒,鉆研業(yè)務,琢磨畫畫。小玉姐活泛,看出問題,說馮克你得要求進步,不能傻乎乎只知道悶在畫室里畫畫。逢年過節(jié)走動走動,給王經理送個禮啥的。
拿東西去王經理家?
死腦瓜骨。不去他家,還在大街上給呀?小玉姐姐想了想又說,平時不走動,現上轎現扎耳朵眼兒來不及,這禮肯定不好送。你找機會請王經理喝酒,我請飯店的大師傅做幾個拿手菜,熟悉了,咋都好辦。
那天飯店的大師傅超水平發(fā)揮,小玉姐差點兒把風匣子拉散架,爐火跟飯店灶膛的一樣旺。酥黃菜、鍋包肉端上來,王經理也放下矜持,夸贊師傅手藝,借著酒勁兒夸小玉姐。說馮克上輩子積德,娶了一個又漂亮又能干的媳婦。馮克不禁夸,一盅一盅地喝,小玉姐偷偷使眼色、拽衣角,馮克神經失靈似的,腦袋抵在了桌子上。
小玉姐推推馮克,像面條一樣軟。小玉姐不能讓王經理一個人喝悶酒,只好拿起馮克的酒盅陪。王經理見小玉姐豪爽大方,也來了興致,不僅頻頻舉杯,還說起家庭和單位的煩心事,說馮克性格上的不足,說他早知道小玉姐在家的位置,以后要多替馮克拿主意,早點兒上臺階。王經理像長輩一樣語重心長,布滿血絲的眼睛變得迷離,熱乎乎的大手還不時地拍拍小玉姐的身子,去抓小玉姐的手。小玉姐挪挪盤子推推碗筷,靈巧地躲避咸豬手,心里的反感卻在增加。但她還得忍,畢竟王經理是丈夫單位領導,頭一次請到家里吃飯,不能撕破臉皮。她有意無意碰馮克,都沒有反應,像頭死豬。小玉姐心里就氣,到了關鍵時刻指望不上,看來這頓飯就不該請。
小玉姐長這么大第一次喝酒,胃里翻江倒海,頭重腳輕。她想吐,跑到外面干嘔了幾次,沒吐出來。她抹了一把眼淚,不想一只大手輕輕地為她拍背。小玉姐渾身寒戰(zhàn)。她沒處躲,只能直起身子,回手打掉那只手,不想卻被緊緊抱住,重重的酒氣就噴到了她的臉上。
小玉姐掙扎著,一邊喊,王經理,你別這樣,你別這樣!
王經理壓低聲音,別怕呀小玉,大哥可是喜歡你好久了,也知道你過得不順心。我能幫你,你要是愿意,你工作的事我來運作。
不行不行!小玉姐躲避著王經理臭烘烘的大嘴,王經理壯起了膽子,手在小玉姐身上亂摸。小玉姐急了,被擠到柵欄的身體往后一掙,回手給了王經理一個大嘴巴,聲嘶力竭叫喊,臭不要臉,臭流氓!我看錯人了,你再不滾,我就拖著你到街上去喊!
王經理趕忙后退?;艔埖卣f,算了算了,你別喊,我走,我這就走!
小玉姐扭頭回到屋里,卻見馮克仰躺在椅子上,緊閉的眼皮微微有些顫動。小玉姐眼淚撲簌簌流淌下來,她真想撲過去給馮克一個嘴巴,舉起的手猶豫著,打在自己臉上。
9
我媽來信,照例說些家里的瑣事,在落款后擠了一行字:放假了就回來吧,你當舅舅了。
我正在熱戀,女朋友叫凌波,一個活潑清純的女孩。我有資格在校園的那片小樹林里和凌波卿卿我我。我倆灼熱的身體遇到清涼的晚風,異常的舒適。凌波的臉蛋兒微微漲紅,靠著我,傳遞著少女的溫潤和熱情。她仰著臉蛋,迷離地看著我,嬌嗔地說,我冷!
我抱住她,感到了她細密的呼吸,她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氣息,兩片嘴唇不知不覺吻在了一起,笨拙、激情、羞澀,也帶著溫熱、濃烈,別有滋味。盡管我早就按捺不住,一直在渴望中煎熬,但我知道這樣的溫情急不得。尤其像凌波這樣的女孩,我不能違背她,不能強迫她,更不能驚嚇到她,吻是美妙的,就應該水到渠成。
凌波看著我,眼里閃著淚光,輕聲地、顫顫地說,你得一輩子都對我好,你答應我!我使勁兒地點頭。我倆輕輕地吻,像是怕咬破對方的嘴唇,卻渴望再嘗試一次,吻得漸漸凝重,分開,又準確地重疊。凌波靠近我,有些癡迷、貪婪,我稍稍躲開一點兒,她及時跟進,然后分開,她輕輕地捶我,你壞!
我倆常去校外,到江邊漫步,去吃馬迭爾冰糕,去看電影,逛商店。那時候剛剛興起地下商城,在以前修建的防空洞基礎上改造而成。多是服裝批發(fā)零售,個體經營,與國營商店相比,服務態(tài)度熱情,商品物美價廉,我們受夠了國營商店商品種類單一,服務員冷漠,愿意去逛全新的環(huán)境。
學校附近的防空洞坍塌,幾個工人被埋。我和周圍的人被拉起的警戒線隔離,救援人員里里外外地奔忙。警車和救護車響著警笛呼嘯而來,人們把受傷的工人抬進車里,又呼嘯著開走。
省城的防空洞顛覆了我原有印象,不像縣城里都是低矮狹小簡陋的地下掩體,而是高大寬闊、走車跑馬的地下空間。大城市的孩子比我們有福氣,可以在通透的防空洞里玩戰(zhàn)斗的游戲,大城市的青年人戀愛無需彎腰弓背跑到低矮的工事里躲藏,可以像在馬路上一樣大大方方地拉手,后面也不會跟著一幫起哄搗亂的孩子。
每次到地下商城,我都會浮現留存的記憶,凌波問我想什么呢?我只是一笑,并不想告訴她,怕她說我邪惡。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摟住她親了一口,她滿臉通紅,說了一句,邪惡!
我在小玉姐家看見躺在炕上的那一團,小得像包子,像一只蜷曲的貓崽,皮膚紅紅的,眼睛緊閉,五官揪在一起,扯著嗓子哭。小玉姐和馮克的腦袋幾乎頂到了一起,一同面對那個小腦瓜。我進來時,小家伙突然安靜了,沖著棚頂哼哼唧唧。小玉姐長舒了口氣,知道大學生來看你,就不哭不鬧啦。
小玉姐精心包裹著,動作輕柔。馮克看不出開心還是不開心,他總是繃著一張缺少表情的長臉。我問外甥女叫什么名字。馮克支支吾吾,小玉姐搶過話頭,東東你有文化,幫著給外甥女想一個響亮的名字吧!
小玉姐眼里滿是愛憐、慈祥和柔情。我總覺得結了婚的小玉姐和從前不一樣了,現在更不一樣了。我對男女之間的事逐漸清楚,不再相信大人欺騙孩子的話,也完全清楚自己是咋來的??煽匆娦∮窠銘牙锏暮⒆?,我又動搖了,覺得好多孩子真的有可能是撿來的。
小玉姐抱著孩子遞給我,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馮克神情緊張,一直伸著胳膊護著,生怕我把她掉到地上。小玉姐咧嘴,咋像《地雷戰(zhàn)》里日本鬼子抱著地雷呢,想好名字了嗎?
馮克瞪了小玉姐一眼,說啥呢,誰是地雷呀?小玉姐說,我就是一比喻,你還當真了。
馮克冷臉接過孩子,舌頭在嘴里一卷,打了個響,耐心地哄著孩子。小玉姐說,你姐夫起了一個,叫馮小溪。我說這名字挺好聽。小玉咧嘴笑,暫時就這么叫著吧。你姐夫當官了,官升脾氣漲,現在脾氣老大了。我扭頭說,祝賀?。●T克嘴角一撇,別聽你姐瞎說,那算個什么官?哪像你這個大學生,將來留在省城,當了大官可別不認識你小玉姐呀。
小玉姐說,東東可不是那樣的人。你姐夫當上電影院副經理了。我問馮克,你就不用再畫電影海報了吧?馮克說,現在都是現成的海報,市里郵過來,粘貼到畫板上就成。有些臨時文藝演出海報還得畫。單位借調來的美工轉正了。
我事后知道電影院和縣評劇團合并,加上退休職工差不多五十號人,按指數要增加個副經理。文化局沒人愿意下派,只好裝模作樣選舉副經理。馮克本不在候選人之列,大家對人選不滿意,私底下串通,惡作劇選性格內向,不善言辭的馮克。
認可的人被淘汰,卻把一個畫海報的選為副經理,文化局領導大為惱火,宣布投票結果無效。這下電影院職工不干了,到縣委大院上訪,縣里派人查明情況,認為投票程序合法規(guī)范,馮克被推到了副經理的位置,只管借調來的美工和小賣部的大姐,手下倆女人。一切又一如往常。
美工叫胡美玲,人長得不算出奇,但會打扮,說話聲音發(fā)嗲。小玉姐從此不淡定了。
提起馮克當官,我爸說,他這個副經理,組織部門沒有備案。說起馮小溪,我媽說,你小時候總問我是哪來的,現在還問。
10
馮克知道胡美玲有背景,但看不上她的繪畫水平??珊懒嶙焯?,一口一個馮哥,叫得馮克心里癢癢,也叫得同事們羨慕加嫉妒,說馮克艷福不淺,娶個媳婦漂亮,又有年輕女子圍在左右,上輩子積德,交上桃花運了。
小玉姐聽到風言風語,擔心不已,和我媽嘀咕,我媽也六神無主,只好安慰她,還能拿繩拴著?看是看不住的,就看馮克是不是那樣的人了。小玉姐告誡馮克,貓教老虎本領還得留一手呢,你別傻乎乎的,叫你幾聲哥骨頭就軟了。馮克說我心里有數。
小玉姐追問我,你女朋友長啥樣,好不好看?我說不好看。小玉姐白我一眼,誰信呀?照片給我媽看了。我媽戴上花鏡,左瞅右瞅,抬起頭,又在花鏡的上沿盯著我看,好半天,才點著頭說,還是城里的姑娘,既漂亮又有氣質,人家看重你什么了?
我真的不知道,無法回答。我問過凌波,她也說不知道。戀愛時激情浪漫,也混沌不清晰。我總感覺凌波和以前的小玉姐有些像,白凈的皮膚,挺直的鼻梁,大大的眼睛,清澈的眼神。只不過小玉姐淳樸,像山間的野花,回到小縣城,才能嗅到這樣的花香。凌波聰穎,像水中的芙蓉,在青春蕩漾的大學校園里也特別扎眼。小玉姐漸漸沒有了以前的豐滿、秀氣和活潑,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嬰兒肥早已不見了,眼角顯現出了明顯的皺紋,鼻翼下的法令紋深了,笑容也比以前消散得匆忙,臉色中的紅潤褪色了不少。身材雖沒有像周圍的女人那樣臃腫,卻多了嶙峋,不再挺拔。她整天忙著照顧孩子,喂豬,養(yǎng)雞,蒸包子去市場賣,淹沒在人群當中,歸于平常。
馮克卻是紅光滿面,出門總要換上灰色中山裝,藍色的褲子。他的衣服是要熨燙的,小玉姐忙不過來,馮克就自己動手,茶缸里倒上滾開水,鋪平褲子,褲腳對齊,一直捋到褲腰,慢慢推動茶缸,茶缸在褲子上緩緩游走,皺褶的褲子燙平了,多出了筆直的褲線。小玉姐看不慣,說你那小細腿吧,撐不起毛料褲子,那兩條褲線都能跑火車了。
馮克拎著一個黑皮夾,出了門還要挺挺腰桿,神氣了不少。
我進了省城的機關,凌波在學校當老師。為了購置結婚用品,有段時間我倆成了地下商貿城??汀N医o凌波選了一件紅棉襖,她穿著漂亮合體,經不住售貨員甜言蜜語買了回來。走出地下商貿城,凌波噘著嘴說,都快悶死了。以后咱再不去地下商城了行不,你好像對這地兒情有獨鐘!
我說只要穿著好看,哪里買的重要嗎?凌波詞窮,埋怨我倆結婚的時段,說要是夏天多好,一輩子就這么一次,我特別想穿婚紗。我摟著她說,可我等不及了呀。凌波臉色微紅,嗔怪我說,你別得便宜賣乖,假裝無辜好不好,還不是怪你?她看看四周,這件紅衣服雖然好看,可是在地下商貿城買,我還是感覺檔次有點兒低。
我說,商貿城咋了?這兒的客流量可比國營商場大多了,款式、價格都有優(yōu)勢,那些大商場黃了多少家,剩下幾個不也在改制嗎?
那倒也是。凌波還是有些委屈,一想到要隨我去偏僻的縣城舉辦婚禮,就有些忐忑,你不會把我賣了吧?我說,不一定??!凌波就捶我,我都這樣了,你還欺負我。邪惡!
我媽和小玉姐做了四套大紅被褥,整整齊齊擺在熱炕上,占據新房很大的空間。凌波好奇,問這是什么習俗?小玉姐說被褥多象征以后的日子熱熱乎乎,子孫滿堂。凌波在我耳邊嘀咕,這也有講究,不符合基本國策,都哪兒跟哪兒呀?
結婚那天凌波格外漂亮,我家的親戚朋友爭相來看省城美女。我媽樂得合不攏嘴,陪我爸在人群中奔忙。小玉姐端著煙酒盤子,我和凌波不停地給來賓敬酒點煙。馮克抱著小溪,小溪忽閃著睫毛,眼前的場景她從沒見過。
有人調侃小玉姐不像是我姐,反倒像凌波的姐姐。凌波就得意,拽著小玉姐站在一起。小玉姐卻總想躲閃,她羞于和凌波站在大庭廣眾面前,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只有忙乎起來才覺得安心。有她在,我爸媽省了一大半心。凌波和小玉姐確有相像之處,尤其眼睛,清澈透明。鬧洞房的人不多,凌波不習慣這樣的習俗,小玉姐跑進來解圍,說都什么時候了,我弟弟弟媳累了一天了,快讓人家歇著。大家就逗,咋能歇?我們走了小兩口兒會更累。小玉姐瞪起眼睛,用你們管?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回家炒幾個菜,你們過去接著喝。
這個曾經連擁抱都怕懷孕的女孩終于成了我的老婆,我的耳鼓里闖進了她的喘息和讓我不想停歇的鼓舞。新婚之夜我不敢太放肆,小心翼翼。記憶里長久消失又被重新喚起的聲音,充滿了躁動和刺激,像校園里小樹林里的蟬鳴,像軍屬菜社防空洞里曾經時隱時現的光亮。凌波扒住我的肩膀,我嘗到了她淚水的咸澀。
凌波喃喃地問我,小玉姐看你的眼神和別人不一樣,她對你真好。
我什么也沒說,拿起一支煙,凌波劃一根火柴為我點燃。新娘子點了一天的煙,動作嫻熟。
11
這以后有關小玉姐的事,大多是我媽講給我的。或者她講給凌波,凌波再告訴我。我爸媽常來我家,也去看妹妹。我讓小玉姐出來散散心,但她不肯,連關里老家也不回了。
我媽說,前一階段小玉姐和馮克鬧得很兇,差點兒離婚。啥原因?馮克有外遇了唄!你還別不信,就是那個胡美玲。她要參加省里組織的畫展,自己水平不行,根本取不上名次,就想了個餿主意,求馮克幫她畫。馮克以前在省里拿過獎,這些年畫牌匾廣告,圖利不圖名,早沒那心思了。架不住胡美玲軟磨硬泡,就替她畫了一張,結果還真拿了獎。這個姓胡的是個狐貍精,那些日子整天把馮克往她畫室里拽,一來二去就搞在了一起,你說怪不怪?后來就邪乎了,胡美玲的肚子都一天天的大了。
馮克那陣子中了邪,胡美玲是大姑娘,得了獎好像也突然增加了文藝范兒,怎么瞅都比小玉姐順眼。胡美玲不跟他談錢、談小溪、談柴米油鹽,談的是達芬奇、徐悲鴻,勾起了封塵久遠的藝術話題。馮克始終覺得自己藝術天分高,卻一直懷才不遇,虎落平陽。互相瞧不起的一對男女突然成了知音,情投意合,發(fā)生什么都不奇怪。胡美玲肚子大了,馮克一下子就暈了。胡美玲漸失往日的柔美,開始胡攪蠻纏,馮克瞞不住,給小玉姐跪下。小玉姐氣得發(fā)瘋。她這輩子冷眼了多少男人,委身一杠子壓不出屁來的馮克,他倒學會搞破鞋了。小玉姐去找胡美玲,上去就給胡美玲一個大嘴巴,扯著脖領子說,走,到醫(yī)院做鑒定,要是俺家馮克的種,我替你養(yǎng)著!
事后有人說是個陰謀,胡美玲本來和某個領導的公子談戀愛,被人家踹了,一個姑娘家被搞大了肚子總是件丑事,胡美玲需要補救。情急之中想到馮克,就給他挖了大坑,沒想到一直冷淡的兩口子擰成了一股繩,一致對外了。胡美玲偷雞不成蝕了把米,縣城里再也見不到她人影了。
幾年之后,小玉姐家發(fā)生了更大的事。
電影院終于躲不過被拆遷的命運,要在縣城里消失了。馮克副經理的職務也名存實亡,所有人工作關系都劃歸文化局下屬的服務公司,工資一分錢不少,也落得個清凈。
馮克在家畫牌匾,放映員老趙拎一瓶白酒、兩根紅腸和一包花生米,幽靈般地飄到馮克家。
老趙是電影院里比馮克還悶的人,在整個單位沒有一個朋友。電影院格局奇怪,連王經理都沒有單獨的辦公室,老趙和馮克卻有各自的空間。畫室大,容得下好幾塊畫板。放映間小,像個小閣樓,搬個影帶倒個片子都挺費勁。但放映室在電影院的最高處,老趙每天都居高臨下,俯瞰銀幕和觀眾,心氣兒自然也高。放映室憋屈,還禁止抽煙,老趙放完電影,就從窗口跨到屋頂外頭,坐下來抽一支煙,看著半個縣城的風景。無非就是天空、云朵、低矮的房屋、泥濘的街道、低頭的行人,竟也憋出幾首歪詩。老趙的詩頹廢,荒誕,不講究韻律,平仄,對仗,被那些整天研究五絕七律的詩人排斥,嘲諷。老趙也瞧不上他們,又找不到知音,索性自娛自樂。他苦悶很久,近些年才雨后春筍,有了點兒名氣。放電影純粹技術活兒,原本兩個人,但另外那人常年休病假,老趙一個人也干得來。時間掐得準,倒片換盤準確,從沒出過差錯,也就沒有觀眾喝倒彩。老趙和馮克是電影院兩個最特的人,馮克好歹還有海報,作品常被人品頭論足,老趙好像被所有人都忘掉了,似乎沒有人知道,電影院還有一個技術過硬的放映員。
老趙寫過幾首歪詩,被人不咸不淡地傳過,權當樂子。
我看夠了半個老城
看不夠眼前那束襯著灰跡的光影
碾滅煙蒂
整盤電影膠片在旋轉
那張白色背景
變得花花綠綠
我孤寂守住堡壘
架起一挺放映機
膠片如同子彈,一幀一幀入膛
瞳孔跟隨彈道一起發(fā)散
被幻覺帶走了靈魂
我只想踩著女兒墻的瓦片
讓鼻尖下的煙霧
飄過頭頂
馮克以為老趙走錯了家門。馮克不懂人情世故,晾得老趙有些尷尬。小玉姐出來打圓場,馮克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活兒,讓小玉姐去炒兩個菜,在屋里的炕上擺上飯桌。小玉姐狠狠剜他一眼,他立馬打消了念頭。歉疚地看著老趙,咱倆就在院子里喝吧,院子里風涼。老趙也隨聲附和,在外頭喝好,外頭敞亮,不容易喝悶酒。
馮克和老趙把牌匾、顏料、畫筆挪走,擺上花生米和紅腸就開喝。小玉姐麻利,拍個黃瓜,炒個綠豆芽。老趙叨了一口,豎起大拇指,弟妹這手藝真不錯,有飯館子的味道!
那是,啥叫熏陶?這就是。
小玉姐不愿意聽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本來是悶人,喝起酒來說話卻沒邊兒。男人喝上酒,有時候就不是人了。小玉姐忘不了早年間王經理來家里喝酒后那副德行,她那一記耳光,沒把別人打醒,自己卻醒了。
馮克和老趙都是俗人,喝的是俗酒,嘮的是俗嗑。酒喝高了,也對上了脾氣。老趙夸馮克媳婦,馮克習慣了,也麻木了,心不在焉,帶聽不聽。老趙又夸馮克的畫,詩畫同源,其實他倆早該一起喝酒。今日之聚,為的卻是電影院拆除的傷感。馮克沒有老趙那么激動,電影院不景氣,非但沒有讓馮克傷感,反而這些年他忙著給飯店、打印社、眼鏡店畫牌匾,錢沒少賺,還沒人管他,倒是有不少人眼紅。他早就對電影院大樓沒了感覺。老趙不行,電影院最先扒掉的就是放映室,那掉落下來的一磚一瓦似乎都砸在老趙的身上,讓老趙痛苦不已。他遠遠地站著,看著,哭成了淚人。
他束手無策,只能憋出兩句詩:
殘磚碎瓦塌陷了
我的堡壘土崩瓦解
老趙淚流滿面,激情朗讀。讀到忘情,拿起馮克的筆刷子在牌匾上奮筆疾書,寫下了隨口詠出的幾行字,紅色的,龍飛鳳舞。馮克瞪著醉眼,像是心疼他的牌匾,又像是對老趙的字不屑一顧,老趙,你這破字寫的,就沒幾個人能認識!
操!我把它掛到電影院樓頂去,看誰不認識?
就你?馮克笑聲格外囂張,這破詩也好意思往外掛?
老趙掐著腰,圍著牌匾轉了兩圈,扛起來就出去了。馮克腦袋一沁,又磕在了桌子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玉姐拎著馮克的脖領子喊,還不追出去看看,老趙作妖惹禍,你也跑不了。馮克揉揉眼皮,鼻子孔里出氣,這小子能有那能耐?寫兩首歪詩行,還寫的不咋樣,臭脾氣倒是見長!
還不是二兩貓尿灌的,在你家喝,在你家寫,用你的牌匾,出了事能和你沒關系?
馮克脖子冒涼風,噌的躥起來,就往外面跑。
天已昏暗,風起云涌。馮克的酒勁兒全無,氣喘吁吁地跑到電影院跟前,一群人圍攏,仰頭沖著刨掉了房頂的電影院張望,議論。影影綽綽有個黑影晃動,手臂揮舞,聲音嘶啞,聽不清喊著什么。
這人好像是瘋了。
你不認識他嗎?放映員老趙,聽說會寫詩。
詩人。在上面朗誦詩歌呢!
馮克分開人群,細長的雙手呈喇叭狀,沖著上面喊,老趙你作什么妖?危險,快下來!
旁邊人說,別費勁了,上面根本聽不見。
就是,要下來,早就下來了,還用得著喊?
馮克的眼睛急切地搜尋,黑燈瞎火的,他還是在掛海報的位置分辨出了老趙從他家拿走的牌匾。他撥開人群,三步并作兩步,攀上木架子,一步一步挪向牌匾,伸手去掀,卻一腳踏空,重重地摔落到地上……
12
馮克到省城,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下半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小玉姐從我嘴里摳出這個消息,哭成了淚人。她后悔當時心軟,沒把老趙攆走,沒阻止他倆把一瓶酒喝得精光,沒去搶下那塊牌匾,更后悔讓馮克跑去找老趙,才弄成今天的樣子。她把這次釀成的悲劇都看成是她自己的錯,回頭想來,錯還不止這些。那年請王經理來家喝酒,也是她出的主意。雖然王經理理虧,沒敢再尋機報復,可發(fā)生的事讓人堵心,小玉姐就一直喘不過這口氣。當時馮克好像知道屋外發(fā)生的一切,卻裝醉裝死,讓小玉姐的心涼了半截。好在只是吃了啞巴虧,小玉姐認栽。可這次差點兒出了人命,小玉姐沒睡過一夜安穩(wěn)覺,躺下來就做惡夢。她覺得自己和馮克八字不合,相克。
她用袖口抹去淚水,臉頰又被淚水浸濕。那紅潤,早已不是當年的紅潤,眉毛緊鎖,眼泡紅腫,像“囧”字無法舒展。我勸不聽她,鼻子也跟著酸。她靠近我,頭貼在我的肩上,身子癱軟虛弱,抖動得厲害。我就任她哭泣,任她慢慢地平靜。小玉姐再也不是果敢、堅強、身材豐滿、活潑美麗的小玉姐了。我還會想起“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詞句,卻不再有小玉姐的身影了。
我送小玉姐和馮克回縣城,大臉盤在高速路口堵住我,興師動眾的,顯得氣派。按說我屬于可接可不接的人物,但大臉盤已經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了,他聽說我回來,帶了好幾輛車過來。給我開車門,雙手和我緊握,貼著我的耳邊鼓出一股股熱氣,本來劉縣長要親自來接,突然有個重要的會議,只好派我過來。他指揮手下的人連搬帶推,把馮克卸下車。小玉姐跟著下來,眼神鎮(zhèn)定自若,不再是前些天充滿悲傷的樣子。
我只想送小玉姐回家。大臉盤不讓我走,他一臉真誠,都到家了,現在咱們都是娘家人,姐夫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小玉姐也沖我使眼色。兩口子被一幫人簇擁著上了另一輛車。
在縣城最高檔飯店,最大的包房,我看出了大臉盤的能量。所有人都高看我一眼,沖上來給我敬酒。大臉盤說,這里有當年和我們一起鉆防空洞的兄弟,你猜猜哪個是?
我擋了不少酒,也喝掉不少,實在認不出來。一個瘦瘦的人上前一步自我介紹,是我,現在在王主任手下聽差。大臉盤介紹,在政府辦開車。
我問,軍屬菜社的防空洞早就沒了吧?大臉盤站起身,走到窗前,滿臉得意,我特意安排在這吃飯,就是想讓你看看當年咱們曾經戰(zhàn)斗過的地方。我起身看,面目全非,持懷疑態(tài)度。
當年你們王主任把我的兵權給奪了,攻打防空洞,火力可真猛。我得出去看看,王主任把這里變化得天翻地覆啊。大臉盤跟著我,說這一片已經改造成縣里的商業(yè)中心了,有步行街、商業(yè)街、國貿城,別說你從省城來,我住這里,成年到輩在這里轉,都想不起以前的模樣了。
我和大臉盤談起馮克的事。大臉盤瞬間變得嚴肅,咱姐夫的事有點兒麻煩,在書記縣長那兒也留下了一點兒印象,影響特別不好。不過我會盡力而為,前些日子縣里也議了,單位合并的,企業(yè)轉產的,工人下崗的,都是煩心事。馮克和那個姓趙的起了個不好的頭,槍打出頭鳥,有人建議給處分。
我說,我就這么一個姐。大臉盤說,我知道你們的感情,咱姐的命也真是不好。不過你放心,我盡力。
老趙被送進了精神病院,馮克提前退休了,那些牌匾客戶也自然流失了。一頓酒讓馮克斷了大半經濟來源,也差點兒瘋掉。他想在輪椅上繼續(xù)畫牌匾,一連摔了好幾次,弄得滿身顏料。小玉姐嚷,你要命還是要錢?
馮克不吱聲,躺在地上像個死人。
命保住了就好。我媽長嘆,多虧了你。小玉姐最疼你,但愿以后能平平安安地生活。我說,但愿吧。我媽說,小溪長大了,也有點兒不省心了。我說,凌凌比小溪小那么多,都開始叛逆了。
我和我媽說的不是一件事。凌波從我媽那里知道小溪的身世,就很擔憂,和我提,我沉默不語。當年的那個夜晚,小玉姐路過軍屬菜社防空洞,見一個黑影蹲著,好像放下一個包裹,起身,又蹲下,抱起包裹,又放下,還有壓抑的哭聲。小玉姐緊張,心跳加快,又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躲在一邊。
黑影終于閃開,跑了,包裹里卻傳來嬰兒的哭聲。小玉姐明白了什么,她左右看看,走過去,扒開包裹的縫隙,果真是一個嬰兒。小玉姐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仿佛哭聲撕裂了她的心肺。她四處看,盼著那個黑影能回來,嬰兒的哭聲漸大,小玉姐只好輕輕地抱起來,輕輕地抖,輕輕地拍,輕聲地哼,哄嬰兒不哭。
小玉姐沒等到人,抱回家,小家伙熟睡著,安安靜靜。她和馮克慌亂,興奮,沒有主意。去找我媽,我媽嘆氣,鼻子酸,也想哭一場。后來我媽就在信里告訴我,你當舅舅了。
凌波不止一次問過我,小溪長大了,水水靈靈的,當年她家為啥不要她了,會不會哪天找上門來?
我也擔憂,但沒有這么強烈。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反正在小玉姐身上發(fā)生的事情,似乎都與已經消失的軍屬菜社的防空洞有關。
作者簡介:孫戈,男,1964年生。小說、散文發(fā)表于《中國作家》 《北方文學》 《西部》 《海燕》《啄木鳥》 《當代小說》 《小說林》 《當代人》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