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是個好人。李大軍瞥了我一眼說。
大半生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可惜了,我們沒有想到,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李大軍嗓音陡然變得低沉,拿目光瀏覽著我的表情道,節(jié)哀吧,誰都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李大軍說完并不看我,拿指甲刀剪著手指甲??┛┍谋牡?,灰白的指甲像刀片劃過我的臉。似乎被割開了一道道縫,火辣辣的疼盤旋在臉上。窗前那盆君子蘭開得可真艷俗,像一個女人不合時宜地提起了裙子。
這花是我過生日你爸送的。這是他七八年來第一次給我送禮物。你爸一個人抱著花盆,哼哧哼哧地爬到了五樓。他不坐電梯,怕電梯里的人擁擠,把花弄壞了,這君子蘭一直不開花,你爸死的第二天就開了。
李大軍看君子蘭的目光打了個彎兒,那散亂的光有的掠過我疲累的身子,有的走向窗外長得越來越高的樓房。被綠色圍擋裹著的樓房使著勁兒朝高里長,似乎和誰憋了一股氣。
你看那家伙直挺挺地朝高空里戳著,它也不嫌累。
李大軍唾沫飛濺到我臉上,我背過頭,擦著臉上被那個人噴濺的腥臭,君子蘭突然枝葉碰撞,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李大軍吹了一口氣,看著手指間的鼻毛扭扭捏捏地飛到了空中。周禮,你不要再來找我,沒用,不是工亡,要是工亡,我還能不讓他享受工亡待遇么?還能不給你爸搞個告別儀式么?我和你爸的關(guān)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可能。我爸不是那種人。我爸肯定被人栽贓了。我執(zhí)著地爭辯。
你懂你爸爸?你爸的事情你都知道么?哈哈哈。李大軍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竟然忍不住笑起來。你爸可是開了歷史記錄,夠驚險夠刺激,想想就夠荒誕的。李大軍的嘴巴夸張地張開著,我似乎看到一條幽深的永遠沒有盡頭的隧洞。
我們都覺得自己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爸爸。不奇怪,不這么認為才奇怪呢。李大軍抓了抓毛發(fā)日漸稀薄的頭頂說,你爸私自外出采訪,社里沒有任何部門批準,搞敲詐也是可能的。你不要天真地認為自己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勝過任何人的爸爸。事情并非這樣。我手上光你爸爸的舉報信就有四五封。有的我當面批評過,有的我讓有關(guān)部門核查過,有的我壓下了。但他這次肯定不是公務(wù)行為。
李大軍開了辦公桌的抽屜,頭和手塞進去各自忙碌了半天,手抓出一摞子信件,腦袋也從幽深的抽屜里爬出來,臃腫的身子在椅子里歇了一陣兒,周書太復雜了,復雜得我都不認得了。
我的手被一只肥膩的大手蓋住。不能拿,李大軍的手將我的手壓了壓,拇指上蓄意留置的幾根黃毛得意地搖著粗壯的身子,信件保密,你不能看。李大軍的聲音變得尖銳,帶著黑壓壓的重量。
你先去收拾你爸的遺物吧。李大軍打電話叫來了我爸辦公桌對面坐的王往說,你領(lǐng)著周禮,看看周書還有哪些屬于他自己的私人物品,叫收拾收拾都帶回去吧,老那么堆著,也怪瘆人的。
我還會來找你。臨出門,我將一句硬話扔給了手在頭頂上摸索的李大軍。
爸爸桌上積了厚重的塵,似有一枚硬幣那么厚,隱隱有某種不可辨析的印跡,那曾經(jīng)像是貓的印跡鳥的印跡或是人的痕跡,終被亂風吹散,恍恍惚惚不甚真切。電腦旁的仙人掌干癟得像一只失去了營養(yǎng)的手,僅有的刺也軟綿綿的沒了鋒芒。桌下一箱蘋果徹底腐爛了,一群蟲子從腐爛里爬出白胖胖的身子。書和稿紙在墻角擁擠著,幾個殘留著干枯茶葉的紙杯歪在堆疊的報紙上。
想不到蘋果爛了還生蛆。王往伸頭看著紙箱里涌動的蛆蟲說,我們還以為誰在辦公室釀醋呢,周老師說你們老家沒有蘋果樹,說他十八歲前還沒有吃過蘋果。他計劃在你們柳莊引種紅富士,讓柳莊人既能吃上甘甜可口的蘋果,還能靠著蘋果發(fā)家致富。
我爸經(jīng)常有種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我爺爺就說他是個愛做夢的人。我將那一箱腐爛的蘋果倒進了垃圾袋,將過期的面包火腿腸方便面投進去。腐爛酸臭的氣味在袋子里掙扎著,鬧騰的聲響不絕于耳。
你爸那天說他要外出采訪。我問了幾次,他都不告訴我詳情。我覺得他想搞個冷門放個炸彈,但想不到他竟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王往和我隔著一張桌子,他上半身像一座島浮在桌面上。你爸出事了我就不敢再在這坐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失眠,眼里都是你爸的影子。
我有些歉意地點點頭。我把我爸爸的私人物品拿走,你就不會再覺得害怕了。我擦著桌子上的灰塵,同時摁下了電腦的電源開關(guān)。
我不應(yīng)該害怕,但就是覺得害怕。王往大口大口地吞著唾沫說,周老師是報社對我最好的人,他手把手教我寫新聞。為了求證一個細節(jié),會打十幾次電話,有時候還要親自去現(xiàn)場核實,感覺他不像個記者,倒像是一個職業(yè)警察。王往看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藍光說,周老師是社里獲新聞獎最多的人,他在作品上掛我一個名兒,我也跟著獲了幾次獎,不然我就是寫一輩子怕也得不了。
王往絮絮叨叨的。我聽爸爸講過這個人。他不愛說話,是個悶葫蘆,其實他不適合當記者。爸爸對王往這般評價。王往獨自說著。我試探了幾次,都無法打開爸爸設(shè)置了開機密碼的電腦。你不知道密碼吧?王往看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光標說,你爸這個人其實挺復雜的,估計密碼設(shè)置的也復雜,實在打不開的話,就格式化算了。
王往的臉在我頭頂上方擺動著,他有點像那搖擺不定的光標,其他人圍過來,似乎要破譯我爸爸電腦上的秘密。
一
你爸剛進單位那會兒,就是特立獨行的。王往拿起我面前的煙,獨自抽了一支說,大冬天的,穿著一件破爛的牛仔褲,留著長頭發(fā),戴著變色眼鏡,猛一看沒還以為是一個放蕩不羈的大藝術(shù)家。背上斜挎著一個畫著骷髏頭的大帆布包。好家伙,我們幾個人天南地北地抽煙聊天,他從大帆布包里摸出一本書,看起了《烏合之眾》。那個環(huán)境里,看那本書,簡直就是打我們的臉。有時間多看看書,沒有思想,聊天能聊出個啥。他把包里的書一本本掏給我們看。
他筆試考了第一。夠牛逼得吧。更牛逼的是他辭了公職,專門要來當記者。李大軍,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李社長那時候還是一個普通編輯,他經(jīng)常把周書那些自以為燦爛的美妙的句子給刪了。這讓周書很長一段時間和李大軍水火不容。
你寫的才是狗屎。周書指責李大軍說,每天都是領(lǐng)導講話,不是這個指出,就是那個強調(diào),在模板里把領(lǐng)導名字和會議名稱一改就套用,難怪會出現(xiàn)領(lǐng)導去機場迎接乘高鐵歸來的人大代表這樣聞名全國的丑聞。
幼稚!李大軍從鼻孔里噴了一股煙,我們的稿子首先是給領(lǐng)導看的,尤其是給開會的領(lǐng)導看的,各級領(lǐng)導審定的稿子,報社不這樣發(fā),能行么?你還是太幼稚了。
周書沉默了。他翻著資料室全國各地的報紙,發(fā)現(xiàn)會議新聞都千篇一律地板著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冷的面孔,他幾乎能把那個模式背出來??磥硎俏衣湮榱恕V軙鴮Ρ蝗镜门K乎乎的手說,是我太教條了,而不是別人寫得不好。
周書猶豫彷徨的那段時間,恰好部門調(diào)整,他便被安排到社會部,專事社會新聞報道。多寫寫離奇的事,李大軍看著一臉落寞的他指導說,太常態(tài)化的社會新聞沒人看。
哪啥新聞有人看?周書虛心請教。
狗咬人不是新聞,狗吃屎也不是新聞,但人咬狗就是新聞,咱們是市民報,小市民愛看啥,咱們就給他看啥,就像咱們開了一家飯店,食客喜歡吃啥咱們就給他們做啥,這樣飯店的生意才會蒸蒸日上。
周書質(zhì)問道,咱們就一味迎合小市民的低級趣味嗎?
市民的趣味怎么就低級了呢?李大軍批駁說,人們在繁重的生存壓力之余,看休閑娛樂放松的東西,怎么就是低級趣味了呢?讓人一天到晚都繃著神經(jīng)絞盡腦汁地思考社會思考人生思考宇宙思考全球,這樣人會崩潰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食色性也,放松,再放松些。
周書看著李大軍臉上游蕩的鄙夷說,咱們報上刊登的九十歲老翁嫖娼致死;十八歲女孩賣身救父;三十歲女人與兩男人結(jié)婚;妻子將去世的丈夫冷凍在冰箱;某男發(fā)展幾百名信徒自封大成皇帝村民各封不同官銜,這樣的新聞不是低級趣味還是高級趣味了?
李大軍用力拍了拍周書的肩膀,看把你激動的,干這長時間新聞了,其實你還不懂新聞。有人一天不看咱們的報紙,就像煙癮發(fā)了沒煙抽一樣難受。有人走路看、有人蹲坑看、有人坐車看、有人賣菜看,人靠咱們報紙上提供的新聞生活呢,沒有咱們生產(chǎn)的新聞,你叫那些人咋活?
幾年后周書反思自己與李大軍命運的不同走向,將二〇一六年六月五日北方造紙廠的那次采訪,確定為兩人命運的分水嶺。
你們這是犯罪。坐在會議室的李大軍拍了桌子。他拍桌子的姿勢莊重而威嚴。周書第一次見他拍桌子。啪啪的聲響激蕩在掛了各種錦旗和榮譽的會議室。李小軍極不自然地拿紙巾擦著臉上的汗。周書通過手機搜索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這個人新聞報道很豐富:北方造紙廠總經(jīng)理、市政協(xié)委員、白月村村長、村支部書記、市勞動模范、優(yōu)秀民營企業(yè)家,且李總愛好寫詩,洛城的媒體上經(jīng)??吹嚼羁偟脑姼琛8赣H節(jié),李總寫道:“父親啊,你是黃河,你是長江,你是太陽,你是月亮?!蹦赣H節(jié),李總又深情地寫道:“娘啊,你是長江,你是黃河,我對你的思念,猶如長江的水,永遠也流不盡,像黃河的水,永遠都不見底。”周書噗嗤一聲笑了。他的笑聲擊碎了李大軍制造的嚴肅。李小軍嘴角動了動,向周書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你們這是犯罪,對社會和對人民赤裸裸的犯罪!李大軍將一瓶水嗵的墩在桌子上說,你們看看這水,你們誰說沒有污染,誰當面把這瓶水喝掉。
李小軍盯著那瓶黑乎乎的水樣,臉上的汗轟隆隆地奔涌著。李大軍將一沓照片拍在桌子上,你們的生產(chǎn)污水不經(jīng)過處理直接就排到了河里,清亮的河水被你們糟蹋得不成了樣子,說說你們這是啥行為?李大軍一張張展示著周書拍攝的照片,五條腿的青蛙,佝僂的孩童,枯萎的樹木,凝滯不動的河水。
想不到李小軍的態(tài)度出奇地好。我們一定整改,一定整改。李小軍做出很痛心的樣子,我們要加大環(huán)保投入,保證符合排污規(guī)定。
李大軍見李小軍很配合,便放緩了語調(diào)說,每天都有電話和信件反映你們的污染問題,本來要召集環(huán)保部門的領(lǐng)導來看現(xiàn)場的,但考慮到現(xiàn)在辦企業(yè)也不容易,所以先跟你們做個接觸和了解,也是對新聞客觀性和真實性的保證。
李小軍連連稱贊李大軍是個好領(lǐng)導,是個善于體貼民情的好記者。做實業(yè)不容易啊,小軍慨嘆道,現(xiàn)在最難的就是做企業(yè),一個國家要發(fā)展,必須把實體經(jīng)濟做大做強。我們這個廠子解決了三百多人的就業(yè)問題,每年給國家上繳各類稅金幾百萬,我們用麥秸做原料,很大程度上支持了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可很多人對我們這個行業(yè)不理解,認為我們是污染的罪惡魁首,我們是有一些小問題,可是我們的問題是發(fā)展中的問題,是改革進程中的問題,不發(fā)展,必然不會有這些問題,關(guān)鍵看你是為了誰,依靠誰,你們說,我們講的對不對?
對個屁!周書在心里罵道,你把河水污染成了黑河,你掙這樣的黑心錢昧心錢,還有啥臉在這里大談特談發(fā)展啊貢獻啊稅利啊,整個兒就是不要臉么,咋還能這樣堂而皇之地給自己臉上貼金。他朝李小軍肥胖的臉上投去鞭笞的目光,便發(fā)現(xiàn)李小軍的目光帶著銳利的刺朝自己冷冷襲來。他任自己的目光迎上去,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鋒著,發(fā)出激烈的碰撞聲。最后李小軍撫弄著手指上黃燦燦的戒指,眨了幾下眼,聽到他落敗的目光發(fā)出不甘的嘆息。
說著說著就很投機了。兩人就論起了家譜。似乎論道起來,兩個人還是一個先祖呢,都是清末從安徽舒城遷徙到洛城的,竟是同一個遠祖。便稱兄道弟了。
哥,小軍捻弄著手上金燦燦的戒指說,我還缺一個媒體顧問,你和周記者要是不嫌棄兄弟的企業(yè)小,你們兩個給兄弟做顧問專門搞媒體關(guān)系。
小軍摩挲著下巴稀疏的胡須道,我正在布局房地產(chǎn),將來還要進軍娛樂文化產(chǎn)業(yè),我已經(jīng)在北郊征用了八百畝地,準備建設(shè)類似于萬達廣場那樣的城市綜合體,到時候李哥你和周記者一人一套,不是白給哦,付個成本價嘛,我這里產(chǎn)業(yè)多,每年需要投入的廣告也多,就是找不到合適的人。李小軍為人才短缺而唏噓,聲音里似乎充滿了傷感和無奈。
李大軍的目光突然亮晶晶的。他的臉上竟生了汗。他聽到了心臟簌簌地激動不已的歡唱。兄弟啊,李大軍充盈著情感,你這多元化發(fā)展的路子走對了,任何時候不能一條腿走路,要多條腿走路,就像蜈蚣,那么多的腿,十幾條大長腿,就是斷了幾根,也沒關(guān)系,它照樣走得很好很健美,做企業(yè)和做人一樣,就是要多條腿走路,多多益善么。
那日的晚宴據(jù)說很豐盛。李小軍第二天親自駕著奔馳送酒醉的李大軍。很多人看見小軍和大軍握著手,依依不舍的,握了手似乎還不夠,兩人又像老外那樣抱了抱,兩個面包般肥胖的身子摟抱著,戀戀不舍的,纏纏綿綿的。
你這人太古板,太不給人面子。李大軍噴著酒氣將一個精美的袋子扔到周書的辦公桌上,叫你吃飯就一起吃飯么,大老板的飯不吃白不吃,茅臺不喝白不喝,你走啥啊,咱們要不是抓著了他的短處,他把咱們當個屁。喝酒的時候,王部長打來了電話。你沒想到吧。這睡衣是真絲的,送給夏美,她保證喜歡。李大軍噴著酒氣又扔給他一條中華煙說,抽好的,別抽幾塊錢的沙河煙了,把肺熏壞了,誰給你賠償?
周書似乎不認得眼前的李大軍了。
李大軍教育他說,干我們這行,既能陪玉皇大帝吃飯,也能和乞丐靠著墻角抓虱,你這么長時間還沒有適應(yīng)么?
周書不禁恍惚,都來自小縣城,你有啥資格嘲笑我,同是烏鴉,難道還有白烏鴉和黑烏鴉的分別么?
看周書呆愣的神情,李大軍往他臉上噴著酒氣朝他胸口捶了一拳,那一拳砸得瓷實,周書身子朝后踉蹌著碰在門上,別看著老像是睡不醒的樣子,采訪稿不用寫了。
為啥不寫了,不寫稿子我們?nèi)ジ缮??周書捂著發(fā)疼的胸口,看著李大軍臃腫的身子。
不寫了就不寫了,有啥好奇怪的。不是每次采訪回來都要寫稿子。李大軍擰過頭,將銳利的目光扔過來說,司空見慣的事,類似的事情太多了,每個都寫,還不把我們累死忙死,即使你寫了,能發(fā)出來么?
周書看那幾天的報紙,果然不見有關(guān)北方造紙廠污染的報道,卻有一整版的廣告登出來。看那文字和照片,絕非李大軍的手筆。不得不承認,這篇所謂的報道真是下足了功夫,真是煞費了苦心。他們說自己投入巨大財力,做慈善公益事業(yè)。他們稱自己為社會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很快,福利來了。周書收到了兩提衛(wèi)生紙,全社人都收到了衛(wèi)生紙。擦屁股以后不用花錢了,擦嘴以后也不用花錢了,李大軍在辦公室極豪壯地喊。他自豪啊,這是他為大家創(chuàng)造的福利。
李老師就是牛,咱社里的福利都是李老師弄來的。王往帶著諂媚的口氣說,中秋節(jié)的月餅,過年的蒸碗凈菜,洗浴中心的套票,平常的米面油,李老師就是咱們單位的財神爺。
王往給李大軍敬了一支煙說,啥時候給我們弄幾張麗人會所的票,聽說那里面才享受呢。李大軍說,你沒去過?王往說,聽說貴得很,會員才能進。改天給你弄個卡,想啥時候去就啥時候去,還能把兄弟們可憐了。李大軍將目光撒到周書臉上說,還有誰想去,提前報名,我好統(tǒng)一安排。辦公室的人紛紛舉手。周書的手指啪啪地敲擊著電腦鍵盤,聲音極是響亮,似乎這邊的熱鬧和他沒一點關(guān)系。李大軍走過周書身邊,手拍了拍他的鍵盤,說,好樣的。
部里人跟著李大軍去東新街夜市吃燒烤,桌上的電話不屈不撓地響了。
那個叫麗榮的女人在電話里說著說著就抽泣了。你說話不算數(shù),麗榮說,你說你們能曝光,大半年過去了,啥動靜也沒有,黑水照樣流著,黑煙照樣冒著,空氣照樣臟著,你來看看吧,你們一走,人家就恢復了原樣。
周書記得那個人,她的聲音在電話里聽得不甚真切,隱隱的雜音里伴著呼呼的風聲、牛羊的奔跑,還有孩子嘶啞的哭喊。
他是給那個人做了保證,他拿出了信心,還做了很有信心的樣子。麗榮嘶啞的聲色,像是污水反復糾纏著她嗓子。他眼前老是浮現(xiàn)著她充滿希望和信賴的眼神。我們相信你。他似乎聽見她說。
周五那天,他便從城西客運站坐班車去了那個叫白月的村莊。
空氣黏稠得似乎能擠出黑色的汁液,他捂住口鼻,還是忍不住打出幾個兇猛的噴嚏。狗從門縫里看著他擺著尾巴,嗚嗚咽咽的似是哭了,他的心猛地抽搐,那被李大軍打了一拳的胸突兀地疼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院門開了映出一張臉,麗榮說,你真的來了,我以為你不來了呢。他說,我給你保證過了,咋能不來呢,你只要打電話,我隨叫隨到。她看著他鞋上沾染的泥土說,從西安來這里一百多公里,我只是給你發(fā)發(fā)牢騷而已。他跺了跺腳說,孩子呢?她給他泡了杯茶,老大跟他爸去城里上學了,老二就在鎮(zhèn)上讀書,他爸說下半年也要把他帶到城里去。他看著水面漂浮的不肯下沉的茶葉說,城里教育質(zhì)量高。她看著他將喝到嘴里的茶葉吐到了地上,滿是歉意地說,水不好,再好的茶葉泡出的茶都有一股怪味,我們這幾年喝的都是被污染的水,有錢人家打井吃水,但井水后來也變得沒法吃。
你說你不想在鎮(zhèn)上教書了?他嚼著嘴里的茶葉問。
我想教,可這環(huán)境沒法呆啊,孩子咳得老是治不好,一感冒就得住院,不打十幾天吊針根本好不了,這鎮(zhèn)上的孩子越長越矮,有好幾個三四歲了還不會說話。
他望著天空越聚越厚的黑云說,不要急,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可一年了,情況根本沒好轉(zhuǎn),凡是接受你采訪的人都出事了。王世科家四頭牛好端端地死在了圈里。查德才家門口臃了一堆臭烘烘的垃圾,家里人出不了門。葉春花家房子的電老通不上,一到晚上黑漆漆的。我家狗的眼睛被人弄瞎了,它哪里都去不成了。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它威武得像個將軍,身子直立起來前腳搭在你肩上。
那家伙那時候哪像一只狗啊,簡直就是一只雄獅。
他們走在河堤邊,風尖銳得像鋒利的刀子割著人皮膚,她身上的香味沖進他鼻腔,他貪婪地嗅著,似乎那氣味是專為他制造的,他覺得身體每個毛孔都張開了,都貪婪地張著嘴。
她望著河里黑糊糊的水說,往年這個時候柳樹早發(fā)了芽,綠茸茸的像一團團綠色的云,行走在這綠茸茸的枝條飛舞的河岸,感覺像是走在了童話里。
這水還叫水么,他望著艱難喘息的河水說,河也難受啊,跟人得了重病一樣。
兩人沿河岸走著,風輕柔了些,枯草嘶嘶響著,幾只在干枯柳枝上嬉鬧的麻雀突然發(fā)生了爭吵,一只被其他幾只圍攻,他扔過去一個石子,那群麻雀轟地飛走了。
返回時買了一桶純凈水,燒開了泡茶,碧綠的葉子水面浮動,他吹了吹杯面游蕩的水汽,看見她正看著他,朦朦朧朧的,她的眼睛分外明亮,似乎閃著碧綠的光。
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看的時間有點長了,她羞澀地擰過頭,注目門口仰臥的那只黑白相間的狗。哎,那狗似乎聽得見她目光里的召喚,竟走過來舔了舔她的手。乖,她嘴里喚著,手摩挲著那狗的腦袋,狗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呻歡,一團毛茸茸的身子貼著她的腿,黑亮的眼睛看著他,似乎攜帶了不安和挑戰(zhàn)。
這狗可憐呢,生下來就被拋棄了,我從路邊撿回來,給它喂奶粉喂米湯,它竟然就長起來了,越長越威武。你回家不給它打個招呼,不摩挲它,它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低眉搭眼的蔫蔫的像是得了大病,它要人每天喜歡它愛它。
這狗跟著你幸福,上一輩子估計它是苦苦追求你的人。周書喝了一口茶,嘴里嚼著茶葉說,追而不得,投生為狗,終是遂了心愿。
麗榮嘴角浮出淡淡的笑,萬物皆有靈,你善待它們,它們自然會善待你。不像人。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復雜最難打交道的物種,也是最可怕的物種。
她是說我的么?他心想著,臉上突然癢絲絲的。他伸手摸了摸,臉上不知何時爬了一只蟲子,綠色的肉乎乎的蟲子在掌心呆頭呆腦地蠕動。
你咋知道我的信箱?呆愣了片刻,他沒頭沒腦地問。
瞎碰的。她撫弄著從額頭上垂落的頭發(fā)說,我經(jīng)??茨銈兊膱蠹?,你從來不寫那些低級庸俗無聊的東西,掃黃啊記者暗訪站街女記者借口身體不適離開,七十歲的老翁和充氣娃娃生活進出帶著他充氣娃娃,豬吃了狗的肉骨頭和狗打了一架把狗咬傷了豬也憤憤地跳了河。你從來不寫這些。你寫的都是人們的煩心事憂心事焦心事。一條馬路一年八次開膛剖肚,河邊垃圾屢禁不絕堆成山,辦事窗口工作人員嗑瓜子斥責群眾不懂規(guī)矩,小區(qū)門口攝像頭一年創(chuàng)收五百萬,小小“村官”為何成了巨額大貪,菜霸橫行,菜農(nóng)每月上繳管理費苦不堪言……
你還真記得。他羞愧地撓撓頭,一縷頭發(fā)飄下來。頭發(fā)越來越少,中央裸露部位閃著驚心的亮光與刺目的白。當了七八年年記者,寫過的稿子怕也幾百萬字了,與那些高產(chǎn)記者相比,自己寫得可謂少了。記者是社會的良心,是瞭望哨,是燈塔。自己尚一片混沌,能發(fā)出照亮人間的光亮么?呸。你寫的是狗屁,有時候還不如一篇心靈雞湯般的軟文鼓舞人心呢。他常聽到另一個人對他大聲棒喝。新聞每天都在發(fā)生,他每天都在寫。他把自己發(fā)表的新聞作品剪貼了厚厚幾大本,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偶爾翻翻,莫名地還有一點虛榮和驕傲。房東每月收房租的腳步聲蠻橫地撞擊著墻面,大片大片的墻皮像頭皮屑般脫落,他幾乎看不見一米之外的物體,人和物在他的眼里都呈現(xiàn)著模糊虛無眩暈的輪廓。難道世界真的變樣了,沒有了確切的概念和形狀,一切都是不確定,模糊的,迷離的,不真切的,隨時會脫離自己的本質(zhì)而變成別的樣態(tài)么?自當記者后,他的認知漸漸被顛覆被擊潰,他像一只失去了方向的陀螺,每日里被動地旋轉(zhuǎn)著卻總也逃脫不了被抽打的命運??上Я?,這有幾百年歷史的村莊將不存在了。房東遺憾的話像一個沒有方向球體,在斑斕污臟的墻壁上無目的地滾動。據(jù)說杜甫在這里住了三年零八個月,寫下許多憂國憂民的詩篇。穿行在人稠如蟻的村巷,望著頭頂縱橫交錯的電線,遙想著杜甫吟詩的樣子,覺得自己也生了一點點的豪裝。他摸了摸下巴,胡子不覺間竟很葳蕤,毫不屈服蓬蓬勃勃的樣子,很銳利,刺破了厚厚的臉皮,毫不畏懼地長了老長。村子將不復存在了,他瞇著眼,這里將生出像怪物一樣兇猛得令人恐懼的高樓。五年間樓里租住的人紛紛搬走。先搬走的是李大軍。一輛面包車拉走了全部家當。李大軍在空蕩蕩的房里跺著腳說,老子要是在城市里買不到房,老子就從一百一十層高的望京大廈跳下來。他臨走前在房子里撒了一泡尿。他記得李大軍那一泡尿可夠洶涌澎湃的,像一條憤怒的大河,不依不饒地發(fā)出沖天的巨響。老子還不信了,李大軍撂下一句狠話,在一個停電的夜晚,嘴里吼叫著不知名的歌,晃晃悠悠地出了村。他拔著下巴的胡子,看它們卷曲著身子在空中翻滾著飛舞著嘯叫著,最后把昏黃的光攪拌得亂糟糟的。老子買房了,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首付八十萬,明年就可住新房,李大軍的腦袋在黑暗里浮出來,房子是剛需,沒有房子,你好意思說你是西安人,你好意思說你是搞新聞的,你還好意思人模狗樣地外出采訪。李大軍的臉像成熟過度的西瓜,在黑暗中裂著得意的皺紋在光亮的照射下閃著炫目的光。你隔壁的小姐都買房了,咱不能混得連個小姐都不如。李大軍粗魯?shù)穆曇粝翊辣康拇驑稒C無休止地打擊著他腦袋。他便合了剪貼本,找到了眼鏡,盯著屋頂那一塊被水侵襲過的像是孩子尿了床的墻壁,狗突然嚷起來。
你踩了它的腳了。榮麗說,你在想啥,你魂不守舍的。
周書歉意地笑笑。常走神,神跑得自己都不是自己了,神走了而軀殼還留在原地,自己在想啥呢,自己尋思的這些東西能給外人道么?
我這幾年經(jīng)常走神,走著走著,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說著說著,思緒就不知道跑到了哪,感覺身上有兩個自己,他們常常爭吵常常打斗,搞得我一天暈頭轉(zhuǎn)向的。周書拍了拍臉,似乎在召喚另一個自己趕快歸來。
你得去看看,是不是有病了?榮麗給他的杯子里添了水。
沒病,我這健壯的,咋能得病了呢。周書望著榮麗被牛仔褲包裹的修長的腿和圓潤的臀說,我沒病,我精神得很。
我給你的郵箱發(fā)了八封信,發(fā)第八封信的時候你才回復,你還挺矜持和傲慢的。榮麗的身子在椅子上搖晃著,隨著身子的搖擺,她的胸部也起起伏伏。
郵箱里的信件太多,每天十幾封,好多是垃圾郵件,根本看不過來。周書看著暮色一點點地侵襲了小院,狗的鼾聲隨風飄蕩,榮麗的眸子在昏暗里發(fā)著光,那整個身子都在發(fā)光,簡直成了一個發(fā)光體。那就是一束照亮我的光,周書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水母,是的,發(fā)光的水母。周書嘴里不由得發(fā)出了聲。
天空突然顯露的星辰讓周書身體發(fā)出陣陣巨響,一條光帶從天宇垂落,整個院落被晶瑩的光輝所籠罩。那個時候啊,廣漠遼闊的天宇布滿了星星,它們或遠或近地發(fā)著光,似乎聽到光的聲音與它們神秘的低語,月亮妖嬈而透明,桂樹搖曳著隱約的斑影。那個時候他幻想著月亮里的人會乘漫天光亮下到凡間,她裙裾擺動的颯颯之聲總回旋在耳邊,他凝望星空的怪癖一直保留到了西安。而日趨黯淡的天空似被一張黑布罩著臉,在天空尋覓發(fā)光的星辰變得越來越奢侈。只能回柳莊凝望天空了。他朝自己發(fā)出無奈的嘲笑。注意你的腳下。每每他仰望天空的時候,夏美適時就發(fā)出了警告。似乎夏美的眼睛掛在他的額頭上。但他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飛向灰蒙蒙的看不清面目的天空。額頭上接連隆起的疙瘩并沒有讓他警惕而止步。咚!頭撞在了電線桿上;咚!腦袋撞在了梧桐樹上;咚,額頭撞上了冰冷的墻壁。他像一幅畫貼在了畫著各種線條的街面。醫(yī)生嘲諷的聲音回蕩在耳邊,你是跟人搶錢么,你這么奮不顧身地往地上撲?夏美憂心忡忡地抓著他的手。不礙事,他摸著被白紗布一圈圈纏繞的肥大的腦袋說,我鼻子老是長,越長越長,會不會最后變成了大象的鼻子。這似乎幽默的話并沒有引來醫(yī)生的回應(yīng),倒是一團同情憐憫的目光撲向他,帶你愛人到精神心理科看看,他聽到醫(yī)生對緊張的夏美反復叮囑。長了,又長了,他摸著幾乎被路面削平的鼻子,聽到自己發(fā)出一聲聲驚叫。房東催我們搬家,夏美突然說。不搬每個月就漲三百塊,李大軍搬了,雷小虎也搬走了,只有我們還在那住著。夏美在和我說話么?他睜開眼,看到夏美纖弱的睫毛上掛著一滴滴搖搖欲墜的淚。讓夏美從洛城來西安也許就是一場錯誤。他閉著眼,似乎看到夏美像一只蝴蝶翩翩地落在他肩頭。夏美要是不來西安的話,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醫(yī)院的護士長了。嗯,絕對當護士長了。他暗暗說,小美,我害了你。夏美似乎聽到了他的聲,你說啥,夏美看著他猙獰的臉。我沒說話。他給自己狡辯。我看見你嘴巴張著,不停地張著,但聽不到你說啥,你到底在說啥啊,我咋一句也聽不到?我沒說話。我真的沒說話。他聽著自己的狡辯異常蒼白,蒼白得像一條被人拋到沙灘上的魚。你這人越來越難琢磨,越來越復雜,我?guī)缀醪徽J得你了。夏美終于說出了她積郁許久的話。這話傷人,像無數(shù)銳利的刺扎滿了他的身。我沒變,他聽著自己蒼白的辯解,我看見你像一只蝴蝶飛到了別人的窗口。唉。夏美嘆息著抽回被他緊握的手,你該去看看心理醫(yī)生,跟你生活我越來越恐懼。我不該讓你離開柳莊離開洛城,他讓自己的聲音盡量真誠些,不然,你現(xiàn)在都是護士長了,搞不好都當醫(yī)院副院長了。說這些還有意思么,她截斷了他的目光,你這個人的心思太重,不僅會害你,而且還會害了別人。他沿著她的目光望出去,窗臺上落了一只陌生的鳥,鳥喙在污臟的玻璃上砰砰地叩擊著。我真的病了么?他望著那只焦灼的鳥心里頭翻江倒海地譴責自己。
睡吧,他突然被她的聲音驚醒。
你都打呼嚕了。她說。
他擦了擦嘴角的涎水說,我打呼嚕了么,我咋沒有聽到?
打呼嚕的人自己都聽不到,自己聽到了就不會打呼嚕了。她的聲音像一只手撫弄著他耳朵。
好久沒看過這漫天的星星了。我還以為星星從天穹消失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覺得自己的話竟洋溢著詩意和哲理。
只要你心里有星空,任何時候你都能看到滿天的星辰。她的話語竟也充滿著哲理和詩意。她說話的方式和當年的夏美一模一樣啊。夏美當年說話也是字字珠璣,每一句都散發(fā)著哲理的味道。她們還真像。她簡直就是多年前夏美的化身。
你繃得太緊了。她走到他跟前說,感覺你像一張弓,老繃著,這樣會把身體崩垮的。
一股股香氣漫卷而來,他用力嗅著,看到自己的鼻子伸出去,如一條柔軟的絲帶,將她一圈圈包裹。
你看我的鼻子是不是越來越長了。他對周身泛著光輝的她說。
她竟伸手摸了摸,還捏了捏他的鼻尖。
比我去年見的時候短了,軟了,似乎還縮回去了。她盯著他的鼻子開玩笑。
我咋覺得長了,硬了,銳利了呢。他忽地覺著他們的對話竟洋溢著某種曖昧和情色,他覺著自己不可遏制地勃起了,像一只怒發(fā)的箭,幾乎要破襠而出。他換了個姿勢,幸虧光影迷離著,而她又一次捏了捏他的鼻子說,哦,有點硬,但沒有長。他不好意思地擺了擺頭,感覺自己變成一只羊,被她牽在了手里。
我爸也說過你這樣的話。麗榮突然說起了她爸爸。我最愛摸他的鼻子。他的鼻子像狗一樣靈敏。他能聞到我們常人聞不到的氣味。任何氣味都能被他的鼻子捕捉到,都能被他的鼻子無限放大,這被無限放大的氣味讓他身體總是處于焦灼和煎熬之中。他死的那年,他的鼻子真的長長了,鼻孔又圓又闊,里面布滿了各種纖細的絨毛,一些長出鼻孔的毛成了他的觸角,他能感知空氣細微的變化。他走的那天是周末。他沒有批改作業(yè)也沒有站在河邊看那黑咕隆咚的水。他提了一個裂了皮的鼓囊囊的公文包。他是個化學老師,嘴里常念叨著化學分子式。他常把河里的水弄回家,裝了一瓶瓶一罐罐,他把實驗室搬回了家。他在紙上演算著分子式,那些奇形怪狀的分子式像有了生命和靈光,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它們吶喊著呼嘯著,發(fā)出五顏六色的光。他帶走的磁帶里載著大自然的聲音。蛙鳴,水流,魚唱,風舞,玉米搖動枝葉,小麥吱吱灌漿,各種生靈的叫聲盛滿了磁帶,他成了聲音的收藏者,河兩岸的聲響都被他收錄了。想不到他收錄的聲音和他拍攝的照片后來成了河水污染的重要憑證。他向有關(guān)部門寫信,幾乎每天寫。郵局的人認得并記住了他。你好幸福啊,我們幾乎就是為你一個人服務(wù)的。郵局的人看著他一封封寫給省市區(qū)相關(guān)部門的信件說。勸勸你爸,郵局的人對她說,你爸都成了我們系統(tǒng)的名人了,他一個人的信件耗費了我系統(tǒng)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虧損嚴重啊,收信的人誰會給他回復呢。一個個信封上蓋了郵戳,爸爸在旁抽著煙,目睹著信件投到郵筒里,他才滿懷期待地離開。曾有人來找過爸爸。起先似乎很文明,和爸爸交談,談著談著,爸爸就惱了,把照片拍在桌子上,把瓶里盛裝的臟水墩在桌子上。最后那個人來的時候,爸爸端著從河里舀出的水說,你喝了,你喝了這一大碗,我就不反映了,你每天喝這臟水,喝上一年,我就不反映了,你們家里的人都喝,不要弄虛作假。來人輕蔑地瞥了一眼杯子里的臟水,嘎嘎地笑著。何老師,你很較真,你是和我們杠上了。來人抽著煙,嘴里噴出的煙霧繚繞著爸爸的臉。不是我和你過不去,爸爸驅(qū)趕著眼前兇惡的煙霧說,咱們小時候在河里游泳,游累就喝河里的水,自打你當村主任辦起了造紙廠,這條河成了啥樣子你不清楚么,得癌癥的得各種疑難雜癥的不育不孕的,你看不出來么?來人撓著光禿禿的腦殼說,老何,環(huán)境惡化是世界性難題,村上的文化活動室健身廣場,逢年過節(jié)給每家每戶發(fā)放的米面油,哪一項不都是造紙廠出的,沒有這個企業(yè),拿空氣給大家發(fā)福利啊。老何,不要一條道走到黑。那人走的時候丟下一個厚厚的信封。爸爸追出門將信封扔到那人車前說,李小軍,你不能掙昧心錢,你的造紙廠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李小軍惡狠狠的目光朝我們撲來,我打了個冷戰(zhàn)。車屁股噴著黑煙,地面一顫一顫的,賽虎朝那伙人發(fā)出尖銳的咆哮。那天早上許多人看見我爸爸坐上了駛往西安的公共汽車。我爸爸在河里出現(xiàn)的時候,身子臃腫得像一座肉山,身上爬滿了奇形怪狀的蟲子。
何老師怎么死的?周書問在月光里抽泣的麗榮。
警察最后給的結(jié)論是溺水而亡。有幾個夜跑的人提供證言,說我爸喝醉了酒,醉醺醺地站在河邊唱歌。麗榮擦了擦淚水說,我爸不會投河的,他根本不可能自殺,他從來都是認定的事,一定要弄出個結(jié)果。我多次找派出所,他們讓我提供新的證據(jù),說沒有證據(jù)的猜想無助于案件的偵破,并且強調(diào)不負責任的猜測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他身上的東西還在么?那些錄有聲音的磁帶和照片。周書將紙巾遞給哭得一抽一抽的麗榮。
不見了。麗榮擦著淚水說,安葬我爸那天,李小軍來給我爸燒了很多紙,他對我爸爸的遺像說,老何,你咋死了呢,你不是一直鍥而不舍地咬著我不放么?你死給我連個招呼都不打,太不夠意思了。我給你燒了幾百億的冥鈔,給你燒了別墅高檔汽車漂亮性感的保姆,你到了那邊再也不會受窮了,要是還不夠,我給你再燒,不要捂著藏著掖著不說??丛谠蹅冊?jīng)是同學的面上,我提拔何大虎當了保衛(wèi)處副處長。你兒子干保衛(wèi)工作倒很合適,叫收拾誰就收拾誰,比狗還忠實還好使。
他在我爸遺像面前蹲了好久,開始還能聽到他說話,后來嘰嘰咕咕的,就一句也不聽不清了。麗榮的身子仿佛被月光鍍了一層金邊,她說,李小軍最后還是被我哥扯走的,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好像是他的親人去世了。
你哥在李小軍手下,周書驚異地問,他不知道你爸和李小軍有過節(jié)?
這就是李小軍的怪異之處。麗榮說,我哥在保衛(wèi)處上班。他常勸我爸,但我爸就是不聽。我爸說干不成就不要干了。我哥說有本事你給我找個好工作。兩人經(jīng)常吵鬧。后來我哥干脆搬到造紙廠集體宿舍,我爸有病住院他連電話都不打,更不用說去醫(yī)院看望了。
這父子倆都是有個性的人。周書嘆息道,我兒子和你哥一樣,也是每件事跟我對著干,從來不依著我,即使是正確的事,他也要執(zhí)拗幾回。你哥他畢竟拿人家的工資,自然就要聽他老板的話。李小軍早先坐過三年牢,從牢里出來在工地當過鋼筋工,販過豬和羊,收過廢舊物資,后來倒騰了幾年文物。據(jù)說有幾個唐代古墓就是他組織人盜挖的。傳聞他盜墓的本事是跟牢里的獄友學來的,說他一鏟子下去,就能找到墓葬,比考古專家還專業(yè)。后來他突然金盆洗手,買了村上瀕臨倒閉的造紙廠,幾年時間,北方造紙廠就成了業(yè)內(nèi)的老大。
你對他了解得夠詳細的,麗榮說,我一直懷疑我爸是他害死的,但就是沒有證據(jù)。
我覺得他沒有那個膽子。周書看著漸漸隱沒在云層里的月亮說,他和你爸是同學,他會做這樣沒有底線的事情么?
麗榮的哭泣穿透隱隱約約的亮光彌漫在他周邊。他手伸出去,兩只手絞在一起,像是攀緣探索的藤蔓,在一股股的涼風里,兩只緊握的手似乎融合成了互相激勵的力量。
周書醒來屋內(nèi)已大亮了,他匆匆穿衣走到院子,正在掃地的麗榮沖他一笑說,你睡得好香,都該要吃午飯了。
這一覺睡的時間太長,似乎很久沒有這樣酣睡過。這一年多來,他每晚與失眠做著艱苦卓絕的斗爭,頭腦里像是開了個喧嚷的市場,他的眼睛雖是閉著,頭腦卻異常靈醒,從來沒有停歇的意思。他的體重迅速下降,身體輕盈得似乎要離他而去。王往等人紛紛詢問減肥的秘訣。他說,失眠,長期失眠。人皆不信。王往說,我一挨著床就入睡,趴在桌子上就瞌睡,坐著坐著就睡了,走著路都能睡,每天老是睡不夠。你這才是心寬體胖啊,周書望著他肥墩墩的身子說。教教我咋樣才能失眠,王往似乎很認真。你咋能失眠,周書說,房子你有好幾套,車子你有好幾輛,女朋友你有好幾個,你只會在肥胖的路上一路狂奔。肥胖的王往將肥胖的身子塞進了沙發(fā)里,周書看過去,那個胖人嘴角滴著涎水,已經(jīng)吹起幸福而甜蜜的鼾聲。
你咋又跑神了?麗榮望著恍恍惚惚的周書問。
我經(jīng)常人在這兒,神卻不曉得跑到哪去了。周書坐在石凳上說,有時候正說著話,思緒卻天上地下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穿梭,似乎我被某種意識給綁架了。
你抽空得去看看醫(yī)生,你的氣色很不好。麗榮給他倒了一杯茶。
好多人說我的精神有問題,小美就說我是神經(jīng)病。周書喝了一口茶,覺著身子如氣體般輕盈。
小美是誰?麗榮雙手托著下巴熾熱的目光盯著他的臉。
我妻子。周書被她盯得尷尬,將目光移向墻角那蓬勃葳蕤的冬青。
她漂亮吧。麗榮問。
嗯,很耐看。周書嘴里應(yīng)著,似乎看見夏美朝他投來輕蔑的目光。我們在出租屋里究竟要住多長時間?我們難道要住一輩子出租屋嗎?我們買不起房,你的工作不穩(wěn)定,周禮在工廠打工,我們到西安究竟為了啥么?不跟著你來西安,我在洛城中醫(yī)院已經(jīng)當了護士長了。憑你周書的才華,說不定早當上一官半職了。你為了當記者,拋棄了正式的工作來西安,人家和你一同來的早就轉(zhuǎn)正了,你還是一個聘用的,你的稿子寫得不好么?和你一同進單位的李大軍都當了副社長,你還是一個長期聘用人員,你一整天恍恍惚惚的,你的神就不在你的身上,難怪你干不過別人。夏美的嘴巴開開合合,不知疲倦地拿著刺耳的聲音聒噪著他的耳。
你又跑神了。麗榮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可能我真的病了。周書咚咚地拍打著他腦袋,眼前的麗榮轉(zhuǎn)眼間變成了夏美。你就不該來西安,西安把你毀了。夏美的手摸著他的臉。那天他看見李大軍坐在那張吱嘎作響的沙發(fā)上。李大軍說他路過仁義村,順道來看看。該買房子了,不買幾套,也應(yīng)該買一套。李大軍教導他。給老婆娃提供不了寬敞明亮的大房子,男人還叫男人么。干我們這一行的,好多人富的你想都想不到。李大軍搖著越來越膨脹的腦袋,屁股在吱吱嘎嘎的沙發(fā)上扭動著。要換思路,你這種狀態(tài)不行。李大軍批評。小美跟著你真是受苦了。李大軍的目光撫摸著穿短裙的小美,屁股在沙發(fā)里不安分地扭動。你照顧照顧我們家老周,他那個人只會干業(yè)務(wù),別的都是死腦筋。李大軍的目光摩挲著小美裙下的長腿,發(fā)出一陣陣嘆息。站在窗前的周書看著夏美給李大軍買了一支雪糕。舌頭舔著雪糕的李大軍頻頻揮手與夏美道別。他說要幫你轉(zhuǎn)正呢,回到房子的夏美還陷落在興奮里,李大軍能量大,他說辦就一定能辦,你轉(zhuǎn)成正式的就有前途了??簥^地脫了裙子的小美胸猛地抖起來,她穿著內(nèi)褲在房里走動著不斷地說,熱死了熱死了,有希望了有希望了。好了,不要說了。周書急敗壞地喊著,粗暴地將小美推到了床上。
一說到你家小美,你的眼神和神態(tài)就不一樣了,是不是又在回味你們的好事回味得不能自拔。麗榮往他杯里添了水說,小美真幸福,時時刻刻被一個男人牽掛著。
被一個男人時時刻刻牽掛著,但那個人是我么?他朝肚里灌進一大口水,看見穿短裙的小美像一只蝴蝶落到了一個人的頭上。李大軍,他驚叫了一聲。坐在角落的他看見李大軍擁著小美翩翩起舞。好默契,默契得他都要炸裂了。他不停地踩著夏美的鞋。夏美鞋上印著他骯臟的腳印。實在跳不下去了,他們不停地碰撞別人。他便不跳了,坐在昏暗的角落將苦澀的啤酒大口大口地灌進口腔。跳得太好了,人們點評著舞池里的李大軍與小美,太和諧太默契。有人跟他喝酒說,單位聚會帶家屬好,能互相交流,能取長補短。斑斕的光影里有人嘀咕道,男人跳出三條腿,女人跳出礦泉水。喝,他聽著杯子不懷好意的相互撞擊的聲音。你這人太小氣,回家很晚的小美脫著高跟鞋說,聚會還沒結(jié)束你就走了,走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讓我一人待在那里多尷尬。你風光得很,我咋沒見你尷尬?他冷冷地嗆她。我還不是為你好,小美將腿架在茶幾上說,李大軍答應(yīng)你轉(zhuǎn)正調(diào)動的事情包在他身上。他說話像放屁,周書鼻子里鉆進夏美濃郁的香味。他說他給王部長說說再給李部長說說,應(yīng)該問題不大,他說只要你兢兢業(yè)業(yè)踏踏實實地工作,組織自然不會虧待你這樣的老黃牛。喲,跳了一晚上舞,思想境界突然提高了,講話的水平也大幅度提升了。夏美脫了裙子后,他發(fā)現(xiàn)她竟穿著丁字褲,陰部那一叢毛發(fā)驕傲地挺出來。我跳舞主要就是為了求大軍,死腦筋不行,到頭來咱們吃虧呢。夏美看著他呆愣愣的神情,揪了揪他耳朵。你不認識我啊,夏美望著他怪異的眼神,拿被子蓋住了蓬勃聳動的胸。哎喲!夏美尖叫著。屋外的貓也跟著叫了一聲,一掌拍在玻璃上。你瘋了!小美往后推他。瘋了,我早瘋了。他把自己變成一枚紅彤彤的釘子,粗暴地朝夏美深處擊打。你真的瘋了,小美驚叫著。他兩手揪著小美的長發(fā),小美先是尖叫著最后便是哦哦的呻吟和嗚咽。
哎呀。一聲尖叫,一只蜂蜇了自己的臉后飛向了麗榮。麗榮的手拍過去,那只蜂帶著呼嘯飛向頭頂那株高大的構(gòu)樹。
疼么?麗榮問。
不疼,可惜它蜇了我,自己也活不成了。他看著樹冠上那團嗡嗡叫的蜂群說。
它們在這樹上有好些年了,從來不蜇人的。麗榮望著他臉上的紅腫說。
它們是不是以為我欺負了你。他故作幽默。
它們把你的膽子想得太肥了。麗榮盯著他的眼睛,你這個人光會空想,空想有啥用么?空想不行動永遠都是空想。
他便不語,耳里傳來蜂群激烈的呼嘯,空中飄落著蜂的尸體,少頃,那群蜂嘯叫著朝著北方飛去。
麗榮將一簸箕死蜂埋在花叢里,培了厚厚的土說,走了好,這里已不是你們的家了。
他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腥臭,細密的黃沙混合著雨水撲面而至,他看著麗榮漸漸變成一個濕淋淋的披著黃沙的雕塑。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發(fā)現(xiàn)它又長了長長一大截,他按壓著這個肉乎乎的器物,妄想將它擠壓進疲憊的肉體。
你準備去哪里?路在腳下?lián)u搖晃晃的,麗榮踢著一顆石子問。
我去找李小軍,他約了要和我見面的。周書覺得嗓子癢癢的,他張大嘴咳著。河水像凝滯不動的膏狀物,咳了許久的他將憋在口腔里的污物給了河,河面被激動了,泛起一串串黑色的泡沫。
他為啥要約你,該不會有啥陰謀吧?麗榮走動的身子和他挨得近了些,一股股無法命名的香味沖向他,他貪戀地吸著,似乎要靠這深入骨髓的香味蕩滌身體里無法祛除的陰霾。
不怕。周書拍拍肩上挎的包說,有這些證據(jù)我還怕他么?是他怕我才對。這么多年了,該是最后了結(jié)的時候了。
你最好小心些,李小軍不是好對付的,我哥把他夸成了一朵花。麗榮一腳踢飛了地上的石子,似乎那個石子就是令她覺得恥辱的哥哥。
我們每個人都在經(jīng)受時代巨大的考驗。周書望著搖搖擺擺伸向遠方的路說,有的人耐受力強些,他就能堅守自我,有的人耐受力差些,他就會向生活繳械投降,大多數(shù)人無法掌控自我,只能隨波逐流。
麗榮覺著周書的話頗為晦澀,他變得像哲學家或是思想家,他不切實際的話語沉重得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或者像廣漠的沉重得無邊無際的天宇。
太危險,你還是不去得好。麗榮忍不住又勸他
這不僅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也關(guān)乎我為自己的名譽而戰(zhàn),即使前方是深淵,我也在所不惜。周書說得決絕,語氣里充滿著果敢和無畏。
他走得越來越快,漸漸模糊成一個搖曳不定的光影。麗榮揮著手,她纖弱的手掌在風聲里像一個銳利的盾牌,車已駛得很遠了,她的手還在空氣里搖擺著,她堅信他一定能夠看得到,他的目光會長久地留在她身上。
二
你爸的事情很復雜,我們都搞不清,你能搞得清么?李大軍頗為紳士地將香煙折了過濾嘴摁進他那只黑色的煙斗里,打火機的光亮映紅了他泛著油光的臉,宜粗不宜細,搞清楚了對你爸并不好。
他嘴里不斷重復著這幾句話,幾個拿票據(jù)找他簽字的,他一邊簽字一邊念叨著這幾句無意義的話。復雜哩,復雜得很,搞那么清楚干啥,死都死了,搞那么清楚有意義么?
當然有意義,我看著他煙斗上方繚繞的青煙說,我覺得我爸沒有死,即使是死,也不是那個死法,他那么一個有理想有激情永遠不知道妥協(xié)的人咋會輕易死掉呢?
李大軍將煙斗在煙缸上磕了磕說,誰都認為他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最偉大的爸爸,但現(xiàn)實根本不是這樣子。你對你爸懂得多少?他稀罕豐滿的還是骨感的,他喜歡風騷的還是良家的,他在單位都做了些啥,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又做了啥,他的心里在想啥,他說的和他想的是一個樣子么,你眼里的爸爸和別人眼里的周書是一個人么?你一個碎娃根本不懂。你要是嫌工廠的工作辛苦,我可以讓你到報社發(fā)行部干發(fā)行,給訂戶送報紙你總該會吧?
我找你是為了了解我爸死亡的真相,而不是想在你這里謀一份工作。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說,你一定知道啥,但你瞞著我。你和我爸一起到這個單位,你們在一棟樓里住了五六年,雖然他沒有你混得好,你都做到了社長這個職位,他還是一個聘用的記者。
唉。李大軍似乎被我的話打動了,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說,你爸和一個叫麗榮的女人不清不白,人家男人把信寫到報社了。他還和一個叫嵐楓的女記者勾勾搭搭。兩人手拉手逛商場遛街看電影喝咖啡好得不像人。嗯,細節(jié)我就不講了。你還是早早把你爸安葬了好。
見我無語,李大軍以為他的話將我震懾了,便咳了一聲道,你爸說假若他死了,就把他葬在柳莊的樹下,讓樹吸收他的養(yǎng)分,讓他變成一棵大樹,活上上百年上千年。你還是按照他的遺愿,把他帶回柳莊樹葬了吧。
我知道從李大軍嘴里問不出真相,便撂了一句狠話,我會調(diào)查的,直到找到真相為止。
三
加了嵐楓的微信,說明了我的意圖后,嵐楓給我發(fā)來一段語音。
你爸其實是稀罕我的,可他很懦弱,一直不敢說。
我爸出事那天還見過你,你們說了些啥做了些啥,警察說在他的包里發(fā)現(xiàn)了大額現(xiàn)金。
你爸那天氣色很不好。他說他要做最后的了斷,不然他會崩潰的。我便弄了涼拌耳絲、油炸花生米、黃瓜面筋做下酒菜。他喝白酒,后來我也陪他喝,喝著喝著,周書似乎生了氣,把杯子用力墩在桌子上。杯子啪的碎成了玻璃渣,白色的酒液奔流著,他不顧瓶子渣,嘴就貼了桌面滋滋地吸著。酒還多著呢,干嘛要喝桌上的,我拿手堵住了他的嘴。這二十年茅臺,浪費了可惜。他吸吮著我手指。你愛喝茅臺走時給你帶一瓶。我扳著他的頭。起開,他粗魯?shù)負荛_我的手,喝完這酒后,我就離你遠遠的,越遠越好。你這是咋了嘛,我問他。不咋,你要離我遠遠的,越遠越好。他見我流淚了,驚慌地抓住我手指,他把我的手指頭塞進了嘴。他吸吮著我手指,竟發(fā)出嘖嘖之聲。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他像饑渴的孩子,牢牢抓著我的手。后來他的頭倒在桌子上,但我的手依然被他抓著,手指還被他的牙齒像鉗子一樣死死咬著。咋了嘛?我問,我再三地問,他就是不說。我知道他的脾性,便不問了。他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你就是掰開他的牙,他也不會說的。我便禁了聲,看見醉酒的他淚水在桌上流成了一條崎嶇的河。
你們之間那個了么?
雖是隔著手機屏幕,我還是忍不住發(fā)去這個語音。但我很快就后悔,便迅速地撤回。
你也許不信,我們之間是精神愛戀,從來沒有那個過,單位的人議論紛紛,但我們真的很純潔,我們在一起從來沒有肉欲的沖動。你也許笑了,但這是真的,我們之間的感情就是這般純粹。我見過夏美,像一只可人的白鴿。真的。我覺得夏美就是一只從深山里飛來的白鴿,純潔的白鴿。周書給我講過他和夏美的故事。他在病房邂逅了夏美,那是一場多么神奇的邂逅啊。夏美輸液給他扎了五針。這是愛情之針啊,他們就這般開始了病人和護士的浪漫之戀。夏美在洛城醫(yī)院當護士,他在洛城中學當老師。日子平淡得令人窒息??吹綀笊绲恼衅腹?,他就報名應(yīng)聘,起初停薪留職,后來學校讓他將工作關(guān)系轉(zhuǎn)走,他便辭了正式的教職,把檔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幸虧夏美的工作有保障,他們才沒有陷入吃上頓沒下頓的境地。周書到西安后在仁義村租房住,夏美經(jīng)常趁著休假來看望他。有時候周六出發(fā),周天匆匆回到洛城。那個時候還沒有高速,夏美單趟要坐五六個小時的班車。五年后,夏美便以進修之名到了西安,住在污水橫流的城中村。夏美因了流產(chǎn)頻繁,一度身體很弱,常常一個人待在房里。她最大的幸福是趴在窗口看樓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周書騎車子的身影穿行在匆忙的人流里。為啥我對周書的過往那么熟悉,因為那都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啊。斷斷續(xù)續(xù)地,他把他和夏美之間的事情全給我講了。為啥講啊,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夏美的隱秘。那個事情壓得他抬不起頭。那個事情像一片霧霾,他幾乎走不出那個深淵。他在一個下雨的午后給我講了。只要開了口,從此就停不住,夏美的故事源源不斷地奔涌而至。
講的啥就不給你說了。夏美畢竟是你媽媽,說多了顯得我不道德。夏美生你的時候難產(chǎn),在醫(yī)院疼了三天三夜,差點沒把夏美疼死,第三天下午羊水將盡時才被推進產(chǎn)房,你又是臍帶繞頸,又是屁股朝下胎位不正,折騰了幾個小時,總算把你生出來。周書說為了生你,差點把夏美生死了。你也是夠搞的,你莫非知道這個世界的復雜和混沌,故意折騰著不想出來么?
當然這都不能怪你。周書那個時候差點給醫(yī)生跪下了。醫(yī)生一直強調(diào)手術(shù)室還沒叫號,強調(diào)待產(chǎn)指征不到。其實周書后來才知道,排到夏美的號被一個老板的兒媳臨時給換了。當時他隔著玻璃看著躺在床上的夏美身子輕薄得像一個殼,身下的血水侵蝕了白色的床單,血水從床上流下來,流出了病房,流過了樓道,流到了他身邊,他看見夏美在血水里掙扎吶喊,他看見夏美幾乎赤裸地漂泊在紅亮亮的血水上,他聽到血水像兇惡的浪濤驚恐地拍打著椅子,一些血水已經(jīng)沿座椅爬上了他身子,坐在大廳的他看著擁擠的人群聽著手機里發(fā)出夏美微弱的顫音,周書,我不行了,我要死了,羊水流光了,你快去求醫(yī)生,讓我死吧,讓我的孩子活吧。
周書那一刻真是死的念頭都有了殺人的念頭都有了,他抓著手機瘋狂地喊道,小美,挺住,挺住。周書的腦袋撞擊著待產(chǎn)室的門,嘴里瘋狂地喊道,快救人,快救人,要死人了,要死人了。在他歇斯底里聲嘶力竭的聲音漸漸微弱時,他朦朦朧朧地意識到,真有人幫助他了,手術(shù)室的門敞開了,夏美被推上手術(shù)臺。你被抱出來的時候,周書看著你蓬勃著熱氣的水淋淋的小身子說,我還以為你他媽的是怪物啊,這么難生,差點要了我和你媽的命。
當周書講述這些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時,我依然能從他的語氣和聲調(diào)里聽出他當初的恐懼和無奈。再遲延那么一會,說不定我就跳樓了,當時我就站在七樓的窗口,我想縱身一躍,我就不會眼看著夏美和我的孩子赤裸裸地死在我面前。而夏美過后似乎也魂飛魄散,再遲延那么會,說不定我就疼死了,我的羊水已流盡,那個時候,我真的想從窗戶一躍而出,可惜我連翻身的力氣都沒了。他們夫妻這般相擁訴說的時候,幸福和甜蜜填滿了他們的臉龐,那共同歷經(jīng)劫難后的新生,局外人永遠讀不懂。夏美后來和我成了無話不談的閨蜜。
你爸根本沒有仇家。他是個好人,大家都是這么評價他。雖然現(xiàn)在說某人是好人有諷刺挖苦之意,但好人這個稱呼對于周書而言,絕對是恢復了這個詞的應(yīng)有之義。我們都愿意當個好人,誰說自己是壞人呢?人之初性本善。我們都愿意與好人打交道,這是人的本性。每年的民主測評投票,周書是全社唯一得全票的人。這個全票沒有一點水分,周書從來不搞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他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信奉大多數(shù)人是善良的是有判斷力的是秉承著公平正義的。他的心里一直裝著這樣的信條。他在學習交流會上激動地分享自己的堅持和追求。只是有一回他帶著我去采訪一個兇殺案透露了他的憤怒和不平。
那天的毛毛雨哀傷得像哭泣的淚水。我們采訪了警察,受害者的家屬,兇手的父母,最后采訪到了兇手本人。案件其實簡單得很。何玉燕在街角一個五六平方米的旮沓開了一個賣香煙口香糖飲料面包的日雜店,就這屁股大點地方房主每月收兩千五百塊房租費。那天買了一條香煙的曹旺旺仍要賒賬。何玉燕說你一千二百七十塊錢都欠了一年了,我這個雞毛小店禁不起你這樣子的欠。曹旺旺將香煙在玻璃柜臺拍著說,欠你的是看得起你,別人想叫我欠,我還不欠呢。他出店門順手拿了一瓶啤酒,牙齒一咬,啤酒瓶蓋就嘎嘣一聲飛到了空中。曹旺旺朝嘴里灌了幾大口啤酒說,媽的,還跟我要賬,不想在這混了。何玉燕攆出去抓住了曹旺旺的衣服,把煙給我,我不賣給你。曹旺旺抹了一把嘴上的啤酒沫,你說不賣就不賣,還由得你了。何玉燕扯著曹旺旺的衣服一把淚水一把鼻涕地哭著。曹旺旺好半天沒有掙脫,就把剩下的啤酒澆到何玉燕的臉上。他將啤酒瓶砸下去,何玉燕鼻子的血水噴紅了他的臉。你打死我也不賣給你。何玉燕像藤蔓一樣纏著他的腿。曹旺旺一腳踢出去,何玉燕被踢得滾出了老遠。何玉燕的身子像纖弱的蚯蚓朝曹旺旺爬去。她爬到曹旺旺的腿邊,曹旺旺一腳踏在她背上,脫掉了她裙子。后來的事情你們從新聞上也看到了。高三放學回家的王飛看到自己的母親被曹旺旺壓在垃圾桶上。他從雜貨店里拿出了一把刀。
帶我采訪辱母案那段時間,周書的眼里常含著淚水。他說我們不能情緒化,要客觀,要盡可能呈現(xiàn)各方面的觀點。但我感覺他是傾向于保護王飛的。周書采訪了法學教授,讓法律專家談觀點。采訪了辦案警官和檢察官,似乎要讓那兇殺案回到見義勇為的軌道。他還采訪了王飛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大家稱王飛品學兼優(yōu),如果不是出了這個血案,王飛上北大清華是沒有問題的。二府街上的人更是傾注了對這個家庭的同情和憐憫。煙酒店的老板說,王飛放學回家就幫著媽媽看店賣貨。面包店的店員說,王飛常清掃著污水橫流的街道。在周書要采訪報道社區(qū)居民聯(lián)名寫請愿信的時候,有關(guān)部門阻止了。
上面很生氣,認為影響了當?shù)氐男蜗?,影響了招商引資,洛城突然成了全國關(guān)注的熱點。我們被勒令停止報道辱母案,所獲取的證據(jù)上交報社編委會。辱母案的報道就這樣無疾而終。我將自己記者生涯最重要的采訪稿交給了周書。周書評點道,稿件應(yīng)該秉持客觀立場,應(yīng)盡可能采訪各方當事人。曹旺旺失業(yè)多年,徹底的無業(yè)游民,靠失業(yè)救濟金生活。離異的何玉燕獨自帶著兒子,靠街邊小店維持生活。王飛目睹母親受辱,一怒而手刃惡霸,卻也是快意恩仇暢快淋漓。但曹旺旺爬出幾米后,王飛又趕上去給了幾塊磚頭,這就超出了法律許可的范圍。這些人和事情都值得討論和深思。報道要經(jīng)得起法律的檢驗,經(jīng)得起道德的拷問,有時候道德與法律并不矛盾。周書給我講解新聞事件中的各種關(guān)系。
雖是這樣理性的分析,周書卻在背后做了大量工作。報社發(fā)不了稿,他將法律專家的觀點、律師的觀點及事實經(jīng)過全部發(fā)表在了微博上。曹旺旺兄弟在一個大雨瓢潑的夜晚將騎自行車的他撞到溝渠里。一年后王飛被無罪釋放。當何玉燕母子將寫有“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的錦旗送到報社時,周書已經(jīng)看不到了那來自民間的榮譽。
你爸這個人難以捉摸。我們在一起更多的時候是談?wù)摌I(yè)務(wù)。有一回無意中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像觸電一樣將手縮回去。我去他辦公室,他就把門開著,似乎故意要躲避啥。關(guān)于他和我的傳言說得像模像樣的,說得像真的一樣。傳言就是這般可怕眾口鑠金啊。紀檢組組長叫我去核實情況,他讓我看了舉報信。哦呀,寫得好逼真好詳細,似乎那個寫舉報信的人在旁邊看著呢。周書怎么摸我的手怎么摸我的頭發(fā),周書怎么脫我的胸罩怎么撩我的裙子,周書怎么摸我的耳朵怎么親我的嘴,呵呵,這哪是舉報信啊,分明是拿我和周書當主人公創(chuàng)作的一篇情色小說么。這個人太高明了。把舉報信寫成這樣子簡直是舉報信的一大革命性變革。組長很耐心,不相信我的辯解。舉報信寫得太好了。組長一句一句地念,念著念著還帶了感情色彩。我就惱了,不聽那人的循循善誘語重心長威逼利誘,憤憤摔門而去。想不到李大軍手里也有同樣一封舉報信。他也是一句一句地念,念到中途,還停下來問我,似乎這是一篇重要文章,值得兩個人分析研討與賞析。周書這家伙看著那么古板較真,私底下還這么情趣風雅,我有些對他刮目相看了。李大軍對周書做出這么高的評價,我自然不能茍同。我說舉報信上放屁的話,你還信么,這完全是造謠污蔑栽贓陷害。你不信,反正我信了,李大軍盯著我的臉,異常地嚴肅。你再好好想想,組織會給你做主的。李大軍突然從桌子后走出來,手拍了拍我肩膀說,不要怕,組織會給你做主的。走到門口,他的手突然拍了拍我屁股,好,好得很。
李大軍猥瑣的嘴臉時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咱們還是保持距離,少接觸得好。周書憂心忡忡地叮囑。這段時間關(guān)于他的舉報信莫名其妙地多起來。后來我被紀檢組和李大軍又叫去詢問了好多回。你們有沒有接受王飛他媽何玉燕的好處,比如一盒煙啊,一個口香糖啊,一瓶飲料啊,一箱子方便面啊。鄰居說何玉燕作風不好,有時候就在鋪子里接客,老周是名記,何玉燕為了洗刷兒子的罪名,拉周書下水完全是可能的事。她一個女人別的專長沒有,這點資本還是能出得起的。何玉燕其實長得還有點意思,你看那嘴唇厚厚的還是很性感的,皮膚也很白,像白棉花一樣。周書會不會受境外勢力操縱,和平時期更要提高警惕注意敵情的變化。他經(jīng)常收到快遞,是不是他向采訪對象索取的,諸如蘋果啊橘子啊土豆啊核桃啦木耳啦,這些都是不能收的,你要給組織如實反映情況,你要上副高職稱,沒這點覺悟組織還咋敢相信你么?
你聽聽,這都是些啥話嗎?我能睜著眼睛無底線地誣陷人嗎?可憐的老周一直蒙在鼓里。好多女同事被紀檢組叫去問話。詢問的內(nèi)容千篇一律,但就是沒人承認被老周性騷擾了和老周有不清不白的男女關(guān)系。及至老周知道了,事情已過去了好久。他去找李大軍。想不到李大軍說誰在單位還沒有個匿名信舉報信呢,沒有這信那信的,說明你這個人不優(yōu)秀不出眾。好多人不是長年累月地告我么?我從當記者部主任當廣告部主任當副社長時就被人告,結(jié)果越告我升得越快,最后把我告成了縣處級干部。
這都是周書給我講的。周書把我當成了他唯一可以傾訴的朋友?,F(xiàn)在的人有幾個值得你掏心掏肺地傾訴呢?翻翻你手機通訊錄,幾百個聯(lián)系人,可關(guān)鍵時候,你連一個可供傾訴的朋友都沒有。
他還給你說過啥?
他給我講得最多的是一個叫做麗榮的女人。此外,就是夏美。不想講了,我講得太多了。
你再講講關(guān)于他和麗榮之間的事和我媽夏美之間的事。
不講了,講了我們都會難過的。沉默許久,嵐楓從微信上發(fā)來一個流淚的眼睛。
我一連發(fā)過幾個問號和詢問的表情,但嵐楓終是沉默著。我翻看藍楓的朋友圈,高山草甸,夜晚浮蕩在樓頂?shù)南孪以?,一個孤獨的貼在城墻上的黑影,花叢里貓發(fā)著晶亮光芒的眼睛,一個矗立在電腦前噴吐著泡沫的啤酒瓶,打開的書本上放著一支筆,一個男人孤獨的頎長的背影。嵐楓每天發(fā)的圈里都能看到背影,或是貼著遍布著衰草的滄桑的城墻,或是像閃電彎曲繚繞地劃過天幕,或是電線桿般瘦削地壓著凌亂的馬路,或是背對著鮮花身畔一條無邊無際的湖。
那一瞬,我覺得那是父親留下的背影。是的,父親的背影已深深烙刻在我的大腦,不時像裝備低劣的船浮上我滿塞著垃圾與糟粕的腦海。我知道父親也許離我越來越遠了,像一艘執(zhí)行神秘任務(wù)的潛艇,永遠潛伏在海底的深處。也許他一直在等待那個召它浮上海面的命令,但那個發(fā)出指令的人也許以為他已經(jīng)葬身海底了,永遠成為海底的一部分,成為海底生物棲息和游樂的溫床。
我想給嵐楓講講關(guān)于背影的聯(lián)想,但那個叫藍楓的人始終靜默著,我試著撥打她的電話,但她的手機一直處于忙音狀態(tài)。兩只貓貓在窗外耳鬢廝磨發(fā)出激情難抑的歡叫,我的目光投向無限遙遠的天幕,一顆流星飛過,天空瞬間被點亮了。
四
我終于破解了父親電腦的開機密碼。應(yīng)該說,那得益于我的夢,在夢里父親與我大干了一場。
你就是個倔驢,父親最后終于撕破溫情的臉皮,失手將他喝茶的杯子摔地上,一時間玻璃碎片帶著糜爛的茶葉紛紛向我進擊。
給你介紹了那么多對象,你都看不上,你都過三十的人了,還小啊。你媽十九歲就和我談對象,二十歲就生了你,看看你,還沒成家就像個老頭,老氣橫秋的。父親嘴里嚼著茶葉,踢了一腳地上的玻璃碴子,找對象也要衡量自身,差不多就行了,都想找世界上最好的,世界上那個最好的會等著你么?
我也不再當他是個父親了。他撕了我的臉皮。我畢竟還是個男子漢,我覺得我的臉皮還是珍貴的,我還需要一張臉皮護著。你誘騙無知少女你還好意思炫耀。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的婚戀觀一樣么?我媽當年看中你洋溢的才華拼搏的激情不服輸?shù)钠沸?,她不管不顧地嫁給你,雖然你窮得只有一點可憐的自尊和一點不被大多數(shù)人看好的才華,放到現(xiàn)在你肯定和我一樣得不到女孩的青睞。我在裝配車間干著牛馬活,我們一家三口來西安十年了還在城中村租房住,這最后一個村子拆了后,我們不知道還能住哪里?我大多數(shù)時間騎著共享單車上班,偶爾奢侈地坐坐地鐵,有時候坐地鐵真心疼一天八塊錢的地鐵費。我這樣子去相親,說不過三句話女孩就會變臉走人。你在哪里上班?國家機關(guān)還是國有事業(yè)單位?你有車有房么?你車啥牌子?你在哪住著?你房子多大面積?你爸在哪里上班?你媽在哪里上班?聽說我爸是記者,女孩的臉色能稍稍舒展些。可我不敢說我爸至今還是一個臨時聘用的沒有正式編制的記者。躲閃著女孩傲慢的眼神,我還能心安理得地裝著紳士的風范優(yōu)雅地喝著星巴克的咖啡,聽著萎靡的讓人沉醉的音樂么?
你瘋了!夏美拉開我,你爸為你操心還操錯了么?你爸這一路都是靠自己一個人拼,大大小小事都是他一個人扛,哪里還指望人幫他,是個男人就不要說那些沒出息的話。
我沒出息我不是個男人,我嘟囔著離開出租屋。那晚我躺在公園的長椅上,天空渾濁如水,一顆接一顆星星拖著耀眼的光亮消失了。我夢見自己成了公園里的大鐘,父親揮著鐵棒,不知疲倦地擊打著我的身體,我閉著嘴,硬是沒讓鐘發(fā)出一點聲響。
和父親五個月沒有聯(lián)系,我對他屏蔽了朋友圈。往昔只要我一發(fā)圈,父親總是第一個點贊或評論的人。幾個人在夜市喝啤酒擼串,父親在圖下評論道:“擼串對身體不好,不要趁著年輕揮霍身體?!蔽野l(fā)一句:“被狗咬了,難道也要像狗一樣撲上去還嘴么?”父親評論道:“人就是人,任何時候,人都會戰(zhàn)勝狗,狗永遠怕人,魯迅先生教導我們,要痛打落水狗?!笨纯矗@都成啥了啊。我索性屏蔽了他。有次他還刻意他打電話,咋不見你發(fā)朋友圈,你是不是出啥事了?我辯解說,發(fā)朋友圈太無聊我再也不發(fā)圈了。父親對朋友圈的功能不是很清楚,竟相信了我的話。住在公司蓬勃著各種莫名其妙氣味的集體公寓里,我一段時間竟也如老樹般寧靜,直到那天夏美在電話里痛哭流涕,我才醒悟父親已經(jīng)永遠地丟失了。
我破解了父親設(shè)置的開機密碼。原來是他姓的第一個字母大寫,后面依次是我和母親的生日。呵呵,父親這點智商竟然難住了他們單位的電腦高手。
我點了一個視頻,媽呀,我差點嚇了一跳,竟然是島國桃谷繪里香的片子。那忘情的喊聲似要沖破屏幕的束縛,我趕緊關(guān)了聲音。五個視頻全是桃谷繪里香的。不得不承認,桃谷演得太好了。爸爸原來是喜歡桃谷的。想不到我們父子在這一點上的愛好竟然如此相似。我戴著耳機,將那幾個視頻極快地瀏覽了一遍。猜想著父親沉醉在這些影音里的感受,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桃谷精湛的演技竟沒有讓我蓬勃。查看父親使用電腦的痕跡,發(fā)現(xiàn)他常光顧購書網(wǎng)站、旅游網(wǎng)站、太空及宇宙星球之類的科幻影片。他經(jīng)常搜索的關(guān)鍵詞有成人玩具、麻醉劑、拯救、復活、傲慢與偏見、孤獨與喧囂等。在私密文件夾里,我發(fā)現(xiàn)了他實名舉報李大軍李小軍王部長的信件,我還看到了一篇名為《孤獨與喧囂》的虛構(gòu)或紀實。
沒有想到他會走到我的前面。他走得那么快,我?guī)缀踮s不上他。你這個人太木訥了,光知道琢磨稿子,稿子能琢磨得完么?他嘴角叼著煙,一圈圈煙霧將他纏繞著,使他看上去像一尊模糊的佛像。稿子寫好了總有用的,有人看,會有反響,如果被領(lǐng)導批示了,那樣會更有反響。我說著自己的理由,盡管還不敢十分肯定。你傻了,除非你能獲得中國新聞獎,那一切才有可能改變。他吐掉了嘴上的煙頭,火紅的煙頭抖落了一地的火星??熳?,再遲就來不及了。他突然走得快極。那是他們唯一一次一起看日出,且是爬上了華山的西峰。他們站在山巔,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溝壑,紅日緩緩躍出了云層,剎那間,東邊的天幕灼亮了眼,云層被映照得紅彤彤的,像是生出來的血糊糊的孩子。他看他的臉,他同時看他的臉,他們臉上鍍了一層層的紅光,他們整個人似乎都像是重生了一般。這奇異的景象長久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不是他一人的光暈,而是他們兩鍍著金光的剪影。直到那個人走得越來越遠,將他遠遠拋在了身后,他才從記憶里刪除了他的影子,只留自己孤獨的身影偉岸地矗立在華山之巔。
你知道那天我們救了誰?多年后在某個聚會的包廂里,他左手抓著啤酒,右手摟著舞伴,當他們身體相逢的剎那,他得意地說,你還記得華山西峰的那次救人嗎?
我做的好事太多了。我淡淡地說。救過路上被車撞倒的大媽反而被大媽的女兒訛了幾千塊錢而被認為是肇事者。救過被壓斷了腿的流浪狗反而被狗咬了一口差點得了狂犬病幸虧及時打了狂犬病疫苗。地鐵上阻止過緊貼姑娘屁股將姑娘的裙子弄臟的流氓反而被流氓指認為流氓而被姑娘啐了一口。我寫的稿子屢屢署上你的大名你多次獲得新聞獎而不斷提升,我只不過得到你幾包茶葉,而這些茶葉還是你的采訪對象送你的,那些送我的茶葉小米核桃木耳蘋果我都堅決退回去了,實在退不回去的我都按照規(guī)定交給了辦公室,而你的辦公室?guī)缀醭闪巳⊥撂禺a(chǎn)展覽中心,華山救人的事我早忘記了,聽說你靠這攀上了某領(lǐng)導,從此一路騰達。
你喝了點酒就不淡定了。他的手在舞伴裸露的脊背上摩挲著,你有新聞敏感我佩服你,可是你沒有政治及生活上的敏感,機遇只垂青那些有準備的頭腦。你把那個摔斷了腿的老太太背下了山,而你不知道那個老太太的兒子是市委宣傳部的王部長。說來也太奇,那天霧太大,索道停運了,你我換著把老太太往山下背。快到山腳,老太太說了王大前的名字,而我知道那個名字太重要了。
你把有關(guān)老太太的信息全對我封鎖了。老太太被送到醫(yī)院,你二十四小時守候在病房,直到王大前的出現(xiàn)。我看著旋轉(zhuǎn)迷離的燈光說,你的命運因為王大前開始發(fā)生一系列的變化。你拿我的作品獲得了三次新聞獎,但我報上去的卻得不了獎。你不干記者,當了廣告部主任,那一年省上開政協(xié)會,你一個人就弄了二十個專版,你發(fā)了。
以前管得多松,記者拉廣告天經(jīng)地義的,誰不給面子給你幾個廣告版呢。明眼人都知道那是給你錢呢。廣告都有高額提成。一個整版三四萬五六萬七八萬,憑你的嘴巴要。有回我搞到一個電話本,我給那上面的老板挨著打電話。我說,喂,我是市委的,你的事跡很典型,我們報紙要宣傳推廣你,你趕緊和李大軍李總聯(lián)系,抓緊預訂版面,版面緊張得很哪。我給那個老板留了我的電話。老板電話很快就打過來,我變了個聲調(diào),和老板談了宣傳報道的事。老板很爽快,要了賬號,幾分鐘后十萬塊錢就打到了我們的賬號上。你算算,提成三萬塊,才幾分鐘的事情。那一年,我?guī)缀醢讶兄匾睦习宓碾娫挾即蛄艘槐?。縣長市長局長鄉(xiāng)長的電話,我也一個個地打。他們中也有愛好宣傳的,有時候雙方一對接,一個個單子就談成了,一筆筆提成和獎勵源源不斷地流進了我的腰包。
他鼻孔里噴著熱烘烘氣體,他帶著磅礴的摧毀一切的力量。你清高么,你不拉廣告,即使送上門的也不要,你這樣的記者才是真正的記者。不知道他的話語是贊揚還是諷刺。
你當廣告部主任的第三年,就將工作關(guān)系正式從洛城調(diào)到了西安,我對你的欽佩如長江之水浩浩蕩蕩。身子陷在松軟的沙發(fā)里,我看他像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越轉(zhuǎn)越快,似乎要飛離光滑的地面。
你看著我很光鮮,不知道我背后的艱難。他呼出一口濁氣,似乎要吐盡胸中的郁悶。
看你飛黃騰達的,你來西安的第五年,就拋棄了原配和兩個女兒,和一個大你十幾歲的離異的女官員結(jié)了婚,然后你副社長,社長,你還不光鮮么?我看他腦門越發(fā)光亮,倒是頭發(fā)日漸稀少,像是草地正在遭受風沙的侵襲。
你不懂,給你講了也不懂。他突然顯得高深莫測,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太多泄露了天機,闊大的嘴巴張了張,便如得道的老僧,任我如何挑逗,再也不肯吐納任何言辭。
我至今還記得我們最后一次聚會的情形。那是真的為了告別的聚會。他被部里提為副社長的當天就接到了聚會的邀請。大部分是他圈里的人。他的圈子分為三個層次,核心層、緊密層、松散層。先是他核心層的人請他吃飯,然后是緊密層,最后才輪到松散層。是否參加松散層人組織的聚餐,似乎要看他心情而定。但核心層和緊密層人的邀約,他無論如何是要參加的。皇冠假日、摩登時代、新西蘭、徐福記海鮮,凡是西安有檔次的飯店,他們紛紛聚會過。我被人拉著參加了一次松散層組織的聚會。那也是我和他最后一次圍著一張桌子吃喝。喝著喝著他就高了,說話不再字斟句酌,恢復了當廣告部主任時的江湖豪客和放浪形骸的模樣。
不是誰請我吃飯我都吃,現(xiàn)在管得這么嚴,更不能隨便吃吃喝喝,但兄弟們的酒我一定要喝的。他端著酒杯站起來說,你們都是單位的骨干和中堅力量,這次部里搞民主測評,我原想著最差也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滿意率呢,但沒有想到還有三分之一的人投我的反對票,不過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照樣被部里提拔了。
他指著我說,周書,想不到你的票比我高,你就不是組織定的候選人,是不是你在底下搞了鬼?
我搞啥子鬼?我對你們那一套根本就不感興趣。我夾了一個辣子嘴里嚼著說,你給人打電話,給人許諾,你請領(lǐng)導給部里領(lǐng)導做工作,你把孫悟空的七十二變?nèi)昧?,我哪有你這個能耐。
臉被酒精燒得紅彤彤的李大軍,像一截子冒著火星冒著黑煙的生不出火的木頭,他抓酒杯的手抖顫著,周書咱倆一塊進單位的,招聘考試你考第一我考第二,咱們在一棟民房里住過,這些苦難中的友誼你難道能忘了么?聽說你合伙好多人搞我,你在聯(lián)名舉報信上帶頭簽字,你帶頭按指印,組織讓你談?wù)剬ξ业恼J識,你幾乎沒有說過一句好話,這些年我對你的好難道還不如對一只狗的好么?狗還搖搖尾巴,你呢,你還不如一只狗。
大家的目光聚焦到我臉上。一些人打著哈哈。一些人嘴里嚷著喝酒。一些人則期望事情再大一些,他們早想看一場好戲。
我起身要走。我覺得沒有和他辯解的必要。我們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李大軍你說話也太沒根沒譜了,從座位上站起的嵐楓也許喝了白酒的緣故,她的臉紅彤彤的。你這個人拿西安城話說就是狗肉不上稱狗肉上不了席面,你是咋樣的一個人還需要你親自宣傳報道嗎?周書會干你說的那些齷齪骯臟之事么?你光知道憑借新聞記者的身份弄廣告弄錢,你會寫評論么你會寫通訊么?周書礙著你啥子了?周書他當過記者部主任采編部主任機動部主任編輯部主任,憑資歷和能力,他哪一樣比你差了?
喝酒。嵐楓舉著手里的杯子在眾人面前劃個圈,就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酒喝至正酣的李大軍眼里發(fā)出憤怒的紅光,他注視著嵐楓的臉,嵐楓整個人似乎都被李大軍的目光給點燃了,人們以為李大軍會像往常那樣將酒潑到對方的臉上,但這回他沒有,他往張開的嘴里倒進一杯酒,說,全單位就你敢直呼我的名字,你和周書的事多得很,組織上得好好查。
嵐楓將一杯酒潑在李大軍的臉上說,查啊,咋的了,你查啊。
李大軍拿餐巾紙擦著臉上的酒水,緊緊攥著手里的杯子,他的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發(fā)出狂躁的咆哮。做東的王往趕忙打圓場,嵐楓瞥了一眼惱羞成怒的李大軍,起身離開了包間。
這個婊子。聽著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響漸漸遠去,李大軍終于罵出一句臟話。我們知道他不敢當面罵嵐楓,他對嵐楓任市委副秘書長的母親還是有所忌憚的。
周書,講講你倆咋搞的。李大軍招呼大家喝酒,似乎剛才被酒澆臉的不是他而是別人。周書看著老老實實的,盡悶頭咥實活,你的老二是不是很特殊。
其他人跟著起哄,似乎談?wù)撆耸菢O好的下酒菜,他們拓展著李大軍的話題,紛紛開起了下流的玩笑。
呸,我唾出了嘴里的一塊嚼不爛的肉,離開了包間。
你要懂規(guī)矩學會尊重領(lǐng)導。
王部長臉很寬闊,婦人般肥潤。他端坐在辦公桌后,目光射過來,身上灼烤般刺疼。才幾年時間你就學油了,你都不像你了,當初還是我把你們招進來的。王部長挪動身子,一個屁漏出來,發(fā)出很響的聲音。陽光爬進窗戶懶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變得毛茸茸的,像極了寺廟里的佛像。一次隨同王副部長考察調(diào)研,路過一座寺廟,王副部長退了眾人,獨留了李大軍和他。這樣不合適吧,他給予跪下的王副部長進言。王副部長似乎沒聽見,身子匍匐著跪在蒲團上,屁股翹得高高的,樣子極不雅觀。李大軍往功德箱里塞了幾張鈔票,供桌旁的和尚敲了三聲響亮的磬。不久王副部長就扶正了。他還是記者,不過,領(lǐng)導的活動已不讓他跟隨了。
你這人太實在。王部長這個評價不知道是褒義還是貶義。你學歷不高,又是半路出家,當初不是看著你附的幾篇稿子不錯,我是不會錄取你的。王部長抽著煙,闊大的嘴巴和鼻孔都往外流著金色的煙霧。大軍既然是你的領(lǐng)導,你們就要尊重他,不能直呼其名。
王部長的聲音低沉,似乎不是拿嘴巴發(fā)出的。
你有些不好的反響,尤其和幾個女同志,這很不好嘛。王部長手在腦門上撓了撓,幾片頭屑飛起來?,F(xiàn)在紀律很嚴,把東西拿走。王部長瞥了一眼我放在盆景旁邊的塑料袋說,你不是打我的臉么,現(xiàn)在調(diào)動難得很,一旦有可能,我都會想到你們這些為宣傳事業(yè)做了貢獻的同志。
我覺著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竟拿微不足道東西賄賂,我這個人太壞了,似乎是敵對陣營的。后面我又提了幾次東西,兩盒木耳,一箱大棗,兩條軟中華,兩瓶茅臺,都被王部長清廉地拒絕了。
你這個人咋也學壞了,你不把東西提走,我就讓紀委的同志把東西提走。王部長氣壞了。后來我再也不敢去找他。
你不是人家的人,人家當然不收,你那些東西太土了,人家當然看不上收。見我沒把東西送出去,夏美既憐憫又無奈。你問問李大軍,他會教你的,他說的王部長和你描述的王部長似乎不是一個人。
又說到李大軍了,不說那個人不行么,我知道你的工作是他幫助的,但不能凡事都問李大軍。我將沒有送出去的禮品扔在了墻角。夏美來西安一年多還沒有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我給在《閨房》當主編的老朱打了十幾次電話,老周終于在一次飯局后洗了澡做了按摩帶著恩賜般的口氣答應(yīng)讓夏美去他那里做編輯。不到一年老朱那本屢打情色擦邊球的雜志被查封,老朱托了好多關(guān)系,自己才沒有被關(guān)進去。夏美將花花綠綠的雜志帶回家,嘆著氣說,老朱自己掙錢了,還欠了我們?nèi)齻€月的工資沒法。我翻著那本露著女人胸大腿胳膊時不時插入點性描寫的雜志說,早該查了,都查得遲了,老朱這個簡直是犯罪!這樣的垃圾還敢堂而皇之地出版,還能發(fā)行二三十萬冊。
老朱的雜志二渠道發(fā)行,這次要不是同行眼紅檢舉,掃黃打非辦根本查不到。夏美說,老朱膽子大得很,高新區(qū)的房子就買了五六套。
夏美閑了幾個月,我又介紹她去廣告公司當文員。熟料,文員每月有任務(wù),完不成任務(wù)自然沒底薪,夏美干了三個月,最終拿了幾百塊錢離了職。你幫我把洛城的正式工作調(diào)過來。夏美歷經(jīng)了幾次折磨,終于發(fā)現(xiàn)了聘用制員工的悲哀,處處被人歧視,處處受人轄制,還是體制內(nèi)舒服。抓緊把我調(diào)過來,調(diào)到正式的國有醫(yī)院,錢掙得多,心里也踏實。嘴里應(yīng)著,我知道這事難啊,比登天還難。想不到一年過后夏美真的調(diào)到中醫(yī)院成了一名有正式編制的護士。
我以后要當護士長當護理部主任,你要給我好好運作。夏美和我親熱著重述了自己的遠大理想,當不當領(lǐng)導差別大了,明面上工資差好幾千,暗地里不知還有多少差別。
夏美的話徹底澆滅了我激情,我終是無法硬起來。球用都沒有,她推開我,拿柳莊的方言罵了一句臟話。從那夜始,我墜入失眠的深淵不能自拔,常努力地閉著眼,看見自己像一個木偶躺在夏美的身邊。
周圍的人紛紛富起來。李大軍自不必說,現(xiàn)在已當了副社長,車子不停地換著,從夏利、五菱宏光、別克,一直換到現(xiàn)在的奧迪A6。我不懂汽車,那五花八門的車標就讓我頭暈,但李大軍似乎對車輛有著特殊的癖好??茨慵业南拿溃拖褚惠v高檔的寶馬X6,怎么看怎么喜歡,你還一天到晚還愁苦著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放屁!拿女人和汽車比,也太庸俗了吧。李大軍富了自有其致富的法寶。據(jù)說其在房價低迷的時候,按揭買了三套,現(xiàn)如今那三套房子已經(jīng)升值五六倍了。談起房子,夏美就喋喋不休地說我。
李大軍讓你一起買皇家星城的房子,你怕上當,怕房子爛尾,怕房地產(chǎn)商跑路,怕最后沒錢還房貸,現(xiàn)在房子拼著命似的往上漲,從四千漲到了八千一萬,好地段都一萬五六了,李大軍還是有眼光,這樣人不富都沒有道理。
夏美說的次數(shù)多了,我的心里就很不舒服。有一次我忍不住說,張嘴老李閉嘴老李,好像你們是一家人似的。喝著啤酒,我臉紅頭脹地朝夏美發(fā)了幾句牢騷,將空酒瓶扔在水泥地板上。酒瓶碎了,我聽到了歡快的破碎聲。夏美咬著嘴唇,冰冷的目光逼得我無處藏身。
搖搖晃晃地出了門,公園里幾個老人排著整齊的隊列,后面的人拍打前面人的肩膀,間或嘴里發(fā)出哦哦的喊叫。一個人身子倒掛在樹上,嘴里吼著秦腔。有個人好似和柳樹有仇,將脊背重重地朝樹身撞擊。石頭上盤腿呆坐的人渾若一只年老的青蛙,蚊子在他的頭頂一團一團的。仁義村距公園很近,但我很少來閑逛過。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新奇而陌生的世界??粗鴰讉€男女摟在一起,我尋思那絕對不是夫妻。夫妻的激情早被柴米油鹽的瑣事消耗殆盡了,誰還有心思來這里秀恩愛。望著那粘在一起的男女,我理解那是寂寞的心靈尋覓到了另一個疲憊的身體。
老周,有人喊。
嵐楓手里搖著一把紙扇,突然擋住了我的路。
看你專注的,喊了你幾聲都不見你應(yīng)。長發(fā)在肩上蕩漾,一股香甜的氣息從她身上飄出來。
我每晚在公園散步,從來都沒有碰見過你。嵐楓的長發(fā)被風吹起,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我回家就不想動了,就想靜靜地在沙發(fā)上躺著。鼻子里充盈著嵐楓身體里散發(fā)的香味,身子不自覺地向她靠近。
你這個人總愛想問題,都把你想成未老先衰的哲學家了。嵐楓拿扇子給我扇著風說,好男人都愛待家里,家里有個林妹妹么。
我望著天空偶爾閃耀的光亮說,家里有個母老虎,雖然不吃人,但比吃人還害怕。
你老婆看著還像一個純情少女,人看著就疼愛,她要是母老虎,估計咱們單位的人都想要這樣的母老虎。嵐楓愛笑,一笑,嘴角兩個酒窩就像盛滿了酒,似要把人淹進去。
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我看著迷離的燈光說,夏美要住大房子,要開好車,喜歡名牌服飾,喜歡高檔化妝品,隔三差五地要上館子吃飯,要看電影聽音樂喝咖啡,一年要旅游幾回,總之,她對生活有想法有追求。但我實現(xiàn)不了她越來越膨脹的愿望。我想舉家遷回柳莊,那里還有我的老宅和林地。夏美譏笑我丟失了理想。當年你要是這樣胸無大志不求上進,我絕不會背叛父母嫁給你。夏美幾乎是咬牙切齒了。說就讓她說吧,我們越來越行駛不到一條軌道上了。
女人么,尤其漂亮的女人,哪個不喜歡有情調(diào)的生活呢。嵐楓身上的香味一陣陣向我襲來。我家的男人倒是有追求,但追求得讓人越來越害怕。要么醉醺醺地回家衣服都不脫死豬樣往床上一滾齁聲幾乎能掀掉屋頂,要么幾天不回家說是開會加班住酒店,要么調(diào)研考察出差幾個星期不見人,他總說工作忙啊要出成績啊要對得起組織的信任和重托啊要追趕超越啊,他總是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這個家庭啊為了孩子啊為了留個好名聲啊,這就是我家有遠大追求的男人。嵐楓似乎在講別人的故事。他有天回來身上一股濃重的香水味,襯衫上有幾個性感的唇印,門一開他就鉆入衛(wèi)生間,似乎他是急著找?guī)摹7职馔獍l(fā)現(xiàn)一個拿衛(wèi)生紙裹著的安全套,濕漉漉的,我當時幾乎嘔吐了。
嵐楓說著說著竟流出了淚。我不知道咋安慰她,就掏出了袋里的衛(wèi)生紙。她擦著流得一塌糊涂的鼻涕和淚水,越哭越厲害,最后趴在我的肩上哭得像個水人。
有天,嵐楓對我說,要是年輕的時候碰上你,說不定我會死心塌地愛上你。
我開玩笑說,現(xiàn)在愛我也不遲啊。
嵐楓竟有些憂傷,說,來不及了,現(xiàn)在不敢愛了。
藍楓那天吻了我。是她主動的,我曾經(jīng)好幾次想吻她性感的嘴唇,但都是想想而已,想不到這一步被她給領(lǐng)先了。她的舌帶著一股冰涼的草莓的氣息,她吻得很投入,一點一點的,似乎要把我給吃掉。但我們沒有做男女常做的事。不能,藍楓說,我們是精神的愛戀,要超越肉體之上。
雖是如此,我還是從眼里和身體里讀出了她的欲望。我當然期盼和她的身體做一次融合之旅。說實話,在夏美之外,我沒有經(jīng)歷過別的女人,我不知道和其他女人的體驗是怎樣的。我奢望著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嵐楓說,他在外拈花惹草幾乎不碰我,有時候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便象征性地弄一下,弄得馬馬虎虎幾秒就結(jié)束了。他倒是經(jīng)常監(jiān)督檢查我,有時候還趴在下面聞。
你把夏美管嚴些,嵐楓說。
夏美才不會呢。我覺著嵐楓多慮了。
你還是仔細一些好。我好幾次在德鄰酒店看見她和李大軍在大堂酒吧喝咖啡。嵐楓似乎想說啥,但又說得含糊其辭。
夏美喜歡去德鄰酒店喝咖啡,她說那里的咖啡正宗。李大軍幫夏美調(diào)動工作,一起喝咖啡也正常。我把夏美給我說的話說給了嵐楓。
哦,嵐楓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說,李大軍對夏美可真夠關(guān)心的,你的工作關(guān)系解決了嗎?
我不想解決也解決不了。我酸楚地說,低三下四求人的滋味太不好受了,我在部里沒一個過硬的關(guān)系,干幾年我回洛城回柳莊啊,洛城中學的李校長說我任何時候回去,學校都給我留著位置。
你這個人這一點不好。嵐楓的手指頭點著我的額頭說,知難而退,清高,還一身傲氣和傲骨。
我就剩下這點東西了,我說,這點傲骨再沒有了的話,我就連人也當不成了。
我內(nèi)心承認嵐楓說得對,女人天生能感知事情的變化,她想給我保留一點男人的尊嚴,但我的尊嚴早被我摯愛的夏美糟踐得體無完膚了。
那段時間嵐楓反復出現(xiàn)在我夢里。甚至在說夢話的時候我也迷迷糊糊喊著她名字。夏美在某個凌晨推開臥室的門,看著手里抓著書本身子歪斜在床頭的我嘴角流著丑陋的涎水,而那張嘴里喊出了一個妖嬈的似乎是女人的名字。
夏美的目光打著我的臉。你做春夢了,你在夢里喊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夏美朝我笑著,拿手擦了擦我嘴角的涎水。
雖然她說得對,但打死我也不能承認。我們已經(jīng)分床了十幾個月。我知道她在忙著自己的工作調(diào)動。她早出晚歸的。她的手機經(jīng)常在我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時候像青蛙一樣呱呱地喊嚷起來。她特意買了幾身漂亮的衣服,出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雖不能珠光寶氣穿金戴銀,但起碼也要大大方方清清爽爽的,她在鏡子前換著衣服說。我把工資卡交給她說,你只管去辦吧,該花的錢總要花,我永遠做你堅強的后盾。夏美那天深情地吻了我,意外的我們還行了夫妻之事。我不記得多長時間我們沒有做運動了。感覺那活兒很陌生。我手機便經(jīng)常收到銀行發(fā)來的信息。有時五百,有時一千。最多一次消費了一萬。我屢屢想問夏美,但還是忍住了。那些不斷消失的錢讓我萬分疼惜。一分分積攢,一日一日積累,不能讓周禮重蹈我的覆轍。我想找個機會和夏美談?wù)?,但這樣的機會再也沒有了。
你不知道你老婆的事么?九月某個下午,嵐楓約我環(huán)城公園見面的時候急匆匆地問。
夏美怎么了?她一直不和我交流,每天忙著自己工作調(diào)動的事,好像調(diào)動不成誓不罷休。她當聘用人員遭遇了太多的歧視和偏見,這些我都遭遇過,我能忍受,但她無法忍受。她最近工作調(diào)動成功了,卻常常一個人發(fā)呆,我問啥她都不說。
你太遲鈍了。嵐楓說,夏美叫李大軍的老婆打了,他們兩個一出名都酒店的門,就被李大軍的老婆給發(fā)現(xiàn)了,李大軍的老婆長得像頭大象,十個夏美都不是她對手。她一掌扇到夏美的臉上,一腳踏在夏美的肚子上,夏美的裙子被撕爛了,內(nèi)褲扯到大腿上,李大軍嚇得不敢吭一聲。
說到興頭上的嵐楓似乎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境地,我不知道她是親眼看見還是道聽途說,不可能,不可能,我語無倫次地說。
夏美被打,李大軍屁不敢放一個,我閨蜜就是酒店的大堂經(jīng)理,她給我發(fā)了現(xiàn)場視頻。嵐楓揪了一片發(fā)黃的樹葉說。
那一刻我要是在現(xiàn)場,說不定我會做了那個可惡的肥婆。
我們很難再相見了。嵐楓說,我老公調(diào)南城去了,我也要跟著去,我們是離不了也好不了,離婚了影響他聲譽,財產(chǎn)分割也麻煩,他名下有好幾個他暗中掌控的公司,他怕我給抖出去了,我們最后達成一致,互不限制對方的自由。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啥,后來只記得我哭了,嵐楓從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
發(fā)現(xiàn)夏美在家里每日拜佛已是幾個月后的事。思慮再三我覺得還是不談為好。我最好裝作啥都不知道,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如果讓夏美知道我知曉了事情的真相,那于自尊心極強的夏美而言無異議于一種更鋒利的傷害。不忍看著她一天天沉淪,就在我準備和她談話的那天,麗榮竟然跑到編輯部找我來了。
我到市里開會,忍不住就想來見見你。麗榮看辦公室沒人,給我說了句掏心窩的話。你們四人一個辦公室,你咋能安靜地寫稿?我給麗榮拿紙杯泡了一杯茶說,習慣了,大部分人都是集體辦公室,除非你當了社領(lǐng)導。
麗榮吹著紙杯上漂浮的茶葉說,我爸又踏上了上訪之路,他這五年來都耗在上訪的路上。他找了市上有關(guān)部門,人家對他因一個造紙廠的污染頻頻上訪很不理解。有人很厭煩地說他,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又不是你私人的事情,你一而再二三地上訪,是不是腦子有病啊。但我爸就是一根筋,他一定要把這個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還去了省里去了北京。他這次要來報社,我怕他來找你。
我倒是很佩服你爸。眾人的事情總得有人出頭去做,你爸就是那個關(guān)鍵的領(lǐng)頭人。我聽著自己的話,覺得有些言不由衷。
我也覺得爸爸很偉大。但誰能理解爸爸呢。許多人總以為我爸爸有啥利益企圖,其實,我爸爸就是為了我們那個被污染的村莊。麗榮說起他爸,眼里閃著亮光。
有這樣偉大的父親,哪個孩子眼里不閃爍異樣的光彩?想到了周禮,我很慚愧,他說起他的爸爸,也會是這樣驕傲和自豪的口氣么。
電梯上碰見了李大軍,他盯著麗榮的臉說,老周你這個記者當?shù)弥?,?jīng)常有人找你,你的影響大大的。
麗榮避開他的目光說,周老師是一個為民請命的好記者,我們鎮(zhèn)上好幾件事都是因為他的報道才解決的。
李大軍鼻子哼了哼,陰陽怪氣地說,老周的女人緣好,來找他的都是女人。
又進來幾個人,電梯轎廂被塞得滿滿的,我和麗榮的身子緊貼在一起,她呼出的氣體觸摸著我耳朵和脖頸,我的身子一時間軟酥酥的。
出了電梯,李大軍突然對我說,這個女人很性感,屁股不錯,尤其那兩條長腿,好極了。
我朝地上唾了一口,要不是人多,我實在想揍他一拳,揍他個鼻青臉腫,揍他個滿臉開花。我電腦文檔里專門用豬狗為名建了一個文件夾,那文檔寫滿了詛咒咒罵李大軍的話,多是骯臟的污穢的黑色的侮辱的不能公開出口的,我要用這些咒語將那個欺世盜名家伙禁錮在這黑色的城堡里,讓他變成一塊永遠不能言語的石頭。
這個人看人的目光很淫邪,麗榮望著李大軍消失的背影說,我敲門問你在哪個辦公室,他竟然殷勤地招呼我坐,探聽我和你的關(guān)系,還邀請我中午和他一起吃飯。
他一半是魔鬼一半是人,我們在湖南菜館挨窗坐著,我點著菜說,他就不是人。
麗榮端著啤酒和我碰了一杯說,你這么善良的人都控制不住,看來這人真的壞到骨子里了。
我一口氣喝掉了一大杯啤酒說,真想揍他一頓,當著眾人的面揍他一頓。
聽我聲音哽咽,麗榮問,他欺負你了么?
我擦著眼淚說,豈止是欺負,是扒了我的臉皮。
麗榮拿抽紙擦著我的眼淚反倒安慰我說,不要胡來,你還年輕呢,有啥問題給組織反映,不要犯糊涂做傻事,你一家人還靠你呢。
手機突然響了,是周禮打來的,爸,他在電話里焦灼地說,我媽暈倒昏迷過去了,你趕快來醫(yī)院。
麗榮也聽見了,她催促我,你趕緊走吧。
我頗為歉意地說,還想陪你去看畫展呢,真不湊巧。
趕緊去醫(yī)院吧。麗榮說,畫展看不看都無所謂的,救人要緊。
我執(zhí)意要買了單再走,麗榮卻將我推出飯店的門,我走出了好遠,直到坐上了出租車,還看到她呆呆站在飯店的門口,模糊得像一幅畫。
住了一周醫(yī)院的夏美出院后便在自己房間供了一尊潔白的菩薩塑像。每日早晚她必在菩薩塑像前默跪三十分鐘,有時間會更長。這個經(jīng)常嘲笑我在清明節(jié)或春節(jié)在十字街口給先人焚燒紙錢的人,突然跪起了菩薩,讓我的內(nèi)心著實震驚。那尊菩薩憐憫的目光似乎永遠注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不怨不哀,波瀾不驚。其實,她多像夏美啊。是夏美給自己塑了一尊像么?她是在與過去的自己告別而讓現(xiàn)在的自己獲得圣靈的護佑從而變得更為強大么?我虔誠地跪在塑像前,祈禱說,讓我的夏美振作起來吧,讓她的一切都如愿吧,讓我們都走出灰霾而變得永遠強大美好吧。
你不要再接待那些反映污染的村民。李大軍手指敲著桌子說,他們整改的效果好得很,環(huán)保部門都出具了排污達標意見書,那些村民被別有用心的人蠱惑利用,無非是想得到利益最大化罷了。
你不覺得他們值得同情和憐憫么?忍著內(nèi)心的憤怒,我質(zhì)問這個說話總愛拿指關(guān)節(jié)叩擊桌面的人。
造紙廠給村民謀了那么多的福利咋沒人反映,捐建了村上的養(yǎng)老院文化廣場咋沒人反映,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給錢給米面油咋沒人反映,那么多人在廠里上班掙工資咋沒人反映,硬化村上的公路修建慈善橋咋沒人反映?李大軍從桌后站起身,手里揮著幾張紙,嘴里說了一大串人名。
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麗榮及他爸的名字被重點提了出來,并且隱約地,一條紅線指向了我,說我和麗榮有見不得人的勾當,說我借職業(yè)之便行茍且之事。
污蔑,完全是污蔑。我的身子抖索著,我沒有料到報復會來得這么迅猛,且在你不可辯解的地方陡然出手。
時間地點人物起因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新聞的六要素都具備了。李大軍喝了一口水,將水杯重重墩在桌子上,周書,你要認清形勢,不要一條道走到黑,不要和時代過不去,不要和大局過不去,更不要自己將自己逼向絕路。
杯子里泡著稀爛的枸杞紅棗冬蟲夏草,這爛泥塘里的水能喝得他精神勃發(fā)么?他像發(fā)情的公牛漲紅了臉。我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夏美包里濕熱的安全套,我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憤怒的目光騰起一團團火焰。
當我握緊了拳的時候,李小軍的電話不依不饒地響起來。
那個下午的天空飄滿了種種怪異??耧L席卷,塵土遮天蔽日,當太陽重新露出臉的時候,天空藍得像是不存在似的,真的,天空好像消失了,那白胖胖的云朵忽而變成一群奔跑的羊,轉(zhuǎn)眼間羊被狼群吃了,紅艷艷的血化成一座座噴薄的火山,我看見了柳莊的山,那常年在山巔眺望山下村落的老樹上還聚集著幾只長尾巴的野雞,它們燦爛的羽毛使老樹顯得異常瑰麗,那條河無聲無息地流著,一群群魚要去遠方,一條我曾經(jīng)放生的魚伸出頭,搖著尾巴對我說,走啊,快走啊,要出大事了。我搖搖頭,那群魚悲傷地看著我,集體發(fā)出激烈的喁喁之聲?;乩霞野?,夏美騎著一頭牛在高空對我喊,快走,回柳莊吧,還是我們柳莊好。麗榮趕著一群鴨子說,我找到我爸爸了,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適合人和鴨子生活的地方,我們一起走吧。鴨子沖我嘎嘎地喊著,麗榮揮著手,騎著一只鴨飛走了。站在風端的嵐楓變得更好看了,她語無倫次地說,造紙廠關(guān)了,我離婚了,來南城吧,我發(fā)現(xiàn)了一處沒被污染的世外桃源。突然下起了大雨,人淹沒在蒸騰的霧氣里,高大的建筑物像一群漂移不定的島嶼。
看那個傻子。有人指指點點。他從大太陽站到了瓢潑大雨,看著天,嘴里喊著許多人都名字。
說不定是個詩人呢。有人接話。
狂奔的出租車帶著激烈的水花飛過我身邊,我發(fā)現(xiàn)自己半個身子淹沒在雨水里,嘩嘩的聲音分外激烈,街道瞬間成了一條大河。
比如夏美,突然就信了佛,每天叩拜那尊白玉塑像。比如嵐楓,她跟隨丈夫去了新興的南城。比如麗榮,她會辭了教職去尋找父親死亡的真相么。比如李小軍,他暗示給我一大筆廣告費,那到底是不是一個圈套呢?比如李大軍,他是恐嚇我呢還是真的要下手?比如主管我們的王部長,他為啥總是笑呵呵就是不答應(yīng)我的事呢?每次都是說好好工作,組織上會考慮的組織上不會虧待你這種老實人的,不能讓老實人流汗又流淚,他老人家說得多好。你要加倍工作當個螺絲釘當個磚頭,服從組織的安排,聽從組織的吩咐,組織的眼睛是雪亮的,組織從來不會讓每個老黃牛失望的,我們都相信組織好么?不相信組織不依靠組織,我們豈不是一群烏合之眾么?
哈哈哈。
這是十萬塊。李小軍喝了一口茶,將十沓子錢排在茶桌上。
你啥意思?他的目光離開那一排紅艷艷的鈔票,喝了一大口茶,滾燙的茶水滾過喉嚨,燙得他的胸一陣陣疼。
你始終要曝光最后還不是為了錢。李小軍說,其實你不如李大軍。李大軍明目張膽地要,你卻遮遮掩掩地和人捉迷藏,痛快一點不好么?
這不是錢的事。他盯著他說。
歸根結(jié)底是錢的事。他迎著他的目光。
他將十沓子紅艷艷的鈔票塞進了他的手提袋。
他推辭著,兩個警察闖進了茶室。
結(jié)局一:李大軍的本科學歷竟然是假的,出版部門吊銷了他的記者證,王部長在報社大會上宣布了李大軍的免職決定。李小軍的造紙廠徹底關(guān)停。酒后的李大軍某天駕車與王部長的車相撞,據(jù)說現(xiàn)場十分慘烈。
結(jié)局二:周書應(yīng)聘到另一家媒體。他暗地里成立了廣告公司,招徠了一批業(yè)務(wù)員。不幾年,他就給兒子周禮買了一套近二百平方米的房。那時他和患了抑郁癥的夏美離婚了,和他結(jié)婚的是柳莊一個小他二十多歲的在西安建材市場賣瓷磚的少女。
結(jié)局三:警察以涉嫌敲詐勒索將周書帶派出所詢問,周書因情緒激動心臟病發(fā)作,去醫(yī)院的途中不幸身亡。
(責任編輯:陳婉清)
黃樸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西北大學作家班高研班學員,陜西第二期“百優(yōu)計劃“作家,曾入選“陜西省文學創(chuàng)作人才百人計劃”。在《當代》《中國作家》《江南》《青年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作品。著有小說集《新生》《丫丫的城》,隨筆集《向著幸福前進》等。曾獲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年度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第五屆柳青文學獎、路遙青年文學獎等獎項。現(xiàn)任陜西省人大常委會報刊社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