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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過山

      2023-05-30 09:15:15黎粟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3期

      黎粟

      粵西山系連綿,常年染綠。俯瞰,像黃槲樹大葉的經(jīng)絡(luò),將連片的山嶺籠罩其中。脈絡(luò)間高低起伏,如癱軟一堆的云衫水袖,把地勢擠出褶皺。逼仄處形成低谷,平寬處多是村圩。

      沖龍?zhí)辆筒卦诟咭謳X的山塅里。

      沿塘下土坡爬過山腰,翻出圍坪,有幾條舊時棧道。泛著光的濕滑青石板邊角,滲滿藻色青苔。古路隱在郁林里,連通五嶺八脈。往西,步行可到陽春;往南走,過了天露山就是開平;往北最遠(yuǎn)抵廣寧返身。若向東,在高明被西江阻斷,渡過江,能到番禺。

      秋官常年跟大先生出門。每年,南、北、西各三次。東邊路崎嶇些,單程只走十天。臨近春祈時起身,到高明掉轉(zhuǎn),只走一遭。

      去高明路上,前兩日不用放戲。躍過羅帶嶺、大蛇乸,才可喘息。后面八天,白晝趕山路,晚上在村圩扮大戲。

      秋官和大先生不講排場,放戲時只在小村圩停。想多揾戲銀,也幫偶遇的氹仔班、八仙班、過山班打鑼。

      秋官跟大先生快五年,精攻武生,兼修花面,身段扎得標(biāo)致。平日里大先生管教得嚴(yán),探海、柴翻、三及第(三個長跟頭翻種的合稱)、風(fēng)吹元寶的招式,他早已干凈利落。兄弟班里客串五軍虎或者拉扯(類似京劇中的龍?zhí)?,扮書童、家人等角色),從不怯場?/p>

      秋官南功科威水,夾音也亮嗓。對山林低谷叫唱,能引得回聲遠(yuǎn)蕩,驚飛陣陣鷂雁。他還有單傳絕活,那是別的班牌里見不到的。

      秋官和大先生,班牌也沒有,是這里最小的戲班了。熟悉的村圩只叫他們草鞋班或者響鑼班。一面響鑼,一口清唱,戲銀自然不多。除了沒班牌,盔頭也是沒有的——天官盔、白須、高靴,自不必說;帥盔、雉尾、箭靴也全無一件。大多時,就在村塘坪尾劃地為臺。

      秋官唱戲常不開面。唱到首本折(拿手戲)時,他耐不住,央求半開。大先生才放下響鑼,掏出巴掌大小的納彩盒子,只把粉彩從秋官眉心向上一勾一抹。紅的,是降龍羅漢面;白的,是蔣干面;黑的,是鐵拐李和張飛面;絳紫色的,是雷公面;黃色的,就當(dāng)作黃巢面。豆綠色的,印在拇指下面的厚肉上,往額頭和太陽穴側(cè)手一蹭,就當(dāng)是楊志面了。

      別說開面,他們戲服也沒幾件,無非就是一件繡了花的獵裝,半套洗得發(fā)灰的武松裝(燈籠褲也沒有),拎起都是分不清年月地舊。

      這所有家什,用一尊竹籮就能背起。跟大班名角的私伙衣箱比,不知隔了幾層云天。

      竹籮就是沖龍圍自編的。飽肚,平底。戲服在最下,然后是雜衣,兩三件常服疊好摞起,上面壓八音鑼——大先生的八音十番勾鑼,是遠(yuǎn)近一絕。

      竹籮蓋子編成蛤蟆頭,唇口吐出兩條綁在一處的蓼藍(lán)印染土布帶,活結(jié)掛在籮沿下面的吊龍勾上,平日走村過寨由秋官背起。

      往年向東,大先生要算日。想去年應(yīng)承了哪村哪寨,要多放一晚。今年不知怎地,定要選順日吉時,倆人晚走了兩天。前幾天的村圩盡量避開,趕路不停。

      秋官想是大先生要回程再演,當(dāng)然不問——他還巴不得。他心里暗算,論腳程,明日過午,便到高明。

      高明何家每年開春祠酬神,都請省城紅船班詠豐華做大戲。詠豐華的《六國大封相》倒是響亮,可何家是大戶,也曾在省城包過戲場,那幾位老聽倌總覺得鑼點兒不對經(jīng)譜,點名要大先生做全戲響鑼。

      大先生自知過界,會攪散同行的飯缽,只應(yīng)承在尾戲里收鑼。

      何氏是高明望族,出過不少大功名的先人。這樣的人家指名收鑼,戲銀自然肥盈。隔著十天的山路請大先生,也不是何家矯情,大先生的勾鑼實在醒神。

      薄餅銅鑼黃澄澄,長探頭的榆木小槌直愣愣,擺在那兒毫不起眼。大先生提到手里,倉——倉——倉倉——咣,穩(wěn)穩(wěn)敲在鑼心上,響音向四面八方蕩出去,震得耳朵眼兒發(fā)顫。悠遠(yuǎn)、沉郁、清脆、跳活……大先生的敲法除了端、舉、托、提這些單槌、拋槌,還造出很多聽頭兒。什么彩云追、海底撈、胸口悶……他一槌在手,襯著戲文的鑼點滾著花似的往外翻,輕快得像陣急雨墜在芭蕉葉上,噼噼啪啪地密響,可聲音卻能從鑼面上逸出去,戲棚也嗡嗡顫栗。

      這幾年放戲,秋官越來越討厭翻山。講古人說,望山跑死馬。秋官覺得,跑死倒未必,只是這山嶺起伏,又連起來,一座接一座,大的山頭埋在云霧里,像是頂過了天,怎么也走不到邊際似的。他一想起這,身上便如同隔夜音吊嗓——綿柔無力了。秋官還覺得今年腳程特別慢。大先生在前面走得也慢。剛跟大先生那陣,腳下這段山路可半日不歇,一氣到嶺下村寨?,F(xiàn)在,靠水煙撐起,半日里要停兩停。

      “秋官,等陣先?!贝笙壬艳p子捉到背后,又再叫。

      “大先生,仲不服老乜,鑼槌拎唔拎得動先?!?/p>

      “規(guī)矩,冇大冇細(xì)?!?/p>

      “啰,規(guī)矩再大,大過山乜!”

      話才出聲,秋官知道講錯,心虛地把竹籮搬到胸前遮面。

      大過山,大過山,你都識得大過山。大先生嘴巴挪開煙口,呲起黃牙,似笑非笑。

      秋官忍住口舌,不敢爭辯。大先生也不理他,又咕嘟兩口,收了水煙繼續(xù)往前。

      秋官是沖龍圍孤小,鄉(xiāng)老做保,跟大先生簽的六年師約,自此,他便拜華光揾食。大先生雖是啞嗓,可懂戲懂教,四年頭上傳給他三門武生花技。二郎點睛、飄須碎扇,他都早早習(xí)得。只有大過山這一式……

      過山是武生的表演排場,說的是戲臺上夫妻兩人被仇家追殺,倉皇逃走,途中被高山擋道,夫妻涉險攀過高山,逃出虎口。武生把遮擋疊砌的桌子和椅子比成山,表演烏鴉曬翼、起虎尾,然后登上椅背翻跟斗而下。大先生覺得人人都會的把子定要出新,他教秋官的難多了。收尾是要橫翻兩座桌椅山。

      秋官練這式把子用的是功凳,沒少摔打,前胸后背又青又紫,像半開的花面。每到這時,大先生就會在旁啰唆。

      大先生說,等秋官練好了這三式把子,就可真正過山,到能開全面、有排場戲臺、能演對手戲的大班去。

      大先生說,練成了三式把子,切莫叫人偷學(xué)了去,要等到掛了武生正印,才一個一個放出來,保準(zhǔn)式式旺臺,場場爆棚。

      大先生還說,練成了,他“仲沽個好價添”。

      秋官可早想出師了。沖龍圍那山坳坳有什么好。紅船班才夠姜么,來往行水路,有天地艇,舟船飄飄搖搖,不需腳上奔波。不過紅船班都要童子科,自然進(jìn)不去,可大班卻不難。先做手下(通傳、備馬、擺酒、磨墨等角色)、拉扯、五軍虎,等掛了小武,衣盔登臺,戲迷彩聲一浪一浪,比山還高。最不濟(jì),轉(zhuǎn)八仙班也好,能全開面。他可不想現(xiàn)在這樣,小村圩放戲時叫好聲都是星星廖廖。戲銀也沒有幾毫。就講今晚要留宿的嶺下寨,別說戲棚,戲燈都沒一盞。聽?wèi)虻氖掷锒记孀∫槐S面燈籠。不過走慣的戲路都在山里,一人高的戲臺他想想又覺得腳下發(fā)空。況且,他還舍不得。

      秋官越往前想,心和口里越是苦燥,像是有條薊草葉子在拉扯,索性就亮起嗓子。

      想起了當(dāng)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潛水龍被困在沙灘……

      唉,又唱行貨(照本宣科)交差,無悲無喜。

      吊嗓呀。秋官沒有好氣。

      開嗓需使精,開面定有神。

      嗨,又沒聽客。秋官還不服氣。

      山中樹草花鳥、飛禽走獸都是聽客。山林里吊出來的嗓,還不如回音壁出的童子科么。大先生搖頭嘆氣。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秋官撇了撇嘴角。

      大先生還要唉聲,秋官已撥開茅草,嶺下寨里稀稀落落的炊煙就在眼前。

      響鑼班,響鑼班。

      倆人剛?cè)氪迓?,寨田里耕種的農(nóng)人已在叫嚷。

      嶺下寨實在窮困,戲牙和會主自不會來。要聽?wèi)?,需要去外面請,可這里還少人,那便是請不起的。每年大多只一回。晚飯過后,寨里各戶開始向祠堂匯聚,人卻還是零零落落。

      大先生支好鑼架,難得捧出納彩盒子。白粉鋪底,紅粉吊睛,竟涂了全開面。秋官早盼著這出,把臉湊向大先生的八音鑼。左面,右面,瞧了又瞧。想摸摸,又怕抹花了臉。鑼面倒映的才子武將模糊不清,可煞是好看。秋官眉毛佯挑,擺了個亮相,突然覺得好似楊四郎這尊神明上了身,眉心聚在一起,眼里也閃出神采來。

      倉——倉倉——倉——咣。勾鑼先開了腔。

      一朝登臺亮相,他朝側(cè)帆遠(yuǎn)——吶——航。

      大先生壓起聲,搖頭斷喝,手中鑼槌滾起花來。

      倉唥——倉唥——唥——唥——咣。

      拋槌輕擦鑼身,滑音滾過。一會兒似蟲鳴囀,一會兒變成獵獵風(fēng)聲,突地又化為轟隆雷音。真真的是一臺鑼鼓半臺戲。

      鑼聲打作一團(tuán),聽客的耳神仿佛都被請了出來,秋官倒是靜下來了。他不再翻山,不再背籮,興奮得心口如江潮涌動,腦子里全都是廝殺馬鳴。他抬眼望見祠堂檐角的朝天吼,竟覺得周遭聽客都幻化成了山林草木,嗓子眼兒陣陣濕癢。排場也好,唱腔也罷,他不能給雜亂留下絲毫空隙。大先生說,一切就像風(fēng)起云至,魚在水游,自然而然。榆木鑼槌在他眼前敲開了一扇花欞舊窗,時辰也因他的嘆唱被拉長。秋官自如又小心地控制,拋出去的聲線像在走懸索,不敢有絲毫失音。

      ……想當(dāng)年沙灘會,一場血戰(zhàn),只殺得眾兒郎滾下了馬鞍,只殺得楊家將東逃西散,我被擒改名姓身脫此難,將楊字拆木易匹配良緣……

      聽客們放下手中搖搖欲墜的光亮,鼓起掌叫好。

      秋官還在甩收尾的龍虎音。

      今夜,秋官就是嶺下寨的大佬倌。

      許是晚間的戲給大先生掙足了臉面,他特意從戲銀中取出幾毫,買了秋官提過幾次的艾葉糍粑。煮熟的艾葉攪碎,和糯米粉一起舂,打成膠泥,顏色像淋過雨的早春山嶺般翠綠時,再包上花生碎、熟芝麻、蔗糖,用芭葉裹起蒸熟,出屜后好似上了一層墨綠的芝麻釉。這是趕路人絕好的口糧。

      晚上,秋官和大先生摸到寨邊譚公祠。譚公祠門前有水塘,門內(nèi)一進(jìn)一出,正殿盤藤貫莖,壁殘瓦亂,泥胎涂彩也早已斑駁,面目模糊。這里早就沒了廟祝。倒是側(cè)殿,留有木板,還能容身。往年,秋官和大先生就住在這里。

      秋官趁著大先生把腳伸進(jìn)水塘洗,也湊過去。舍不得擦去的彩面旁,是一汪圓得像黃面燈籠似的渾月。那塘里還是看不清他的臉。秋官瞧了半天,只能掬捧清水沖洗,又撩動水花搓手,等塘水中晃動出本來面目,彩面已經(jīng)留在心頭了。

      這一夜,秋官躺在大先生旁,忍著不動,各樣的臉譜卻在腦子放花片兒一樣,怎么也止不住。他的心,可從沒這般輾轉(zhuǎn)反側(cè)。

      第二天,天光未亮,大先生就把秋官轟起,粗食些茶餅要上路。今日午時,他們定要趕到何家公祠。秋官早起,卻不露倦態(tài),難得搖擺起蛤蟆籮走在前面。他恨不得一個大翻越過山嶺去。他知道,前面就是青石路的盡頭,低首鉆過兩頭斜枝探路的老榕,轉(zhuǎn)彎便是坦途。

      那兩頭歪脖老榕,一前一后,旁枝側(cè)斜,高過人肩,前后隔著小半個戲臺。路人需要矮身或是俯首才可穿過。

      秋官急匆匆往前。大先生卻又卸下水煙袋叫。

      歇陣先。大先生吸了水煙,又在嘮叨。

      師傅知道你想打個大翻。

      啰唆,亂說。

      你心急去高明,我還看得出!大先生重重吸了一口。

      你什么都知啦——我同戲釘強(qiáng)一年沒見了。

      我沒說他。

      秋官心里一緊,嘴上竟輸了。

      我說你想過界,轉(zhuǎn)投大班牌。大先生吞吐云霧,身上攏起一團(tuán)煙氣。

      秋官長長暗噓。他抹了一把汗,準(zhǔn)備卸下蛤蟆籮。才蹲下身,前面樹林窸窸窣窣,緊接著灌木叢里“嗖”地一聲響動,竄出來只黃色小獸。

      是黃麂。

      今次一路上山林寂靜,難得見到林中鳥獸,秋官興起,雙臂出力一撐,順勢跳起,顧不得蛤蟆籮還背在身上,三步并作兩步,一陣旋風(fēng)追過去。黃麂膽小,竄入路中左右跳躍。秋官繼續(xù)往前,眨眼就到歪頭榕,他也不停,竟加快速度,還有一人距離時,雙腿同時跳起,身子向前撲,躍到第一株斜出樹干時,雙掌一按,身形好似兔子蹬鷹,猛地甩起后腿,霎時人已躍到第二株上方,可他仍不減速,雙掌在樹干輕點,腰身繼續(xù)發(fā)力,凌空前翻,雙臂馬上收回抱膝,穩(wěn)穩(wěn)落下。

      黃麂已經(jīng)跳進(jìn)密林,不知去處。

      秋官一下清醒了,不敢轉(zhuǎn)身。

      咳咳咳。

      秋官聽到大先生在抓嗓子,知道是叫自己,不得已低頭從老榕下鉆回。走近了,也不敢抬眼。著草鞋的腳正搓滅半明半暗的煙火。

      剛剛——,大先生放下水煙。

      秋官不敢搭話,從蛤蟆籮里掏出艾葉糍粑,塞到大先生手里,然后自顧自揭起手上的芭葉。吃過糍粑,大先生再也不說話了,倆人一前一后,只剩下腳步唰唰作響,四下野鳥啁啾。

      山路已是下坡。秋官只覺腳掌懸著,身子不自主向前傾,要屈膝軟步才行。好在背上有蛤蟆籮往后墜,斜岔里還有枯木老藤。他費力放慢速度,讓大先生能跟上自己。他不敢回頭,只覺得大先生的腳步越來越輕,心里也越來越?jīng)]底。山中腐葉敗枝味道難聞,熏得秋官頭暈。恍惚間他生出幻覺,大先生已經(jīng)不在身后了。他更不敢回頭看,既怕看到大先生的眼,也怕看不到大先生了。

      隱約間,秋官好像看到了詠豐華的紅船。大佬倌魚貫下舟,衣箱伯父、雜箱叔父緊隨卸貨,衫手、飯質(zhì)在打下手。還有在船板上古靈精怪的妹仔巧蓉……像是戲開了頭,卻收不得尾,秋官越想越亂,最后竟發(fā)起狠。

      哼,大先生自己的鑼點,不是也要零沽!

      剩下的路,秋官走得不在板眼,話也沒有絲毫腔調(diào)。直到入了高明何灣,快到公祠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戲釘強(qiáng)還是老樣子,蹲在子棚趟櫳(聽客席位外的閘口)聽白戲,他才緩過勁兒來。

      戲釘強(qiáng)跟秋官同年,是前兩次來高明何家打收鑼時黏熟的戲友。據(jù)說家世風(fēng)光過,后來破落了,被家人帶回老家祖屋。戲釘強(qiáng)跟秋官吹水,說省城四大天王的戲他都聽過,怕秋官不信,還開嗓唱了幾句暖場。

      大先生一到公祠,早有何家和詠豐華的人候著,引他進(jìn)了后棚。戲釘強(qiáng)見到秋官,也興奮起來,拉住不放。秋官心里還在難過,竟怎么也提不起勁頭,推說還要收拾宿位,晚上再來找他。戲釘強(qiáng)嬉笑,擠眉弄眼,用肩膀側(cè)身頂了一下秋官心窩,說,晚上你不見巧蓉嗎。這話說得,比那只黃麂更讓秋官心慌。他還想辯白,戲釘強(qiáng)撇撇嘴,說,巧蓉可早就來了,喏,我才還見她在扮梅香(宮女等角色)。

      秋官不敢再說什么,背起蛤蟆籮飛也似的逃開。往東放戲,只有這一天能睡得舒坦——主人家必定選好宿處,哪里還要他收拾。秋官只是知道時間還早,要見她,須得等到月上樹梢。這可真是煎熬。倒比十天的山路還遠(yuǎn),還累。天黑得又慢,暈月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才爬上山尖。

      秋官換了雜衣,往李林匆匆去。腳步輕快能連打百十個大翻。走近了,打著雙髻的黃褂人影,正在費力拉長身子。是巧蓉了。

      巧蓉踮起腳,蠻腰盈握,費力摘李花。秋官悄然身后,輕呼兩聲乳名。

      蓉姐兒,蓉姐兒。

      巧蓉心喜,轉(zhuǎn)回頭覓,正看到秋官躡手躡腳湊過來。

      蓉姐兒莫動,我來替你摘李子。

      巧蓉手一滯,見秋官又近了,驀地反應(yīng)過來。李花方開未敗,哪里來的果兒。她只道中了秋官的心計,柔枝輕甩,佯做負(fù)氣。

      秋官厚起面,又往前一步,蹭到樹下,從懷里掏出偷留下的艾葉糍粑。

      是去年在這株李樹下給巧蓉應(yīng)的諾。她最愛吃的。

      巧蓉眉目松了,嗤地笑出聲。縮回手,粉腮半掩。秋官大膽起來,撈起香手,半推半塞。緩了一緩,醒悟過來,又從巧蓉手里拿回。小心翼翼地攤在掌心,輕輕地撕開裹著的芭葉,才又遞過去。

      巧蓉不作聲了,伸手接過,坐在白色樹下小口吃。

      噯——莫動,你唇角粘了芝麻。

      巧蓉又被唬住,嘴也停了。伸頭向前湊,等著秋官幫他擦。

      不對,她揮拳捶過去。

      哪有哪有,那是天生痣,好衰。

      打完,臉卻收不住,紅像潮水從面頰漲起,漫上耳朵去。巧蓉暗叫冤家,定心不去想他,可抬頭正看到秋官調(diào)笑的眼,更難自止,紅又深一層,久久不肯褪下。

      秋官再也忍不住,捂起肚子,眼淚也擠出來。

      “啊,初驚艷,初驚艷,驟然望見一位小婢似天仙……”

      不遠(yuǎn)處,公祠前,“唐寅”在戲臺上搖扇數(shù)白欖。

      春月凍黃,兩人靜默,聲氣相聞。秋官不說話了,手指沿著青石紋路胡亂扣著心事。

      糍粑軟糯絲涼。巧蓉肚鼓了,心卻暖了。料峭的月光里,臉上是晃晃蕩蕩的紅。這紅色像是開臉時涂抹的粉彩,化成媚意在秋官心頭流動。他滿目春光,一時竟看得呆了。

      要走了,要走了。巧蓉輕聲嘟囔。

      今日戲約到了,晚上天光戲收官。明日紅船起錠,翁家班該返程了。她撩起鬢角別在耳后,又補(bǔ)充。

      秋官不愿再想,只覺得生出燥意,大起膽攬過去。

      “……哈,佢系菩薩面前對我一笑,系官船又對住我一笑,依家又對我一笑,分明系對我有意思個啫……”

      “唐寅”念白恰在好時。

      巧蓉慌忙向后倚,鬢和髻被花枝扎亂了。心里鼓點也敲亂了。

      過山秋,過山秋。

      有人在暗處躡聲。秋官不看也知,只有戲釘強(qiáng)這樣叫他。他老大不情愿,順著聲音轉(zhuǎn)過身,把巧蓉?fù)踉谏砗?。戲釘?qiáng)正東張西望,他還沒有看到他。秋官不愿答應(yīng),卻被身后巧蓉推了他一把。他沒奈何直起身,閃身挪位,讓巧蓉先走。

      你不在子棚聽?wèi)?,來這里做什么?

      哎呀呀,大件事,大件事啦,你還有心思在這里。

      怎么了?

      大先生賣了師約啦。

      什么?

      哎呀,哎呀呀!你都知道,我沒銀紙買戲票,躲在棚外做戲釘。《跳加官》那陣,一錠金鑼點才止,聽到翁班主拉住大先生話買你的師約呀。我看到,大先生收了一封銀元啦。

      秋官頭腦一陣暈眩,險些跌倒。大先生把他賣了。把他賣了。

      戲釘強(qiáng)把秋官送回坪塘?xí)r,大先生還沒回來。他躺在木板床上,悲傷從心里往喉頭滾。他怎么會賣他,他怎么能賣他。他快出徒了,可以養(yǎng)他。大過山這式把子,去年就會了,就是那句“仲沽個好價添”,他一直壓起。怪都怪自己,手腳不穩(wěn),心也不穩(wěn),偏要追黃麂??墒牵墒恰笙壬貋硪欢〞忉?,一定會。

      咳,咳咳。

      大先生推門進(jìn)來,見秋官躺在床上,灶膛沒有燃起,從壁角拎出些干枝,又自懷里掏出張黃紙。嚓,點燃,等火旺,塞進(jìn)灶膛。水煙湊過去,呼嚕嚕,呼嚕嚕,煙泡從竹筒里吸上來。

      噓——好長的一聲嘆息。

      秋官見大先生竟不叫他,心里更難受了,一口氣憋在胸口,撐著不讓它吐出來。胸口的氣到頂?shù)米。裳蹨I卻要止不住了。他不愿意被大先生看到,閉緊眼翻身,把臉躲進(jìn)暗處。才背過去,眼淚一顆接一顆,滾出來。上面眼角里的淚劃過鼻根,和下面眼里的淚匯到一起,在魚尾處晃蕩,等滴落了,洇濕成一攤更暗的影子。

      你要賣就賣吧。嗨,誰想守住你這老頭子。

      你要賣就賣吧。呵,出門放戲再也沒人給你背蛤蟆籮。

      你要賣就賣吧。哼,我還能天天見蓉姐。

      “山高水低,各安天命”吧。這可不是我秋官自講自話,是師約上黃紙黑字寫的。

      秋官側(cè)臥在木板床上胡思亂想。大先生抽完水煙,也湊過來。他知道大先生在看他,可忍住不睜眼,等大先生解釋。大先生竟不再說什么,屋里只有木枝噼啪作響,不過一時,映在墻上的火苗也越來越暗了。

      秋官再被搖醒時天已放亮。巧蓉正坐在木板旁看他。

      喂——秋官以為還在夢里。

      大先生把你過給翁家班啦,巧蓉眼角都在彎起。再不跟我上船耽誤了起錠。

      我知呀,賣了我?guī)熂s嘛。秋官有氣無力。

      傻子,哪里賣了師約啦。大先生同班主談妥了,認(rèn)你已出了師,要你過山至詠豐華做五軍虎。

      ?。?/p>

      翁班主本不答應(yīng),可大先生說你不入班,他明年不再起鑼。

      大先生不是收了班主一封銀元?

      都說你傻子啦,打鑼不收銀紙么!

      秋官突然想起,昨晚大先生點水煙的黃紙,可不正是那張師約。

      你別想了,我來時見大先生已走返程,快到山梁啦。

      秋官再也忍不住,起身沖出圍塘。

      遠(yuǎn)遠(yuǎn)望,還能見到大先生背著蛤蟆籮,已翻到山尖。秋官眼睛追過去,翠綠林路里,那一點的身形,正大過山。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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