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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菁 菁

      2023-05-30 11:27:53徐源徽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菁菁球球小麗

      徐源徽

      菁菁在廚房里給她照看的老人煮晚飯。爛糊糊的面條、細細的肉末、空心菜渣、雞蛋花,在一口鐵鍋里上下翻騰。她一面將濕濕黏黏的廚余垃圾從水槽中清理出來,一面看無聲的短視頻——老太太是半個瞎子,耳朵靈敏得很,一點不屬于月薪六千的工作范疇的響動都會引起她的叫喊,“又在玩那個手機,弄得干不干凈哦。”如果老太太能安分扮演著她那嚴苛監(jiān)工的角色倒也不算麻煩,麻煩就麻煩在她特別喜歡幫忙,你給她翻箱倒柜找好久不用的按摩儀時,她就顫巍巍地去清潔馬桶水箱,水箱蓋“砰”地砸在地上給人嚇得不輕,你正打掃著地上的碎瓷片呢,她又把冰箱里的凍肉全部摸出來按大小分類,末了關(guān)不上冰箱門又開始嚷嚷。除此之外,老太太的話也像世界上的垃圾一樣多,打一起床就開始沒完沒了地講話,從她富農(nóng)幺女的美好童年,講到荒年的艱苦,再不斷重復(fù)著結(jié)婚、生子、守寡這幾件大事。

      來這家做事的頭三個月是最難熬的,菁菁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心里罵臟話。陽光再燦爛的時日,這間屋子仍舊暮氣沉沉,充斥著老人的體臭,老太太孜孜不倦地講述自己的丈夫從前多么游手好閑,渾濁的眼睛仿佛兩座孤墳,往外不斷散發(fā)著怨氣。一次同丈夫通電話(稀罕事呢),他正嘩啦啦搓著牌,問菁菁是不是死在外頭了,她于是咽下辭工的念頭,淡淡問了幾句球球和婆婆的近況便掛斷了。后來,菁菁漸漸學(xué)會了如何屏蔽惹人反感的聲音和氣味,也學(xué)會了如何平靜面對各種人為制造的麻煩。

      人在同樣的日子里過得久了,哪怕是一潭死水,也能從中打撈起一兩個盼頭。菁菁的盼頭之一是打掃朝南的那間臥室,兩周一次,撣撣灰塵,擦擦霉點。臥室靠墻放著一張高低床,上鋪剛換上印滿卡通小狗的三件套,下鋪則堆了滿床的玩偶:從大到小足足十二個泰迪熊,有的穿了白色紗裙,有的系了紅色領(lǐng)結(jié),有的穿鞋,有的戴帽,從床鋪一角排到對角;笑瞇瞇的圣誕老人,臉頰上有五個臟指印,超女娃娃一藍一紅分立兩側(cè);還有勾肩搭背的粉紅豹和史迪仔,被涂成紅嘴唇、紫眼皮的米老鼠,背上馱了一只獅子的大眼睛烏龜。菁菁頭一次收拾時提出把這些玩偶都收進空置的櫥柜里,免得放在外頭落灰,老太太不肯,說這是孫女毛毛上回回家時特意擺的,誰要是動了她的東西,她準會哇哇大哭。菁菁不難想象她哇哇大哭的模樣,書桌上就擺著一張這樣的照片:胖乎乎的小女孩裝在一套橘黃色的珊瑚絨睡衣里,頭頂扎一束沖天炮,手里倒拿一本《老夫子》,歪在沙發(fā)上大張著嘴,淡淡兩撇眉毛擰作一團。每次打掃這間臥室,菁菁都覺得自己腦袋后頭有圈寧靜而圣潔的光,她時而成了毛毛的母親,溫柔拂去舊物上的落塵,時而又成了毛毛本人,極有耐心地聆聽奶奶講自己三歲以前的故事。

      鍋里的食物已經(jīng)煮得分不清誰是誰了,菁菁關(guān)上火,把這鍋看著就倒胃口的東西盛進不銹鋼飯盆里,端到坐在餐桌前久等的老太太面前。要說照顧這個年紀的人有什么好處,那便是他們對吃的要求很低——軟爛易消化就行。至于味道,老去的舌頭只是一根笨拙的攪拌棒而已。甚至,有些不道德地想,那些菜也沒必要洗得多么干凈,再多再頑強的細菌也耐不住這樣長時間的熬煮吧。

      菁菁坐在老太太對面,啃著一只蘋果,清脆一聲,汁水四溢。老太太吃飯時很專心,嘴巴貼近碗沿,呼呼地吸溜著,維生素、蛋白質(zhì)、碳水化合物,同時被她吸進腸胃里。她的牙已經(jīng)松成了兩排胡亂排列的柵欄,食物經(jīng)過時很容易嵌在縫隙中。以前每次看到老太太嘴里冒充牙齒的飯粒,菁菁都會突然變得特別憤怒?;蛟S是她恨極了歲月玩的把戲,在青春與死亡之間留下一個牙縫般尷尬的空隙;又或許只是本能地嫌臟,所以她創(chuàng)造了“雜菜糜”這種吃法,絕對不會塞牙。老太太吃過一次之后便再也離不開,還專門打電話給其他朋友宣傳。吃完飯,老太太的臉和圍兜都臟了,她自己慢慢地抹干凈,把殘渣放進嘴里,再細細咂摸一道。菁菁這時已經(jīng)把蘋果啃到食指粗細了,她打了個清甜的嗝,把視線從老人臉上移開。

      待老太太刷完牙,上完廁所,在沙發(fā)上坐定,聚精會神地等著電視里播天氣預(yù)報,菁菁便得以出門轉(zhuǎn)悠半小時,這是她的另一個盼頭。

      下到二樓時,菁菁聽到樓下的關(guān)門聲,從扶手空隙中一瞥,正看到一個別著玫紅蝴蝶結(jié)的后腦勺往外走。那是同鄉(xiāng)的保姆小麗,跟菁菁差不多年紀,瘦瘦白白的,五官還算標致,只可惜眼睛略小,她來了快一個月,同誰說話都不露怯。菁菁出門放風(fēng)的時候總是小麗興盡而歸的時候,偶爾在小麗關(guān)門前走到一樓,也只看到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玫紅蝴蝶結(jié),連相互點頭微笑的機會都沒有。

      “小麗!”菁菁加快腳步追過去,跳下最后幾級臺階,“今天這么晚?”

      小麗照看的老人是個年過八旬的老爺子,有糖尿病,吃得極為簡單,平日里話也不多,總是一個人坐在樓頭的長椅上打盹。偶爾有玩得太瘋的小學(xué)生跳上長椅大喊大叫,他也只是緩緩抬頭,默不作聲地看一眼,然后繼續(xù)垂下脖頸。他的目光太稀薄,舉止太安靜,以至于人們幾乎難以覺察到他的存在。菁菁每天早晨出門買菜時,總會忍不住多看他幾眼,要是全天下的老人都能活得這樣透明安靜就好了。

      聽到菁菁主動問候,小麗立刻換上一副笑面,很自來熟地挎住菁菁的胳膊,言語間夾雜著鄉(xiāng)音:“哎,剛學(xué)會給老爺子打針,以后他兒子就不每天跑來了?!?/p>

      “有點本事哦,還會打針了!”菁菁愈發(fā)羨慕小麗,回想自己做事的半年時光,不僅沒掌握什么新本領(lǐng),做飯的水平反而倒退一大截。

      兩人頭一次單獨會面便親如姐妹,在沿江廣場上一圈一圈散著步。剛開始她倆總是出同邊的腳,左右左,左右左,維持著恒定的步速和間距,簡直像一隊標兵。待小麗停下來系過幾次鞋帶,菁菁又鉆進廣場舞人群中跳了四個八拍,這支兩人隊伍就亂了,有時拉開得太遠,有時又擠成一團,像在玩兩人三足,彼此加劇了邁腿時的搖晃幅度,成了兩只晃悠悠的企鵝。

      九月的夜晚尚不涼爽,胳膊縫里早已沾滿新鮮的汗液,人聲嘈雜,她們談話時不得不靠得更近,溫?zé)嵯闾鸬臍庀⒈銍娫诒舜说亩淅铩_@么逛上一圈,好像就能完全清洗掉照顧老人時留下的腥臭體味。

      小麗剛滿二十歲,正是對戀愛充滿興致的年紀,知道菁菁已經(jīng)成家后,便不停打聽著男女相處的各種細節(jié)。姐夫好看些還是你好看些?第一次約會就親了嗎?吵架了哪個先開口?他送的第一件禮物是啥子?他的朋友你全都認得嗎?領(lǐng)了證還過不過情人節(jié)和七夕節(jié)?

      在小麗雀躍的追問之下,菁菁好像暫時忘記了家里那股揮之不去的泔水味——人吃剩的飯菜倒在院子一角喂雞喂狗,雞狗都不吃的,便忘在那角落,慢慢漚化。把泔水味說給娘家人聽,姐姐和弟弟都笑她有公主病。她起先以為自己能習(xí)慣這股味道,直到被它鬧得幾次昏厥險些喪命,她才決定必須要出來做工。走在省城的沿江廣場上,菁菁拉著小麗的手,很流暢地描述婚禮上的邊邊角角。丈夫穿著過大的西裝,沖話筒大吼“你負責(zé)貌美如花,我負責(zé)賺錢養(yǎng)家”,那會兒球球已經(jīng)兩歲了,扶在音響邊玩,被嚇得跌倒在地。

      不知是被哪句話抓到了,小麗咯咯笑起來。

      “以前還不曉得,現(xiàn)在想到起,娃兒摔那一跤可能是個征兆?!陛驾荚谛←惖男β曋写瓜履X袋。

      “哎呀,然后呢,然后呢?”小麗沒能感受到菁菁的憂傷,催促她接著往下講。

      菁菁突然臉頰發(fā)熱,連連搖頭說少兒不宜。小麗笑著去撓菁菁的胳肢窩,被她躲開,結(jié)果一掌拍到她的肚皮上,“你肚子好軟哦,跟棉花一樣?!?/p>

      菁菁把小麗拉到暗處,等兩個小孩和一個騎三輪的過去,便掀起衣服展示起自己的神奇肚皮,“你看好,三根手指頭噢,全都能陷進去?!?/p>

      小麗瞪大眼睛,并沒露出發(fā)現(xiàn)新事物的欣喜表情,而是指了指舞池里的老年舞蹈隊,告誡菁菁以后要少吃點,千萬別長出個水桶腰。菁菁不以為意,說自己的肚皮跟她們不一樣,“我的是馬甲對襟開條縫,她們是游泳圈疊了好幾層?!?/p>

      小麗又一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回家路上,她們模仿著方才見到的那些發(fā)福的退休大媽——一個摸著自己有四五層肉褶的腹部,尖聲尖氣地抱怨養(yǎng)育外孫有多么累人;另一個則抱著臂,垮著臉,從鼻子里哼出一句“真不曉得沒有我們怎么辦”。

      “她那個胸脯都垂到肚皮上頭了,還敢穿那么粉嫩的裙子!”小麗兩手捧在小腹處,走得歪七扭八,差點摔倒。

      同小麗告別之后,菁菁還掛著笑走了五層樓。打開門,電視機旁的座鐘恰好敲響第八下,竟然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小時。菁菁頭一回覺得時間是乘著四個車轱轆往前走的。好在老太太并沒有抱怨,只不咸不淡說了句“耍得好嘛”。菁菁輕輕“嗯”了一聲,抱著晚歸的愧疚,屁股尚未沾一下凳子,便收拾起茶幾和電視柜來。

      找了幾天都沒找見的剪子,竟然就壓在餅干桶底下。缺了秒針的金手表,不知怎么進了茶缸里。電話簿倒扣著,封皮上的油印logo已經(jīng)蹭得極為模糊了,那是買葉黃素抽中的獎品。

      當(dāng)時是個冷晴天,菁菁第一次單獨領(lǐng)老太太出門。老太太家住五樓,沒電梯,有一百級臺階要下,她一只手架在菁菁的胳膊上,另一只則抓緊了扶手。菁菁脖子上掛著一只Hello Kitty印花的保溫杯——老人為這次出門特意讓她從衣柜深處翻找出來,雙肩包里放著雨傘、墨鏡夾片和毛線帽,空出來的手上拿一根能當(dāng)?shù)首邮沟墓照?。一老一少,極度緩慢地跨下一級又一級樓梯。在二樓與一樓交界的平臺,老太太停下來休息,微喘著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要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勝利對老太太而言,只不過是親自走到小區(qū)門口的藥店,買上三五瓶正在打折促銷的葉黃素。

      出門之前,菁菁給老太太的兒子打過一次電話。那邊一開始沒聽出菁菁的聲音,以為是電話推銷,不等她把葉黃素三個字說完,便急急地吐出一串“不需要不需要家里一大堆”。等誤會解除了,那邊立刻表示老人想要什么就去買,別忘了開發(fā)票就行。

      “不要別個去買,我要自己去。”老太太正在比較三條毛線圍脖的厚度,她從前一天知道藥店搞活動的消息之后就開始計劃出門要穿什么了。

      兒子自然不會答應(yīng),簽合同那天他就叮囑菁菁千萬別帶老太太出門,之前在家里都平地摔過兩跤,出門就更危險了。但他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卻是另一番樣子,“你就會給人添麻煩,神戳戳的,一天到晚。哪兒也不許去!”

      “個畜生東西,你還罵到老子頭上咯!”老太太沖著茶幾大罵,眼睛鼓得很大。

      菁菁差點握不住手機,趕緊勸道:“奶奶你別生氣嘛,叔叔也是為你著想。你要什么就告訴我,我都給你買回來。”

      “我要自己去,老關(guān)在屋里頭人都悶死了。毛毛說的嘛,老年人也要多活動活動,去外面看看,呼吸新鮮空氣?!闭劦綄O女時,老太太的聲音又柔和下來。

      “毛毛曉得啥子哦,讀了點書就開始亂說?!?/p>

      “比你一個汽修工懂得多?!?/p>

      “我當(dāng)汽修工,還不是為了減輕你的負擔(dān)啊?!?/p>

      “你就是沒得恒心,不努力,怕吃苦,還賴到老子頭上哦。你要是會讀書,我一天再多做三份工也要把你供出來?!?/p>

      “你個老糊涂,氣死個人!反正不準出去——菁菁,千萬莫聽她胡扯?!?/p>

      菁菁還沒準備好回應(yīng),老太太緊接著大吼,“我偏要出去!”

      “哎呀出去嘛出去嘛,摔死在路邊邊也莫跟我打電話。”

      “白眼狼!狗畜生!老子就不該生你出來!”老太太雖是在咒罵,卻掛著一臉得意揚揚的表情,只是那邊的電話早就掛斷了,留下一串嘟聲,無力招架。

      后來聽?wèi)T了這樣的對話,菁菁就不再心驚膽戰(zhàn),不管母子倆吵得多兇,她都能及時拿到工資,就算對話里提到了她的名字,她也只管敷衍兩句,不用認真判斷是非,反正最后都是老太太說了算。他們相互攻擊時毫不避諱“死”這個字,仿佛是在對五年或十年后便會發(fā)生的事件進行預(yù)演。

      那天好不容易走到單元門口,菁菁暫時松開手,去包里翻找墨鏡夾片——老太太的眼睛動過白內(nèi)障手術(shù),換過晶狀體,視網(wǎng)膜也修修補補好幾回,非常脆弱,受不得外面的光。才分神兩三秒,老太太便整個人往前撲倒,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菁菁嚇壞了,使勁叫“奶奶”,她自己的奶奶就是在水稻田里這么摔沒的。

      好在老太太長得矮小,還穿了兩件棉服,并沒磕碰到什么。待菁菁把她扶起來,行動依然如常。走到藥店里,老太太要了三瓶葉黃素,挑贈品的時候補上幾塊錢差價,拿了瓶牛初乳鈣片,說是給菁菁兒子的。店員沒看出來兩人的關(guān)系,笑瞇瞇同老太太講,你孫女可真孝順,看她手指快開裂了,順便捎支護手霜吧,這樣剛好能獲得一次免費抽獎的機會。

      沉寂幾秒,老太太開口了:“喜歡哪種味道,你個人去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順便摸個獎嘛,年輕娃娃手氣好?!?/p>

      菁菁伸手進大箱子抓了一只乒乓球出來,上面寫著“五等獎”。在電話簿、指甲鉗和四色圓珠筆之間,老太太選擇了第一個。當(dāng)天回到家,老太太就讓菁菁揭下貼在大門后頭那張泛黃的通訊錄,把各色筆跡寫下的號碼全部謄抄在嶄新的電話簿上,邊抄邊念。

      “媽媽?!薄斑@肯定是毛毛寫的,第一個就寫媽媽。”“舅舅?!薄懊木司送?,哎喲,好久沒聯(lián)系了,不曉得是不是還在教書。”“牟阿姨?!薄八任疫€大四歲三個月,不曉得她那個肝還得不得行?!薄澳怖先!薄安藞雠_球室邊上那個包子店就是她開的?!薄爸苋f富?!薄八袀€兒子還是女婿哦,混得特別好,在最高人民法院做事?!薄?/p>

      菁菁拿起電話簿,攤開的那一頁只有一個號碼,菁菁的。她愣了一下,把電話簿合上,收進麻布收納盒里,跟空調(diào)遙控器擺一排。接著,晃一晃老太太的保溫杯,聽這聲該添水了。

      “哎喲,你莫要動咯,坐下來陪我聊聊天嘛,”老太太總能很巧妙地把哀求和命令交織在一起,“你都不曉得,我好孤獨哦,一個人?!?/p>

      各種情緒涌上菁菁心頭,她不敢暗自摻雜一絲不耐煩,很虔誠地挨著老太太坐下,表示想多聽點當(dāng)年的故事。老太太于是順著菁菁的話茬,痛快地從自己出生那天的異象講起。她出生那晚沒得月亮,屋頭光線很差,接生婆沒留神把她額頭上劃了道口子,流了好多血,這就預(yù)示到今后她的人生從頭開始都是苦難重重。太陽跟月亮嘛,是天空的左右眼,她出生的時候沒得月亮,到老又瞎了右眼,這絕對不是巧合,說明老天爺早就給人暗示了,只是沒得一個聰明人可以及早讀懂暗示,要到壞事情發(fā)生了才恍然大悟。她是和大哥的女兒同一天出生的,那個妹娃兒身體很強壯,但兩歲多一點就突然夭折了,很有可能老天把小短命鬼的壽數(shù)轉(zhuǎn)移到她身上了……

      時間一瘸一拐地前進,秒針、分針、時針,一個賽一個地遲緩。菁菁被老太太粗糙的右手封印在沙發(fā)上,每一刻都猶如前一刻,時間只在過去式的敘述中才能流動。十點,菁菁終于成功哄著老太太去洗臉洗屁股,她在嘩嘩的水流聲中仍舊沒???。十點半,菁菁在淋浴,老太太就杵在浴室門口嚷嚷著她的故事。十一點,菁菁把老太太送進被窩,掖緊三面的被子,她依然喋喋不休。

      “毛毛又跑到歐洲去咯,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次。我親手帶大的小娃娃,那么聰明,學(xué)習(xí)好得不得了,又懂事,而且好會剝大蒜哦。你不曉得,以前每次我煮菜,她就站在邊上剝大蒜,一下子就剝了一筲箕。還有掃地啊,疊衣服那些,都弄得好。要是她不去那么遠的地方就好了,每天都來看看我,陪我聊天多好哦?!?/p>

      凌晨一點,老太太還在說話。平時她九點鐘就準時上床,即便睡不著也會閉目養(yǎng)神。菁菁困得不行,迷迷糊糊聽老人念叨著自己得這么多病不如死了算了。以前菁菁還會開導(dǎo)她,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活著總比死了好。后來菁菁慢慢認識到,越是熬到一把歲數(shù)的人越珍惜生命,死神已經(jīng)來到跟前,在同他們拔河,生命的本能讓他們緊抓繩子不愿松手。藥和保健品,成把地吃;疑神老人奶粉不安全,要喝嬰幼兒奶粉;腿腳再不靈便也會每天在客廳里走足一千步?,F(xiàn)實中的死亡,遠沒有駕鶴西去的詩意,于是行將就木,反而不能坦然面對衰朽。

      迷迷糊糊的,一天晚上,菁菁結(jié)了工錢回到老家。從公路通往村里的水泥馬路,才過一年便被壓得稀爛,馬齒莧、鐵線蕨都在裂縫里蓬蓬勃勃地生長著。她的影子經(jīng)過,就像穿了件綠色鑲邊的開衫。道路兩旁的油菜花黃艷艷地鋪到天邊去。菁菁順著那招搖的黃色遠望,并未望到預(yù)想中掛滿繁星的夜空,這跟城里沒得區(qū)別嘛。天暗得不徹底,一些不夠輕薄亦不夠厚重的云滯留其中,乍一看如同一塊淤紫的皮膚。

      星星沒有,月亮也不見了。菁菁有意不讓自己聯(lián)想到那只失明的右眼,于是趕緊收回目光繼續(xù)趕路。行李箱拖在地上動靜很大,許多小孩跑出來盯著輪子看。菁菁像趕雞鴨那樣把孩子們從身前趕開,奇怪球球怎么沒有出現(xiàn)。

      菁菁走進堂屋,卸下背包,在屋里找了一圈,看見婆婆正叉開腿坐在院子里刷洗東西。菁菁認出來那是她幾個月前給兒子帶的牛初乳鈣片。這東西哪里能碰水呢,但她不想吵架,于是由著婆婆把那些乳白色鈣片倒進塑料水桶里。

      “媽,我回來了,球球呢?”

      婆婆抬起頭,用一個白眼表示回答——在別人家里吃飽喝足,就想起娃了。

      “要是沒有我,球球該怎么辦哦?!逼牌虐研莺菟みM塑料盆里,濺了菁菁一身肥皂水。

      “媽辛苦了,今晚我?guī)蚯蛩?。”菁菁換上鉤線拖鞋,走進里屋。她本來還想問丈夫哪兒去了,怎么不來幫忙帶孩子,但她馬上意識到婆婆跟她永遠不可能統(tǒng)一戰(zhàn)線,他們母子聯(lián)盟才最牢不可摧。

      菁菁進屋時,球球正在席夢思上蹦來蹦去。他一見媽媽便收起笑臉,雙手叉著腰,大叫一句“畜生東西”。

      女人嘛,就算要出去干活也不能把娃娃交給婆婆帶,要不然你回到屋頭連兒子都不認你,那太可怕了。不知是哪年哪月,老太太在她用吸塵器的時候,這么說過。當(dāng)時她還有意將檔位調(diào)到最高,試圖掩蓋住老人的聲音。她以為早已屏蔽掉的那些腐爛的話語,此刻在她心頭重新生長起來。

      球球得不到回應(yīng),更加用力地吼了一聲“畜生東西”。菁菁把手揚起,閉著眼照兒子屁股上落了一巴掌。球球當(dāng)即哇哇大哭,抱著桌子把東西往地上抹,鏡子、潤膚霜、玻璃杯乒乒乓乓砸了一地,他人不知怎地從窗口滑了出去。

      菁菁趕緊伸手去拽,一拽卻是拽亮了裝飾用的小彩燈。五顏六色的光打在大紅地毯上,一對新人站在正中央。

      “球球,不準你娶她,她眼睛太小了!”

      “眼睛要那么大做啥子,兩個黑窟窿好嚇人哇?!?/p>

      “白眼狼,還敢跟老子頂嘴!”菁菁沖上去,把新娘子頭上的玫紅蝴蝶結(jié)一把扯下來。

      蝴蝶結(jié)在菁菁手里變成滿臉淚痕的球球,她輕輕摩挲著那顆毛絨絨的小腦袋,嘴里“喔喔”地哄。孩子將臉埋進媽媽的胸脯里,仍不住地抽噎。在方才的夫妻大戰(zhàn)中,鄰家阿姐前來助陣,丈夫落了下風(fēng),他自己覺得沒趣,便又回到熱火朝天的牌桌邊,借著放炮的怒氣大罵家里的臭婆娘。婆婆見兒子沒給自家爭臉,只得一通電話打給遠在歐洲的閨女訴苦。

      菁菁接起電話,對方說,你都不曉得,我好孤獨哦,一個人。

      球球哭著哭著,不知什么時候睡熟了。菁菁把他放到床上,怎么看都覺得可愛,忍不住在他的小臉上留下甜甜一吻。被孩子涕淚打濕的衣襟貼在皮膚上很是涼爽,沒有月亮的夜空此時也顯得分外親切。

      第二天,菁菁睜開眼時,已經(jīng)七點半了。鬧鐘想必吵了三四個來回,老太太早就該發(fā)火了。她顧不得酸脹的后腦勺,唰一下從床上爬起。轉(zhuǎn)身一看,老太太正安靜地坐在床上等穿鞋呢。

      “今天起晚了一點哦。”菁菁一面握住那雙干柴一樣的腳,一面試探性地發(fā)話。

      “沒得事。年輕人多睡點好。毛毛就是太努力了,每天都睡好少哦,這樣下去身體遭不住……”

      洗漱完畢后,老太太等在餐桌前,手肘交疊放在桌上,像個小學(xué)生。菁菁想到自己的兒子,不知道他在課堂上是不是還總坐不住,沒一會兒就要拉屎撒尿的。菁菁從高壓鍋里舀出一大碗稀粥,再往里倒一包嬰兒奶粉,因為想到兒子的緣故她攪拌得格外認真,用勺背把一個個奶粉疙瘩壓碎,確保每一粒粉末都能充分溶解。

      菁菁懷著受表揚的期待將早飯端上桌。但她沒有如愿。早飯時間比往常推遲了一個小時,老太太竟然沒有急不可耐地把頭湊近飯碗,而是盯著稀粥發(fā)怔。菁菁正要開口,老太太就噼里啪啦放了個連環(huán)響屁。

      “有點臭哦,肚子不舒服嗎?”

      “可能是昨天那個蘋果吃起太涼了。”

      “行嘛,以后水果都先泡熱了再給你吃?!?/p>

      老太太心滿意足,抱起碗,像從前一樣吃得又快又好。

      這時,門鈴響了。菁菁剛打開門,一張儒雅的臉龐便闖進她的眼睛。

      “請問,是秦老師家嗎?”他的聲音低沉平緩,“我是二中九〇級一班的張磊。”

      菁菁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將那男人迎進屋里?!澳棠蹋郧暗膶W(xué)生張磊來看你啦——”菁菁給客人拿好拖鞋,對著餐廳喊話,聲音忽然間變得又甜又軟。

      老太太并不回應(yīng),她吃飯時是絕不會說話的,怕嗆著,這個年紀的人早已對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潛在危險了如指掌。

      “你先坐,奶奶還在吃早飯,我給你泡點茶,綠茶還是紅茶?”菁菁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子。

      客人擺擺手說不必麻煩,他隨身帶著一杯枸杞菊花茶。兩人面對面沉默了一會兒,他又開口問菁菁的姓名和年紀,得到答案后馬上俏皮地表示一點也看不出來菁菁已經(jīng)是生過娃的人了,簡直是青春正好。菁菁被他逗得咯咯笑,感覺屋子里的空氣都輕盈了不少。

      老太太吃飯的速度比想象中快。菁菁看著她的身影進入視野,一反常態(tài)地不再裝作沒看見,趕緊走上前去攙住她的胳膊。老太太對這一肢體接觸感到十分受用,嘴里嘟囔著“我這個保姆找得好哇,像親孫女一樣乖喔”。

      菁菁本以為老人會同這遠道歸來的學(xué)生多談?wù)剬λ孕迈r的回憶,比如二中飯?zhí)没锸橙绾卫?,比如怎么教?xùn)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啦。誰知老人念念不忘的還是她出生那晚消失的月亮。幾十上百年,從來沒發(fā)生過這種事情嘛,月亮不見了,不是被云遮到起了哦,是徹底沒得蹤影了,就那一晚,后來再沒發(fā)生過。

      也許是說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老太太自己把自己說累了,往沙發(fā)上一靠便打起了鼾。這比月亮消失令人驚奇得多——她都失眠多少年了。

      “昨天夜里怎么都不肯睡覺,拉著我聊到一兩點,這下累了哦。”菁菁望著難得安靜的老太太,眼神里忽然有一絲慈愛。

      “照顧老人真的是不容易,你太辛苦了,”客人被菁菁的眼神所打動,“這年頭好保姆難找,你要是認識跟你一樣好的保姆,可以給我介紹下,我老娘現(xiàn)在也離不開人了?!?/p>

      菁菁大大方方地笑著答應(yīng),并記下客人的手機號。

      在老人似有若無的鼾聲里,兩人聊得很投機。二十四年來,菁菁從沒有說話說得這么痛快。她出生后那個常年陰雨的小鎮(zhèn)整整晴了兩個月。而她臨盆時則恰好相反,夜里雨特別大,像是天整個破了一樣,她坐在出租車上就像坐在船里,胸口悶悶的,腦袋暈暈的。她的丈夫游手好閑,干過兩年高速收費員,也替人看過停車場,但總是不能安分,找各種借口請假混日子,一混便混到牌桌上去,索性讓他待在家里帶娃,自己出來打工掙錢。

      怎么能這么干呢?你命苦啊。真的很難想象還有這種事兒??腿说幕貞?yīng)恰如其分。菁菁感覺自己遇到了知音。

      座鐘敲了十下,客人準備離開,卻被菁菁挽留。敲響十一次,做飯的時候到了,她沒有理由再不送客。

      菁菁走進廚房,繼續(xù)烹飪自創(chuàng)的雜菜糜。爛糊糊的面條、細細的肉末、空心菜渣、雞蛋花,在一口鐵鍋里上下翻騰。出鍋前,她嘗了一口,總覺得差點什么,于是切了半只蘋果打成泥,這下維C就有了。

      “奶奶,該吃飯了!”菁菁咬一口剩下的蘋果,朝客廳喊道。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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