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沉,整個彩虹鎮(zhèn)進入了夢鄉(xiāng)。清風朗月映照下的鼓樓說不出的寧靜祥和,見證著人間歲月的苦樂辛酸。一切都睡著了。
桑思格(今青海省互助縣五十鎮(zhèn)桑士哥)土司府丫鬟房的一角一直亮著燈。比起院子里徹夜通明的燈火,屋里油燈的這點光亮微乎其微,卻透著難言的溫柔。
這是吉門索和六月的房間,一張中型土炕上圍著炕桌坐著十八個俊俏的阿姑。她們此刻正忙著穿針引線,盤繡美麗的圖案就在她們的纖纖玉指間活靈活現(xiàn)。吉門索坐在炕沿,做繡活做得脖子酸痛,一抬頭看見身邊的姐妹們,心里的暖意一點一點在擴散。已經(jīng)十天了,她們每晚都準時出現(xiàn)在這里,沒有多的話,只是默默地幫她做盤繡靴子。白天的活計已經(jīng)夠辛苦了,卻還要熬夜來幫她。想到這里,吉門索不由下了炕,將土爐上鐵壺里熬著的茶倒了十八碗,一一端到炕桌上。
“歇會兒吧,光這么暗,太傷眼睛了??旌韧氩璋桑 ?/p>
阿姑們這才彼此看看,笑著停了手,接住了吉門索遞來的熬茶。六月幫著端茶,笑道:“你說說啊,大家一塊兒做活,咋就不知道個累呢?要放以前,讓我做個鞋墊兒我都是三五天才能做完呢!”
眾阿姑“撲哧”笑了,喝著熬茶看著到這會兒還活力四射的六月。吉門索一臉沉重道:“我欠下大家一個大大的人情了,真不知道該怎么還。以后要有我能幫上忙的,請阿姐們千萬給我
機會?!?/p>
六月拍拍她的肩膀,朗聲道:“嗨!瞧你說的什么話?我們幫你難道就是為了圖你的報答嗎?”
“就是啊,太見外了!”
“要不是有難處,哪個阿姑會進土司府這深宅大院?都不容易,當然要互相幫襯著!”
“沒錯,我們互相不幫忙,還能指望誰???”
吉門索剛待開口,門外突然響起輕輕地敲門聲。眾阿姑俱是一驚,面面相覷,都呆住了。吉門索輕輕走到門口,小聲問道:“誰?”
“我,蘭索。”
吉門索心里又是一驚。一向與自己不和的她怎么來了?也不及細想,開了門讓她進來了。蘭索先是看了眼炕上圍桌而坐的眾人,目光又落定在吉門索身上,藏在身后的雙手慢慢呈現(xiàn)在吉門索面前,她手里竟提著四雙盤繡靴子!
“這……”
“其實你們第一天晚上開始做針線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想過來的,但實在……你明白的,是不?”
吉門索溫柔地點點頭,“只要你肯過來,不管什么時候,我都歡迎!”
六月也走上前來,一把握住蘭索的胳膊,朗聲笑道:“快來吧蘭索!我們可沒有耽誤的功夫了!”
蘭索不由笑了,掐了六月的腰一下,惹來六月更開懷的笑。這一下,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了。
看著她們艱難的青春,卻還能這樣敞開心懷來笑,吉門索不由感嘆造化的神奇。誰說日子像苦水流不盡,誰說上蒼給我們的就只有蘿卜白菜?可即使老天爺只給了我們蘿卜白菜,我們也一樣能靠雙手做出屬于自己人生的饕餮盛宴。
一個月,生命中日夜顛倒的一個月。十八個阿姑用心血繡就的一百雙盤繡靴子,終于在最后一日的傍晚時分做成了。吉門索一刻也不耽誤,徑直來到少土司的房間。
令吉門索沒有料到的是,少土司只是若無其事地看了那一百雙靴子一眼,然后看著她淡淡地開口:“你自己看看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不是嗎?”
“天雖然黑了,但還沒到交子,我按時完成了你的條件?!?/p>
少土司卻突然笑了,“完成又怎樣?”
“你!難道你又要食言?”
“我怎么就食言了呢?我記得我當時說的,可是等你做夠一百雙靴子再說。我說的是‘再說,可沒說一定讓你離開。”
吉門索倒吸了一口涼氣,靜靜看著他說不出話來。罵他怎樣,恨他又怎樣,能改變什么?
想想這三十個日日夜夜,昏暗的油燈下,繡針無數(shù)次地扎破左手的食指,盤繡靴子上的朵朵紅梅可都是阿姑們的鮮血染成的呀!不知道熬滅了多少油燈,熬亮了多少夜晚,才迎來眼前這一百雙美麗絕倫的五彩盤繡靴子。
少土司近上前去,看定吉門索疲憊的眼睛,柔聲道:“美麗的吉門索,別想那個窮放羊的拉仁布了。他能給你的,我都可以給你。而他給不了你的,我也能給你。你好好想想,不要被拉仁布的花言巧語一時蒙蔽了?!?/p>
吉門索一臉憔悴看著他道:“從來都不用想,也沒有誰能夠蒙蔽我,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我要的,只有拉仁布能給我,而你要給我的,是我不想要的,是你一直要強加給我的。你不要瞧不起拉仁布那樣的窮苦人,你可以奴役他們的身體,卻永遠別想奴役他們的心。這世上最沒有資格瞧不起我們老百姓的,就是你們土司!你們土司府所有婚喪嫁娶用的銀兩,全由老百姓負擔供應(yīng)。你們土司府有人去世,他的靈轎,不論路遠路近,均由老百姓抬送到墓地。你們土司府修屋蓋房,都由老百姓來服役,你們從來都是只給飲食,不付工錢。桑思格的土族過年先要給你們土司府拜年,送酒送油饃,一年來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好東西,幾乎全送到你們土司府來了?!?/p>
“所以,這片土地的千年榮華,不是你們這些土司創(chuàng)造的,是我們,是我們這些被你們當成螻蟻般踐踏的老百姓。彩虹鎮(zhèn)的主人,不是你,而是我們!”
少土司愣怔著,看著吉門索眼中無以復(fù)加的蔑視,沖入他腦際的,不是憤怒,而是害怕。害怕?他被自己嚇了一跳!為什么會“害怕”?
他甩甩頭,想甩掉這些令他慌亂的想法,一時間竟心亂如麻。他高聲笑了笑,那聲音卻令他心里直發(fā)虛,“哼!是嗎?我會讓你看到,誰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拉仁布的小命還捏在我的手里,他今后會怎么樣,全看你的表現(xiàn)!”
吉門索眉頭緊鎖,三十個日夜的高強度刺繡讓她頭痛欲裂,“你!……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這樣草菅人命,就不怕得報應(yīng)嗎?”
少土司走近她,近到兩人之間沒有縫隙。吉門索沒有后退,坦蕩蕩地看著他,眼里無所畏懼。他卻輕揚嘴角,看著她的眼睛,放柔了聲音仿如耳語般輕聲道:“對我來說,最大的報應(yīng)就是失去你,除了這個,我什么也不怕。所以,你最好乖乖聽話,你聽話了,拉仁布的日子也就好過了。放心吧,等我們倆成了親,我立馬升他做收糧人。走著看吧,成親后如果你的表現(xiàn)讓我滿意了,或許我還會升他做個把總(土司府的武職)什么的,也不是沒有可能?!?/p>
說罷,少土司躺回了木格窗前的太師椅上。腦子里依舊回響著剛剛吉門索的話。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沒有被人如此地痛罵過,如此輕視過!吉門索,被囚禁的牧羊阿姑,她那小小的身子,能有多大的分量?但是,她卻壓迫著他,威脅著他,使他變得渺小而粗俗!他癱軟著躺進太師椅里,覺得無法移動,也不能言語,一種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近乎沮喪的情緒,包圍了他。
看立在一旁的吉門索默不作聲,少土司從腰間掏出個物件扔到了吉門索面前,乜斜著她道:“你瞧瞧這東西,應(yīng)該很熟悉吧?”
吉門索當然認識,她面前擺著的,正是拉仁布的拋兒石,石窩處還有她繡的一朵雪里藍。她心里一驚,卻不敢表現(xiàn)在面上,看著少土司不說話。
少土司閉上眼厲聲道:“知道那晚的大火我損失了多少嗎?整個馬場都燒毀了,別說是馬廄,就連我最喜歡的白馬飛駿也被大火燒死了。其他的倒還罷了,但飛駿的死,我絕不原諒!”
“如果不是你強擄我進土司府,拉仁布也不會火燒馬場?!?/p>
側(cè)頭看著吉門索眼里籠起的擔憂,少土司滿意地笑了,“所以,如果你還想他能好好活著,最好乖乖聽我的話,別再總想著離開!我會擇個吉日娶你做二太太。對于一個牧羊女而言,我已經(jīng)給足你面子了,別不識抬舉。咱們倆的日子長著呢,這輩子你都得待在這里了!”
“這輩子你都得待在這里了!”
聽到這句話,吉門索鼓了一個月的氣突然泄了下來。氣急攻心,眼前一黑,倒在了白羊毛地毯上……
2
在一片吵嚷聲中,迎親隊伍已經(jīng)浩浩蕩蕩向著土司府而來。先是舉著“喜”字和華蓋的土司府士兵儀仗隊,然后是土司府的樂隊,樂隊后面是身穿繡著金色云紋的絳紫色長袍,騎著白馬的新郎官少土司,再后面是分成兩列的十八個送親姑姑,皆是土司府的丫鬟。緊接著,是騎著棗騮馬蓋著大紅蓋頭的新娘子吉門索。她頭上的紅蓋頭描金繡鳳,華麗極了。她的后面,是兩列眉清目秀的阿姑。所有的隊伍,連丫鬟帶送親姑姑,都身著嶄新的五彩花袖衫,頭戴插花的禮帽。在深春燦爛的陽光下,明麗耀眼,使人目不暇接。
圍觀的百姓們一見到新娘子的棗騮馬出現(xiàn),就更加興奮了,大家拼命地往前擠,都擠到迎親隊伍前面了。管家仁欠帶著上百名士兵和土司府的家丁,在維持現(xiàn)場秩序。這些人手中都拿著一根木棍,站在道路的兩旁。棍子上系著紅緞帶,他們橫著木棍,攔住兩邊的百姓。管家仁欠不停地對人群大聲喊:“別擋著路!今天是少土司大喜的日子,你們可別不識趣上來擋他的路!”人群往后面退了一些,可是,棍子一個攔不牢,人群就又蜂擁而上。常常一大堆人都摔跌到石板路上來,場面幾乎難以控制。
吉門索高坐在棗騮馬上,眼觀鼻鼻觀心。喜帕蒙著頭,她正襟危坐,一動不動。馬走得不快,她有些著急了。天氣很熱,她那戴著錢達和繡花腰帶,里三層外三層的嫁衣下的身體,早已是香汗淋漓。這一路上,她聽著那吹吹打打的鼓樂聲,心里是翻江倒海,思潮澎湃。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見到拉仁布了!就算是死,也得見他一面再死。為了這樣一份念想,在得知拉仁布的死訊時,她毅然答應(yīng)了和少土司的親事。只有騰格里知道,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穿上五彩嫁衣,蓋上大紅蓋頭,騎上棗紅大馬,走上這條路的。
這時,她感覺到棗騮馬的速度放慢了,聽著周圍的人聲鼎沸。怎么回事?還沒到山上??!
這時候,鼓樂聲戛然而止。
接著,是管家仁欠在高唱著:
“請新郎下馬!”
“請新阿姑(土族語,新娘)下馬!”管家仁欠再唱。
天氣太熱了,白花花的陽光映著那紅色的喜帕,耀得吉門索滿眼都是亮亮的紅。她的頭暈暈的,還在怔忡間,兩個送親姑姑已經(jīng)伸手上來要扶她下馬。
吉門索甩開那兩雙手,晃晃頭,透過紅帕看周圍的情形,在她的正前面,赫然是土司府的大門。她心里一驚,一把扯掉頭上的紅蓋頭,怒瞪著就在她三四步開外的少土司,“人活臉,樹活皮!難道你又要食言嗎?”
少土司慢慢走近吉門索,仰起頭看定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答應(yīng)的是你可以去看他,不過,得等拜過天地后再去。請吧,我的新阿姑,可不要誤了吉時啊?!闭f著上前要抱她下馬。吉門索情急之下從另一邊跳下了馬,因為在馬上坐了太久,雙腿有些發(fā)軟,下馬時,忍不住踉蹌了一下,倒在了地上。這半刻功夫,少土司已來到她的身邊,攙住了她。吉門索掙開他的攙扶,自己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看著少土司,心想到了這會兒,再跟他生氣也無濟于事。
“先讓我上山吧!對我們今后的日子而言,他是過去,我總得和我的過去道個別,才算有個了結(jié)。難道,你要讓我?guī)е敲炊嗪退嘘P(guān)的回憶嫁給你嗎?”
少土司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似是要看進她的心里去。讓她上山,這太冒險了??伤f的,也不無道理。正猶疑間,土司小姐達蘭來到他身旁,“阿吾,吉門索只是想見拉仁布最后一面罷了,這么一點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肯答應(yīng)嗎?她以后可就是我的新阿姐(土族語,嫂子)了,人都是你的了,你還怕什么?”
少土司被妹子說動了心,心里雖還有狐疑,但看吉門索眼中的坦蕩,此刻又是眾多喜客在場,再看身旁的妹子一心只為吉門索幫腔,堅持下去,怕是下不來臺。
吩咐下人們牽了馬來,眾人簇擁著,送吉門索上赤列布山(青?;ブ硟?nèi)龍
王山)。
3
老人們常說,土鄉(xiāng)的阿姑要會三哭,一要會哭出嫁,從三更哭到上了白馬,哭落星星哭出早霞。二是會哭阿舅升天,淚一把來涕一把,五里外哭進阿舅家。三要會哭歿爹娘,三天三夜嗓子哭啞,哭出了滿腔的血花花。
吉門索一不哭出嫁,二不哭阿舅,三不哭爹娘,不呼天地不叫佛,一聲聲哭給拉仁布聽。妹子趕來祭阿吾,滿心的愛,滿腔的恨,早已結(jié)成寒冰。
拉仁布就靜靜地坐在齊腰高的“塔布”(塔布即土族人的火化爐。用土塊砌成,其形為圓形灶,腰部稍大,里面呈三角形置三個土塊墩,用于放置亡人遺體,下面留四個能添柴的小洞。塔布東沿留些豁口,待放入遺體后砌合)里,坐在赤列布大山的懷抱里。無情的人世奪去了他的性命,有情的天地卻接納了他的魂魄。吉門索收住哭聲,仔仔細細地看著拉仁布。他的面貌依舊栩栩如生,好像只是睡著了,并不曾離她而去。
拉仁布阿吾,你別走
只要能夠救活你
我用淚水洗你的傷口
只要你多留一留
我用血澆灌你的心頭
拉仁布阿吾,你別走
阿吾啊阿吾,等我一等
讓我倆
同把這陽世路走完
少土司沖著管家仁欠使了個眼色,管家仁欠會意,來到拉仁布的塔布前。早有幾個士兵上前強行拉起了吉門索,將她帶到了一旁。管家回身面朝眾人高聲道:“刁民拉仁布死有余辜,他燒毀了土司馬場,燒死了少土司的愛馬,偷拐了少土司的花朵。犯上敗俗天不容,死十次,也是罪有應(yīng)得!這樣的人,不能土葬裝棺材,土地爺要被他玷污。不能天葬高山頂,騰格里要遭他褻瀆。不能水葬入河里,龍王爺也嫌他臭惡。他不是喜歡放火嗎?那就用火燒!今天把他燒成灰,連魂魄都化成粉末!”
人群中有不小的騷動,百姓們不知道真相,被管家仁欠的話唬住了。這個時候,寺里的大喇嘛官布走到拉仁布的塔布前,敲響了除孽法鼓。百姓們紛紛跪倒,都道:拉仁布啊拉仁布,你惹下了燒身的大禍……
火已點起,濃煙滾滾直上云天,藍藍的天空因了這濃煙變得黯淡。紅衣大喇嘛的咒經(jīng)已經(jīng)念過千百遍,卻奈何拉仁布的遺體始終燒不著。跪著的百姓們紛紛竊竊私語,心道這是怎么回事,莫非拉仁布有冤情莫白?
這時,天氣突然大變,不一會兒,便飄飄灑灑揚起了雪花。四月飛雪,在青海高原也不是沒有過。只是這原本晴天麗日,轉(zhuǎn)眼下雪,卻也是少見。
“你瞧,大喇嘛的咒經(jīng)不靈了,拉仁布的魂魄也沒有被火燒掉,連騰格里也為拉仁布送葬呢……”
一位白發(fā)阿爹沖身旁的小伙子輕聲道:“尕娃,見了沒?阿爹我死后,你也將我火化在高山?!?/p>
尕娃不解地看著自己的阿爹,疑惑道:“為啥?阿爹難道要受地獄苦,讓三魂七魄升不了天?”
白發(fā)阿爹輕捻銀須,看著沖天的熊熊烈火,沉聲道:“那天堂,是富人們的宮殿。在人間的時候霸占我們的土地修建他們的樂園,死下了還想要占天呢,唉……”
少土司見狀,急忙命人再加柴火,“我還就不信了,燒不著你一個卑賤長工的肉身!”
吉門索手上落下一片五瓣雪花,好容易止住滿腔的淚水,從巨大的悲痛中蘇醒過來。一回頭,看到的卻是依舊一臉得意模樣的臘月花和站在她身旁回避著自己目光的阿吾吉然斯讓,吉門索不由想起了前夜六月來找她說的話。隔著上了鎖的木門,她對門內(nèi)的吉門索道:“兩天前的黃昏時候,我正在馬場整理草料,正巧看見少土司找來了吉然斯讓。我藏到草料后面聽了個清楚,是少土司派你阿吾去落鳳坡殺了拉仁布?!?/p>
吉門索的心里像被猛地塞進一塊大石頭,沉沉的不能自已,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卻聽門外的六月接著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少土司怎么知道拉仁布那天夜里會去落鳳坡。就在剛剛,我終于想明白了,那天晌午時候,你阿吾來后院找過管家仁欠,他們一直在小聲說話,我沒聽清楚,但有三個字我卻聽得清楚,落鳳坡!”“你的好阿吾,已經(jīng)是土司府的收糧人了,昨天我還見他來找少土司……”
六月走后,吉門索一夜無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想了個透徹。
“臘月花,你用我的眼淚換珍珠,你用我的血肉換珊瑚,你用我的骨頭換白銀,用我的痛苦換你的富貴??诳诼暵曊f為了我,其實你只愛你自己。你把我當作上馬鐙,跪在地上任你踩。阿吾啊阿吾,人人都說你是耿直老實人,可你沒叫聲卻能咬死人。你曾經(jīng)忍氣吞聲受人欺,如今你反過來欺人,甚至殺人。拉仁布與你何冤何仇,至于你下這樣的狠手?”
看著躲在人群中低頭不吭聲的阿吾吉然斯讓,吉門索搖搖頭笑了,沖著他高聲道:“好啊,你不是要拿我換你們夫妻倆的榮華富貴嗎,你只管拿去換了!你不是算盤珠子打得響嗎,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你和少土司議議價,算算看,看看你,能換個多大的官?”
吉門索面對著滿山看熱鬧的人們,朗聲唱道:“鄉(xiāng)親們,這樣的骨肉太兇殘!殺了拉仁布又害我這妹子,虎狼見了他也會羞死!吉然斯讓夫妻真是一丘之貉呀。臘月花!”吉門索怒瞪著新阿姐,急聲道:“你費盡心機,亂點邪火吹陰風,落鳳坡前,讓吉然斯讓謀害了拉仁布的性命。樁樁件件是血淚,哪一樁,不是你的罪證!”
臘月花臉色慘白,直往人群里躲。
土司小姐達蘭走上前來,站到被士兵押著的孤零零的吉門索面前,看著士兵喝道:“放開她!”
兩個士兵看了眼面色難看的少土司,見他點了點頭,便放開了吉門索。達蘭看著吉門索沉聲道:“吉門索,你也別太傷心了。拉仁布的死有蹊蹺,我一定會查清楚,還他一個公道!你且放寬心,祭奠過拉仁布就回吧,再怎么樣,你也已經(jīng)是我阿吾的新阿姑了?!?/p>
吉門索凄然一笑,看著土司小姐達蘭高聲道:“公道?這世上還有公道嗎?達蘭小姐,你是個有善心的阿姑,我替拉仁布謝謝你。只是,你說錯了一句話,我不是你阿吾的新阿姑,永遠也不會是!”說著當眾扯下了身上重重疊疊的嫁衣扔到了一旁的火堆里,只剩下一件黑色長袍,那是土族人參加葬禮時穿的。接著,她取下頭上的一應(yīng)首飾,只留滿頭青絲緩緩地流瀉而下。一轉(zhuǎn)身,看到了一身新郎裝的少土司,她平靜地看著他,一把將手中的銀制頭飾扔到了他面前的草地上,卻不想對他說什么。
少土司一步跨上前來,伸手就掐住了吉門索的胳膊,他那每天練功夫的手指像鐵鉗一樣硬,緊緊地箍住了她,“原來你是早有預(yù)謀啊!穿上嫁衣!”他低吼道,“你做出這副樣子要給誰看?我就說不能讓你上山,回去我跟你好好算賬!”他咬牙切齒道:“走!”
吉門索使盡全力想要掙脫少土司的鉗制,一邊腳步踉蹌著走了幾步,像一個被押解的囚犯,被迫地跟著少土司走。情急之中,吉門索低下頭咬住了少土司的手,用力地咬住了,將所有的恨都集中在了咬他的手上。少土司吃痛松開了手,乘這功夫,吉門索又回到了拉仁布的遺體前,她轉(zhuǎn)回身,面對著拉仁布,高聲唱道:“騰格里啊,萬能的騰格里,你可知道,在你的凝視下,還有多少我這樣的阿姑?你可想過,還有多少人,愿為土司老爺去筑墻吆喝?你可明白,可怕的不是狼,一見它,三歲的孩子也認得。世上最可怕的,是想當狼的狗,在人群中,披著狗皮藏著狼心?!?/p>
看著又要走近的少土司,原本淹沒在人群里的六月突然竄到了少土司前面,“少土司行行好,就讓吉門索安心祭奠一下拉仁布吧!人死為大!”誰料少土司卻倏地一個巴掌打在她臉上,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倒向了一旁,幾個送親阿姑忙上前攙起了她。
吉門索見狀,大聲唱道:“吉門索犯的哪家法?拉仁布又曾害過誰?不是我倆犯王法,而是王法犯了我們呀!這萬惡的人世,我可憐的姐妹們,滿腔的眼淚又墊得平幾多坑?”
少土司的腳像被釘住了,邁不開步子。吉門索的眼睛里流出來的,是血淚!滿天的飛雪中,吉門索血紅色的淚水那樣觸目驚心,所有人都看見了,所有人都呆住了。
吉門索全然不顧眼中血淚橫流,依舊哭著唱著,哭一陣,唱一陣。山水靜穆,似也被吉門索的哭聲哭軟了心。她抬頭看看巍峨的赤列布山,雪山高聳,清泉翠草。謝謝多情山水養(yǎng)育我,二十年恩深難報,賜我青稞和鮮奶,紅花香草,賜我飛雪和雨霧,賜我春風日照,賜我四季不歇的雨露。賜我繚繞的桑煙,賜給我甜美的愛情和開懷的歡笑。如今我就要死了,就死在你的懷中。多情的赤列布山啊,我們是你的兒女呀,死后,我們的魂魄還把你緊緊纏繞。
不經(jīng)意抬頭,見不遠處的懸崖上,數(shù)不清的紫藍色雪里藍你挨著我,我擠著你,爬滿了山坡上、草叢間、石巖縫中……在深深扎進地下的根系上抽出嫩芽,發(fā)出細莖,一對對葉子冒出展開,把山崖染得格外絢爛。雪里藍長在這遠離喧囂空氣清純的山間,它那么高潔,一塵不染。那獨有的藍色,分明就是燃燒不熄的精神之火,仿佛給此刻的吉門索帶來了一股深深的暖意。
吉門索慢慢地解開胸口的衣扣,輕輕掏出一枚玉雕的雪里藍,夾著它雙手合十,沖著高聳的赤列布山“撲嗵”跪倒,鄭重地祈禱:
雪里藍,圣潔的雪里藍
保佑我,保佑我和拉仁布
來世,不!永生永世
都能相知相守
不離不棄!
起了身,吉門索拿起火把,待要點燃塔布四個小洞里的柴火,這才見塔布周圍一兩米之內(nèi)都黑漆漆的,不是原本該有的土色。怎么回事?
這時,玲花嬸子顫聲遠遠地哭道:“吉門索,我可憐的吉門索呀,拉仁布不肯走??!他的遺體早就被少土司派來的人燒了三天三夜,還是燒不著?。“屩?,他這是在等你??!沒能見你最后一面,他死了也閉不上眼哪!”
吉門索用黑色袖口擦去滿臉的血淚,看著人群中被土司府的士兵攔著不讓上前的玲花嬸子,沖她點點頭,笑了,“我知道,阿媽,我都知道!”
拉仁布啊拉仁布,你若魂魄有知,等等我,千萬等等我……黃泉路上孤寂難耐,吉門索給你搭伴。
當塔布內(nèi)的柴火被點燃時,吉門索口念六字真言。她不會念誦光明指路經(jīng),但相信天上諸佛有靈,會明白她的心意。她一邊念誦真言,一邊往火化爐中澆酥油、投放五種白色糧食、直木棍子,祈禱拉仁布的魂魄能夠找到光明的路徑,徑直到達香仙巴郎天國。
塔布里四個小洞的火堆全都燃起,熊熊烈火中,拉仁布的遺體安然無恙,沖天的火勢卻無法點燃他的肉身。
吉門索痛定思痛,看著滿天狂舞的雪花,伸出袖子一把擦掉眼里流出來的血淚,站起身,沖著紅烈的火焰高聲唱道:“拉仁布你聽著,你不著來我知道,陽世里舍不下我吉門索,等我和你一起燒。清白身子舍給你,一塊燒到天地老。好阿吾,我來了!”
少土司心里一個激靈,待要上前去攔,吉門索卻沒有給他一絲機會。只見血一樣紅烈的火堆前,吉門索綻放了這一世里最燦爛的笑容。一旁的少土司感覺全身一震,這樣美麗的笑容,這樣絕世的風采,再也不會有了。而這笑容,這風采,從來不曾向他綻放過。
當他伸出雙臂想要捉住吉門索時,一切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當吉門索縱身投向那團赤色的火焰時,人們分明看到了一個渾身是光的仙子飛向原本屬于她的圣火。
少土司驀然醒覺,震撼與悲痛,都達到極點。他目瞪口呆地跪倒在那兒,接著,雙手握拳,仰頭狂喊:
“吉門索……”
緊接著是土司小姐的一聲聲高喊:“拉仁布……”
他們的呼聲,穿透了云霄,直入蒼天深處。山谷中震蕩著回音,似乎天搖地動。但是,無論怎樣強烈地呼喚,都再也喚不回拉仁布和吉門索了。他們在烈火中平靜地依偎著,兩人的唇邊,都帶著微笑,把人世的紛紛擾擾,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起拋開。
“世間,再也不會有這樣美麗的死亡了?!币簧砑t衣的土司小姐達蘭跌坐在地,呆呆地說著。
人群靜默了。
天地靜默了。
在漫天漫地的靜默中,土司府的十八個送親阿姑默默地取下身上的五彩袖,取下盤繡的衣領(lǐng),脫掉艷麗的坎肩,摘下插花的禮帽,一身黑衣靜靜地上前,默默地跪倒在了那堆大火前。她們的神情肅穆,凝重,仿如十八個雕塑。只聽為首的蘭索高聲道:“拉仁布阿吾,吉門索阿姑,慢些走?。∽屛覀兛蘅弈銈z!”緊接著,十八個阿姑齊刷刷地哭祭道:
來到深深的巷道
巷道里面冷冷清清
進去白色的莊廓
莊廓里面冷冷清清
進去雕花的房屋
房屋里面冷冷清清
我們正直勇敢的拉仁布喲
怎么不見你的身影!
我們美麗善良的吉門索喲
怎么難覓你的蹤跡?
從此以后
羊兒餓了誰護?
花兒紅了誰贊?
迎接我們的只有眼前頭空曠的莊廓
迎接我們的只有雙眼里滾動的清淚
迎接我們的只有內(nèi)心里無限的哀思
……
大火燃燒了一天一夜,終于在第二天太陽升起時,化為灰燼,被風一吹,什么都沒有留下。
只有那叢雪里藍,孤獨地綻放著,在滿天紅霞照耀下輕輕起舞,散發(fā)著紫藍色的攝人光芒。
李卓瑪 青海省海東市互助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淚做的仙人掌》《臥底警花》《吐谷渾王國》《瓦藍青稞》《拉仁布與吉門索》《血玉馬鞍·吐谷渾王國》等。長篇小說《吐谷渾王國》獲第七屆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吐谷渾王國》獲青海省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長篇小說《拉仁布與吉門索》獲第八屆青海省政府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