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蘇

一

天陰沉沉的，空氣微潮，卻遲遲沒有下雨。我站在牧人酒店第七層一個朝東房間的窗口望遠(yuǎn)。我的視野非常遼闊，連綿起伏的青山如夢似幻地浮動在天邊，青山下是層次鮮明的草原，一直延伸到不遠(yuǎn)處的白楊林。我把目光收回到柏油路對面的賽馬場，那里過幾天就要舉行賽馬節(jié)，一些騎手正騎著馬適應(yīng)場地。我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鎮(zhèn)啤酒，沒幾下便咕咚咕咚喝干了。一股涼意穿過身體。在這個余熱未散的午后，我盡情享受著久違的舒適。

這是我再次來到巴鎮(zhèn)的第二天，上次是三年前的夏天。記得也是一個陰天，那時牧人酒店正在打地基，賽馬場附近的空氣里飄蕩著細(xì)沙。但是這擋不住人們的熱情，賽馬節(jié)那幾天依舊人山人海。我好不容易雇了一輛半截子，把受傷的黃驃馬送到了獸醫(yī)站。我沒有再去賽馬場，而是獨自走進(jìn)鎮(zhèn)里的一家酒館喝悶酒。我在不知不覺間醉得不省人事，卻沒有感受到酒精的味道。黃驃馬的左前腿斷了。很明顯是人為造成的傷害，但是沒有任何人看到是誰干的?？隙ㄊ乔耙褂腥送低颠M(jìn)了馬棚，做了這樁不齒的勾當(dāng)。

黃驃馬需要花時間養(yǎng)傷，我先走著回西日嘎草原。我本想坐客車，又不想被人問及賽馬的事情，不想與人有語言上的交流，便一個人慢慢地走。我從小就對孤獨有特別的感受，當(dāng)別人用諸如呆傻這樣的詞語形容我的時候，我在心里會覺得他們比我更可憐，他們只感受眼前的欲望被滿足后帶來的快感，卻不曾感受過沉靜帶來的愉悅。當(dāng)然，誰都很難走進(jìn)另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許很多自以為是的判斷是種錯誤的獨斷。所以我不會向別人袒露自己的內(nèi)心，也不會去過問別人的內(nèi)心。在我看來，一切刻意而為之的行為，都會破壞自然存在的狀態(tài)。我一步步地走著。巴鎮(zhèn)逐漸隱匿在我身后。

三年前的往事，真是恍如隔世。想到這里，我又打開了一瓶啤酒。我已經(jīng)三年沒有喝酒了，現(xiàn)在大有一股想補償自己的沖動。就是在這種情緒的帶動下，我竟然一天到晚地喝酒，卻喝不醉。我的房間看不到夕陽，可當(dāng)夕陽黃彤彤的光照在賽馬場的墻上時，我知道陰沉的天空已經(jīng)放晴，明天將會是個大晴天。我沖了個涼水澡，換上干凈的半袖和牛仔褲，甩了甩半干的頭發(fā)，便下了樓。這家酒店共十五層，賽馬節(jié)期間，越往上的房間越貴。我入住的第七層也不便宜，但我就想享受一把，甚至想放縱一下自己。至于往后的生活該怎樣過，我暫時不愿去想。

酒店一樓大廳里的人依舊很多，有時不時辦理入住的客人，更多的是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談?wù)摳鞣N話題的人。我茫然地穿過人群走出了酒店。外面的空氣十分宜人，使我有些昏沉的頭腦瞬間清醒。我沿著水泥臺階往下走的時候，有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瘦弱的女人，正在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搬動偌大的行李箱。酒店門口兩側(cè)的無障礙通道正在施工，女人吃力地提著箱子，每上一個臺階就要重新調(diào)整姿勢，而且她的小坤包總是從肩頭滑下來。我沒有多想，快速走下去，說，我來幫你。她有些靦腆，但沒有拒絕。我把她的箱子抱在胸前，側(cè)著身快步走到了最頂端。她再三表示感謝，之后拉著箱子消失在酒店旋轉(zhuǎn)門后面。

停車場里停滿了車。我坐到剛買的二手捷達(dá)車內(nèi)，掏出鑰匙后才意識到剛喝了酒。我最近總是犯同樣的錯誤，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能及時認(rèn)識到錯。我迎著晚霞，沿著柏油路往鎮(zhèn)里走。那些被浸染成五彩的長長的晚霞，安靜地懸在巴鎮(zhèn)上空，像另一個世界，又像是從這個世界超脫出來的。這座草原深處的鎮(zhèn)子雖小，卻因為房子與房子的間隔距離遠(yuǎn)，就顯得很舒朗，仿佛永遠(yuǎn)走不到盡頭似的。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在舒適的環(huán)境里慢慢向前走著，如果可以，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也很好。即使我走進(jìn)飯店，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再往回走的時候，這種感覺依舊存在?？梢哉f，最近這段時間，我一直走在自己營造的感覺當(dāng)中，盡管無所事事，也不知明天要去哪里，可就每一次到來的此時此刻而言，我是愉快的。

二

三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尤其讀中學(xué)那會兒，我喜歡讀巴·布林貝赫的詩歌，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感。不可否認(rèn)，他的詩歌是長在草原上的鮮花，一朵又一朵，帶著苦澀的芬芳?？晌业母惺苁球_不了自己的。我需要另一種精神寄托，來維系我的想象空間。我對贊美失去了興趣。如果我是一個詩人，把現(xiàn)在的感受寫出來，大概也會遭來譴責(zé)吧。畢竟現(xiàn)在無論是詩人還是非詩人，很少能接受直接的反應(yīng)，尤其這反應(yīng)來自真實的內(nèi)心。我腦子里裝滿了奇怪的想法，有時會忍不住地羞愧不已。

我在酒店下面的空地上再次遇到了提箱子的女人。她換了一條咖色連衣裙，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她看起來年齡跟我差不多，不是那種小女孩，也沒到那種十分成熟的樣子。她介乎兩者之間，穩(wěn)重里透著一股活力，安靜里藏著某種靈動。她讓我想起了剛才看到的晚霞。她把白天的披肩發(fā)攏起來，在腦后扎了個辮子。想必她也認(rèn)出了我。我們相視一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十分明亮。當(dāng)然很多人都有明亮的眼睛，但她的眼睛里能看出真摯和透明。也許別人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的意思是，我們會與無數(shù)人擦肩而過，但會在極其偶然的一剎那，有個人的眼神會變成一道光，從身邊閃過。我就是這樣的感受。我向她點點頭，與她匆匆別過。

我不太習(xí)慣空調(diào)，電視也變換了好些頻道，始終沒有想看的節(jié)目，手機更是擱置在床頭柜上，沒有動力去拿。天漸漸暗下來了，賽馬場里幾盞燈光如豆，照不亮草原上無邊的黑夜，那些青山、草原和白楊林更是早早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不過天上的星空卻也熱鬧了，星光點點，密密匝匝，像垂下來的幕布。我一邊仰頭看著星空，一邊想再喝點酒，但莫名地放下了酒瓶?？偛荒芤恢弊鲎頋h。我披上一件外衣，走出了酒店。外面比白天更熱鬧。酒店旁邊的一條胡同里擠滿了小吃攤。越往里走越熱鬧。有幾個拿著吉他的年輕人在彈唱關(guān)于愛情的歌曲。我突然在心里問自己，我有過愛情嗎？可能有過，也可能沒有過。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愛情。在西日嘎草原長到二十歲出頭，與一個相互看著不錯的姑娘準(zhǔn)備結(jié)婚，卻因為三年前的一個變故不了了之。僅此而已。

這時，我看到穿咖色連衣裙的女人也正站在人群中。她搭了一條米色披肩，兩手抱在胸前，很認(rèn)真地聽著年輕人的歌，時不時鼓鼓掌。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這時不知從哪里突然躥出一條大狗，在人群中橫沖直撞，然后消失在黑夜里。這一下把人們嚇得不輕。她險些被狗撞倒。好在虛驚一場，沒有人被狗咬，也沒有人受傷，人們繼續(xù)剛才的活動。但是她看起來情況有些不妙。她從人群中退出來，用極慢的速度往回走，每走一步似乎就要跌倒。她沒有伙伴，就那樣獨自往前走著。盡管酒店就在旁邊，走上幾十米再拐過去就到了，可這段路看起來對她是個極大的挑戰(zhàn)。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問她，需要幫助嗎？她認(rèn)出了我，用虛弱的聲音說，不好意思……可以的話把我扶到酒店大廳。

我把她扶到酒店大廳的沙發(fā)上坐下，又給她接了一杯水。她從掛在手腕上的小包里取出藥瓶，吃了幾粒黑色的藥丸。我說，要不要打急救電話？她閉上眼睛，輕搖著頭說，不用，一會兒就好了。過了幾分鐘，她睜開眼睛，慘白的臉恢復(fù)了血色。她說，我的心臟不是很好，剛才被嚇住了，多虧你的幫助，謝謝你。我說，舉手之勞，不過剛才那條狗確實太突然了。她說，是啊。我們本就陌生，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尷尬地坐了幾分鐘，然后禮貌地分開了。她上了電梯，我再次走出了酒店。狹長的胡同里依舊熱鬧，彌漫著烤肉的香味。估計除了我和她，誰也不會再記起剛才那條大狗了。我兩手插入褲兜，就那樣漫無目的地穿行在人流中。

三

這次我來巴鎮(zhèn)不是為了參加比賽。黃驃馬受傷后，我沒再騎過馬。我連賽馬場的門票也沒有買。我突發(fā)奇想地想從樓上看比賽。遠(yuǎn)離人群，又迷戀人群。我想遠(yuǎn)遠(yuǎn)地做個看客。我覺得這可以幫助我思考一些問題。至于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點我是肯定的，我想的問題都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比如關(guān)于人有沒有靈魂這件事，也許誰都思考過，但長時間地把這當(dāng)成全部問題來思考的人，我覺得不會太多。這倒不是說我擁有什么精神境界。論學(xué)歷，我只是中學(xué)畢業(yè)生。論見識，我更是沒見過什么所謂的世面。所以我常常捫心自問，到底是什么在驅(qū)動我思考不切實際的問題呢？顯然，這本身也成了另一個問題。既如此，我不愿意再謹(jǐn)小慎微地活著了，先走一步算一步，想一出是一出吧。

今年夏天，阿爸和額吉分給我一群羊，讓我為將來的日子打基礎(chǔ)。兩位老人的本意是想讓我快點回歸生活。我卻做出了一個讓他們非常惱火的事情。我賣掉了一部分羊，買了一輛二手車，又準(zhǔn)備了夠花一個夏天的錢，再把剩下的羊都趕進(jìn)了草原深處。我的舉動，讓兩位老人陷入了痛苦。倒不是因為失去了羊群，也不是因為我離奇的做法。他們是覺得我精神出了問題。因為我不是一個肆意揮霍的人，恰恰相反，我曾經(jīng)對生活充滿了熱情。我那匹黃驃馬就是見證，無論牧羊，還是參加賽馬比賽，它都展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力量。這一切因為我三年間的變化產(chǎn)生了改變。阿爸嘆口氣，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額吉摸著我的額頭說，孩子啊，最近就隨著性子做吧，但別忘了回來。他們暗地里擔(dān)憂著我會不會鬧出亂子，但又不敢過分干涉，最后他們又安慰自己，我只是一時無法適應(yīng)周圍有熟人的環(huán)境而已。

我開車去市里逗留了幾天，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白天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發(fā)呆，晚上在飯館喝酒。接著又去了一個小鎮(zhèn)和幾個牧場。這次來巴鎮(zhèn)是奔著賽馬節(jié)來的，而巴鎮(zhèn)離西日嘎草原僅有幾十里路。但我還是不想回家。我心里有很多未解的疑惑。我的腦子很難接受以前固有的一些東西。比如我不再愛聽原來喜歡的音樂，不再愛看原來喜歡的電影和一些美術(shù)作品。我在尋找另一種能讓我的心再次跳躍的東西。于是我站在了酒店大廳一個角落里掛著的一幅油畫前。外面正在舉行賽馬節(jié)開幕式，我卻鬼使神差地站在這幅畫前。陽光、藍(lán)天、群山、草原、河流。從表面上看，幾乎就是一幅普通的畫，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是它為什么吸引了我的目光呢？我陷入了沉思，陷入到某種美妙的領(lǐng)域。這時，我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幅畫有什么奇怪嗎？

穿咖色連衣裙的女人又換了一套白色連衣裙。比起上次受驚嚇的樣子，眼前的她整個人充滿了活力。她繼續(xù)說，為什么不去看開幕式呢？我說，興趣不大。她說，其實，我的想法跟你一樣，本來是想出來透透氣，結(jié)果感覺哪里都一樣。我說，不知為何，這幾年體內(nèi)的熱情莫名其妙地淡下來了。她笑著說，你是本地人嗎？我說，算是吧，但我來自牧區(qū)，不是鎮(zhèn)上的人。我們說話的時候，她從油畫旁邊的自動售賣機里取了兩罐冷飲。大廳里沒有幾個人，我們坐在沙發(fā)上。她說，我是一個攝影師，偶爾畫點油畫，牧人酒店買了我的一些作品，包括你剛才看到的那幅畫。我說，那你是藝術(shù)家。她說，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我的意思是，那些主流的展覽當(dāng)中，我的作品不受歡迎，何況我也沒有獲過什么重要的獎項。我說，獲獎很重要嗎？她說，獎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被認(rèn)可。這樣生活就不至于過得窘迫。我說，那這家酒店很有眼光。她說，設(shè)計師比較欣賞我的作品，不過也可以理解成節(jié)約成本，因為我的作品不貴。

我們大概聊了十幾分鐘，之前的陌生感竟然蕩然無存。按理說，我們應(yīng)該是兩路人。生活軌跡和環(huán)境完全天壤之別，但卻奇怪地聊到了一起。我喝完最后一口飲料，說，你畫的那個地方，我好像去過，但想不起來了。她很驚訝，說，那是我通過想象畫出來的地方。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著說，也許草原上的風(fēng)景不會有太大的差別吧，就像這個小鎮(zhèn)，我第一次來，卻也覺得曾經(jīng)來過。我沉思了一陣，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你在通過想象畫畫的時候，你的想象飛到了真實的地方，然后又變成了虛擬的景象傳遞給大腦。她的臉上掠過詫異的神色。我說，抱歉，請原諒我的胡言亂語。這時，從門口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烏尼日，我找你半天了，你原來在這里啊。她向男人揮了揮手，然后轉(zhuǎn)頭跟我說，抱歉，我們下次有空再聊。

男人一身休閑裝，一看就像個事業(yè)有成的人。他走路的樣子和說話的聲音有些夸張，帶著一股唯恐別人注意不到的自信。他們一同走出了酒店。此時的大廳里，只有三個服務(wù)員和一個保安。嗚嗚作響的空調(diào)不斷地送來冷氣。我從自動售賣機里取出一聽啤酒，喝完覺得身體舒暢了一些，然后乘電梯進(jìn)了房間。我有些發(fā)愁。賽馬節(jié)結(jié)束后，我去哪里呢？我的錢也所剩無幾了。但我還是不想回家。倒不是我不回家了，我是想讓自己的思緒和情感獲得某種篤定的答案，然后帶著確切的答案重歸生活。很顯然，目前還做不到?；蛟S我應(yīng)該去北邊的牧場打工，最好是去素未謀面的人家。我在心里暫時這樣定了下來。

四

從酒店第七層望過去，賽馬場的熱鬧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熱鬧。我對此沒什么興趣，卻也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眼睛被強光灼得澀澀生疼，我才轉(zhuǎn)身躺倒在床上。一陣空虛侵襲我的身心。我無聊地翻來覆去。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不經(jīng)意間看到電視柜上放著一本厚厚的黑色冊子。我好奇地起身翻看，發(fā)現(xiàn)是牧人酒店的裝飾圖集。冊子做得非常精美，里面還有關(guān)于烏尼日的簡介和部分作品的介紹。簡介就一行文字：烏尼日，攝影師，美的追尋者。我看到了角落里的那張畫，名字為《夢境》?？纱髲d的介紹里寫的是《草原之戀》。這兩個名字，一個虛幻，一個真實，但總覺得沒有表達(dá)出她的真實意圖。我又仔細(xì)看了看她的其他作品。幾乎每一幅里都滲透著某種徘徊。為了進(jìn)一步證實我的感受，我干脆走出房間，從大廳一層層往上走，尋找她的作品。一樓大廳里掛了三幅攝影和一幅油畫。二三樓多一些，加起來有二十幅。但是油畫就那一幅。她說過她的專業(yè)是攝影，只是偶爾畫畫。我用手機把每一幅都拍了下來。盡管沒有人看到我的行為，但我自己感到了某種羞愧。我這是在做什么呢？按照常人的思維，我沒有這樣做的理由。倒是被那些常人知道了，會覺得我的做法不僅奇怪，甚至透著可笑。我不在乎那么多了。我這次出門本就是為了尋找自我。既然如此，何必在意別人的看法呢？再說也沒有別人。

下午我到鎮(zhèn)里隨便轉(zhuǎn)轉(zhuǎn)。鎮(zhèn)里的大多數(shù)人去看賽馬節(jié)了，除了主街上有些車輛外，其他地方顯得空空蕩蕩。往常也不會太熱鬧的小鎮(zhèn)，一下子顯得更加寧靜。我就是在這座鎮(zhèn)上讀的中學(xué)，對這里很熟悉。當(dāng)我走在舊廣場前的河堤上時，陣陣微風(fēng)從空曠的河道直接吹過來，讓我感到神清氣爽。這時烏尼日和那個男人出現(xiàn)了。他們沒有往河堤這邊來，而是站在舊廣場邊上。烏尼日端著相機不停地在拍舊房子、舊院墻。男人站在路邊抽煙。從他的形體能看出，他對伙伴的攝影并不感興趣，甚至有點抵觸，他只是禮貌性地等著她。我敢確定自己的猜想是對的。這三年來，我對人性的種種有了獨特的感悟。果然，烏尼日拍完照，端著相機到男人身邊擺弄時，男人一手拉住她的胳膊，一手指著街對面的咖啡館說著什么，全然不在乎伙伴的行為。接著她跟著他走進(jìn)了咖啡館。

說起來也奇怪，他們因為賽馬節(jié)來到巴鎮(zhèn)，而此時此刻正在舉行各種精彩的比賽，他們卻不去觀看，反倒在這里閑逛。可我不也跟他們一樣嗎？這世上總有些奇怪的人做著一些奇怪的事情。我沿著河堤走了一段路，發(fā)現(xiàn)從北邊的天空正慢慢飄來團(tuán)團(tuán)烏云，眼看著要下雨了。草原深處的天氣就是如此，陰晴是瞬間的事。我走回舊廣場邊上等公交車。巴鎮(zhèn)有兩輛公交車，一輛南北，一輛東西。舊廣場在最西邊，牧人酒店在最東邊。這時烏尼日和男人也走出了咖啡館。他們說了些話，然后男人開車離開了。烏尼日仰頭看了看天空，又向一個路人詢問了什么，接著朝路邊走來。她今天穿著最初的那套黑色連衣裙，頭戴一頂草帽。她走近了才看到我。她說，你還是沒去看比賽嗎？我點點頭說，你不也一樣？她眨著眼睛笑了。

公交車在咖啡館門口停了一分鐘，等乘客都下去后，繞著圓形花壇轉(zhuǎn)了個大彎，之后停在我和烏尼日旁邊。我們上車后，車子停了十分鐘，又陸陸續(xù)續(xù)地上來了幾個乘客。我們一前一后地靠窗坐著，她打開車窗對著站牌照了幾張，然后回頭跟我說，巴鎮(zhèn)真美??！你對這邊熟悉，推薦一些值得去的地方吧。我說，老客運站附近有一座三百多年前建的寺院，倒是可以去看看，只是里面很小。她馬上來了興趣，問，老客運站在哪里？我說，再過三個站，然后往北走一段路就到了。等到了第三個站時，大顆大顆的雨滴落在車頂，砰砰作響。她說，我想去看看。說完直接下車沖進(jìn)了雨里。我也沒有猶豫，因為我想向她請教一些問題。我們在屋檐下避雨，一場中雨下了十幾分鐘，然后天空再次放晴。她很享受這種天氣的變換，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guī)跄崛兆哌M(jìn)了寺院。院里靜悄悄的，讓本就幽靜的小鎮(zhèn)顯得更加幽靜。得到允許以后，她拍了很多照片。她拍照的時候跟之前判若兩人，像個運動員，不僅充滿活力，更有一種全身心投入后帶出來的動人的氣質(zhì)。但她拍完之后，有些氣喘，吃了幾粒藥丸。返回的路上，我主動背起了她的相機和鏡頭，沒想到這些設(shè)備很沉。她問，還有哪些值得去的地方呢？我過幾天就回去了，也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再來。我說，巴鎮(zhèn)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倒是東邊有一片白楊林，屬于自然林，那里的風(fēng)景不錯。她說，你說的是賽馬場東邊那片樹林吧？我說，就是那里。她說，我也看到了，看起來很美，就是不知道怎么去。我說，有一條能通車的車轍印土路。我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接著說，我倒是有空，可以帶你過去看看。我知道我的話很冒失，可既然說出去了，也就不能想太多了。沒想到她說，那就麻煩你了。

五

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身份問題，讓我無端苦惱了一夜。他看起來不像是烏尼日的丈夫，也不像是親人，那無疑就是她的追求者了。她肯定不乏追求者。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而已，我不應(yīng)該有這些胡亂的想法。但是我莫名地就有了這些苦惱。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沖了個澡。我們沒有在酒店吃早餐，她說要捕捉清晨陽光穿過樹林的鏡頭。天微微亮，我們開車向樹林出發(fā)。到達(dá)樹林時，陽光從東邊的山頭緩緩移過來，白楊林里有了微妙的光線。溫柔里帶著活潑，希望里帶著感動，如此真實，卻又像置身夢幻。她來不及跟我聊天，不停地調(diào)整角度和焦距，一會兒站著，一會兒蹲著，一會兒趴著……她完全不被周圍的其他因素干擾，她仿佛成了另一棵樹，另一道光。

太陽一下子冒出了山頭。不一會兒，天氣就熱了。烏尼日把照相機放到車?yán)?。她提前?zhǔn)備了兩份漢堡和兩袋牛奶。時間尚早，我們吃完就在樹林里散步。她教了我一些用手機拍照的技巧。沒想到經(jīng)她指點，拍出來的效果真的不一樣。我說，你的作品當(dāng)中透著一股畫面以外的東西。她說，專業(yè)攝影師需要考慮的東西很多，但當(dāng)你拿起相機準(zhǔn)備拍攝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忘掉所有技巧，眼前就只剩下一種東西，那就是——美。我說，我也看過不少攝影作品和美術(shù)作品，但是你的作品除了鏡頭語言，似乎帶著一種追求。她說，你有藝術(shù)家的領(lǐng)悟力。攝影和其他藝術(shù)一樣——包括油畫，每創(chuàng)作一幅作品時，我更在意的是我借助于眼前的表象去表達(dá)什么，而不是我拍攝了什么，畫了什么。白楊林里的鳥鳴聲更加清脆了。她用我的手機給我拍了幾張照片，也讓我給她拍了幾張。我們仿佛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之前那種陌生感煙消云散。

往回走的路上，烏尼日隨口問我，你都在哪里看的展覽呢？我內(nèi)心有些慌張，但又不想在她面前說謊。沉默了一陣，說，不瞞你說，三年前我的黃驃馬被同村的一個人打折了腿，后來我跟他發(fā)生沖突，不小心打傷了他……結(jié)果被捕入獄，關(guān)了兩年多。她說，抱歉。我說，該抱歉的是我，你這樣信任我，我應(yīng)該提前說明我的情況。她說，誰不會犯錯呢？何況你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好人，我相信直覺。我說，我在監(jiān)獄里讀了一些書籍。她說，人在低谷的時候，藝術(shù)會帶給人巨大而無窮的心靈撫慰。我現(xiàn)在正在體驗這種感覺，如果我刻意去討好一些人，會得到更多實際的好處，但我從內(nèi)心里抵觸這樣的做法，我想做自己。

烏尼日為了表示感謝，中午請我吃飯。她對我的理解和信任，使我心里對她產(chǎn)生了某種敬意。她把話題引到了那幅油畫，說，你真的見過那個地方嗎？我說，應(yīng)該見過……不，肯定見過。她說，你怎么這么確定？我說，這幾天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早上在樹林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那個地方就在西日嘎草原的北邊，那里不算牧區(qū)，人跡罕至，幾年前我騎著黃驃馬去過一次。她說，這么說來，你去過的那個地方跟我幻想出來的地方重疊了。我說，如果你信我說的，那這是事實。她說，我完全信你，只是覺得不可思議。那個地方遠(yuǎn)嗎？我說，大概從西日嘎騎馬走一上午時間。她用纖細(xì)的手托住下巴，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天花板，說，你能帶我去嗎？

我沒有不帶烏尼日去的理由。其實她和我心里都明白，這個行動是要建立在絕對的信任基礎(chǔ)上。她這樣相信我，令我非常感動。我只是有些顧慮，那個男人是誰呢？他會不會也跟著去，或者他會不會阻止烏尼日呢？她似乎從我臉上讀出了疑慮，說，如果你不方便，告訴我路線就好。突然有這樣的決定，想必也是我長期做藝術(shù)探索的結(jié)果吧。我說，我沒有不方便，我有時間，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叫上朋友一起走？她說，你說的是那個人吧？他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從去年開始一直在糾纏我，這次聽說我來到巴鎮(zhèn)，他也來了。我已經(jīng)最后一次告訴他，我和他不合適。他總是找各種理由接近我。而且他對我的攝影不屑一顧。盡管他說尊重我的選擇，骨子里卻希望我能融進(jìn)他的生活，跟著他的節(jié)奏走。當(dāng)然，他沒有對我造成什么壓力或傷害，我也已經(jīng)明確表態(tài)。讓我感到壓抑的是生活本身，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變成一潭死水。

既然烏尼日向我坦白了心事，我也沒必要遮遮掩掩的，索性把自己愚蠢、呆傻的想法一股腦跟她說了。她說，說到底，你的苦惱跟我的苦惱是一樣的。她的話再次讓我感動。她的身份，她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與我完全不同，卻因為有相同的想法聊到了一起。我們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心里都清楚，也許找到那個地方，心中的某種疑團(tuán)就會解開。我們沒有去談?wù)撡愸R節(jié)的事，仿佛這人間集體的歡愉與我們無關(guān)。

第二天上午，我們先開車到了西日嘎草原。阿爸和額吉因為我?guī)硪粋€女人而高興，烏尼日似乎是為了安撫兩個老人的心，竟然表現(xiàn)得很熱情。我們提前吃了午飯，然后騎上兩匹黃驃馬向著北邊的草原出發(fā)。她沒有帶上相機，我以為是嫌麻煩，可她卻說，真正的藝術(shù)往往就是一種獨特的感受，不需要多余的東西，如果能獲得震撼心靈的感受，一切的追尋都是值得的。我們繞過了一座又一座山，穿過一片又一片樹林后，走進(jìn)了無垠的草原深處。我們的視野變得更加開闊了。她說，正如你所說，這景象看起來越來越像了，也許這世上真的就有奇妙的感應(yīng)。我說，為什么那幅畫有兩個名字？她說，其實那兩個名字都不是我起的，一個是編輯起的，一個是設(shè)計師起的。我說，那你有自己起的嗎？她說，還沒有想好，希望能起個溫暖的名字。要不你來試試吧，這畫雖然不是你畫的，但你給它賦予了靈魂。

陽光灑在草原上，看不見痕跡，卻讓草原散發(fā)出金色的光芒。這光芒與昨日樹林里的光芒，以及我看過的晚霞的光芒合在一起，擁有了難分虛實的特殊畫面。我眼前變幻出了無數(shù)個名詞。陽光、藍(lán)天、群山、草原、河流……我說，金色牧場。她說，就這個名字。我們在路上遇到了羊群。我一眼就認(rèn)出這是我趕走的羊群。烏尼日知道情況后很是震驚，說，此時此刻，這世上果然有說不清楚的不可思議的事情正在發(fā)生。我們繼續(xù)往前走。當(dāng)風(fēng)景更像油畫，或者我們已經(jīng)無法辨別是走在了油畫里還是現(xiàn)實中的時候，我心里的枷鎖卻悄然解開了。我想烏尼日肯定也與我有著同樣的感受吧。也許我們一出生就開始尋找遺落在人間的靈魂。我們在不經(jīng)意間受到了啟示，那是介乎靈與肉間的某種感應(yīng)。我感應(yīng)到了她，她感應(yīng)到了我，冥冥中的指引讓我們義無反顧地奔赴下去。

我們就這樣繼續(xù)往前走著，像是走進(jìn)了自己的內(nèi)心，又像是走進(jìn)了彼此的內(nèi)心。但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正在朝著同一個方向走，要去同一個目的地，那是個夢境和現(xiàn)實重疊在一起的地方。我們誰也不說話，連兩匹黃驃馬都安靜了。我甚至能感受到風(fēng)也是安靜的。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