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威
日頭已經(jīng)高高升起,西山洼里的草叢中,夜露已消散,但空中仍彌漫著一絲潮氣,像一道陰涼的簾子垂掛在這一片埋人的墳塋地。一個人悄沒聲息地路過,時常把心思從此地引開去,似乎那道陰涼的簾子冰一樣觸碰,給人的目光也淋漓上一些涼意。
余莊子的人,從那條幾扭拐彎的羊腸路上,往大街上去。趕集的多半是婦女,挎著筐三三兩兩同走去,尖細的嗓音撒在遼遠空闊的土地上,間或有人扯起嗓子大笑起來,驚起荊叢中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慌了神地朝著高處的枝頭彈上去,小小的心臟里是一陣沸騰的翻花;扛著鋤頭鐵鍬的,是去往山坎下的莊稼地,那里的大豆正鋪展開濃密的枝葉,擠壓著腳下企圖攀緣的草葛、藤蔓,玉米揮動著箭矢一般的葉子,招搖著遠處蹣跚而來的風,那些鋤頭和鐵鍬,要么鋤去雜草,要么引來一條渾濁的細流,好讓莊稼做每一塊田地真正的主人,叫它們?nèi)缤詡€一樣,在村子里活出不一般的志氣;也有女人牽著孩子,那孩子就時常被路邊引逗得想要掙脫開母親的手,去察尋草叢里蹦跳的蟲物,又時常被悠遠的地方一聲喚不出名字的叫聲,把耳朵支棱起老長老遠,目光里還有一點新奇的眼神,可手被母親抓得是這樣緊,只好讓脖子像風中的狗尾草一樣隨著各色聲響飄搖……
我們幾個往西山洼走,孩子就瞅著我們一個勁地瞧,走出老遠了,還把頭扭回來瞧我們。身邊來來往往,人的腳步聲,偶爾的自行車顛動在波浪一樣起伏的土路上,簡直要將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搖撼得散架,也有清脆的鈴鐺彌散在開闊的四野,這樣旺盛的人氣,似在給我們壯膽鼓勁,把我們之前的擔憂和恐慌都趕得遠遠的了。
先前,我就已經(jīng)在心里把一切盤算好了。我選了離我家親人的墳最近的一塊空地,也在心里默念著,自報了家門,把我爸我爺我太奶都報上名去,告知墳里的親人在天上保佑,這套程序做完,我的心就完全踏實了。他們一下地,就貓著腰,忙活開了,一個個地“咋呼”著:“我靠,這么大的螞蟻”“我×,跑這么快”“我日,逮不到啊,跑太快了”……正強子叫起來,“我逮著了我逮著了”,其他人就奔去看,我沒走到跟前去。正強子把大螞蟻捏到瓶子里,其他幾個人頭碰著頭,往瓶子里瞧,正強子晃了晃瓶子,才發(fā)現(xiàn)大螞蟻已經(jīng)被捏得斷胳膊斷腿,奄奄一息了。其他人說,嘁,都死了還咋玩?正強子就紅著臉把大螞蟻從瓶子里倒出來,又拿腳在螞蟻身上使勁碾了幾碾,直到化成一攤泥。就又各自散去,貓腰在地上爬,螞蚱似的一蹦一跳地捂,只瞧見他們蹦跳,只瞧見捏傷了螞蟻喪氣地甩手,就沒見誰揣著螞蟻往瓶子里放。
我立在那里,瞧著他們忙碌,并不急著捉螞蟻。旺子在地上蹦了半天,總算捉到一只,看樣子捏得恰到好處,捏準了,也沒傷著,他就挺起腰桿,得意地往瓶子里放,搖了搖瓶子驗證。“這回真逮著一個,這個可以,活蹦亂跳的。”其他人圍攏過來瞧,臉上顯出羨慕的神色來。旺子就把眼睛四面脧巡著,仿佛是一位王在巡視著自己的疆域。但我還立著,優(yōu)哉游哉地瞧著他們忙,也瞧著旺子得意。眾人又四散開去繼續(xù)捉,旺子卻瞧著我走過來,把瓶子舉到我面前,示意給我瞧,說:“你咋不逮,不是你要來逮螞蟻嗎,這會咋站著不動?”我已經(jīng)憋悶著好久了,專門立著不動,就單等著一個人來問,一群人圍攏著聽,我才好把琢磨的招數(shù)教給他們,等他們滿頭大汗地,用上我教的招數(shù),三五下,不費神不費力地捉到了螞蟻,他們才能覺出我的招數(shù)的好來,才能在心里把我瞧出不一般來。
我清清嗓子,莊重地咳嗽了一聲,高聲說:“你們這樣逮,是逮不住的!”
當然是旺子先立起身,帶著得意和不服氣,其他人瞧旺子走過來了,也各自提著空空的酒瓶子過來了。旺子把瓶子舉到跟眼睛平齊,說,這是啥,不逮著了嗎?螞蟻聽著話了似的,在瓶子里滴溜溜地打著轉,顯著生氣來。其他人瞧著我,跟旺子不同,他們有些期待的樣子,希望我真能說出來一個好法子,免得旺子的得意叫他們難堪,落得個竹籃打水。小慶子臉色不同,瞧我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神氣,就說:“威威,你說說,你有啥好辦法,是你讓來捉大螞蟻的,你肯定有法子。”他又示意其他人別嘀咕了,聽我說。旺子把瓶子托在手里,得意的臉色不減,瓶子里的大螞蟻也在同他一道炫耀似的,爬動得更迅疾了。
眾人都在聽,旺子雖帶著不服氣,也一樣在聽。我再次清清嗓子,眼睛四周瞄了一圈,底氣更足了。先把我跟我爸上墳的事說了,我爸跪伏在地上,螞蟻怎樣地由腳跟爬到腿上,爬到后背,爬到脖頸,也一并詳細地說了。到此,我就停下不吭聲了,再次把眼睛四周瞄著瞧,他們等著我,等著一個從天而降的妙招。連旺子也問:“你咋不說了,接著咋了?”小慶子雖然沒吭聲,但仿佛是他已知曉答案,相信我準沒錯的。像是攔河的大壩,水流和情緒匯集到此境地,連同先前的憋悶,我終于可以一氣說出來了。
連著三聲清嗓子,我把謎底如陳釀的酒壇一樣,敲泥揭開了。
我說:“大螞蟻跟小螞蟻不一樣,大螞蟻多大個兒,身長腿長,有勁得很,幾條腿前后‘刷刷刷,像是蹬上了自行車,你能攆上自行車嗎?”
眾人都搖著頭。
“你攆它是攆不上的,要讓它攆你。”
眾人都睜大眼,不解。
“你們想想我剛才說的,大螞蟻往我爸身上爬,我爸逮它了嗎?”
眾人搖頭。
旺子說:“那又咋了?”
“咋了,動動腦子想想。”
眾人不語,瞧著我。
我四面脧巡,旺子皺眉。
突然,旺子一拍腦門,說:“我知道咋回事了?!?/p>
眾人又齊瞧旺子。
旺子說:“威威的意思是,不能咱們?nèi)ゴ笪浵仯却笪浵亖碚以蹅??!?/p>
“對,”我說,“等大螞蟻來找咱們,你們想,把手擱地上,等著大螞蟻往手上爬,爬好了,一收,就裝進了瓶,不費力氣,又傷不著螞蟻?!?/p>
旺子說:“威威,你腦袋瓜真是可以。”但他又說:“可萬一螞蟻不往手上爬咋辦?”
眾人也都望著我。
我不說話了,從兜里掏出一張紙來(是平時我們斗老瓦時用來輸贏的紙,老瓦就是長方形的一塊薄鋼板,大小正合適一只手拿著,玩時,畫一個圈在地上,各人往里面投紙,投得多贏得多,而后互相瞄著砸老瓦,砸中了就贏),我專門選了一些稍硬的舊課本紙,說,你們看著吧。
我蹲蹴在地上,把那張紙攤開了,眾人圍成一圈,我扭頭望望,都在伸著脖子瞧。我說,散開點,留點光。眾人又都隨我蹲蹴在地上,頭頂?shù)奶炜诊@露出來了,此時我們都已全然忘記自己是身處在西山洼的墳地里了。紙攤在地上,不一會兒,就有一只大螞蟻爬上來了,我先不著急,單等著它爬到紙的中間,確保它如入囊中了,我才趕緊把紙卷成喇叭狀的紙筒,一頭大一頭小,小的那頭對準白酒瓶口,那指頭在紙筒的外沿輕輕彈幾下,順著紙筒,一只大螞蟻順順溜溜地滑到了瓶子底。沒磕沒碰,不傷半根汗毛。眾人都來了精神,伸著手跟我要紙,自己要親自來試試。既然我把大家召集來了,我自然就成竹在胸,也都提前做好了準備,就不慌不忙地從兜里掏出一沓子紙來,一邊發(fā)紙一邊告訴眾人,說大家先別急,把紙卷幾卷,等紙面平展了,再捉,不然擋著了,螞蟻滑不下來。眾人已拿了紙,四散開去,邊走邊卷著紙,再不去聽我的話了。只有旺子和小慶子回頭說了一句,威威你可真行!
嘿,我逮著一只;嘿,我也逮著一只;嘿,我又逮著一只;嘿,我一下逮了兩只……眾人的聲音各自起伏,嘴上隨口道著,卻也只是專注于自己的手頭,別人喊了什么,也并不往耳朵里鉆。我手頭也沒閑著,一只又一只,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瓶子里已經(jīng)是黑壓壓一堆螞蟻了,個頂個的身大腰圓,健碩有力,瘋了一樣在瓶子里橫沖直撞。
差不多了吧,我喊了一聲,眾人都還在地上蹲蹴著,捉螞蟻捉上了癮,雖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捉一只咋呼一聲,但我的喊聲他們也似全沒聽見,無人應我。有人也不瞧著路,竟然一路跟著螞蟻上了墳包,在墳包半蹲半跪地埋頭捉著螞蟻呢;還有人再朝前走一步,就滾落到溝坡里去了,也全然不覺的。如果此刻有誰拍一張照,或者有哪個大人拐上小路到我們跟前瞧瞧,準會滿腦子糊涂,這幫孩子一人揣個酒瓶,悶頭在地上找什么呢?一人手里還端一張紙,這是哪門子的架勢啊,況且這可是墳塋地啊,一個兩個的,都不怕嗎?
我喊了一聲旺子哥,旺子哥聽見了,丟下手頭的活,站起來朝我瞧。我沒說什么,只拿指頭朝著日頭指指,日頭快要到晌午了,再過過就是晌午頂了,墳里的“事物”都要出來了。旺子哥當然懂我的意思,他比我大兩歲,好多嚇人的東西還是他講給我的。
旺子就喊了一聲,聲音不大,他也才注意到日頭,恐怕也是心驚了,大家別逮了,快晌午頂了!
他這“晌午頂”三個字一喊,眾人像挨了一鞭子,齊刷刷地,全都愣住了神。想要起身,卻是蹲久了腿麻,踉蹌了好久,才將就站起來,卻還是腿彎屁股撅,腰桿直硬不起來,還有人剛站起,又一個屁股蹲,跌坐在了地上。要擱往常,看到這么結實的一個屁股蹲,眾人還不笑得仰翻過腦袋去啊。此刻卻沒有人敢大聲說笑了,跌坐在地的,也默不吭聲手撐著地,自個兒站起來了,那個方才捉螞蟻上了墳包的,此刻正離著一個墳包最近,他抖抖地,也不知道是該動還是不該動(我也一直沒告訴他,剛才他捉螞蟻上了墳包),只拎著瓶子縮在那里……
“晌午頂”三個字意味著什么,對于我們這幫小孩子來說,是比什么都深刻清楚的——不消細說,把地點放到墳塋遍地的西山洼,把時間放到“晌午頂”,別說是我們這一幫毛頭孩子,就連全村的大人,也管叫他渾身的汗毛倒豎起來。
清晨的霧氣早已在我們悶頭于草木、墳包間搜尋螞蟻的時候,被一層層爬高的日頭曬干凈了??諝庥稍鹊臐駶櫋⑶遒?,一變而為灼熱、焦躁,草木一夜攢積的雨水和夜露,一徑被日頭游魂一樣抽離走了,個個都耷拉起了腦袋,地下的根莖又蠻力而苦澀地朝著更遠更深處爬動,企圖在烈日炎炎里把腰桿稍稍挺直一些。
近處能感覺到土地的熱辣,遠遠地看過去,西山洼的墳塋間,一片蒸騰的暑氣,幽幽地蕩漾在空中,讓人覺得正是此刻墳里的事物,以某種幽魂游蕩的念頭一般,出現(xiàn)在人世了。仔細嗅聞,草木間,似有一絲苦澀的毛皮味兒,我的腦袋頂上,倏忽一個悶雷響起,渾身的汗水扯著嗓子逃竄出來,先前沉浸在捉螞蟻的樂趣和指揮捉螞蟻的得意中,全然忘了地點和時間。此刻,像是一根鞭炮的捻子,由遠處而來,徑自燃到眼皮子底下了,只消睜眼閉眼的工夫,就要燃爆了,就要叫我魂不附體。
我成了西山洼的一只慌亂逃生的螞蟻,那只被正強子用腳掌攆碎與泥土作一處的螞蟻,渾身伶仃的骨骼揉捻到一處,正如我意念中,那燃著追趕我的鞭炮的引信,不多會兒,我也就會如那只螞蟻一般,變作支離破碎的零件。我額頭的汗水潮濕一片了,先前引領眾人的驕傲像蝸牛的觸角,因為畏懼而全然縮進去了,但這樣一場游戲,開了個好頭,叫我如何以一個畏懼者的形象撤離呢?
旺子一喊,晴天里一個炸雷,“哐當”一聲就砸在了每個人的頭頂。眾人拎著瓶子的手都耷拉著,也沒人敢四面再瞧,也不用瞧,只余光里,就都填滿了大大小小的墳包,哪怕你不瞧,如此之多的墳包也都會朝你圍攏過來,越瞧越覺得,它們似在走著動著,挪了位置般,離你越來越近了。日頭早已顯出熱力,方才眾人悶頭捉螞蟻,不覺得,其實渾身的汗已經(jīng)是濕漉漉一片了,這會子,腦門上的汗瞧得越發(fā)清晰,發(fā)光發(fā)亮著。
我把目光和心思像收一把烈日下的遮陽傘那樣,收回到自己站立的巴掌大的土地上了。也不消說,也不消看,眾人一樣被晌午頂?shù)奈魃酵輫樀帽乔焕餆崂彪y耐,嗓子眼里的火,把唾沫也烤干了,舌尖上的詞語像潮水退去千百年之后的荒涼河灘,那一粒粒生硬卵石似的話,正蔫蔫地躺在荒無人煙的河灘上,任誰也不能把一句話像濕潤悠哉的金魚吐泡那樣說出來了。烈日持續(xù)燒灼的西山洼,寂靜成了唯一的詞,瓶中的螞蟻也察覺到此刻的氛圍了,在瓶子的牢籠里,奔突得更加慌不擇路,一遍又一遍地畫著圓。
眾人是我慫恿來的,我挑起了頭,我也要像剛才成竹在胸那樣,竹子一樣把腰桿和膽氣撐起來,給眾人硬撐起一份底氣來。
我指著頭頂上的日頭,說:“你們瞧,離晌午頂還差好大一截子呢,你們再聽東邊,好多人趕集回來,自行車聲、說話聲、腳步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人氣多旺啊,我姥姥說了,再厲害的也怕人(我沒敢說出“鬼”這個字),大家都捉得差不多了吧?”
眾人沒出聲,只把手里的瓶子往上提了提,點著頭。
“螞蟻捉夠了,肚子也叫喚半天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
我的聲音如空中顫抖著的暑氣,眾人的聲音也如亂馬奔騰的蹄音一樣,直直地追攆過來,幾乎沒給我留下因為顫抖而顯出羞愧的空隙來,我的羞愧還沒來得及冒出芽頭,就被眾聲淹沒了。
這給了我底氣和勇氣,我像偉人那樣,朝著空氣中家的方向揮了揮手,眾人便不由分說,一步越過了墳地,一步越過了田埂,一步躍上了小道,順著羊腸一樣慘白的路,朝家趕去。
我轉了身,拎著滿瓶沉默喧嘩著的大螞蟻,上了一個緩坡,一眼就看見從大街到余莊子來來往往的行人,罷集了,挎著菜籃的人,騎著自行車的人,三三兩兩地聚成一小堆,走得人聲鼎沸。后面的人也跟著我,上了一個緩坡,瞥見了如此之多的人,胸口壓抑著的恐懼和憋悶消散了,心氣也一瞬間捋順了。但眾人還是不吭聲,走得輕手輕腳,仿佛害怕驚動了行將出門的墳里的“事物”。我眼睛直視著前方的行人,余光也不敢斜視,走到去往余莊子的小路之前,要穿過的是一條散布在滿片墳地上的小路。終于,我的雙腳踏上了余莊子的小路,踏上了人間的小路,一條干燥的,灰白的,滿路勻鋪著一層細面似的塵埃,腳踏上去便有煙云似的灰塵飄升起來的人間小路。
不知是誰“啊”地叫喚了一聲,開始扎猛子似的狂奔起來,眾人也都像鞭炮被點了捻子,一同“呼哧呼哧”猛跑起來,一溜煙,都竄到了大路上,我落到了最后,也喘著粗氣上了大路。到了大路就完全踏實了,雙腳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夭仍诹巳碎g,踩在了朱皋村的大路上。大路上人來車往,鈴聲一片清脆,我拎著底部爬滿大螞蟻的白酒瓶子,從懸浮著的空中緩緩落地了。
電視里、課外書上,瞧見過斗雞、斗蛐蛐、斗蟈蟈,乃至更加狂暴的斗牛,小到一個盈盈可握的瓦罐,大到一座人山人海的獸場,都如井中之物,以強者的堅韌,展示著技巧、力量、勇猛——“流血的快感”,給觀賞者以驚心和動魄,如同這世上的任何,都要較之一個高下,分得出一個輸贏,辨得清一個強弱,這世間才好擬一個層級,將有些事物升騰上去,也將有些事物沉降下去,可這升騰與沉降,歸終,還是要到土地中去,高貴的,卑瑣的,都統(tǒng)統(tǒng)入土、入水,作植物與新生的養(yǎng)料,作隨風而逝的煙云。
可是,活著,便要一日一日咽下生活的食糧,咽下逐日累加的財富,咽下驕奢與淫逸。食飽與穿暖,就如植物的枝葉蔓生,把欲念也一并索求到高處,索求到巔峰處,索求到奇詭處,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足給人生以旖旎,非如此不能“無限風光在險峰”。
斗雞如是,斗牛如是,斗蟈蟈也如是。
于我,童年里的斗螞蟻也如是,這仿佛是人的根子,天生好玩逸,平常日子如白開水,要加一點刺激的佐料,日子才有一瞬間火藥般的閃花,才有明亮與飄升。
適合捉對廝殺的螞蟻,在西山洼的墳地里,此刻,這些螞蟻正在我的手心里。我來捉螞蟻的前一晚,不但把怎么捉螞蟻的辦法想好了,也還把捉到螞蟻后怎么玩的點子也想到了。
踏上了朱皋村的大路,眾人也同我一樣,喘勻了氣,拎著戰(zhàn)利品,好玩的前景在眼前鋪開了,如同打理好戰(zhàn)場,硝煙散盡,只管品嘗勝利的果實,痛飲慶功酒吧。
最興奮的當然是我,想著即將有一天兩天快樂的時光,而且這快樂時光的播種者是我,我的快樂就越發(fā)加倍,像啤酒泡沫那樣滿溢出來了。
我想到的第一個法子是捉對廝殺,點了點我們幾個捉螞蟻的人頭數(shù),正好是個雙數(shù),我們就手心手背分了組,兩組各三人,等于是三局兩勝。這會兒還沒到晌午頂,離吃飯時間還有個把小時呢,旺子回家拿了一個白瓷碗,就當作螞蟻們廝殺的戰(zhàn)場了。我們沒有回家,而是把大戰(zhàn)場搬到南稻場,那里開闊多了,更像一場真正的戰(zhàn)役的場所。
我和立子、小慶子一組,旺子和正強、小輝子一組,確定好了每組三人,就開始各自計劃出場順序,我作為發(fā)起者安排我們這組,旺子年紀最大,作為隊長安排他們那組。我們最先出場的是小慶子,對上對方的小輝子。白瓷碗擺好,比賽開始前,是各自最緊張的時候,我們給小慶子打氣,都盯著瓶子瞧,想要挑一只最大最強壯的螞蟻,可是這想法竟如此難實現(xiàn)。螞蟻在瓶子里東奔西跑,速度是那樣快,你剛瞧著了一個強壯的,還沒來得及眨眼,它就竄入了蟻群中,辨別不清了。再說了,螞蟻們看起來都是如此強壯,肉眼幾乎分辨不出差別,我們就放棄了挑選的主意,逮著誰就是誰吧。
螞蟻們在瓶子里悶著,雖然我們也不時把塞著瓶口的破布給拽出來,讓螞蟻們喘口氣,可還是有不少的螞蟻,比之剛捉到瓶子里,瞧起來已經(jīng)有些蔫蔫的了。它們不但在瓶子里來來回回兜轉個不停,還企圖爬上瓶壁,從瓶子里逃脫而出,但這個想法顯然是妄想。玻璃如此光滑,像倒上了油,螞蟻剛爬上兩步,就陡然跌落,身手矯捷的立馬翻身起來了,就又往上爬,幾次三番毫無勝算,放棄心有不甘,但力氣顯然已經(jīng)難以為繼,就只得作罷,連在瓶子底兜轉的念頭也一并作罷了,只剩奄奄。更有甚者,幾只螞蟻在瓶子里已經(jīng)撕咬起來,仿佛是已經(jīng)曉得我們的打算,先就在瓶子里做起了“攘外必先安內(nèi)”,奈何勢均力敵,誰也戰(zhàn)勝不了誰,最后只落得個兩敗俱傷,各自傷得不輕,蔫巴下來,再無回返之力。
這樣,一瓶子螞蟻,還未開戰(zhàn),就已折損掉小部分,有些看起來竟是整瓶子里個頭最大最健壯的,讓我好一番為之唏噓,仿佛它們不死不傷,我們就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似的。
當我們真正擺開架勢,準備戰(zhàn)斗時,才發(fā)覺戰(zhàn)斗前,還有道道難關需要我們攀爬。挑選一只強壯的螞蟻不易,想要把螞蟻從瓶子里弄出來也是不易,先是瞧準了一只螞蟻,順著它的行動把瓶口傾斜,但是其他螞蟻也聞聲而動,朝著傾斜的瓶口爬過來,反倒是它竟往別處去了。我們只好又把瓶子立正,幾只螞蟻紛紛跌落回瓶底,我們瞧準的螞蟻又混入蟻潮蟻海中,不辨身影了。我們就又找來一支野草莖稈,先是想用樹枝,但樹枝太硬,擔心傷著螞蟻,就換作了一頭粗硬一頭細軟的野草莖稈,依舊是瞧準了一只螞蟻,把草莖探入瓶底,伸到它的嘴邊,但這只螞蟻卻是被嚇了一跳,轉身奔逃開去,仿佛是要拉它上斷頭臺,草莖越是攆著它,它就奔逃得愈加迅疾,又一次混入蟻群中去了。旺子那邊瞧我們挑選著螞蟻,先鋒軍打頭陣,他們自然也想尋出一只最強壯的螞蟻來,雖然我沒去瞧他們挑選,但經(jīng)我們自己的一番折騰,想著他那邊也肯定同我們?nèi)绯鲆晦H,幾次三番,又是只得作罷,想著“他強任他強”吧,能挑選出來一只螞蟻戰(zhàn)斗,就已經(jīng)要花光所有氣力了。
化繁就簡,我們把瓶子放平,瓶口對準著白瓷碗,哪只螞蟻先行出來,就是哪只螞蟻自告奮勇地作為先鋒軍應戰(zhàn)了。果然,瓶一傾斜,如同方才一樣,幾只腦袋靈巧、嗅覺敏銳的螞蟻,徑直往瓶口的自由處來了,它們一定聞嗅到了瓶口透過來的一陣陣自由新鮮的空氣。方才我們用草莖探它們,似要拉它們上斷頭臺,這會子,它們自發(fā)地,又似逃離斷頭臺,幾乎是爭先恐后地,一個勁地往瓶口竄,眨眼間,幾只螞蟻已經(jīng)快到了瓶口,而我們是要一對一地單挑,這樣涌潮似的,倒有了打群架的陣勢。我們趕緊把瓶子又立正起來,幾只快到瓶口的螞蟻,轟隆隆地,如山石滾落回萬丈溝壑里,幾多個踉蹌,筋骨也不曉得是否摔傷?我們把瓶口放得太平了,螞蟻們奔逃往瓶口太過輕易,怎么能不擁擠呢?琢磨著,我知道了挑選螞蟻的竅門,不一定非要挑選看起來最強壯的,螞蟻不會由著你的心意,只消喊一聲,就立馬出列迎戰(zhàn),選擇是太難了,真正要挑選的,應該是從這一群已經(jīng)有些蔫巴和慌亂的螞蟻里,選出一只依舊靈活、生命力最頑強的,所謂“物競天擇”,勇者攀登高峰,越是艱難越向前,正是這樣的道理。
這次我們沒把瓶口放那么平,有了傾斜度,螞蟻們朝前爬,就艱難多了,但正是這種艱難,才能讓我們挑選出最有勁氣的螞蟻。瓶子一傾斜,螞蟻們發(fā)現(xiàn)了可能,只稍頓了一頓,就又往自由新鮮處的瓶口攀爬而來。不同于前一次,有幾只螞蟻爬著爬著,渾身的力氣就用盡了似的,滾落回了瓶底,或者就原地趴著不動彈,似在攢著前進的力氣,緩過勁,就又朝前爬。為了擇優(yōu)錄取,我把瓶子又加大了一點傾斜度,又有幾只螞蟻承受不住,滾落回去了。真像是萬米長跑,到了沖刺的時候,那幾只依舊爬附在瓶身上的螞蟻,是最后的決勝者,它們真正以實力和毅力,證明了自己是瓶中最強韌的戰(zhàn)士。為了給勝者保存體力,我把傾斜的瓶口放平了些,最后的勝者會更輕易地見識到瓶口的自由活命的空氣。那幾只螞蟻似乎也覺出了我的意思,沖刺起來,第一只靠近瓶口的螞蟻——最后的勝利者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瓶口依舊對準著白瓷碗,我拿方才誘探螞蟻的草莖輕輕一撥,勝利者就輕輕地滾落到了白瓷碗里。
瞧瞧頭頂上的日頭,已經(jīng)比方才爬上去一大截子了,遠近的家戶,有些炊煙已經(jīng)升起了。已臨近晌午頂,過后便是吃飯的時間,看著被挑選出來的螞蟻在碗底游走著,我們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擦擦額頭一片潮淋淋的汗水,我們似乎忘記了戰(zhàn)斗才是最終目的,把一只螞蟻從瓶子里挑選出來,這樣的艱難,讓我們覺得,好像戰(zhàn)斗已經(jīng)落下帷幕,硝煙已經(jīng)散盡,我們已經(jīng)贏得了勝利。
我們的螞蟻進了白瓷碗,旺子也就學著我們的方法,同樣很快地,把一只螞蟻挑選出來了。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在白瓷碗上方是黑溜溜一圈腦袋擠擠挨挨,把一個白瓷碗圍得霎時間夜幕降臨,簡直都要瞧不見了。旺子急了,圍得這么緊,瞧個毛啊,他蹲下來,往后退了一小步,離白瓷碗有了距離,一片天光就騰出了空。其他人就學著他,白瓷碗就亮堂堂地擺在中間了,兩粒大螞蟻,像兩粒黑豆一樣,在碗底滾動著,滾動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往碗沿跑,想要逃離出去,但它不知曉的是,即使逃跑了,也早已是兩重世界,無論逃到哪里去,此地離著埋人的西山洼,對于它們來說,已經(jīng)隔著千里萬里的遙遠了,是它們此生即使跋山涉水,也再不能回去的路,一切都將茫然不可知。
瞧瞧天上的日頭,離著回家吃午飯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磨蹭了這么久,兩粒螞蟻才落到碗中,且只顧著悶頭往碗沿爬,一點戰(zhàn)意都沒有,這樣下去,沒有戰(zhàn)死這一說,累死了兩粒螞蟻倒是有可能。我們辛辛苦苦捉到的,又滿面汗水地挑選出來,就給我們看這個嗎?真是不能忍受??!
旺子把剛才的草莖撿回來,把兩粒攀爬到碗邊的螞蟻往一塊撩撥,“咚”的一聲,它們從碗沿邊跌落,腦袋磕碰到了一起。撞到了對方,卻似乎一點沒有生氣,只把腦袋上的兩根天線似的觸角碰了碰,就又各自分散開去,徑直又往碗沿爬了。剛開始爬,旺子就又拿草莖撥了回去,這會螞蟻連觸角都不碰了,只立馬掉轉回身,鍥而不舍地往碗沿爬去,旺子又撥,又爬回,又撥,又爬回。旺子扔了手里的草,把白瓷碗晃了幾晃,螞蟻滾回了碗底,他用右手食指在碗底狠狠一摁,以碗底的兩粒螞蟻為著力點,咬牙切齒地左右轉動著食指,而后抬起食指,和大拇指捻在一處,就看到,螞蟻渾身的零件,“叮零咣啷”地落到了碗底。一小攤黑豆似的,掛著殘肢,那黑豆,分明是螞蟻的腦殼,只拿眼睛看,就能感覺到那腦殼的堅硬,但與細長的腿和碩大的腹部混雜,就如同任何一顆從身上搓出來的泥灰粒兒沒有兩樣了,白瓷碗底靜默如謎。
像天上跌落的雨水,我們聚到了一片湖泊里,又由一片湖泊里的蒸騰,我們?nèi)缬晁巧⒌剿姆降募依铩?/p>
一上午的捉螞蟻、斗螞蟻,讓我們?nèi)绱丝旎?,像是新生伊始的野馬,有了闊大到無邊際的草原,最后,這樣一群撒歡的野馬,一徑地飛奔起來,腳下生了風,像騰著云朵,眨眼間,四散到了無痕跡了。
我也到了家,飯桌已經(jīng)擺好了,媽媽正準備站到屋山頭,扯開嗓子朝著村子的四面八方叫喊我的名字了,我?guī)е鴿M身淋漓的汗水站到她跟前,又一轉眼,閃身在了堂屋里。此刻,定下心思的我,才想起了手中的瓶子,一路的飛奔竟沒丟棄掉,那慌亂作一團的螞蟻們,在我飛奔的途中,更慌亂到何地步呢?又或者我是被一群飛奔著的螞蟻馱伏著飛奔?
把它擱在堂屋的條幾上,瓶身透明、清亮,屋外的日頭映照到屋里,已經(jīng)有了蜜色一樣的澄明了。瓶子里是一只只漆黑奔逃的螞蟻,比最深沉的夜色還要黑上幾分,但透過這蜜色的陽光,一切都輕柔起來了,像是琥珀中的靜物,在時光的昏黃色調(diào)里,顯出生命的永恒來,從幾千幾萬年前的亙古時期,它們就已經(jīng)在瓶中井中了。
我看著它們奔逃、往復,以謎一樣的軌跡奔突著,好像真有一個缺口在前方等待著它們,去沖破,去拯救,去消遁……
想著碗底那兩粒被捻碎成一團泥灰的螞蟻,方才還悶著一身勁氣逃竄的螞蟻,追趕著生命的火焰攀爬的螞蟻,它們?nèi)绾螘缘靡簧衔鐣r間,世界就整個翻了個個兒。晨起離家,它們尋找的是一只昆蟲,一粒草籽,一滴露水,所有活命的物什,它們都埋頭潛心收集,只為活下一天去,把一個家族綿延下去。遇到過掙扎的青蟲,折損過腿腳,最終還是靠著眾人的群力,征服了這樣一條“大船”;遇到過斑蝥或者青蛙,化作了別家活命的食糧;越過多少草莖,攀過多少溝坎,被雨水澆灌漂泊在水坑的汪洋之中,活著就是風吹雨打,活著就是東奔西走,活著也就是耗盡一生,走遍萬水千山尋找一粒米……它們何嘗曉得這一日的清晨,它們成了瓶中井中之物,人——這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要它們六親不認地廝殺,在日頭從東邊升起的那一刻,夜露顫抖著蒸發(fā)在空中,人生還未過完一個再不同往日的上午,已永恒不能歸家,連平常的尸身也不能保全,連一個空蕩蕩的經(jīng)時間風化的軀殼也沒有,就和一奶同胞的兄弟身首異處,化作指尖的灰泥。亙古的日頭照著亙古的田野,遠處,一個叫作“家”的地方不曾知曉它的子民此刻的生死,靜靜的洞穴,經(jīng)受著亙古的時間,風吹過時間的皺褶,并不能撫平任何傷口,一粒螞蟻的心跳,是積攢到千萬年,也引不起一聲耳聞的細響。
沒有人在心底為一只螞蟻的死,起一絲微瀾,連遠方蟻穴中的螞蟻也沒有。
死,是人世間最微小的事。
我瞧著瓶中琥珀一樣的螞蟻,瞧著一張張奔逃在命運的路途上慌然無措的臉,好像瞧著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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