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
心頭恒久淌著一條小溪。
溪流水色滄浪,并不浩瀚,甚或有些寒瘦與幽寂,頗宜李煜筆下的漁父孑孓而行,閑云野鶴般吟唱“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自然也宜先秦清寒雅士行吟側畔,高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與《滄浪歌》之水不同的是,心間嘩嘩作響的小溪或其近岸池塘,蓮葉田田,莖干亭亭,蒼碧無邊漫涌。水邊時常踟躕一位男子,面容清癯,峨冠青衫,目光灼灼,向著蓮葉煢然而立,沉吟不語?;蛟S,隨一陣清風徐徐拂過,蓮葉微微而漾,男子吟嘯之聲也陡然而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小溪名濂溪,男子則被世人尊稱為濂溪先生。心頭長久存儲他們,如夏夜一天星河飛瀉而入,潤澤肺腑,滌蕩靈魂,是因學生時代的課文《愛蓮說》。
上課老師出身寒微,個頭不高,黑瘦精干,眼睛深凹下去,卻頗有神,往臺下一掃,教室某處細碎如蠅鳴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像涼水潑于暗弱火燭,而課桌抽屜邊偷看的某本諸如《瓦崗寨》一類連環(huán)畫,也會倏然被塞入深處,身子筆挺起來。聽屋場講古的父輩們說,他畢業(yè)于北京某名校,原在城里教書,磊落不羈,常與管事者意見不合。譬如學校教學樓欄桿,先一年為水泥,次年翻修為不銹鋼,再一年,又換回水泥,他憤懣難耐,挺身直言其中貓膩。不久,他便被交流到鄉(xiāng)間,成了我的語文老師。
那天,上到《愛蓮說》,他講解作者、字詞與文意外,還一個人前后誦讀了三遍全文。每到“蓮之愛,同予者何人”一句,他神情照例端肅,聲音格外沉郁悲愴,最后一次,眼里還分明閃著淚花。屋內鴉雀無聞,所有人都沉浸在震蕩四壁的抑揚頓挫里。我頭一回領略到文字與吟誦的魅力,也勒刻下流光深處早已背影模糊的作者周敦頤,亦即濂溪先生,還有他家鄉(xiāng)那條濂溪。少年心事并不多,卻對數百里外的濂溪充溢神往,只是暗自固執(zhí)以為溪名應為“廉溪”。
終于抵近濂溪,是三十多年后的一個暑月。那天午后,一場陣雨驟然而來,天空收斂了一路追隨不止的酷熱,與濂溪一道散逸浩漫的清涼。雨后的湘南道縣樓田村,也便像摻有芝麻、蓮子與紅糖的一碗本地涼粉,格外清爽宜人,將我墜入“天涼好個秋”的意境。溪水叮叮淙淙,似有若無,橫亙周敦頤故居門前的曠野,湮沒于岸側池塘蓮葉的無窮碧意間,向遠處的瀟水、湘水悄然延展。我欣慰的是,溪流與多年來心頭所淌似乎并無二致,僅少了一個煢然獨嘯的身影,多了些人跡與喧騰。
清涼而外,四野還漫溢廉的氣息,無聲無形,卻濃郁逼人,似溪邊香遠益清的荷香。濂溪先生已棄千余年的故舍主體為青磚黑瓦,低矮灰暗,臨水背山。門框為厚重青石所砌,可容三四個人并立。除門匾為當代書家歐陽中石所題,其余并不打眼,屬典型湘南古民居。門內天井、房舍、門窗、梁柱與陳設,雖有后人修繕或重造痕跡,依舊素樸簡約,內斂自抑,無官宦人家慣常的幽深宏闊,與曾國藩的鄉(xiāng)間侯府富厚堂不可同日而語。富厚堂建于曾氏老家湘中雙峰縣山巒間,有門樓、八本堂主樓、求闕齋等三座藏書樓,還有后山鳥鶴樓、棋亭、存樸亭與思云館等,亭臺樓榭、假山池沼一應俱全,蔚成大觀,占地廣袤,極盡奢華。
濂溪先生生活于北宋,生前官銜不顯,最高僅至江南東道南康軍刑獄,卻也被南宋理宗趙昀追封為汝南伯,居“公、侯、伯、子、男”五爵之第三等,僅次于曾國藩所封的勇毅侯,與明朝開國元勛劉基的誠意伯相類。先生之父周輔成進士出身,一子周燾官至寶文閣待制,正三品,可謂名門世家。故舍之所以清寒,主要還是緣于先生之廉。
猶如虔誠朝圣的信徒,我久久徘徊于故舍的廳堂、臺階與天井,偶爾輕扣刻滿滄桑印記的門窗、木柱,似乎希冀與濂溪先生猝然相逢,而后執(zhí)同鄉(xiāng)晚輩禮請教。我想,先生必定慈藹謙恭,令我如沐春風,像待當年登門的再傳弟子侯師圣一樣,“留對榻夜談,越三日乃還”。
濂溪先生在道縣家鄉(xiāng)生活了十五年,日夜與潺潺濂溪相伴,勤苦攻讀。飽讀詩書,曉暢作文外,他似乎更得濂溪之靈氣,感悟蓮葉之凈植,將廉潔二字刻入了骨髓。辭別家鄉(xiāng),遠赴外地入仕后,他清廉高潔,淡然名利,與宋代官場盛行的歌舞喜樂之風格格不入。同僚們嬉笑宴樂、推杯換盞時,他與家人就著昏暗燈燭,吃幾碗淡飯,喝一盅粗茶,說:“芋蔬可卒歲,絹布足衣衾。飽暖大富貴,康寧無價金?!?/p>
每到一地,公務之暇,濂溪先生總要尋空地,鑿一眼池塘,種上滿池蓮花。我想,無論案牘多么勞形費神,仕途如何苦澀多艱,見到滴翠的蓮葉,他眼前必定會浮現(xiàn)家鄉(xiāng)清澈照影的濂溪,也必然心身俱寧,怡然自得。就任桂陽縣令時,他照例種了蓮花,還積多年來的情愫,飽蘸筆墨,寫下了《愛蓮說》,以蓮自況,借以明志。這便是后來收入課本,令老師和我都感佩的那篇杰作?!稅凵徴f》僅一百一十九字,卻字字珠璣,像一泓清泉,洗滌每個讀者的靈魂,也確立了先生古中國廉潔文化奠基人的地位。
高潔如蓮,濂溪先生的日子便頗清苦,“舉箸常餐淡菜盤”。其至友潘興嗣后來回憶先生在南昌為官時的住所:“視其室,服御之物,止一敝篋,錢不滿百,人莫不嘆服。此予之親見也。”因家境清寒,營養(yǎng)不足,先生還曾“得疾暴卒,更一日一夜始蘇”,也就是到閻王殿打了個轉。他外出仕宦多年,家鄉(xiāng)人常引以為傲,希圖沾光進入仕途者自然也有。擔任永州通判時,侄子仲章登門,捧著茶杯囁嚅一會,說想求個官職。先生笑臉瞬間收斂,肅然拒絕。侄子臨走時,他取過筆,寫了首詩相送,解釋說:“官清贏得夢魂安?!?/p>
流連濂溪先生故舍,門外濂溪細碎的奔淌聲里,我一遍遍摩挲暗色板壁,似乎那些寫入《宋史》的往昔,也刻入了斑駁紋理間……
濂溪先生少年時聰慧卓異,將濂溪邊上五個土墩依金木水火土五星次序,命名為五星堆。后又在七公里外的都龐嶺東麓月巖筑室讀書,參悟“無極而太極”之道。成年后,他精于《易》學,喜談名理,清廉從政之余,勤于燈下著書。他撰寫的《太極圖說》和《通書》,融合儒、佛、道三家思想,正式提出了宇宙構成論:“無極而太極”,“太極”一動一靜,產生陰陽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這是宋明理學的思想起源,像天際星辰,照亮了當時混沌的知識界。先生也以微官之身,躍升為宋明理學與湖湘學派的開山始祖,還被后世朝廷下詔從祀孔廟,邁入屈指可數的萬世師表行列。
詔令像一只報春的雀鳥,跨山過水而來,棲止在濂溪之岸?;蛟S,安謐流淌千萬年的溪水,此時也會因其中“真見實踐,深探圣域,千載絕學,始有指歸”的至高褒獎,而躍然歡騰吧!
濂溪先生的學說,經南宋胡安國、胡宏、張栻、朱熹等人弘揚,明末清初王船山承繼,清季鄧顯鶴、魏源與曾國藩等人再度中興,前后接力上千年,形成了聲名遠播的湖湘文化:尊奉理學、重經世務實、包容眾家之長……譚嗣同、黃興、楊昌濟、毛澤東等湖湘后來者,無不受其影響,最終各有所成,也讓“敢為天下先”的湖湘文化更如雷震重霄,響徹天下。飲水思源,濂溪先生創(chuàng)始之力,功莫大焉。
坐落岳麓山的湖湘千年學府岳麓書院,懸有近代名士王闿運一副霸氣的名聯(lián)“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稱道的正是濂溪先生的開創(chuàng)之功。我想,門外濂溪跌跌宕宕,入瀟水,奔湘江,盤桓岳麓山腳下,感受名聯(lián)蓬勃四溢的氣息時,一定分外親切吧。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因“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的濂溪先生,濂溪也成為無數人向往之地。明代踏遍萬水千山的地理學家徐霞客,便不辭勞苦,追慕而來。崇禎十年三月,他一路輾轉跋涉,終于進入道縣,來不及喘口氣,又急急奔赴樓田村。徘徊濂溪岸邊,拜謁濂溪祠,夜宿月巖,他心潮起伏不已。當晚,他在日記中寫道:“其前擴然,可容萬馬,乃元公所生之地……”元公,即濂溪先生。
濂溪先生十五歲離家后,再也不曾回過濂溪岸邊。西楚霸王項羽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先生卻不屑于此。熙寧五年(1072年),時年五十六歲的他決定辭官歸隱。躊躇一陣,最終卜居江西廬山的蓮花峰下。先生對桑梓并未忘懷,將門前小溪命名為“濂溪”,溪邊建了濂溪書堂,又開始登壇講學。風晨雨夕,漫步新的濂溪之畔,他澎湃于胸的故園之思,或許稍稍得到緩解了吧?
我兀自遐想著,出了故舍大門,向后山走去。后山名道山,東南腳下翠竹掩覆的石隙間,汩汩淌出一眼清泉,巖壁鏤刻“尋源”“圣脈”數字。泉水大旱不凅,積雨不溢,出道山后,淌入濂溪,成為濂水之源,自然也是濂溪先生常來之地。壁上還題有古詩:“山根活水靜成淵,不作人間第二泉。一自派分伊洛去,千秋遺澤任流連?!辈唤浺忾g,我抵近了理學與湖湘文化的最初圣脈,也尋到了廉潔文化的最早源流,于是欣然蹲身,掬一捧入口。水尤清洌,甜美異常。如甘露灑心,我盡日奔走的疲憊瞬間消隱。
登上道山極頂,放眼四望,雨后的天空純凈如洗,龍山、豸嶺、都龐嶺等峰巒四面環(huán)列,凝碧攢簇,似乎正趕來參拜道山。濂溪如鑲上綠邊的白練,恬然躺臥濕漉漉的原野,依舊是先生當年依偎時的風姿。我迎風感慨著:此溪不老,斯人亦不老……
勾藍是一首唐人筆下的山水詩。
流水聲細細碎碎,像琴弦滑落的音符,和著一縷縷午后的陽光,將我引入群巒深處的寨門,唐詩的意境便陡然漫漶開來:
四圍山巒蒼翠而別致,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不算險峻也難稱壯碩,各呈獨立的圓錐形,卻在山腰處情人般握手相牽,恍若聳立的駝峰。不同的是,駱駝僅馱兩座肉峰,而眼前山巒卻聳峙如林,貼著純凈的藍天綿延開去,緩緩消失在天盡頭。一灣早已激越入耳的清流,像躺臥蔥碧間的透明飄帶,在我的驚喜里橫在屋舍與林木間,也將環(huán)列的“駝峰”連同藍天、屋舍、亭臺、人影慨然裝入懷中。小溪兩旁遠遠近近的屋舍或齊整或錯落,紅磚黛瓦,翹角飛檐;檐下檐端勾著白線或白點,漫溢遙遠歲月的氣息,像排蹲或圍坐著一群衣冠古樸的老者。屋舍前后直達四周山腳的原野,鋪陳古樹、果林、稻田、池塘與菜園,濃翠滿目,果蔬飄香,荷葉田田,玉米蓊郁。我佇立溪邊一座木質黑瓦的涼亭下,一時恍惚起來,不知置身天上還是人間……
這是地道的“永州之野”,江永縣隱伏深山與凝固了時光的勾藍瑤寨。
隋朝末年,勾藍瑤先祖便因避亂而卜居于此,寨中古碑刻有“盤王出世,秦王(李世民)開基”,無聲敘說瑤寨的起源。先祖環(huán)顧四野,見“山勾聯(lián)透,溪水伏流,色藍如錠”,“故名勾藍”,欣然“不復出焉”。然而,饒是深山更深處,也有烽火與刀劍跟蹤尋覓而來。子孫們只得高筑寨墻,連片屋舍也砌成可守的堡壘,且耕且戰(zhàn),頑強生息繁衍。大明洪武年間,朱元璋一紙詔令飛入重山,勾藍瑤被恩準招安入籍,擺脫了“蠻”族的稱號?;蛟S,勾藍人此后才有了較安生的日子,且耕且戰(zhàn)也漸漸更換為且耕且讀。因房屋只建不拆,開枝散葉多年后,便有了眼前古色古香、煙火氣依舊彌漫的民居,多達三百余棟。這還不算散落寨中,供節(jié)日里祭祀、禱告的盤王廟、相公廟、水龍祠、關公廟和社壇土地,或平素娛樂休閑的舞榭歌臺、歇息行走的涼亭橋梁。
我很快領略了保寨中老少平安的寨墻雄姿。溪邊草地躺著一條青石板古道,側身穿過一座碑刻乾隆某年修建的戲臺與一株四百六十年高齡的重陽木樹蔭,向不遠處的山頭延展而去。小心踏上青石板,闃寂無聲,卻有一股清涼似乎透過鞋底奔爬而上,直沖頭頂。愜意間,我似乎聽見了千百年前那些往來的足音,鏗鏘而又縹緲。
古道在寨中的盡頭,是名為井頭坳山頭的寨墻與古寨門。山頭古木參天,葉葉相交通,遮蔽了七月毒辣的陽光。寨門早已豁開,行人可自如出入,但碩大青石筑就的門框依舊蒼古遒勁,斑駁苔蘚間,似乎還殘存著箭鏃與刀斧的痕跡。門框兩側是向深山延伸而去的寨墻,照例是大青石所壘,披覆古藤與茅草,時隱時現(xiàn),最終消隱在幽暗的叢林深處。有如此堅固的寨墻與寨門,只需三兩個壯漢扼守,便可萬夫莫開,寨子也便穩(wěn)若金湯。摩挲墻根一塊黧黑而古拙的巨石,我久久慨嘆勾藍先人筑城的智慧與勇力。
古道穿過寨門,并未止步,而是枕著形狀不一的青石板,繼續(xù)向深山幽壑綿延。山的那一邊,是雞鳴入耳的廣西富川。兩地或者更遠的地方,從來以古道互通有無,青石板上便常年商旅熙熙,挑在肩上的茶葉、糧食、柑橘、鹽巴與各種日用品往來不絕,勾藍人的日子也便豐潤起來。然而,世事滄桑,因后來鑿山而入的現(xiàn)代公路,古道漸漸人影罕至,只能在苔蘚與雜草間默默反芻往昔的喧騰,唯有鳥影不時掠過。青石板則沉淀幽古的光芒,以時光深處的轍痕守護瑤寨返璞的安謐。
勾藍淌著詩意,清韻最綿長的還是水。無數道山間清泉與寨中散布的水井,匯聚成大小溪流,幾乎挨家挨戶盤桓后才穿村而過,甚或從一戶人家地板下淌泄而出。出村乃至出山后,它們奔入湘水還是瀟水,我一時無從得知,只是無端想起宋人秦觀“為誰流下瀟湘去”的句子。寨子深處的門檻邊、窗戶下,都奏著和弦的水聲。水面或窄或寬,寬者顯然為寨民依需而拓。垂柳、古樟與老槐的樹干爬滿藤蔓,隨處傍水而立,倒影婆娑可親。三兩只鵝鴨偶爾戲逐水面,一種山外難得的閑雅便悄然彌散開來。我疑心誤入江南平原水鄉(xiāng)同里,但瞬間又醒悟:同里雖也是上佳之地,卻無此處古雅的屋舍與抬眼可見的“駝峰”。
水邊書香漫溢。沿一道叮咚作響的陌生水流,我與歐陽門樓猝然而遇。歐陽是瑤寨十三姓之一,門樓建于明時,典雅端莊,古意彌漫,呈八字形敞開。兩根木柱像寨中所有屋舍大門一樣,貼有遒勁雋永的對聯(lián)?,幷稑屓霂旌螅瞥绺x傳家,文氣昌盛,先后考取過八名進士,勾藍也隨之名聞天下。進士們以儒家為法,進則外出做官,兼濟天下,退則回寨子任瑤王,反哺桑梓。歐陽家也不例外,設有私塾,聘請名師,勉勵子弟燈下苦讀,門樓隔壁便出過一任江永縣長。私塾至今風物依舊,后人別出巧思,建起了書院主題餐廳,主打書香文化。時近黃昏,炊煙裊裊,菜香噴薄而出,我卻隱隱聞到了淳古的書香。
小憩橫跨水面的風雨廊橋,我披裹落霞,品一碗寨中手搓涼粉。清涼入心也入骨時,十幾米外的屋舍門忽然打開,一個男孩端了盛滿碗筷的木盆,下到溪邊清洗。我見其虎頭虎腦,神情專注,動作熟稔,便隔溪詢問年齡。他抬頭笑答,今年十歲,讀小學三年級。說著,又埋頭忙活了。不卑不亢,應對大方,透著詩書之家早慧的儒雅與勤勉,全無山外獨生子女的驕嬌之氣。我倚著廊橋木質靠背,默嘆良久。
寨中人也樂于戲水。蒲鯉井是勾藍溪流主要源頭之一,深不可測,水面宏闊,剛出地表便奔涌如溪澗。寨中人于水面以一步距離為點,橫鋪石礅,虛實相連,方便兩岸往來。每年農歷五月十三洗泥節(jié),這里便是最歡快的場所?,幷诲氤唛g的山巒所圍,田地有限,需到遙遠的寨外地界開辟新土,耕種勞作。一日之內難以往返,寨民索性在耕作處建了簡易“牛莊屋”,吃住都在那里。春耕完畢,離家多時的寨民裹一身黃泥,牽了牛,扛了犁耙回來,先到蒲鯉井掬一捧甜水仰脖而盡,再洗卻滿身泥巴。這一天,也成為勾藍人的節(jié)日,家家釀苦瓜,沖油茶,打糍粑,殺豬宰魚,鬧熱遠勝過大年。外出的子女無論多遠,都會日夜兼程趕回家中,陪父母過節(jié)。
摸魚是洗泥節(jié)最盛大的節(jié)目。一聲口令,瑤家壯漢們紛紛撲入蒲鯉井前的溪面,成為“浪里白條”,或露或潛,或俯或仰,圍追堵截。水花四濺而起,魚則跳躍不止。誰摸的魚越多,寄寓收成越好。疲累而發(fā)蒙的魚兒一條條被摸上來,岸上老少人頭攢動,拍掌聲、歡笑聲一片。惜乎我來時,洗泥節(jié)已過,只能對著空蕩蕩的水面,悵然想象那些生動的場景。猶如唐人元稹筆下那位白頭宮女,獨坐“宮花寂寞紅”的行宮,想象開元年間的繁華。我比宮女幸運的是,開元逝去,永不可再,而洗泥節(jié)我可明年從容相約,終有一逢。
夜幕緩緩降臨,勾出四下黑黝黝的山影,水聲卻更清亮了。這時,寨子中心處的相公廟里,篝火熊熊燃燒起來。勞作一天的瑤家漢子與阿妹,就著溪流洗去汗?jié)n,圍了火堆,載歌載舞。篝火照亮靜默的山巒,也映紅了一張張素樸的笑臉。廊檐下的長桌宴也早一字擺開,涼菜、糍粑、土雞、燒鴨、肥魚、蜂蛹、茶香飯、勾藍芋和南瓜等一一陳列,一壺壺寨民自釀的甜糯米酒也端了上來。勾藍人好客,又承繼千百年來的敦厚古風,似乎在傾其所有,招待山外來者。我也顧不得斯文,隨眾人急急伸縮竹筷。推杯換盞間,火邊的歌舞一直未曾停歇,像門外溪水一般洗滌我白日轉悠的倦乏。
篝火越燒越旺,歌舞也進入高潮,正演繹勾藍之名的另一種由來:瑤寨昔年盛行招郎習俗,“好女不出石墻門”,若哪家女子看中某位漢子,會大了膽,拿著雞蛋上門提親,外人稱為“勾郎”。日子一久,瑤寨便被稱“勾郎瑤”,又訛傳為“勾藍瑤”了。勾藍女子的熱情奔放,令我驀地有了“我有所思在遠道”之念。須臾間,思緒隨糯米酒催生的醉意綿綿而涌。
篝火已盡,夜已深,勾藍的清韻依舊在四野流淌。我借宿一家民宅,枕著汩汩流水,咀嚼勾藍無邊的清韻,漸漸入夢……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