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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歡

      2023-05-30 15:55:19曹暢洲
      翠苑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彭收據(jù)葬禮

      方興艾不怕死。他比任何人都有資格說這句話,因為他正面臨著死。醫(yī)生拿著體檢報告建議他去復查的時候,他還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嚴重。但無論如何,這個三十八歲的單身漢在肚皮被刨開縫合上無數(shù)次后,現(xiàn)在樂呵呵地躺在病床上,把他的決定告訴每一個來看望他的人。

      當然,有人會從座位上彈起來,鼓勵他千萬不要放棄,也有人直接作勢要替他承擔接下去的醫(yī)藥費。但方興艾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他笑著,把那兩只從鼻孔里伸出來的導管呼上一層灰白的霧氣。他的話就此籠罩在所有人狐疑的頭頂上。

      “我都迫不及待了?!彼f。

      你也許會說,他的樂觀只是在外人面前的表演。我們很容易想象這種情形:當探望者離去,或者午夜月光灑下來的時候,他在漫長的失眠里一陣又一陣地流下眼淚。直到晨曦微白,值班護士從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開始響起,他趕緊擦干眼淚,揉松紅腫的雙眼,拼命擠出一個不讓任何人擔心悲傷的笑容。是的,你永遠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但據(jù)我觀察,方興艾并不屬于此類。

      方興艾不怕死,是從他計劃自己的葬禮開始的。他把那些想法記在醫(yī)院收據(jù)單的背面,有好幾張,各種手術(shù)、藥物、營養(yǎng)液、住院費用,五顏六色的,全都疊放在右手邊的床頭柜上,用牛奶箱的一角壓著。有了靈感就撐起半個身子,右手拿筆在收據(jù)單背面寫寫畫畫。在這之前,他想過很多辦法熬時間:玩手機、看書、找經(jīng)典電影、學習一門新語言,可是這有什么用呢?他很快就覺得,這些事情全都是沙塵,不管累積了多少意義,輕輕一吹準會散滅。于是,他能想到自己唯一值得做的事就是計劃自己的葬禮。

      從那些收據(jù)單的背面,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構(gòu)思軌跡。有那么一張,列滿了他一生的成就,那時候他也許正在想象它們被念出來時回蕩在殯儀館大廳中的情景。盡管那些字都被畫上了刪除號,我們還是可以看清它原本的樣子:“一生善良、誠實”“盡管沒有結(jié)婚,但對每一個前女友都很好”“在公司里干了十幾年,從沒有遲到早退,只請過三次事假”……有一條需要注意,因為除了刪除號,它還被畫上了圈,證明起碼在它們還沒被刪除的時候,這件事在他心里的地位比其他的重要一些。圈里的內(nèi)容是他在一款游戲中取得的成績記錄。我想,這一定是非常好的成績。

      顯然,左思右想之后,方興艾覺得自己生平最大的成就居然是一款游戲的記錄,這件事一點兒也不體面,于是將它劃去。這么著,就像后來對我們吩咐的那樣,他決定不要介紹自己的生平了。事情就是從這里開始有了變化。

      起初,這個變化是很浪漫的。譬如說,他希望請人為他朗誦一首詩歌,來代替他的悼詞。據(jù)我所知,他不熱愛文學,所以只能上網(wǎng)搜索。最后記在收據(jù)單背面的名單有馬維爾的《一滴露水》、狄金森的《我一直在愛》,泰戈爾、佩索阿、布羅茨基等人也分別有作品進入了決賽圈。我上網(wǎng)查閱了那些詩,為他在生命這一刻綻放出來的品位感到吃驚??上ё詈笠粋€都沒有用上。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他放棄了念詩的策劃,轉(zhuǎn)而在狄金森的那首詩底下寫下了他的一個新念頭:“遺體告別時,放飛三十八只和平鴿”。

      你可能已經(jīng)察覺出一些不對勁了。

      據(jù)我個人的推測,也許自從決定不念自己生平的那一刻起,他隱約意識到了一個令人振奮的事實,那就是:他是自己葬禮的絕對主人。據(jù)說人的一生至少有三次做主角的機會。方興艾出生的時候,他的母親在過度痛苦中喊出了一個不是她丈夫的名字,這使方興艾在人間的亮相被一場爭吵蓋過了風頭,失去了第一次做主角的機會。由于方興艾始終未能與任何一個女人成婚,因此第二次機會也遙遙無期?,F(xiàn)在,當他發(fā)現(xiàn)可以主宰自己的葬禮時,就像是要向全世界宣告這種權(quán)力似的,他決定把它變得過目不忘、觸目驚心。于是,從一張穿刺檢查的收據(jù)單開始,背面的字眼變得詭異起來:“只許笑不許哭(笑得最大聲的有獎)”“讓老彭帶頭,全場合唱情歌”“表演人死復生大型魔術(shù)”“短視頻全程直播”……我瞪著這些字眼,又翻過去看看那些手術(shù)的名字和費用,感到頭暈眼花。機械宋體的“奧沙利鉑-希羅達化療”字樣背后,透著左右鏡像的“全場合唱情歌”六個手寫字。薄薄一張收據(jù)單,正反陰陽世界。

      于是那天方興艾告訴了我兩個決定。是的,自確診以來,他做過的決定比他一生都多。

      第一個決定是他不準備繼續(xù)治療了。因為醫(yī)生說接下去必須做造口。

      “造口就是,”他用那只夾著心電儀的手指朝自己腹部畫了個圈,“把屁眼移到這里,接上一只塑料袋,讓所有人都能看清楚我的屎和尿在里頭晃蕩?!?/p>

      他聳肩笑了起來。我不太好受。

      “當然,當然,”他忽然拼命點頭,“也有錢的原因。我不能再花錢了,得給我的葬禮留著。”說到葬禮,他來了興致,眼睛猛亮,身子從靠背揭了起來,直挺地坐在床上,“老彭,我想好了,棺材、骨灰盒都無所謂,但葬禮一定要弄得特別?!?/p>

      就是在這時候,他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壓在牛奶箱角下的那疊收據(jù)單。我一邊驚訝地翻看,一邊聽見他說,這些都是草稿,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出了最終決定。他要——

      “讓他們跳舞?!?/p>

      他們,自不必說,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吊唁者??墒翘??

      “就是那種夜店里的,蹦次!蹦次!蹦次!叭叭叭……”他的臉上有一種歇斯底里的笑。也許這段時間以來,就是這樣的笑為他帶來力量,熬過病痛。

      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我的朋友方興艾,在他三十八歲那年,決定在幾個月后自己的葬禮上,讓所有人蹦迪。

      俗話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蓖ǔG闆r下,我們都會認為,一個人在死前如果有什么愿望,那一定都和他的遺憾有關(guān)。譬如說,我和妻子早早地就討論過,方興艾三十八歲未婚無子,如果他這段時間要我?guī)退一厥裁催^去的單戀對象,那我一定在所不辭。又或者,方興艾成天在家里打游戲,很難講是不是因為沒錢旅游的緣故,那么,我也十分愿意出錢帶他在生命的最后一程,踏遍他想去的每一個國家。但是誰能想到,方興艾在垂死之際交給我的委托,是將他的葬禮變成一間夜店?

      “當這個想法第一次闖進我腦海的時候,我渾身打了個激靈!”方興艾對我說,“我夜里睡不著覺,老彭,我說真的,自從我被查出身體有問題以來沒少失眠,但因為興奮而失眠,這從沒有過。我天天想,夜夜想,我一想到殯儀館里,各個館廳正吹著嗩吶、舉著花圈、哀鴻遍野,哭天搶地,就在這些聲音里,突然冒出一個蹦次!蹦次!蹦次!冒出五彩斑斕的燈光,冒出一群人在那兒高舉雙手,扭動身體,我就興奮得不得了。我不騙你,老彭,要不是這事兒還沒定,我恨不得明天就死,明天就被抬到殯儀館里,從天上看他們在我葬禮上蹦次蹦次。你想想,要有這么個機會,你會怕死嗎?你愛死了都。老彭,真的,你一定得幫我給辦成了。你可千萬別拒絕我。死者為大?!?/p>

      別說生病以后,就是他健康的時候,我也沒聽方興艾一下子說過這么多話。這么多話,把我都給說蒙了。也許因為這事兒離譜到了極點,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不聽使喚,冒出了一種相信的感覺。

      你不難想象,當時有太多疑問擠在我的喉嚨口。我手忙腳亂,最后竟挑了這么一個問題。

      “這樣是不是對死者不太尊重?”

      話一出口,我意識到不對勁,揮揮手,尷尬一笑。他顴骨陡然聳起,很驚人地笑了兩聲。兩只眼睛眨也不眨,大得荒唐。

      雖說我剛開始有了那么點兒相信的感覺,可冷靜下來稍微一想,也知道不合適。問題是勸不住,他像是中了邪,天天跟我講這館里頭怎么布置得更像舞池,要用什么什么樣的燈光,不能用幾年前流行的音樂,一定要最時髦最新潮的……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他看起來真的精神好些了。同病房里的那些病友們,沒有一個像他話這么多的。偶爾有幾個病人家屬聽到我們的談話,都以為說的是他康復以后的事兒。

      那天我去探望他,一個肩膀很窄的護士正在查房。他頭扭在一邊,沒有看到我。護士在床頭那把掛滿營養(yǎng)液的立架前站定。顏色各異的液袋如同旅游景點里的同心鎖,呆頭呆腦地懸吊。他回答護士的話既輕又短,還老是重復著一個短語。沒過多久,我聽清了,他是對護士說:“我痛?!?/p>

      “止痛液吊著呢?!彼诓〕虇紊嫌涗浿裁?。

      “還是痛。”

      護士沒理他,繼續(xù)寫。

      “還有別的藥嗎?”我聽見他又模糊地問,“你再看看,有沒有別的止痛液?”

      護士的眼睛終于從病程單上抬了起來,她看了看他,卻瞥見了我。

      “你朋友來了,”她說,“多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吧?!?/p>

      方興艾猛一轉(zhuǎn)頭,對我露出了那種荒唐的笑。

      方興艾也許確實不怕死,但他怕疼。他從沒對我說過疼。他跟我只說那個異想天開的葬禮計劃,于是我總會忘記他正在遭受的痛苦。他的手腕、手指、小臂上插滿了針頭,從中蔓延成一條又一條透明導管,像高架路那樣在空中交叉。一條導管從他鼻下肆無忌憚地橫過,順便把兩條分支插進他的鼻孔,然后沿著腦袋拐過一個大彎,繼續(xù)向前延伸。方興艾看上去仿佛是一個電線暴露在外的機器人。一個即將報廢的機器人。

      這個機器人在變成這樣之前也是很平凡的。他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心中也沒有耿耿于懷的大遺憾。他每天早晨八點去公司打卡,下午六點準時離開。即使不生病,也升職無望,但公司性質(zhì)決定了只要他不愿意,就沒人能攆走他。他不算特別窮,有自己的房子。每天點外賣,玩游戲,盡管已經(jīng)三十八歲,每次拿著長柄傘走在路上還總想象自己是個劍客。傘撐起來時,那便是自己的斗笠。他曾有兩次非常接近結(jié)婚,但因為不同的原因最后沒能成功。我可以保證,那原因與他的人品無關(guān)。也許因為并非沒有過性生活,他從不為自己的單身抱怨。他的父母在他出生后沒多久就離了婚,一個再沒了消息,另一個在他十歲的時候過世(這么說來,是有遺傳的)。也許他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親情的缺口,但那個缺口由外婆填補上了一大部分。如今他的外婆坐在養(yǎng)老院的床上,天天跟自己的老姐妹們聊天。你也許能猜到,那些老姐妹們其實早都故去了。他跟同事關(guān)系處得不錯,也有能夠交代身后事的朋友。這樣一個人生,困境總是不徹底,而幸運又多徒勞。平凡了一輩子,最后竟想在自己葬禮上撒這樣一把野。

      “你老實講,”我拉開折疊凳,在床邊坐下來,“你是不是很想去夜店?我可以帶你去。如果你還想找些……”

      他搖搖頭打斷我:“想去我早去了,還要到現(xiàn)在?”

      “那……我不理解?!?/p>

      “為什么非得理解呢?”他今天似乎怨氣很大,“這是我的愿望。愿望是天降下來的,你能理解天嗎?”

      我不知道他最近又看了什么,想了什么。他以前從不會說這么玄妙的東西。我感覺自從他生病以來就有些說不上來的變化。當然,他瘦癟了,頭發(fā)掉盡顯得腦袋圓大了,四肢肌肉枯縮在袖管里灌得進風了,但我指的不是這些。

      他在打量我,然后垂下眼睛看自己手背上的針頭。我知道他在等我一個答案。

      “我不理解天,但我理解你,”我盡量選擇溫和的措辭,但我知道自己底氣不足,“我懂你的感受。但葬禮這事吧,還是……”

      他看著我,他明知道我接下去會說什么但還是看著我,逼我把拒絕的話完整地砸到他臉上。我該怎么形容那眼神呢——請允許我也玄乎一點兒——我覺得那就是死神看著他的眼神,他現(xiàn)在拿來看我了。

      “老彭,”他聽完我的話后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彼杀〉淖齑皆谡f話時會碰到鼻子下那根導管,使得發(fā)音有時聽不太清。但我確定他說的是這個,因為他又重復了一遍。

      “我最好的朋友,”他笑起來,說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能不能幫我倒杯水?!?/p>

      “還是溫的?”我說。

      他點點頭。

      我拿著保溫杯走回病房的時候,看了很久才確定方興艾正在拔自己手上的針頭。他揭開了手背上的膠布,用兩根手指捻住針頭,像是在從皮膚里把靜脈慢慢撕出來,直到針口露出,營養(yǎng)液如尿般滋流出一條弧線。我大叫一聲——但我很理智,還能想到先把保溫杯放在床頭柜上,沒像電視劇里那樣咣嘰一下摔到地上——馬上摁住了他的手,牢牢固定在床邊。那會兒他的手正在上移,瞄準了小臂處的針頭。接著,我用另一只手拿起墻上的呼叫器,喊了護士。方興艾的手腕被我卡住,布滿針眼的拳頭卻還在掙扎搏動,如同一顆不服氣的心臟。我掛了呼叫器,轉(zhuǎn)頭剛想呵斥,只見他臉上已掛滿了淚水。

      “我說過,我不怕死了,老彭?!弊o士把一切安頓完畢后,他平靜地說。剛才哭的時候也很平靜,就像是往一張紙上沾了兩行溫水。

      他繼續(xù)慢慢地說:“你怎么想的我都知道,我也知道這件事很荒唐,很可笑,可我就是想,就是盼。你懂嗎?你不會懂的,你能盼的事太多了,而我就這么一件。我好不容易抓到這么一件,天天盼著才能熬過來,你懂嗎?你不會懂的。老彭,放過我吧,我現(xiàn)在不要人們跳舞了,我就要你放了我,然后你隨便給我找地方埋結(jié)實就行了?!?/p>

      我沒有辦法不答應(yīng)他。當然不是答應(yīng)隨便把他埋結(jié)實,而是答應(yīng)他那個異想天開的夜店葬禮計劃。之后好幾天夜里,我都夢到他不斷從自己手背上拔出一根根尖銳的銀色針頭,好像他身體里面長滿了拔不完的針。

      事情就是這樣了。我至今沒弄明白方興艾從哪來的這么個奇怪的執(zhí)念,又怎么會這么深,但現(xiàn)實容不得我弄明白,已經(jīng)把我趕上了路。仿佛在方興艾遭遇的這場變故中,反倒是我好像被什么東西真正困住了。

      辦法也不是沒有。我花了很久,想到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案。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所謂“善意的謊言”,假如方興艾最后泉下有知,他是會理解我,還是對此感到生氣,我一點兒也沒有把握。我猜想,現(xiàn)在方興艾眼里的人間,也許已經(jīng)不是我們所熟悉的這個人間了。但不管怎么樣,我只能按照我的人間規(guī)矩辦事兒。

      方興艾出院那天,把朋友同事們送的禮品全分給了病友,住院時買的牙刷、塑料杯、長絨棉毛巾也都留在那兒。他只帶走了那疊收據(jù)單。收據(jù)單對折成一個小長方形,塞進口袋里。印有醫(yī)院名字的塑料袋沒有打結(jié),隨意扔在我的車后座上,好像一點都不在意里面的藥盒會不會掉落出來。

      他沒有一點兒要回家的意思,一上車就說:“去,去你說的那家殯儀館。”他聲音很輕卻說得很快,仿佛在跟誰比賽似的。

      殯儀館里有幾家白事。我跟負責人通過了氣,他帶我們從一排小號手旁邊走過,沿著一條周圍種滿冬青的小徑,來到“長思廳”前。在它側(cè)后方是大門敞開的“永安廳”,再過去的“追遠廳”鐵門緊閉,門口花圈燦爛。我預訂的是“長思廳”,看樣子方興艾對這選址也很滿意。

      “其實布置起來很快,”我說,“不一定這么早就要預訂好。”

      “不,不,得預訂?!狈脚d艾仰著頭說,“盡快弄好,我才能放心?!?/p>

      我和負責人對了一下眼色。我們都清楚,這里弄得再好,方興艾的葬禮也不會在這里舉行。它只負責在方興艾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前,給活著的他一個甜美的安慰。當安慰需要變成告慰時,他便只能得到一個和所有其他平凡人一樣的正常葬禮。

      這就是我想出的方案。我腦力有限,想不到比這個更周到的解決辦法了。至于這段時間占用館廳的費用——

      “您不用擔心,”負責人對方興艾說,“我們有很多館廳,很少有排滿的時候,所以不影響生意。您只需要負擔設(shè)備和裝修費用就可以了。”

      “真的嗎?”方興艾狐疑地在我和負責人臉上看來看去。

      當然不是真的。這期間的場地費都由我承擔,這是這個方案里最大的缺點。謊言總得有代價,友情總得要付出,死者總是為大。我還能有什么選擇呢?

      我攙扶方興艾在“長思廳”里逛了一圈,膠底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踩出黏滯的回響。他這時看到了什么呢?五彩繽紛的燈球?人頭攢動的舞姿?震耳欲聾的音樂?不管是什么,總之它們使他眼眶慢慢濕亮起來,分不清是一種什么情緒。方興艾喉頭一咽,慢慢地問:“這是真的嗎?”

      我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接著說,“真能把這里做成夜店嗎?”他轉(zhuǎn)過頭來,“你們不會是騙我吧?”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把眼睛往負責人臉上看去,但他立刻把目光移開了,好像我臉上有什么不能直視的東西。等我再看回方興艾,告訴他放一萬個心的時候,我不確定他是否注意到了我臉上閃過的這無數(shù)微表情。但我知道自己很不自在。

      回去的路上,方興艾忽然問我: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丟人?”

      我立刻在路邊停下車,整個身子都轉(zhuǎn)向了他:“方興艾,”我板著臉,“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很有限,只夠在乎那些最親近的人。你就是我最親近的人之一。我永遠也不會覺得你丟人。這是我們之間最珍貴的東西,是病魔唯一無法帶走的東西。你每質(zhì)疑我一秒,我就覺得是在給這個東西上增添一道裂紋。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我想你也一樣?!?/p>

      他似乎被我嚇到了。我又何嘗不是呢?我一面說,一面在內(nèi)心里涌出厭惡自己的感覺。

      好的一面是,效果起到了。方興艾對我正在進行的籌備工作深信不疑。他的身體支撐不了他出門,就在家里胡思亂想,每有什么新的點子就發(fā)到我的手機上。到了晚上,我去他家照料時,再一一匯報現(xiàn)場布置的進度,拿出手機給他看:這個燈光已經(jīng)搭建完成,這一款調(diào)音臺準備下單……那時候他總會伸出那只沒有一點兒血肉的手,指到我的手機上,過問每一款的區(qū)別、預算對比情況、現(xiàn)場電路排布,然后淌著口水的嘴角就會詭異地上揚,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地看著我,說:“很好,很好……”

      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正在分崩離析,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臟器被腫瘤腐蝕,但他的精神卻像一條荒誕的支柱那樣高高聳起。有一天我在他家,在他的口述下記下了他理想的來賓名單(他自己既寫不動字,也握不了手機了)。那名單格外的長,有他的同事,領(lǐng)導——從科長到處長——還有遠房親戚、同學朋友以及他的那四個前女友——有兩個接近結(jié)婚,兩個相對過眼云煙一些。在說到這四個前女友的時候,他的眼里明顯放射出了一道不屬于這個病體的光芒。

      “對,對,”他笑著說,“她們一定要在。一定要跳,最好是跟處長們跳……跳……跳……”后半句話就這么沒來由地消失了,只剩下從喉嚨里發(fā)出的咯咯聲。

      我不禁渾身打了個顫。為什么要讓自己的前女友同處長們跳舞?他到底在這場幻想的狂舞中期待看到什么?我不敢問。但我自覺必須問些什么,因為我感到一些比癌細胞還要可怕的東西在方興艾身上長大了。

      “你有沒有想過,”我說,“他們——你請的所有這些來賓——根本就不會愿意跳?”

      他的眼眶忽然變成兩個大窟窿,驚訝地看著我。

      “跳,跳啊!”他格外響亮地說,“讓他們跳!不跳也得跳!”

      這就是方興艾在喪失語言功能前,對自己葬禮的最后一個要求:不跳也得跳。這是一句生病前的方興艾絕不會說的話,是死神貼在他的脊梁上掰著他的下巴說出的話。更讓我感到凄涼的是,對于這個近乎發(fā)泄和報復的要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沒有勸他的必要。

      “長思廳”終于布置成功。我站在面目全非的館廳里,抬頭是大大小小的射燈、聚燈燈管,眼前是一張長長的控制臺,地上擺滿了黑色的音箱。電線在角落纏整到一起,我感到頭暈?zāi)垦?。即使我知道這只是一個派不上用場、隨時都要拆去的幻景,我還是頭暈?zāi)垦!;奶?,我想,方興艾荒唐,我也荒唐,真也荒唐假也荒唐,生也荒唐死也荒唐。這么多荒唐加到一起,把我擊得暈頭轉(zhuǎn)向,分不清人鬼虛實。方興艾一度想把這兒的廳名改成“盡歡廳”,被我拒絕了。沒人能夠盡歡,活人死人都一樣。

      自從方興艾連話也說不了了以后,我就住到他家去了。他說不了話,但生理還在運轉(zhuǎn),會嘔吐,會咳血,會失禁,會讓口水滑過臉頰浸濕枕頭,還有,會疼出眼淚。我不知道他哪兒疼,也不知該怎么緩解,所有藥物都已失了效,只能把我在“長思廳”里拍的視頻放到他眼前看。他只有在這時眼神才會變得有力,并且獲得短暫的靜謐。我聯(lián)系好了負責喪葬事宜的人員,隨時隨地,只要我一個電話,他們就會立刻趕來。有一天我躺在沙發(fā)上,跟殯儀館的負責人發(fā)微信,告訴他“長思廳”可以拆了。我這樣是不是不太厚道?那是因為你沒有看到每過一天,我就得付出多少場地費。

      一天晚上,方興艾拍著床板把我叫到他跟前。通過他的唇語我讀出來了,他在對我說:“謝謝你,老彭?!?/p>

      這件事本應(yīng)該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但它還有一個結(jié)局。一個既不重要,又不得不說的結(jié)局。因為它就像方興艾一生的濃縮,充滿了某種無用的幸運。

      就在方興艾拍著床板把我喊過去特地感謝我的那天,我意識到也許日子真的到了。于是搬來一把椅子,就在他床邊坐著,決定今晚不睡覺,時刻盯著他的呼吸狀況。他的呼吸一向微弱,你得用盡全力注視他肚皮的起伏才能確定。我用很多辦法來讓自己打起精神,最后還是不知不覺打起了盹。

      朦朧之間,我聽到房間有聲響。我閉著眼,似睡似醒,耳邊傳來馬桶沖水的聲音。我猛地意識到了什么,馬上睜開眼,床上空無一人。立刻站起身,轉(zhuǎn)過頭,看見方興艾正趿拉著拖鞋,從廁所慢悠悠地走出來。

      “老彭,”他說,“我好像好了?!?/p>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在瞎講?;蛘弑澈笥惺裁措[情我沒有說,或者這只是一個夢境,被我故弄玄虛了。我也希望是這樣,可惜不是。你可能又覺得這是鬼魂,或者回光返照……相信我,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但現(xiàn)在方興艾的的確確在他原來的公司,已經(jīng)上了半年班了。

      就像你想不通方興艾那個奇怪的葬禮計劃一樣,你也想不通他的身體怎么違反科學規(guī)律的說好就好了。醫(yī)生檢查以后也大為驚訝——當然,痊愈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后續(xù)還要做一系列的恢復手術(shù),就算他現(xiàn)在真的重新開始上班了,也隨時面臨著復發(fā)的風險,定期還是要去醫(yī)院隨訪。但你不得不承認,這已經(jīng)稱得上是一個奇跡了。

      可我為什么要說這是一個無用的幸運呢?因為他馬上想起了那個激動人心的葬禮計劃。計劃泡湯了。雖然事實上,這個計劃從來沒有存在過,但在他看來,他失去了一個讓所有體面人在他葬禮上不體面地跳舞的機會,失去了短暫的主宰自己葬禮的快樂權(quán)力。也可以說,失去了人生第三次做主角的機會。

      于是他提出想最后看看他的“盡歡廳”。我支吾半天,把實情告訴了他。

      他皺著眉頭,嘴巴像魚一樣張著,好像比他突然康復都要意外似的。他像是反問,又像是真問:

      “所以那都是假的?”

      “也不能說是假的?!?/p>

      “所以你都是在騙我?”

      我想了會兒,說:“也不能說是騙吧……”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又做錯了什么?

      方興艾仍然要去看一眼,就好像他不相信我說的話似的。“長思廳”這天正好有白事,我們在館廳外站了好久,直到大門敞開,鬼哭先于人群從館內(nèi)涌出。兩邊列滿了挽聯(lián)與花圈,中央的陌生遺像宛如館廳里的月亮,照著所有的哭與花。方興艾就站在門口,遙遙地望著這既陌生又熟悉的館廳,我不敢看他。只能看人群。我好像也有病了,我看見這些人仿佛扭動起來了,甩起頭來了,臉上也許還帶著淚,眼神也許還有些尷尬,心中也許不甘不愿,但有某種更高的、不可理喻的東西主宰住了他們,支配他們舞動身體,在人間荒唐。方興艾也看到這些了嗎?我想我大概有些理解他了,那他也應(yīng)該理解我??墒撬D(zhuǎn)過身去,一言不發(fā)地走了。我跟在他身后,像他的一道影子,不知道該說什么。

      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就真的再也沒有說過話。這大概也算是幸運的無用之一吧。

      作者簡介:

      曹暢洲,生于1991年,上海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現(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碩士班。作品散見于《花城》《長城》《青年文學》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失意者酒館》《久病成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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