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永年醒來時,不用看時間,就知道剛好是早上五點半,前后相差不會超過兩分鐘。他閉目養(yǎng)神,像往常一樣,在正式起床前用三分鐘時間調(diào)整呼吸,感受新一天身體的狀態(tài)。時間慢慢走動,三分鐘到了,他緩緩起身,抬頭望向窗外,遠處已露出熹微的晨光,太陽即將升起。
又多了一天。徐永年滿足地嘆息。
起床后,徐永年習(xí)慣先打四十分鐘太極拳,在身體略感疲憊時剛好結(jié)束。洗漱完,吃了藥,他把昨晚睡前看的那本《林中路》向后推進了三十頁,然后去準備早餐。一百克雜糧飯,一個白水煮蛋,兩百毫升鮮牛奶,炒青菜前,徐永年權(quán)衡再三,最終決定滴三克豬油,結(jié)果炒出的青菜便分外香。
徐永年家距離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大約三公里,普通人腳步快些,大概要走三十五分鐘。每周六早上七點整,徐永年準時出門,步行前往醫(yī)院。徐永年走路很有特點,像個機器人一樣,每次抬膝總是在固定高度,跨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遠,就跟拿尺子量好的一樣,不偏不倚,不差毫厘。他走路時目光平視,既望遠方大路,也觀身前六尺。挺胸直背,不是那種秉著一股勁兒的刻意挺拔,而是像棵老松,久經(jīng)風(fēng)霜,挺拔已經(jīng)成了一種面對風(fēng)雨時自然而然的習(xí)慣。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衣服是普通的白襯衫,洗得干凈,熨得平整,就連白色鞋面上也沒有一點污跡,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一種苛刻的講究。
去醫(yī)院的這條路,徐永年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次,他很確定自己三十二分鐘肯定能到。果不其然,指針剛過七點三十二分,徐永年左腳正好邁進醫(yī)院大門。七點四十分,他乘電梯到達門診部十二樓血液內(nèi)科,和熟悉的護士小陳打了聲招呼。小陳沖他靦腆一笑,給他倒了杯水,請他進趙醫(yī)生辦公室等著。七點五十分,趙醫(yī)生走進辦公室,手里拎著一袋肉包子,看到徐永年,習(xí)以為常地說了聲:“來了?”
徐永年嗯了聲,趙醫(yī)生拿了個包子遞給他:“剛出籠的,香?!?/p>
那包子皮薄肉滿,表皮溢著誘人的紅油,瞧著就令人垂涎欲滴。徐永年卻眉頭大皺,連連擺手,唯恐避之不及。
趙醫(yī)生嘲笑道:“就知道你還是這樣?!彼谵k公桌前坐下,拿筆隨手開了張單子,遞給徐永年:“去驗血吧?!?/p>
血檢報告送過來時已是一小時后,這段時間,徐永年一直在趙醫(yī)生辦公室坐著喝茶,偶爾和趙醫(yī)生閑聊幾句。拿到報告單,徐永年自己先瞧了眼,眉頭一下子緊鎖起來。這些年他久病成醫(yī),檢查報告上那行行列列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數(shù)據(jù)分別代表著什么,他早已一清二楚。
趙醫(yī)生接過報告單,他手邊還放著一個早上吃剩的肉包子,涼了后,包子里的紅油凝成固態(tài),看著有些惡心。
趙醫(yī)生卻不嫌棄,一邊吃一邊看徐永年的血檢報告:“還行。”
但徐永年不滿意:“白細胞比上周又高了一點?!?/p>
趙醫(yī)生很不以為然:“數(shù)值有波動是正常的,人體不是一臺二十四小時恒定的機器,沒病的還經(jīng)常上下波動呢,何況你這有病的?!?/p>
徐永年就跟沒聽見似的,思索了會兒,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早上那三克豬油惹的禍?!?/p>
趙醫(yī)生問明白后,朝天花板直翻白眼,一臉的沒好氣:“別自作多情了,三克豬油要不了你的命。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就算是有病,也沒有像你這樣過日子的?!?/p>
徐永年完全沒有聽進去,手指摩挲著報告單,靜靜坐了一會兒,忽然低聲問:“趙醫(yī)生,我大概還有多少時間?”
趙醫(yī)生連連擺手:“我最怕聽你問這個問題,你的情況和目前已知的絕大多數(shù)病例都不同,能活多久只有老天爺知道,讓我說我也只能瞎猜,你還不如去路邊找個算命先生算一卦。”
徐永年默然不語。趙醫(yī)生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我還是不知道你這樣活著是為了什么?!?/p>
徐永年抬起頭,爽朗一笑:“您知道,我活著就是為了活著,別的什么也不為?!?/p>
從醫(yī)院回到家,徐永年先上床躺了半小時。不是為了睡覺,只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個習(xí)慣,只要有可能,他每換一個環(huán)境,就用三十分鐘時間休息,讓身體徹底平靜下來。所以這些年來,為了避免麻煩,徐永年是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起床后,他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徐永年的專業(yè)是哲學(xué),就業(yè)面原本就窄,受身體狀況和生活習(xí)慣的限制,能做的工作更是相當有限。畢業(yè)后在家待業(yè)一年多,才有同學(xué)請他為一家不入流的哲學(xué)類理論期刊審核稿件,名曰外審,實則是沒有正式職位和固定薪資的廉價小編。但勝在工作時間自由,外加也算專業(yè)對口,便這么干了下去。
徐永年在書桌前坐得四平八穩(wěn),專心致志地看著手中稿件。編輯部早就普及無紙化辦公了,只有他擔(dān)心電腦輻射會對身體造成不良影響,堅持紙質(zhì)辦公,編輯部只好次次都把稿件寄到他家里。篩掉兩篇空洞的長篇大論后,徐永年接到了同學(xué)的電話。同學(xué)告訴他,有一位被徐永年拒稿的作者打電話到編輯部,表示不理解自己被拒稿的理由,堅持要求和做出拒稿決定的編輯詳談。
徐永年一陣煩躁,世上就是有這種人,自以為學(xué)歷高、文憑高,寫出來的就是千金不易一字的金玉良言,一旦被拒稿,便惱羞成怒氣急敗壞。
徐永年對同學(xué)說:“拒稿的理由千千萬,有什么好談的?你隨便找個借口把她打發(fā)掉好了?!?/p>
同學(xué)有些為難:“對方一定要和你親自談。我看了她的文章,其實寫得還不錯,而且她還是個在讀研究生,如果不能按時發(fā)表,很可能會被延畢,所以態(tài)度非常強硬,輕易敷衍不了。你自己想個理由對付她吧,晚點我再把你的聯(lián)系方式給她發(fā)過去?!?/p>
同學(xué)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徐永年也沒法推辭了。他把那篇稿件找出來重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這個作者叫陳洛洛,就在本地某高校讀研,主要研究方向是西方古典哲學(xué)。她的這篇文章論述的是笛卡兒和康德之間一脈相承的哲學(xué)關(guān)系,尤其推崇康德的代表作《純粹理性批判》,而徐永年主攻的是東方哲學(xué),對西方古典哲學(xué)的了解止于皮毛。重讀一遍后,他發(fā)覺陳洛洛這篇文章鞭辟入里,既有綜述,亦有創(chuàng)新,不像很多為了發(fā)表而發(fā)表的文章,牽強附會,全是套話、空話。
徐永年回想當初拒稿的原因,一是那時走馬觀花,沒有深入品鑒;二是他學(xué)的是東方哲學(xué),對陳洛洛文章中那種似有似無的對西方古典哲學(xué)的仰慕隱隱覺得反感。就在這時,同學(xué)把陳洛洛的電話轉(zhuǎn)了過來。徐永年原本已經(jīng)想好一套說辭,但聽到陳洛洛聲音的那一刻,他愣住了,猶如一本塵封已久的老書忽然被翻開,他想起了那個在十幾年前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人,就叫陳洛洛。
2
徐永年十歲時,第一次知道自己有病。
生病前,徐永年體格強壯,身手矯健,是班級足球隊隊長,球技精湛,雙腳左右開弓,一到運動會就是明星人物。那時陳洛洛在班里坐他前排,高個子,瓜子臉,皮膚有些黑,扎著兩只傻乎乎的羊角辮,總是因為一些小事就生氣。徐永年有事沒事就愛逗她。那一天,他心血來潮揪住了陳洛洛的辮子,將兩只羊角飛快地擰成一股馬尾,然后撒腿就跑。班里同學(xué)哄笑一片,陳洛洛氣紅了臉,追著徐永年就沖進了校園。
短跑沖刺是徐永年的強項,但被女生追不是賽跑,而是曖昧的游戲,沒有終點,所以跑得太慢太快都不合適。這里面有一個度,要若即若離,只有讓女生覺得她能追得上你,她才會愿意一直追著你跑。徐永年原本深諳此道,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速度,時常故意放慢腳步,離陳洛洛只有一指之遙時再在間不容發(fā)之際突然加速跑開,留下陳洛洛在身后氣急敗壞地跺腳。可今天不知為何,徐永年總覺得自己的腿發(fā)不上力,像是灌了鉛,又像是被套上了轡頭的馬,身后拖著輛滿載泥沙的大車?;仡^一看,陳洛洛的手離自己后背只剩下幾厘米,徐永年慌了,奮力向前一躍,往常羚羊一樣的雙腿能帶著他飛出兩米,可今天卻軟綿綿的,磕磕絆絆,站都站不穩(wěn)當。陳洛洛過去常被徐永年戲弄,唯恐他又是故意賣破綻,不容多想,一把推了上去。徐永年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倒,臉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人事不省。
徐永年的母親陸澄趕到醫(yī)院時,徐永年還在昏迷中。陸澄是位教師,在當?shù)匾凰扑搅⑿W(xué)教語文,上課時接到了徐永年班主任打來的電話。在課堂上接聽手機是要受學(xué)校處分的,但陸澄那天一直心神不寧,看著來電顯示,她覺得不能不接。得知徐永年摔倒后,陸澄當場慌了神,課也不上了,丟下一幫學(xué)生就打車往醫(yī)院趕,在車上邊掉眼淚邊給丈夫徐征打電話。徐征正在公司和客戶談合作,聽說兒子只是在學(xué)校摔了一跤,并沒太當回事。他是了解自己老婆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女文青,比林黛玉眼淚袋子還重,但凡超過十塊錢的事就沒了主見。徐征耐著性子安慰了陸澄一通,讓她先去醫(yī)院陪兒子,自己處理完公司的事便趕過去。這一處理,便是四個多小時,等徐征趕到醫(yī)院,徐永年還是沒有醒。
陸澄握著兒子的手,憂心忡忡地守在病床旁,看到徐征來了,眼睛一下子紅了。徐征見她雙眼腫得像桃子,不知這幾個小時已哭過多少回,心里微覺愧疚。徐征和陸澄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徐永恒今年已經(jīng)十八歲,很快就要高考。他們本沒準備要二胎,但中年意外得子,何忍棄之,于是便有了徐永年。這時,徐永年正安詳?shù)靥稍诓〈采希樕n白,額頭上微微隆起一個血包。
陸澄憂心地說,兒子送到醫(yī)院后,第一時間做了所有能做的常規(guī)檢查,除了腦門兒上有些磕碰的外傷,沒發(fā)現(xiàn)什么嚴重問題,比較危險的腦部問題和心臟問題都被一一排除了。按理說問題不大,可徐永年就是不醒,醫(yī)生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說再觀察一段時間。徐征對醫(yī)學(xué)幾乎一竅不通,但直覺上感到不大對勁。他是退伍軍人,是上過戰(zhàn)場、見過死人的老兵,后來下海經(jīng)商,白手起家小有所成,直覺救過他的命,給了他現(xiàn)在的財富和地位,徐征一輩子最相信的就是直覺。
徐征找到醫(yī)生,詳細詢問徐永年的情況。那位醫(yī)生已經(jīng)向陸澄解釋過多次,態(tài)度頗有些不耐煩,語氣生硬地說:“實在信不過,就給你們辦理轉(zhuǎn)院好了。”徐征也不生氣,客客氣氣向醫(yī)生道了謝,又打電話咨詢了兩個在醫(yī)療系統(tǒng)工作的朋友,決定把徐永年轉(zhuǎn)移到本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市一院是省內(nèi)名氣最響亮的醫(yī)院,硬件條件好,專家力量強,最關(guān)鍵的是徐征在市一院有熟人,萬一徐永年的問題確實比較麻煩,后續(xù)操作起來也方便。
匆匆忙忙辦完轉(zhuǎn)院手續(xù),到了市一院,所有檢查全都要重走一遍流程,等到在病房真正安頓下來,已是半夜。陸澄熬了近一天,本就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越發(fā)搖搖欲墜,徐征讓她先回家休息,自己在這守著兒子,陸澄卻執(zhí)拗地不同意。徐征沒有辦法,只好讓妻子睡陪護床,自己坐在凳子上,背靠著墻瞇一會兒。好不容易挨到下半夜,陸澄一直睡不踏實,迷迷糊糊起來摸了摸徐永年的頭,發(fā)覺燙得嚇人,開燈一看,兒子呼吸急促,臉色慘白。陸澄瞬間就清醒了,趕緊把丈夫叫醒,自己跑出去叫護士。
護士倒是十分冷靜,先給徐永年測了體溫,已超過三十九攝氏度,然后掛上吊瓶,安排輸液,又囑咐陸澄每隔兩小時為徐永年量一次體溫。看著年輕的護士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陸澄略略放下心來,但她再也睡不著了,定了個兩小時響一次的鬧鐘,讓徐征去陪護床上躺著,自己去打了盆溫水,為兒子細致地擦拭全身做物理降溫。
直到入院第三天下午,徐永年才漸漸蘇醒,雖有意識,但身體十分虛弱,而且他的燒始終沒有真正退下去,最低也在三十八攝氏度,還出現(xiàn)了頭痛、惡心、牙齦出血等癥狀。次日上午,醫(yī)生常規(guī)查房時,兩位醫(yī)生站在徐永年病床前低聲交流,陸澄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聽??此麄冃厍皰斓淖C件,一是主任醫(yī)師,一是副主任醫(yī)師,滿頭銀發(fā),氣度不凡,都是坐鎮(zhèn)科室的人物,是徐征托關(guān)系才請到的。就是講話口音太重,而且語速飛快,專用術(shù)語又多,陸澄兩邊眉頭都擠到了一起,也只能聽個一知半解。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響起:“老師,光看不行,還是得做完骨髓穿刺才能下定論?!边@聲音聽著十分年輕,普通話也很標準,卻讓陸澄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她看過去,說話的是個年輕醫(yī)生,畢恭畢敬地站在兩位主任身后,身材微胖,戴眼鏡,表情嚴肅,胸牌顯示姓趙,是位住院醫(yī)師。
兩位主任都嗯了一聲。陸澄驚惶地問:“骨髓穿刺是什么意思?”主任醫(yī)師解釋了一通,陸澄沒怎么聽明白,她求助地看向趙醫(yī)生。趙醫(yī)生先用目光請示了主任,然后才說:“你兒子這兩天的血檢報告顯示白細胞異常,有可能是血液病,需要做骨髓穿刺進一步排查?!?/p>
陸澄聽到“血液病”三個字,瞬間就想到了白血病,腦袋轟隆一聲,站也站不穩(wěn)了。趙醫(yī)生看她一眼,補充道:“只是有這種可能而已,得做完檢查后才能確定。”
這話給了陸澄一根救命稻草,她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輕輕捶打胸口,反復(fù)安慰自己,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可惜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徐永年先是做了骨髓穿刺,一周后又做了基因篩查,直到住院第三周,醫(yī)院才給出最終診斷結(jié)果。
趙醫(yī)生把徐征和陸澄叫出病房,搬了把椅子,先請陸澄坐下,然后把目光落在徐征身上,語氣嚴肅地說:“你兒子很可能患有CLL?!?/p>
徐征和陸澄對視一眼,表情都很茫然,確定對方都沒聽說過這個醫(yī)學(xué)名詞。趙醫(yī)生扶了下眼鏡,解釋道:“也就是慢性淋巴細胞白血病?!?/p>
徐征聽到這幾個字,整個人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他驚恐地瞥了妻子一眼,陸澄坐在椅子上,表情呆滯無神,似乎五感都被隔離了,對外界做不出任何反應(yīng)。徐征悄悄握住妻子的手,陸澄猛地攥住他,指甲深深陷進他的掌心,這份微不足道的疼痛感令徐征略略清醒了一些。
趙醫(yī)生給了他們一些冷靜的時間,繼續(xù)說道:“對于白血病,我想二位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它的嚴重性不必贅述。我要強調(diào)的是,白血病并不是無藥可治的,目前有很多藥物和方法都可以緩解甚至徹底治愈白血病,比如骨髓移植,很多患者術(shù)后良好,可以存活十年以上。”
十年又怎樣?徐征的頭腦嗡嗡作響。十年后我兒子不過才二十歲,就算多活十年又能怎樣?
“但情況復(fù)雜的地方在于,我們在基因篩查時發(fā)現(xiàn),徐永年的CLL發(fā)生了一種基因突變,這種突變被稱為SLT5A,在全世界范圍都極其罕見,大約每五十萬人中才有一例。一般來說,CLL其實是一種相對低危的白血病,它不會立刻對身體造成危害,早期甚至無須進行專門治療。但突變后的SLT5A不同,它會大大加快破壞身體的速度。最麻煩的是,目前沒有專門針對SLT5A的靶向藥,也幾乎不可能找到與患者相合的骨髓,所以仍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只能以預(yù)防為主,一旦患上,能實施的只是一些保守治療方法。也就是說……”
趙醫(yī)生摘下眼鏡,放到桌上。
“這是一種絕癥?!?/p>
趙醫(yī)生的語氣始終很平淡,卻比徐征在戰(zhàn)場上聽過的槍炮聲更加震耳欲聾。他盡可能冷靜地說:“趙醫(yī)生,我兒子身體一直很健康,比同齡的孩子都要強壯,有沒有可能是搞錯了?”
趙醫(yī)生搖頭:“SLT5A是一種基因病,雖然十分罕見,常規(guī)檢查很難查出,但正因為如此,它的基因特征非常明顯,確診難度并不大?!?/p>
徐征又問:“保守治療的話,我兒子能活多久?”
趙醫(yī)生頓了一會兒,仿佛在斟酌語言:“很難說,這和治療效果有關(guān),更重要的在于患者個人的身體抵抗力和求生意志,短則幾天、幾個月,長則幾年,都是有可能的。已知存活時間最長的是瑞士一位十四歲時確診SLT5A白血病的女孩,她和病魔抗爭了十五年,在二十九歲時去世。除此以外,沒有其他存活到三十歲以上的病例,實際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SLT5A患者都沒能堅持到成年。”
徐征的心沉了下去,而且是一直往下沉,仿佛落入了無底洞,永遠到不了盡頭。忽然聽見嘩啦一聲,陸澄猛然站起,嗓音尖細得可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們連癌癥都能治好,為什么就治不好我兒子?”
趙醫(yī)生似乎見慣了這樣的場面,邊搖頭,邊冷靜地說:“SLT5A是一種基因病,基因是先天帶出來的,生下來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一輩子也改變不了,那是老天爺給你的命。病,能治;命,沒法治。我也很遺憾?!?/p>
趙醫(yī)生說完,又叮囑了徐征一些注意事項,便搖著頭離開了。陸澄癱倒在徐征懷里,失聲痛哭。徐征抱著妻子,身體一陣搖晃,覺得自己也有些站不住了。他扶著陸澄坐下,強打精神回到病房,看著正在病床上熟睡的兒子,不禁落下顆顆淚水,滾落在徐永年蒼白的臉上。
“永年,永年……”徐征輕輕撫摸兒子的臉,嗓音混濁,“爸爸為你起名叫永年,絕不會讓你早早就離開這個世界的?!?/p>
3
陳洛洛把徐永年約到了大學(xué)附近一家著名的網(wǎng)紅貓咖見面,徐永年到時,她還沒來。時值周末,貓咖里擠滿了貓和來擼貓的大學(xué)生。徐永年此前從未來過這種地方,除了醫(yī)院,他幾乎不去任何人多的地方,不免有些不自在,獨自一人戴著口罩坐在角落,渾身裹得嚴嚴實實,像個奇裝異服者,好在附近的人和貓都對他興趣不大。
等了十幾分鐘,門口的風(fēng)鈴嘩啦一聲響,一個女孩推門走進來。徐永年不用怎么回憶,便知道進來的一定是陳洛洛,雖然她已經(jīng)完全不是記憶中的模樣。小學(xué)時候的陳洛洛圓臉短發(fā),皮膚又干又皺,在女孩子中算得上身高體壯,對男生態(tài)度總是很兇。而現(xiàn)在的她長發(fā)披肩,睫毛彎彎,眉眼溫柔,身穿白衣白裙,背著雙肩包,笑起來時露出一口白牙,兩只眼睛彎成兩片湖水,倒映出五彩斑斕的光。
兩人面對面坐下,還沒打招呼,一只藍貓便跳到了陳洛洛腿上,喵嗚喵嗚地叫。陳洛洛開心地捧起藍貓的臉,左揉右揉,然后從包里找出一盒貓罐頭。藍貓大口舔著罐頭,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陳洛洛低頭看著它,眼神寵溺地笑。她笑起來時,仿佛有人調(diào)亮了燈光,連空氣都變得柔和了。
徐永年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單純溫暖的笑容了,不禁有些失神。陳洛洛把藍貓抱在懷里,一邊揮舞著貓咪的兩只爪子,一邊笑著說:“它叫小乖,老板說它對其他客人都愛搭不理,只和我親,我準備為它贖身,把它帶回家養(yǎng),嘻嘻?!?/p>
徐永年對貓沒什么感覺,干巴巴說了句挺好的。陳洛洛像是才發(fā)現(xiàn)他坐在那里似的,饒有興趣地打量他,似笑非笑地說:“徐永年,你呀,真是一點都沒變?!?/p>
徐永年怔住了,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嗎?”
“是呀,”陳洛洛眉眼含笑地看著他,“我不是說相貌,現(xiàn)在的你比小時候愣頭愣腦的樣子帥多了,嘻嘻,我是說氣質(zhì)。我一進門就看見你一個人冷冰冰地坐在那兒,和周圍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連貓見了你都躲得遠遠的,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了,你從小就這樣?!?/p>
徐永年勉強笑笑,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其實生病之前,他性格是十分開朗樂觀的,但知道自己有病以后,不管在主觀上還是在客觀上,確實都變得內(nèi)向消沉了。真要論起來,他現(xiàn)在這副讓別人不自覺就敬而遠之的樣子,一定程度上還是拜陳洛洛所賜。
“不過啊,”陳洛洛一邊給小乖順毛,一邊笑著說,“學(xué)哲學(xué)的人很多都像你這樣。”
徐永年摸了摸鼻子:“你不也是學(xué)哲學(xué)的嗎?”
陳洛洛抱著小乖,一臉嚴肅地點頭:“我也是這樣啊,你別看我表面上好說話,其實我這個人油鹽不進,很冷酷的?!?/p>
真的嗎?徐永年想問。話還沒說出口,陳洛洛自己先繃不住了,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這一笑真如春風(fēng)化雨,徐永年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柔軟起來,忍不住也笑出了聲。他詢問了陳洛洛的近況,得知她正在讀研,來年就將畢業(yè),目前正忙于發(fā)論文和找工作兩件事。聊起發(fā)論文,徐永年有些忐忑,擔(dān)心自己無意中影響了陳洛洛畢業(yè)。陳洛洛一邊揉著小乖,一邊用鼻子連連哼哼,擰著一雙柳葉眉,做出咬牙切齒的樣子:“我就說我怎么會被拒稿,原來是你在背后搞鬼,哼哼哼哼,我要是畢不了業(yè),你得負全部責(zé)任。”
徐永年連忙拍胸脯保證一定會幫她擺平這件事,陳洛洛哧哧發(fā)笑:“跟你開玩笑的啦,我已經(jīng)找?guī)熜謳兔鉀Q了,投了另外一家雜志,這種小事情還難不住我?!?/p>
徐永年尷尬地笑笑,不知為何,心里莫名有些失落。他們又聊了些小學(xué)畢業(yè)后各自的成長經(jīng)歷,說是聊天,其實百分之八十的情況下都是陳洛洛在說,徐永年默默地聽。
徐永年發(fā)現(xiàn),陳洛洛思維很跳躍,而且說話語速飛快,像連珠炮一樣,常常從一個話題直勾勾跳到另一個話題,再跳到第三個、第四個,最后一點都不帶轉(zhuǎn)彎地跳回到最初的話題,連個過渡都沒有。這種讓人目不暇接的風(fēng)格完全不像是學(xué)嚴謹?shù)奈鞣焦诺湔軐W(xué)的,倒像是個天馬行空的藝術(shù)家。而且,陳洛洛特別愛笑,笑點又低,有些徐永年覺得根本不好笑的話,她卻咯咯咯咯笑個不停,讓徐永年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幽默感出了問題。但陳洛洛的笑是極富感染力的,有如暖風(fēng)拂面,不僅不會讓人覺得失禮,反而覺得心中一片溫馨。
徐永年忍不住說:“看你的樣子,哪里能想到你是學(xué)西方古典哲學(xué)的,一點都不像。”陳洛洛放下小乖,給徐永年看手機上自己穿學(xué)士服的照片。照片里的陳洛洛頭戴學(xué)士帽,懷抱學(xué)位證書,笑得寧靜甜美,有一種極致的知性美,和面前這個活潑跳脫的女孩判若兩人。
果真是千人千面,徐永年不禁感慨。他問陳洛洛:“為什么要學(xué)哲學(xué)?”
陳洛洛一本正經(jīng)地說:“因為哲學(xué)讓我有一種解構(gòu)世界的快感。”
徐永年滿臉愕然,陳洛洛忽然換了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就是腦瓜子笨嘛,數(shù)理化都學(xué)不好,當初是壓線考進的大學(xué),好專業(yè)全被別人挑完了,我想的是只要不學(xué)高數(shù)就行,最后不就落到哲學(xué)系去了嘛?!?/p>
徐永年哭笑不得,陳洛洛也笑,笑完了問他:“那你又為什么學(xué)哲學(xué)?”
徐永年想了想:“我最初學(xué)哲學(xué),是為了弄明白自己為什么活著?!?/p>
陳洛洛鼓掌:“厲害,那你弄明白了嗎?”
徐永年說:“弄明白了,活著就是活著,什么也不為?!?/p>
陳洛洛似懂非懂,但也沒有追問,只是聳聳肩,自顧自地和小乖玩。徐永年忽然很佩服她這種對于未知有限的好奇,這倒是一個哲學(xué)家應(yīng)該具備的品格。
又過了會兒,陳洛洛接了個電話,便主動買單,跟徐永年告辭。徐永年竟有些不舍,開玩笑般說:“男朋友催你回去?”陳洛洛看著他,睫毛撲閃撲閃,忽然湊到他面前,壓低聲音,仿佛擔(dān)心被貓偷聽了似的:“不是男朋友,是一個追求者。但我不喜歡他,他是學(xué)數(shù)學(xué)的,太笨了,哈哈哈哈……”
4
徐永年住院期間,陳洛洛父母曾來醫(yī)院探望。兩人都是普通工人,在徐征這種他們眼里的企業(yè)大老板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立難安。陳父提著果籃,誠惶誠恐地遞上包好的五千塊錢,嘴里念叨著不知夠不夠徐永年的醫(yī)藥費。
徐征雙手接了果籃,把錢推了回去:“永年的身體問題不大,很快就能回去上學(xué)了,你們不用費心?!?/p>
陳洛洛父母最擔(dān)心的就是徐永年落下什么后遺癥,以后掰扯不清,聽到徐征的話,雙雙松了一口氣,連忙說:“徐總,這次全是我家那丫頭的錯,永年要是有什么事,我回去非打斷她的腿不可?!?/p>
徐征心中五味雜陳,勉強說道:“不要這樣,醫(yī)生也說了,永年的病和洛洛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巧合而已,你們不要責(zé)怪孩子?!?/p>
陳父陳母連連稱是,又問:“永年什么時候能回去上課?”
徐征含糊地說快了,陳父又問:“永年到底得了什么???”
徐征沉默了會兒,說:“沒什么病,調(diào)養(yǎng)一陣就好了?!毙睦锵氲膮s是趙醫(yī)生的話:那不是病,而是他的命。
徐永年出院后,徐征和陸澄為他辦理了休學(xué),帶他先去了一趟德國,接著又去了一趟美國,在兩家全世界尖端的醫(yī)療機構(gòu)里,他們拿到了和國內(nèi)醫(yī)院相同的診斷結(jié)論——徐永年患的確實是SLT5A白血病,SLT5A目前也確實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于是,擺在徐永年面前的只剩下一條路,從現(xiàn)在開始,在接受藥物治療的同時,他必須謹小慎微地規(guī)劃自己的日常生活,竭盡所能地保護自己脆弱的身體,因為任何不起眼的疏忽,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奪走他的生命。
徐征和陸澄私下商量了許久,決定不向任何人透露徐永年的病情。他們懷有一種樸素的愿望,如果徐永年真的命不長久,他們希望兒子可以在有限的生命里盡可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但殘酷的是,徐永年永遠也不可能回到過去那種正常的生活了。現(xiàn)在他的生活必須完全規(guī)律化,每天晚上九點半睡覺,早上五點半就起床,睡覺前和起床后都要做一套時長四十分鐘的健康操。飲食上的要求更是嚴格得不近人情。過去,徐永年早上愛吃油條、雞蛋餅、肉包子,中午和晚上喜歡吃大塊的紅燒肉、糖醋排骨、燉蹄髈,或是漢堡、比薩、炸雞這種快餐,現(xiàn)在他再也不能吃這些了。陸澄按照網(wǎng)上的說法,每天都給徐永年測一次身高體重,根據(jù)身高體重精確計算他每天需要攝入的蛋白質(zhì)、脂肪、維生素和碳水化合物的量?,F(xiàn)在,徐永年的早餐通常是面包、牛奶、煮雞蛋和各種蔬菜沙拉,午餐和晚餐主食都是雜糧,素菜大多是綠葉菜,葷菜以魚蝦為主,偶爾才能吃幾兩豬瘦肉。所有食物都只經(jīng)過簡單烹煮,用食物秤精確控制油鹽糖的量,不加任何多余的調(diào)料,外加陸澄此前幾乎沒進過廚房,可想而知做出來的東西有多難吃,徐永年很多次根本難以下咽。
徐永年生病后,陸澄辭了工作,專心在家陪伴他。她禁止徐永年吃任何零食,不允許他做較大負荷的運動,連電視電腦也不能多看,由于擔(dān)心感染,陸澄甚至不愿意帶他出門,徐永年每天在家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發(fā)呆。一次,徐永年哭著央求陸澄放他出去踢會兒球,看著兒子滿臉的淚水,陸澄心如刀割。不知多少次,她都險些心軟答應(yīng),她多想再看到兒子快樂奔跑的樣子,但想到醫(yī)生的話,她又不得不硬起心腸。要想活得更久,徐永年的生活必須像一臺精密的儀器,不能出任何細微的差錯,否則就會有停止運轉(zhuǎn)的危險。
現(xiàn)在,徐永年每周都要去醫(yī)院做一次血液檢查,觀察各項血液指標是否異常。每隔三周,他還要去醫(yī)院打一種化療針,這種藥沒有被納入醫(yī)保,一針的價格近兩萬元。此外,他還在吃一種治療CLL的美國藥,這是一種新藥,是在美國看病時醫(yī)生開的,目前沒有得到國內(nèi)認可,在國內(nèi)也買不到。徐征只能托朋友每月從美國代購,種種費用合計下來,每盒要一千多美元。這種藥,徐永年每天早晚各吃一次,每十天要吃一盒。陸澄私下把藥拿給趙醫(yī)生看過,趙醫(yī)生翻來覆去研究半天,只說了句,吃或不吃全在于你,陸澄也就明白了這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現(xiàn)在就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根快要四分五裂的浮木,容不得挑三揀四,如果不盡可能多做些什么,恐怕徐永年還沒死,陸澄先要把自己逼瘋了。
那天,徐征從公司回到家時,一進門就發(fā)覺家里氣氛不對。徐永年房間的門關(guān)著,陸澄一個人坐在窗邊,低著頭,身體輕輕抽動,眼睛又紅又腫,顯然是剛剛哭過。徐征推開徐永年的房門,看見兒子背對門口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似乎睡著了。徐征輕輕掩上房門,走到窗邊詢問妻子,這才知道,原來陸澄在給徐永年打掃房間時,從床底搜出來一大包零食,全是辣條鳳爪這種重口味、高油脂、她嚴厲禁止徐永年吃的食品。
陸澄看著這一袋子零食,陣陣頭暈?zāi)垦#粑鼛缀醵家?。她先是抓著徐永年神?jīng)質(zhì)一樣上下檢查,像是擔(dān)心兒子突然少了什么器官,然后緊緊握住他的肩膀,質(zhì)問他零食的來歷。徐永年囁嚅著說是同學(xué)幫買的,陸澄厲聲追問是哪個同學(xué)。徐永年低著頭,咬著牙,一言不發(fā)。母子倆僵持許久,終于,陸澄先崩潰了,她抱著兒子號啕大哭,仿佛要將這段時間承受的壓力和痛苦全部傾倒在徐永年身上,眼淚鼻涕打濕了徐永年的肩膀??尥旰?,她情緒激動地拉著徐永年去醫(yī)院做檢查。
陸澄痛哭流涕的時候,徐永年一句話也沒說,始終冷眼旁觀,似乎面前這個人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而是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陌生人。等到陸澄要把他帶去醫(yī)院,一瞬間,徐永年激烈反抗起來,母子倆幾乎扭打在一起。徐永年重重掙脫陸澄的手,將母親推得遠遠的,沖回自己房間,重重關(guān)上房門。陸澄如遭雷擊,在原地呆滯良久,繼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徐征把陸澄送回房間,安撫她躺下休息,等她徹底平靜下來后,一個人來到陽臺抽煙。這些日子以來,陸澄放棄了所有的社交往來和個人生活,只為了把兒子照顧好,卻依然弄得心力交瘁,整個人幾乎肉眼可見地憔悴下去。陸澄是獨生女,從小就沒受過什么委屈,過去雖有些多愁善感,但總體上是開朗樂觀的。徐永年就更不必說了,打小就活潑調(diào)皮,是個天生的樂天派,可生病以后,不僅身體越來越瘦弱,性格也變得越來越陰郁,整天沉默寡言。又因為打了化療針,他漸漸開始掉頭發(fā),陸澄想干脆給他理成光頭,卻遭到他強烈抗拒,只好聽之任之。沒過多久,十多歲的小男孩,頭頂就只剩下稀稀拉拉幾綹枯黃的頭發(fā),越發(fā)顯得整個人死氣沉沉。
徐征重重嘆了口氣。徐永年的病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壓在他們一家三口的頭頂,讓他們時時刻刻都喘不上氣。長此以往,他真擔(dān)心一家人的心理先出了問題。
等到煙味散盡,徐征再次來到徐永年房間,徐永年還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似乎真的睡著了。徐征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張口說:“永年,陪爸爸出去走走好嗎?”等待許久,徐永年才沉默地起身下床。
徐征駕著摩托,沿著山路疾速奔馳。徐永年伏在徐征背后,雖然有父親寬厚的背遮擋在身前,仍覺透骨狂風(fēng)從四面八方襲來,他想問父親去哪兒,但一張口便被山風(fēng)灌了滿嘴。不知過了多久,徐永年覺得身子骨都被凍得有些僵硬時,徐征終于停下車。極目望去,已接近峰頂,蒼翠滿眼,峰巒如聚,懷抱一條大江,浩浩蕩蕩,向東注入大海。
徐永年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出門了,見此壯闊情景,只覺多日以來始終沉重的心情為之一輕。山頂冷風(fēng)襲來,吹得他遍體生涼,卻也吹走了那股抑郁之氣,令他身心舒暢。徐征默默佇立在前方,眺望遠處的群山大江。徐永年驀然發(fā)覺,父親一貫高大挺拔的身軀,竟顯得有幾分佝僂了。
剎那間,徐永年心里發(fā)酸,只想撲到父親懷里大聲痛哭,可又擔(dān)心父親在生自己的氣,一時惴惴不安。
“永年,”徐征忽然嘆了口氣,“你知道嗎,自從你生病以后,爸爸就再也沒有喝過酒了。”
徐永年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他知道父親是行伍出身,退伍后又混跡生意場,不僅能喝,而且癮大,在家沒人陪還要自斟自酌,在外應(yīng)酬更是不醉不歸,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戒酒了。
徐征目視遠方蒼莽大江,緩緩說:“永年,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們?!毙煊滥陣樍艘惶?,慌忙說:“我沒有?!毙煺髡f:“你從小就聽話,雖然淘氣,但從來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叛逆。爸爸知道自己脾氣不是很好,有時候在外面碰了釘子,回家后會把氣撒在你們娘兒倆身上,但你從沒有怪過爸爸,反倒越來越懂事。一想到這兒,爸爸就覺得十分慚愧?!?/p>
徐永年心里堵成一團,眼淚涌到了眼眶邊。徐征又嘆了口氣,語氣沉重地說:“這段時間,我們確實把你逼得太狠了。但今天這件事,你不要記恨你媽媽?!毙煊滥耆嗔巳嘌劬?,一聲不吭。徐征見他不說話,知道他心里仍有芥蒂,苦笑一聲:“要怪,你就怪我好了,你媽媽對你做的一切,都是我要求她這么做的。”
“為什么?”徐永年睜大眼睛,情緒激動地大聲說,“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啊?就算我有病,就算我隨時有可能死掉,可我只想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覍幙祥_開心心、快快樂樂地活一年,也不想每天都這么痛苦地活一百年。”
徐征沉默了一陣,慢慢說道:“你覺得你現(xiàn)在過的日子,就算是痛苦折磨了嗎?”
徐永年氣道:“不然呢?”
徐征突然轉(zhuǎn)身,直視徐永年,眼中鋒芒畢露:“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上戰(zhàn)場,部隊在叢林里被敵人伏擊。你大伯當時和我在一個班,剛和敵人交上火,兩條腿就給地雷炸斷了,血淋淋的半截身子掛在樹上,動都動不了。平時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一個接一個倒下,你大伯拿槍指著我逼我逃走,等我跑遠后,他拉開手榴彈和敵人同歸于盡。我一個新兵,在叢林里既不認識路,也沒有通信手段,很快就迷了路。為了躲避敵人追殺,槍也不敢開,覺也不敢睡,渴了就喝尿、喝泥漿,餓了就吃蟲子,甚至吃動物糞便充饑,無時無刻不活在恐懼之中,就這樣在叢林里茍延殘喘了一個多月。”
“我最后得救的時候,渾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身上的皮膚幾乎沒一塊是完好的,軍醫(yī)看了直掉眼淚。可哪怕到了這個地步,我心里始終有一個念頭,就是我要活下去。不是為了勝利,也不是為了你大伯和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更不是為了什么復(fù)雜高尚的理想,活著,就是為了活著。每天看見太陽照常升起有多么美好,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永遠不會理解。永年,你記住,命是自己的,而且只是自己的。戰(zhàn)場上有句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更愿意說,向死而生者,很難死。你爸爸是戰(zhàn)勝過死神的人,你既然是我的兒子,我就不允許你向死亡投降。男子漢大丈夫,百煉成鋼,別說你現(xiàn)在受的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苦,只要能活下去,就算讓你上刀山下火海,給你刮骨療毒,又算得了什么?”
這一番話有如醍醐灌頂,又似當頭棒喝,徐永年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渾身先是冷汗長流,繼而熱血沸騰。他握緊雙拳,血涌雙頰,胸懷激蕩,對人生、對命運,忽然涌上了空前的信心和決心。
5
貓咖那次見面之后,徐永年和陳洛洛聯(lián)系越發(fā)頻繁起來,每天和陳洛洛打電話、發(fā)信息,忽然成為徐永年多年來一成不變的模式化生活的全新項目。剛開始,徐永年還擔(dān)心冒昧,會打擾陳洛洛學(xué)習(xí),但實在抑制不住內(nèi)心深處那種迫切想要和陳洛洛交流的沖動。
每次聊天之前,徐永年擔(dān)心冷場,總要在心里提前準備好幾個話題??伤纳罱?jīng)歷太單調(diào)太枯燥,又從來不關(guān)注時事熱點,因而準備的話題大多是學(xué)術(shù)上的。但這些話題從未派上過用場,陳洛洛就像一眼溫泉,從不讓聊天的氛圍有一分鐘冷淡,歷史政治、娛樂八卦、古今中外、家長里短,似乎沒有什么是她不知道、不能聊下去的,相比之下,哲學(xué)反而是她最少談及的東西。
徐永年發(fā)現(xiàn),無論何時,陳洛洛總有說不完的話。徐永年喜歡看陳洛洛侃侃而談的樣子,她的觀點并不總是對的,有些甚至是徐永年極不認同的,但她的眼睛總是閃爍著自信的光,說話時臉上神采飛揚,精致小巧的鼻子下,薄薄的兩瓣紅唇一張一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有如金珠美玉一般光潔圓潤,讓徐永年心跳加速,無法反駁也不忍反駁。
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兩人聊的也只是一些生活瑣事,但最令徐永年感到鼓舞的是,無論何時何地,他發(fā)過去的信息陳洛洛總是立刻回復(fù),仿佛網(wǎng)絡(luò)另一端的陳洛洛也像他一樣,時刻在守候?qū)Ψ降南?,偶爾疏忽了沒有及時回應(yīng),也會小心翼翼地向?qū)Ψ浇忉尅?/p>
當有了一個鮮活美好的生命可以隨時和自己互動,徐永年覺得,自己原本凝固沉重的生活開始被加速攪動,逐漸變得輕快流暢起來。他沒法用語言詳細描述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哲學(xué)上對愛情有多種多樣的解釋,但徐永年翻遍所有書籍,也找不出哪位先賢能夠準確定義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于是,在病情之外,他的心底又多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關(guān)于陳洛洛的。雖然不像身體的秘密那樣日日夜夜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一樣讓他患得患失,輾轉(zhuǎn)難眠。
徐永年要了陳洛洛的另一篇論文,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托同學(xué)的關(guān)系推薦給一家哲學(xué)類核心期刊,沒想到居然很快就被錄用。得知這個消息,陳洛洛用愛心、玫瑰花和其他種種夸張的表情轟炸了徐永年十幾分鐘,一定要請徐永年吃飯,而且是親自下廚。
可徐永年卻猶豫了,自從知道自己有病以來,他幾乎沒有吃過外人做的東西,所有的飲食都是父母或自己親手做的。趙醫(yī)生三令五申他的身體是多么脆弱,讓他不敢在飲食上冒任何一點風(fēng)險。他還沒有告訴陳洛洛自己有病,更沒有說起過十歲時陳洛洛的那一推對他的人生造成了多么巨大的影響,他擔(dān)心嚇到陳洛洛,讓這個天真單純的女孩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
但徐永年又無法狠心拒絕陳洛洛的邀請,不知不覺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無法逃脫的情感陷阱,有時這比SLT5A更讓他感到惶恐。
陳洛洛在學(xué)校旁租房獨居,房子小而整潔。她的手很巧,徐永年到時,小巧的方桌上已經(jīng)擺了五六個菜,葷素齊全,煎炒烹炸樣樣都有,基圍蝦炸得晶瑩透亮,紅燒肉肥而不膩,就連擺盤都花了不少心思。邊上放了幾瓶冰鎮(zhèn)的啤酒,綠色的瓶身上掛著點點水珠,看著十分誘人。
看到徐永年來了,小乖悄悄邁著貓步走過來,瞇著黃色的瞳仁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后失去了興趣,跳上桌子,低頭嗅了嗅,叼起一只蝦一溜煙跑了。
這只貓比在貓咖時胖了許多??粗」跃镏笃ü啥自趬谴罂於漕U,徐永年想,看來陳洛洛家的伙食相當不錯。但可惜的是,哪怕陳洛洛不斷催促他多吃,徐永年每道菜也只敢淺嘗輒止,更不敢喝酒。
陳洛洛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是不是我手藝太差了?”
徐永年慌忙否認,口不擇言地說:“當然不是,我只是……擔(dān)心身體?!?/p>
陳洛洛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菜,滿臉迷惑:“我可沒有在菜里下毒啊?!?/p>
“不是那個意思,”徐永年指著桌上的菜,硬著頭皮解釋,“比如這道菜,蝦肉在肉食里是很好的,高蛋白,低脂肪,但過油一炸就不好了,不易消化,而且容易引起膽固醇偏高。還有這紅燒肉,豬肉的脂肪含量本來就高,豬五花油脂更重,又加上冰糖和這么多調(diào)料,對身體是真不好。還有這啤酒,酒這東西,雖說少喝點無傷大雅,但冰過的啤酒極傷腸胃,甚至?xí)绊懷毫鲃?,最好還是……還是別喝了。”
陳洛洛聽得目瞪口呆:”你到底是哲學(xué)家還是養(yǎng)生大師?“
徐永年尷尬地笑:“我只是對這些比較有研究罷了?!?/p>
陳洛洛撓撓頭,不解地問:“難道你每天都是按照健康標準吃飯?”
“是?!边@次徐永年回答得干脆利落。
陳洛洛睜大眼睛:“難道不健康一次就會死?”
徐永年很想說我可能會死,他最后苦笑著說:“會早死。”
“早死多久?”
“那就不好說了?!?/p>
陳洛洛不高興了:“你這么挑三揀四,比女人還講究,可沒有哪個女孩子會喜歡你啊?!?/p>
徐永年心里難過極了,低下頭,不知該說些什么。陳洛洛也少有的沉默了,氣氛第一次冷下來。飯后,陳洛洛不要他幫忙收拾,一個人去洗洗刷刷。徐永年心里忐忑不安,在沙發(fā)上如坐針氈,幾次張口說話,都被碗碟的碰撞聲壓住了聲音。
好不容易挨到陳洛洛洗刷完,徐永年慌慌張張起身準備告辭,卻見陳洛洛低著頭紅著臉,似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有些扭捏地說:“那個,我的畢業(yè)旅行,想去大理……你愿意一起嗎?”
時隔一周,徐永年依然無法忘卻陳洛洛被拒絕后那傷心凄婉的眼神,一想到這兒,他的內(nèi)心就會涌上一股沉重的罪惡感。他從未像現(xiàn)在一樣痛恨自己的病,過去十幾年,他曾無數(shù)次詛咒上天,但都遠遠不如這一次來得惡毒。一周以來,陳洛洛再也沒有理過他,不管他在信息里說什么都是石沉大海。徐永年每晚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常半夜驚醒,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機,看看有沒有陳洛洛的留言。自從得知自己有病以來,這是徐永年第一次不把身體當作最關(guān)心的事。
“你今天怎么心事重重的?”趙醫(yī)生邊看血檢報告,邊從眼鏡上方窺視他。
徐永年先確認了自己的血液數(shù)據(jù)沒什么異常,猶豫許久,才問趙醫(yī)生:“像我這種情況,有可能談戀愛不?”
趙醫(yī)生驚訝地咦了一聲:“我就是隨口一問,看來你還真有些情況,不行,你今天必須給我交代清楚?!?/p>
徐永年尷尬得直摸鼻子,在趙醫(yī)生催促下,吞吞吐吐地把和陳洛洛的事簡略說了說。趙醫(yī)生先是啼笑皆非,最后連翻白眼。
“徐永年,一個女孩子主動約你一起出去旅游,她對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會不明白吧?”
“我當然明白。只是,我這種情況,唉……”
趙醫(yī)生摘下眼鏡,看著他,禁不住感慨萬千:“一個人一生很難遇到一個真心喜歡的人,如果這份感情碰巧是兩情相悅,那更是難上加難。中國人的愛情講究緣分,什么是緣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可見這緣分的來之不易。你的生命很可能比大多數(shù)人都要短暫,能遇上這樣一份感情是多么難能可貴,你要珍惜啊!”
可徐永年卻只是苦笑:“我這種情況,能茍且偷生就不錯了,其他事早就放下了,哪里還敢奢求愛情,何必去耽誤人家女孩子一生?!?/p>
“話不能這樣說,”趙醫(yī)生不贊同地搖頭,“你以前談過戀愛嗎?你有真正喜歡過一個人嗎?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怎么能說自己放下了呢?如果都沒有擁有過,談何放下呢?那不叫放下,叫放棄,叫自欺欺人。”
徐永年淡淡一笑,起身告辭:“趙醫(yī)生,既然愛情這么好,釋迦牟尼為何最終又成了佛呢?”
趙醫(yī)生語重心長地說:“小徐啊,你的情況我是最了解的,但你要想清楚,人來世間走一遭到底是為了什么?”
徐永年說:“趙醫(yī)生,我覺得長命百歲本身就是最有意思的事?!?/p>
回家的路上,徐永年覺得自己把事情想得明明白白了。和陳洛洛這種曖昧的關(guān)系必須立刻斷絕,最好連朋友也不做。他當然清楚自己是喜歡陳洛洛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是時時刻刻都想和她在一起的喜歡,是那種看見她便覺得開心、看不見就覺得痛苦的喜歡。和陳洛洛相處的這段時間,徐永年初嘗愛情的滋味,這冰山一角帶給他的情緒波動,遠遠超過過去十幾年所有生活的總和。他享受這種悸動,貪戀這種雙向互動的感覺,如果可以選擇,在未來生命走到終點的那一刻,他由衷地希望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是陳洛洛。但他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占有欲而去毀掉這個美好女孩的一生。他已經(jīng)拖累過很多人,絕不能再將陳洛洛也拖入這個泥潭。
想清楚這一切,徐永年既有一種撕裂般的痛楚,又禁不住覺得釋懷。人們總說不能以時間長短來衡量生命的價值,但長短卻永遠是生命最重要的部分,只有先活下去,才有探討價值的可能。逍遙游中有擊水三千里的鵬,也有飛不過樹頂?shù)镍F;有夏生秋死的寒蟬,也有以八千年為春秋的椿樹。或許在莊子看來,它們都算不上真正的逍遙,可如果能選擇,誰不愿意做鵬和椿樹呢?現(xiàn)代人常把孤獨終老視為一種悲涼,但對徐永年來說,孤獨終老才是他唯一想要努力追求的幸福。
從醫(yī)院回家的三十二分鐘路程里,徐永年好不容易才把自己調(diào)回過去那種古井無波的狀態(tài),可剛到家門口,這口古井剎那間又掀起了波瀾——陳洛洛正站在門口等他。她穿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白衣白裙,扎著小巧的馬尾辮,越發(fā)顯得清純可人??粗惵迓宓难劬Γ煊滥陱氐谆艔埩?。他原本已經(jīng)考慮好了,如果以后還有和陳洛洛見面的機會,他會盡可能地擺出足夠冷漠的態(tài)度,哪怕會傷及陳洛洛的心,也要逼她遠離自己。但他沒想到這么快就和陳洛洛照了面,更加猝不及防的是,陳洛洛反倒先擺出一張冷酷無情的面孔。
“我有話和你說?!标惵迓謇浔卣f。
“什……什么話?”徐永年驚慌失措地逃避陳洛洛的目光,剛才在路上設(shè)計好的種種全都成了紙上談兵,大腦像突然蒸發(fā)了一樣,一片真空。
“進去說?!标惵迓宓恼Z氣不容置疑。徐永年開門時,緊張得手都在抖,試了三四回才找準鑰匙孔。陳洛洛進了門,先抬高下巴四處巡視一圈兒,這里瞅瞅,那里看看,仿佛在尋找什么蛛絲馬跡,整個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兒,才略略滿意地點頭。
“算你老實?!?/p>
“???”
陳洛洛雙手抱胸,哼了一聲:“我在檢查有沒有別的女人來過的痕跡?!?/p>
徐永年哭笑不得:“怎么可能?從小到大,除了你和我媽,就沒有其他女人進過我這房間了?!?/p>
陳洛洛立馬眉開眼笑:“真的啊?”然后輕咳一聲,兩手叉腰,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像極了一只奶兇奶兇的小花貓:“那你說,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大理?”
徐永年低下頭,轉(zhuǎn)過臉:“我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陳洛洛氣勢洶洶地追問。
徐永年不說話了,垂頭喪氣地站著。兩人沉默對峙了一會兒,徐永年定下心重新想了想,長痛不如短痛,還是得把話跟陳洛洛講清楚。抬頭時,卻見陳洛洛楚楚可憐地站在那兒,眼眶中涌滿了淚水。
“徐永年,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徐永年張口結(jié)舌,剛才想好的話瞬間又被拋到九霄云外,他手忙腳亂地拿紙給陳洛洛擦眼淚,卻被她一把推開。陳洛洛快步走到窗前,背對著徐永年默默拭淚??粗嗤衩噪x的背影,徐永年腦子一熱,脫口而出:“其實,我有病?!?/p>
陳洛洛卻沒什么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才抹了抹眼睛,背對徐永年冷淡地說:“有病就去治,不要在我面前裝可憐?!?/p>
徐永年張口欲言,忽覺一陣心酸,只輕輕嗯了一聲。等了好一會兒,陳洛洛終于回過頭,問他:“嚴重嗎?”
看到她臉上抑制不住的關(guān)切,徐永年方才還覺得委屈的心忽然變得歡快起來,心跳也越來越快,撲通撲通地催促著他。他終于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他告訴陳洛洛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哪怕運氣極好,也幾乎不可能活到三十歲。他告訴陳洛洛自己為什么要嚴守一切清規(guī)戒律,因為自己的命很不好,如果不這樣做,死神可能會隨時降臨。他告訴陳洛洛自己這些年來經(jīng)歷的所有的一切,除了陳洛洛當年致使他發(fā)病的一推,他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
徐永年說話時一直低著頭,他不敢看陳洛洛的表情,等到終于說完,很長時間都沒有聲音。徐永年忐忑不安地抬頭,發(fā)現(xiàn)陳洛洛正注視著他,滿臉淚痕,眼中全是疼惜,兩行清淚無聲流下,劃過光潔的面頰滴落在地板上,發(fā)出令人心碎的聲音。
徐永年突然燃起一股沖動,想要把面前的陳洛洛用力抱進懷里,將她臉上那些珍貴的淚珠收集起來,然后一粒粒親吻干凈。當他還在這么想的時候,陳洛洛又一次先于他這么做了。她撲進徐永年懷里,緊緊抱住了他,徐永年也使出全身的力氣箍住她,兩人近乎無法呼吸,同時發(fā)出含糊的低吟,恨不得讓對方融化在自己身體里。
就在一周前,徐永年還在惡毒地詛咒上天,詛咒自己的病,而現(xiàn)在,感受著懷中陳洛洛火熱的軀體,他由衷地感激起自己的病來。過了不知多久,他們才微微松開。陳洛洛兩只手攬住徐永年脖子,眼波蕩漾,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呢喃:“我要嫁給你。”
徐永年腦袋轟隆一聲,洶涌而上的幸福感在他腦海里反復(fù)沖撞,幾乎讓他昏厥,他用盡最后的理智說:“可是,我有病……”
陳洛洛的臉緊緊貼在徐永年嘴邊,吐氣如蘭:“可是,我有藥呀……”說完,她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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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頂下來時,徐永年坐在疾馳的摩托車上,緊緊抱住父親的腰,臉貼著父親厚實的背??耧L(fēng)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順著七竅發(fā)了瘋似的往他身體里鉆,身子透心的涼,心里卻像點燃了一把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熊熊燃燒。
徐永年過去只知道父親當過兵,上過戰(zhàn)場,說起來是開過槍、殺過人的狠角色,但究竟狠到什么程度,父親從沒和他說過,更沒跟他詳細談?wù)撨^叢林里的事。山頂談話之后,徐永年覺得,平時這個雖有些古板嚴厲但還算慈愛可親的父親,身上忽然籠罩了一層巨大的英雄主義光輝,而自己作為英雄的兒子,怎么就不能勇敢面對眼前這小小困難呢?
徐征的話在徐永年心中樹起一個信念:活下去,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心態(tài)上的改變帶來的是行為上翻天覆地的變化,從那時開始,徐永年真正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他在心里真正明白了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活著和更長久地活著這個終極目的?,F(xiàn)在他能自覺地遵照治療計劃規(guī)律生活,嚴格執(zhí)行健康訓(xùn)練,主動配合醫(yī)生治療,不需要任何督促就全盤接受了新的飲食方式,甚至還勸父母不必和他吃同樣的食物。這份孝心讓陸澄既感到欣慰,又忍不住暗暗垂淚。
趙醫(yī)生看到徐永年的轉(zhuǎn)變后,感慨不已,連連稱贊他年紀雖小,卻有慧根,有大智慧。因為一個人最難的,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接受自己、悅納自己,一個人要是能把自己是什么人給搞明白了,他什么事都做得成。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徐永年的身體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都漸趨良好,沒有任何病變的跡象。市一院的專家會診研究數(shù)次后,認為徐永年身體情況穩(wěn)定,除了仍要服用一些藥物,暫時不需要接受專門治療,連他的化療針也給停了。
化療停止后,徐永年的頭發(fā)慢慢長了出來,心情也隨之更加明朗了。他小心翼翼地詢問父母能否回學(xué)校上學(xué),徐征和陸澄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他。
回到學(xué)校后,看著熟悉的校園和同學(xué),徐永年那顆小小的心竟也有了一種百感交集的感覺。校園生活和過去完全不同了,以前,徐永年一下課就抱著足球往操場沖,現(xiàn)在卻只能看著同學(xué)們興高采烈地去踢球,即便心里羨慕至極,他也不敢進行任何劇烈運動。生病前,徐永年人緣很好,是班里的開心果,小團體的核心人物,可現(xiàn)在朋友喊他一起玩,他總是找各種理由推辭,時間一長,也就沒人再喊他了,慢慢也就沒了朋友。
孤單寂寞時,徐永年就讀書。人一經(jīng)受打擊,成長得就快,同齡男生愛讀的那些武俠小說、玄幻小說,在徐永年眼中像是清湯寡水。他愛看那些厚重的世界名著,尤其愛看那些人生經(jīng)歷過重大挫折的作家寫出的作品,像羅曼·羅蘭、海明威、高爾基,以及貝爾格、艾默生和茨威格,海倫·凱勒、張海迪、史鐵生這些老師常掛在嘴上的作文素材對他而言也有了非同一般的意義。但徐永年最愛的還是《活著》,沒有更多原因,僅憑“活著”這兩個字便足夠了。
徐永年坐在書桌前,身子挺得筆直,一邊聽貝多芬的《命運》,一邊將史鐵生《我與地壇》中的名言抄在筆記本上:“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想了想,又在后面添上一句話:這人間的姓名之一叫作徐永年,雖然不能永恒,但絕不可忽略不計。
歲月骎骎,轉(zhuǎn)眼數(shù)年。徐永年每天按時吃藥,每周做一次檢查,始終堅持一絲不茍地活著。幾年來,他的各項身體指標從未有過大的波動,就連趙醫(y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這意味著徐永年始終是按照同一個模式日復(fù)一日地生活,從未改變過,這種驚人的意志力簡直有些可怕。
這幾年,在外人看來,徐永年除了有些瘦弱以外,完全就是個正常人,誰也不知道他罹患絕癥,每天都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徐征和陸澄也逐漸放寬心,不再像最初那般每天提心吊膽。只有徐永年自己感覺到,他的身體確實在變虛弱。他每天都鍛煉身體,堅持高蛋白飲食,卻依然很瘦,幾乎沒有一點肌肉,越來越容易疲憊、犯困。他恐懼一切疾病,出門必戴口罩,一有機會就洗手,聽到周圍有人打噴嚏就警惕地遠離,哪怕得了最輕微的感冒,他都必須如臨大敵。有一次,徐永年在學(xué)校不小心被鋒利的紙張邊緣割傷了手指,半個小時后依舊血流不止,不得不跑去醫(yī)務(wù)室處理?,F(xiàn)在他連鉛筆也不敢削了。
任何人都可以稍稍松懈,只有徐永年自己不可以。他始終記著徐征的話,命是自己的,而且只是自己的。徐永年毫不懷疑,如果可以,父親和母親都會愿意把生命分給他,問題是不可以。原本死亡是一件非常公平的事,所有人都會死,用不著過于擔(dān)心,靜靜等待那一天到來就行,可徐永年卻不得不為之日夜殫精竭慮,連睡覺也無法完全放松。因為擔(dān)心自己在睡夢中不知不覺死去,他一度對睡眠產(chǎn)生了恐懼之心,醒來后第一時間就要望向窗外,看看太陽有沒有照常升起,后來干脆連窗簾也拆掉了。
這些年,徐永年曾有兩次看到了治愈的希望。第一次是徐征從一個美國朋友那兒得到消息,美國有一種針對SLT5A白血病的靶向藥臨床試驗成功。徐征立即轉(zhuǎn)了一大筆錢過去,一家人滿懷希望地等了一個多月,最后卻被警方告知這是一個針對罕見病患者的跨國騙局。第二次是趙醫(yī)生在偶然之下發(fā)現(xiàn),一位即將離世的惡性腫瘤患者的骨髓和徐永年達到了半相合的程度,他在取得病人家屬同意后立刻聯(lián)系了徐征。雖然這已經(jīng)是這些年來他們找到的相合程度最高的骨髓,但依然僅僅是五個點左右的半相合,移植手術(shù)風(fēng)險仍舊很大,一旦骨髓最終不匹配,移植者很可能立即死亡。徐永年考慮再三,最終下定決心冒險一試??伤忌狭耸中g(shù)臺,移植的骨髓卻失去了活性,手術(shù)被叫停。
經(jīng)過這兩次大起大落,徐永年終于放棄了徹底痊愈的幻想。他越發(fā)覺得希望像個對誰都蠱惑的娼妓,引誘你將一切都獻上,等到榨干你的所有價值,她就會冷酷地拋棄你。
徐永年開始研究那個最終活到二十九歲的瑞士SLT5A白血病女孩,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的情況非常特殊,她一生都生活在阿爾卑斯山的一座小鎮(zhèn)中,以放羊為生,除了定期見醫(yī)生,幾乎沒有其他社會接觸。在生命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女孩的身體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都非常健康,幾乎與常人無異,她似乎完全適應(yīng)了和SLT5A共生的狀態(tài),離開人世時也幾乎沒有痛苦。
徐永年無法把自己也扔到阿爾卑斯山,但這為他提供了一些人生態(tài)度上的啟發(fā),教會了他相對平和地看待自己的病。上高中后,徐永年開始涉獵東方哲學(xué),道家樸素豁達的生死觀給了他極大的觸動。高三時,一家省級報紙刊登了他的一篇談?wù)撉f子的雜文,因為行文老練,語言成熟,見解有深度,編輯誤以為徐永年是位中年學(xué)者,在溝通時一直以“徐老師”尊稱,弄得徐永年極其不好意思。得知徐永年只是個還未參加高考的中學(xué)生后,編輯不勝驚訝,旋即力薦徐永年去參加一場全國征文大賽,結(jié)果徐永年一舉奪得銀獎,在校園引起不小的轟動,甚至有媒體稱其為“少年哲學(xué)家”。
高考結(jié)束后,每天拂曉,徐永年都喜歡站在窗前,安靜地眺望遠方已然明亮的天空。太陽底下無新事,那時他真心認為,也許自己可以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活下去,每天起床,看太陽,吃藥,運動,看書,吃飯,吃藥,睡覺,再起床看太陽,直到二十歲、三十歲,甚至更久,然后突然地、平靜地死去。他想象過很多次死亡來臨那一刻的情形,他問過趙醫(yī)生,趙醫(yī)生想了想后告訴他,他最大的可能是在某種日?;顒又型蝗换柝?,然后生理機能急速衰敗,也就是所謂猝死,沒有太多的時間感受痛苦,也不會太麻煩別人。
挺好的。十八歲的徐永年想,他對這種死法最滿意的就是不麻煩,但在此之前,他要先盡一切可能活到三十歲。
可人生的滑稽之處在于,它永遠不會按照設(shè)計好的步驟進行。十八歲的夏天,在去醫(yī)院做檢查的路上,徐永年毫無征兆地昏倒。在ICU住了六天以后,凌晨五點半,如同過去八年的每一天,徐永年準時醒來。他腦子昏昏沉沉,一時忘記了發(fā)生過什么,下意識望向窗外,瞇眼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窗戶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外面的一切都看不見,這讓他非常不自在,也讓他察覺到自己正處于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
床邊坐著一個男人,蜷縮在一張窄小的塑料板凳上,一只手托著下巴,正歪著頭打瞌睡。徐永年覺得有些眼熟,看了半晌,才認出來這是大哥徐永恒。徐永恒畢業(yè)后去了上海,在那邊談了女朋友,因為工作繁忙,已經(jīng)兩年多沒回過家,徐永年也難得見他一面。
徐永年躺在床上,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仔細打量過大哥了。印象中,徐永恒比他大八歲,此時剛過二十六,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但不知是不是在大城市壓力太大,他整個人顯得極其疲憊,睡夢中不時皺眉,額頭上有明顯的抬頭紋,里面夾著幾滴細汗,體態(tài)臃腫,坐著時腰部掛著三層惹眼的脂肪,倒像個中年男人。
徐永恒撐著頭,閉著眼,身子時不時微微顫抖,這姿勢看著就累,哪里能睡踏實。徐永年用足力氣挪了挪屁股,在床上騰了點地方出來,他想叫徐永恒也上來躺著,剛張嘴,喉嚨涌上一股鐵銹般的味道,這才發(fā)覺嗓子干得冒煙。
“水?!毙煊滥晁粏≈ぷ拥秃?。
徐永恒驚醒了,手忙腳亂地兌了半杯溫水,取了根吸管,伺候著徐永年喝完,然后按床頭鈴叫護士過來。等護士時,徐永恒又坐回了塑料板凳,弓著腰,兩手撐在膝蓋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徐永年。徐永年和他對視,發(fā)現(xiàn)大哥的眼球里布滿血絲,充滿一種沮喪和絕望的神色,而且隱含著委屈。
徐永年以為大哥是在擔(dān)心他的身體,他想安慰大哥,告訴他不用擔(dān)心,當年趙醫(yī)生預(yù)計自己會猝死,既然到現(xiàn)在自己還沒死成,那這次大概率是死不了了??烧f話太累了,徐永年沒勁張口,想要揮揮手,剛才挪身子已經(jīng)用掉了所有的力氣。最后,他只能對徐永恒勉強笑了笑,笑得大概比哭還要難看。
徐永恒見徐永年笑了,神色越發(fā)復(fù)雜,張嘴想說點什么,欲言又止了半天,又把嘴閉上了,垂下目光,無聲地嘆了口氣。
就這么一聲輕嘆,卻像一柄飛速下落的重錘,直直砸進徐永年心底,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因為他聽出了徐永恒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
如果你注定要死,能不能請你死得早一點?
7
得知徐永年將要結(jié)婚,趙醫(yī)生在辦公室大笑不止,兩只小眼睛瞇成了兩條縫,在黑色鏡框眼鏡后面連成了一條地平線。外面的小陳護士不知出了什么事,慌慌張張跑進來問徐永年,見他扭扭捏捏、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摸著頭,莫名其妙地走了。
等到趙醫(yī)生終于笑完,徐永年才誠懇地說:“這些年,實在是感謝您?!?/p>
趙醫(yī)生笑道:“謝我干什么,要謝也是我謝你才對,你的情況把很多國外知名專家都驚動了,我是牢牢把你這個病例攥在手心里,才有了和他們交流的機會,我的博士學(xué)位論文還是以你為實驗對象寫的呢!”
這話也是實情,但徐永年深知趙醫(yī)生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的重要性,可以說僅次于徐征和陸澄,近乎一種半醫(yī)半父的關(guān)系。
趙醫(yī)生語重心長地說:“一要謝你自己,二要謝你父母,三要謝你未來的老婆,沒有他們,你無論如何也成為不了今天這個你?;钪皇且粋€物理問題,怎么活卻是一個哲學(xué)問題,你現(xiàn)在遇到了洛洛,就是在這個哲學(xué)問題中添加了一個全新的意識形態(tài)。你的生活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你要做出很多改變,也會面臨很多困難。你剩下的人生既短也長,能不能在身體和心理上都適應(yīng)這些變化,會決定你在生命終結(jié)的那一天,對自己的人生下什么樣的定義?!?/p>
徐永年知道趙醫(yī)生是在善意提點自己,既覺感動,又覺溫馨,鄭重地點點頭。
趙醫(yī)生說完這些話,徹底放松下來,朗聲長笑:“今天是我認識你以來最高興的一天,我終于覺得自己不是在和一個隨時都會死去的絕癥患者說話,而是和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完全可以正常生活的人說話?!?/p>
回去的路上,徐永年同樣感慨不已,其實如果可以,他何嘗不想做一個正常人。這些年來,哪怕他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但每當看見那些生活聲色犬馬、肆意放縱的年輕人時,仍會有些生氣,只因他們可以毫無負擔(dān)地活成他不被允許的樣子,這讓他深感被冒犯。
唯一的例外是陳洛洛,只有陳洛洛的任性能讓他心跳加速、欲罷不能,這種感覺是徐永年生病前和生病后都從未體會過的。正式確定關(guān)系后,陳洛洛更是連偶爾的小脾氣都收起來了,溫順得像只貓咖的貓,對徐永年生活上的“怪癖”幾乎百依百順,徐永年要怎樣,她便怎樣。但陳洛洛并沒有完全把徐永年當成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病號,不會一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就大驚小怪。大多數(shù)時候,她好像壓根兒就忘記了徐永年是個絕癥患者,她要做飯,徐永年就得刷碗;她要洗衣,徐永年就得陪著拖地;累了她就躺倒在徐永年懷里,撒嬌要他給捏肩捶腿,還嘖嘖抱怨徐永年手勁兒太小、按的穴位不對云云。
徐永年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樂此不疲。陳洛洛這種態(tài)度正是他內(nèi)心期盼的,他一生最渴望的,就是成為一個不必時時刻刻都將保重身體縈掛于心的正常人。
陳洛洛年中即將畢業(yè),既要做畢設(shè),應(yīng)付導(dǎo)師,又要四處投簡歷,找工作,百忙之中還要抽出時間和徐永年如膠似漆,卿卿我我,整天忙得焦頭爛額,卻絲毫看不出挫敗之態(tài)。對待生活,陳洛洛永遠精力充沛、斗志昂揚,而且花樣百出。她琢磨著給徐永年改善伙食,成天上網(wǎng)查資料、搜視頻,還偷偷溜進酒店后堂請教廚師,搗鼓了幾天,一塊平平常常的雞胸肉竟被她弄出了十幾種做法,樣樣都既健康又美味,令徐永年不禁有虛度半生之感。每周末,她都陪著徐永年去醫(yī)院做檢查,回回都哄得趙醫(yī)生心花怒放。徐永年和趙醫(yī)生討論病情時,她就在外面和小陳護士聊天。徐永年一出來,兩個人就看著他咯咯竊笑,問她們笑什么,都紅著臉搖頭不說,搞得徐永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陳洛洛挽著徐永年的手臂,頭輕輕靠在他肩頭,兩個人慢悠悠地踱步,與其說是一對熱戀的情侶,倒不如說更像歷久彌堅的夫妻。過去三十二分鐘便能走完的路程,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會走多久,如果可以,徐永年希望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永遠走不到盡頭。
睡覺時,陳洛洛喜歡纏在徐永年身上,把頭縮在他懷里,聽著他的心跳入眠。兩人肌膚相貼,彼此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仿佛連為一體,相依為命。陳洛洛睡覺很安靜,貼得很近才能聽見輕微的鼾聲,臉龐看著比平時還要嬌小,眉眼在睡夢中也像是在笑,溫?zé)岬暮粑鬟^徐永年耳邊,好似春風(fēng)吹過,花語呢喃,讓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宛如回到了生病前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覺得如此安全、如此寧靜,什么也不必擔(dān)心。
和徐永年在一起后,陳洛洛開始關(guān)注罕見病。每當看到那些出生不久便被診斷出患有罕見病的孩子,有的小小年紀便終日戴著呼吸機,渾身插滿管子,時刻忍受著種種非人的折磨,有的治療費用有如天文數(shù)字,父母無力承擔(dān)不得不痛哭放棄,陳洛洛都會淚流滿面。她抱住徐永年,把眼淚抹在他臉上,用力親吻他,淚眼婆娑地說自己是多么愛他,真誠地告訴他,他并不是一個不幸的人。
每當這時候,徐永年都會感謝上蒼。是的,他并不是一個不幸的人,相反,他十分幸運。
他們已經(jīng)訂婚了,一想起這件事,徐永年便會覺得血液里灌滿了蜜?;槠诰驮陉惵迓瀹厴I(yè)之后,按照徐永年的想法,只舉行一個小型儀式,總共邀請十幾個人,都是陳洛洛的家人和最親密的朋友,趙醫(yī)生既是主婚人,也是男方親友的唯一代表。徐永年心里過意不去,覺得虧欠了陳洛洛,但陳洛洛大大咧咧的,表現(xiàn)得比他還要不在意,說她早就對那些繁文縟節(jié)嗤之以鼻了,正好省錢又省心。
對于自己的病,徐永年的心態(tài)也比過去更加平靜沉穩(wěn)了。他每天依舊照常吃藥、工作、讀書、學(xué)習(xí),堅持規(guī)律地生活,警惕著隨時隨地可能出現(xiàn)的死神,等待三十歲大關(guān)的來臨。但他也在不知不覺中被陳洛洛改變了很多,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死板木訥了,而是活得更加隨意,更加生動。
對于徐永年來說,從十歲開始,活著這件事的樂趣就僅僅在于活著本身,他每天都在想一定要活下去,要活得更長更久,卻沒有去想,也幾乎沒有體驗過生活的美好。直到遇見陳洛洛,他才明白為什么趙醫(yī)生總勸他去追尋生命的意義。因為只有有了這種意義,生命才能生動起來,不會像一潭死水一樣了無生氣?,F(xiàn)在他從未如此堅信過,自己一定能夠戰(zhàn)勝病魔活下去,活到三十歲,五十歲,甚至一百歲。因為現(xiàn)在他不是一個人了,他們是兩個人,未來還可能是三個、四個。他已經(jīng)問過趙醫(yī)生,SLT5A幾乎沒有可能遺傳后代,可以放心生育。他要和她們一起長長久久地生活下去。
徐永年很喜歡大仲馬在《基度山伯爵》結(jié)尾寫下的話:“世上沒有幸福和不幸,有的只是境況的比較,唯有經(jīng)歷苦難的人才能感受到無上的幸福,必須經(jīng)歷過死亡才能感受到生的歡樂……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中:等待和希望?!?/p>
他今年二十四歲,距離趙醫(yī)生預(yù)計的三十歲大關(guān)還有六年。他堅信六年之后,自己依然可以按照目前的方式繼續(xù)生活,直到人類找出徹底戰(zhàn)勝SLT5A白血病的方法。他等待那一天已經(jīng)等待了十四年,他還可以一直等下去,因為現(xiàn)在他有了越來越多的希望。
8
徐征去世時還不到六十歲,是喝了酒后突然離開的。徐永年剛生病那幾年,徐征戒過一段時間的酒,但常年游走在生意場,終究做不到滴酒不沾身,徐永年情況穩(wěn)定一些后,他便故態(tài)復(fù)萌,常喝得酩酊大醉。但徐征有個優(yōu)點,無論喝到什么地步,不發(fā)脾氣,不撒酒瘋,廢話雖多了不少,但情緒依舊穩(wěn)定,回家后倒頭就睡,也不折騰別人。
所以那天徐征喝完酒后一回家就倒在床上,陸澄也沒太當回事,等到第二天鬧鐘響了三回,徐征還是沒反應(yīng),陸澄才發(fā)覺不對勁,送到醫(yī)院一查,人在睡夢中已經(jīng)走了。
陸澄一個人處理完了徐征的后事,直到出殯前才打電話叫回徐永恒。兄弟倆在悲痛之余,都察覺到母親的反常。陸澄生于書香門第,又是獨生女,自小嬌生慣養(yǎng),心似隨風(fēng)之柳,手無縛雞之力,徐征生前常笑稱自己娶了個“病黛玉”。剛出嫁那幾年,過得更是貴族小姐的生活,除了上班,每天就是讀讀書養(yǎng)養(yǎng)花,家中內(nèi)務(wù)外務(wù)一概不理,直到徐永年生病,才激發(fā)出她母性中剛強的一面。
依照徐永年對母親的了解,父親突然去世,母親不悲痛到昏厥就不錯了,第一時間就該打電話叫大哥回來主持局面??申懗螀s瞞著所有人,一個人把徐征的身后事料理了,而且不慌不忙,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既不鋪張,又不失排場,待人接物都十分得體。
徐永年不禁有些奇怪,母親冷靜得甚至有些絕情,完全不是印象中那個不堪一擊的“病黛玉”。但他多少也有些欣慰,逝者已矣,母親能看開是件好事。莊子喪妻后擊缶而歌,或許母親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修到了莊子的境界。
徐征下葬后,陸澄對徐永恒說:“你先別走,陪我過一段時間?!毙煊篮闶譃殡y,公司請假按天扣錢,工作任務(wù)本來就重,而且一個蘿卜一個坑,他遲回一天,工作堆積一天,回去后一股腦兒壓下來,能把人壓出抑郁癥。女朋友一個人在家也住不慣,白天沒人做飯,夜里又怕黑,每天打四五個電話催他趕緊回去。再有,要是父親還沒下葬,那他留下還能發(fā)揮作用,可以幫著母親打點種種事務(wù),現(xiàn)在諸事已了,他在家待著也沒什么意義,徒增傷感。
聽徐永恒絮絮叨叨地說完,徐永年說:“媽,就讓哥先回去吧,這幾天我多陪陪你?!毙煊篮憧此谎?,喉嚨滾動一下,沒說話。陸澄云淡風(fēng)輕地笑笑說:“就幾天,耽誤不了你多少事,媽心里有數(shù)?!?/p>
確實如此,徐征的頭七剛過,陸澄就跟著走了。徐永年這時候才知道,陸澄已經(jīng)是胰腺癌晚期,每天都要吃藥,但徐征去世的當天,她就把藥停了。這藥一天不吃,人就痛得要死,連飯都吃不下。陸澄本來飯量就小,事情又多,從少吃到粒米不進,徐永年兩兄弟硬是沒發(fā)覺。
彌留之際,陸澄仍舊十分清醒,把兩個兒子叫到病床前談話,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對徐永恒說。她說:“這些年你弟弟一直有病,爸媽所有心思都撲在他身上,委屈你了?!毙煊篮氵@時已泣不成聲,陸澄反倒沒哭,不緊不慢地交代了三件事。一是叮囑徐永恒盡快完婚,他那個女朋友心眼兒多,脾氣大,如果真喜歡,要多包容、多忍讓,將來才能好好過下去。二是他們走后,徐永年就交給徐永恒了。說到這兒,陸澄頓了一下,嘆口氣說:“你盡力就好?!比枪腔乙托煺骱显?。對徐永年,陸澄只說了一句話,“好好活下去”。
說完這些話,陸澄已經(jīng)非常疲倦,閉上眼睛休息,許久沒有睜開。徐永年以為母親就這么走了,悲傷即將彌漫開時,陸澄忽然睜開了眼,癡癡看向窗外,非常清楚地說了句:
“天大地大,走了?!?/p>
辦完母親的后事,分別前一天晚上,兄弟倆在家里簡單擺了一桌。菜都是徐永恒做的,辣椒炒肉、紅燒鳳爪、西紅柿雞蛋湯,還燉了個冰糖肘子,又買了兩個熟菜,油炸花生米、鹵豬頭肉,酒是徐征生前喝剩的半瓶紅星二鍋頭。
徐永年掃了一眼,桌上沒什么是自己能吃的,盛了碗湯,也不急著喝,低頭默默盯著碗里漂著的雞蛋花。十八歲那年他突然發(fā)病,徐永恒在病床旁守了他一周,一直長吁短嘆,面帶難色,自那時起,徐永年就斷定自己看穿了徐永恒心底的隱秘,對這個大哥不但疏遠,而且有些畏懼。況且他和徐永恒真沒什么話說,兩個人年紀差了近十歲,生活天差地別,平時聚少離多,一年也見不到一次。連相貌都沒什么相似之處,徐永恒像徐征,國字臉,鷹鉤鼻,虎背熊腰,皮膚黝黑;徐永年則更像陸澄,丹鳳眼,高鼻梁,睫毛長得像個女人,白白凈凈,斯斯文文。
兄弟倆相對而坐,一時無話,徐永恒自飲自酌了二兩,忽然流了眼淚。他這一哭,徐永年鼻子也發(fā)酸,到底是骨肉兄弟,血濃于水,如今父母都去了,偌大一張桌子,就坐了他們倆,冷冷清清,空空蕩蕩,所謂物是人非,不過如此。
徐永年安慰道:“哥,別哭了,爸媽雖然走得早,但都沒受太多罪,而且生而同衾,死而同槨,遂了他們一生心愿,是好事?!毙煊篮悴粮裳蹨I,嘆道:“你說得對,要看開些,確實是好事?!卑l(fā)了會兒呆,又說:“永年,你身體雖然不好,也得找個女朋友,以后的日子總有個照應(yīng)。”徐永年聽出他言下之意,淡淡一笑道:“我也不知道哪天人就沒了,何必去禍害別人家閨女?我一個人挺好的,自己什么都會弄,用不著別人伺候。”徐永恒說:“那我就放心了,有時間來上海,我?guī)阋娨娔闵┳??!毙煊滥暾f:“等你們大喜的日子,我肯定要去的?!?/p>
兩個人又聊了會兒小時候的事。有一回,徐永年被兩個小混混兒堵在墻角要錢,徐永恒正巧放學(xué)回家,揮著拳頭就沖上去。徐永恒身高體壯,又跟著電影頻道練過幾天武術(shù),出拳有章法,一打二還占了上風(fēng)。一個混混兒被擊倒在地,抄起落在路邊的一根粗木棍,一棍抽在徐永恒腰上,疼得徐永恒站不起身。徐永年嚇得哇哇大哭,這一哭,倒把兩個混混兒嚇跑了。
徐永恒撩起上衣,指著肚臍眼兒旁邊掛著的那條贅肉說:“你看,這印子到現(xiàn)在還留著,再往下幾厘米,我人就廢了?!毙煊滥暝拘拇娼娴伲藭r也不禁有些感動,要不怎么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真有什么事,還是手足兄弟靠得住。兩人又聊起父母,徐永恒說:“咱爸是個人杰,外嚴內(nèi)寬,粗中有細,雖然結(jié)婚前家庭條件不如咱媽,似乎高攀了,可但凡換個人,咱媽都不能這么單純地過一輩子。”這一點,徐永年也極為贊同,他對徐永恒說了父親在叢林里絕地求生的事,這事他從來沒有和第三人說起過。
徐永恒瞪圓了眼睛,說:“不可能啊?!毙煊滥暾f:“什么不可能?”徐永恒說:“第一,咱大伯是死得早,但肯定不是地雷炸死的,是在叢林里染了病,從前線送回來的,后來折騰了好幾年才走的?!毙煊滥瓿粤艘惑@,說:“你確定?”徐永恒說:“我還在他靈前磕頭了,你說我確定不?他死是你出生前的事,也難怪你不知道?!毙煊滥赉读税肷危瑔枺骸澳堑诙??”徐永恒說:“第二,咱爸是上過前線,但他所屬的是預(yù)備部隊,開到前線的時候,仗已經(jīng)打完了,連敵人長什么樣都沒見著就退回來了?!毙煊滥陠枺骸澳阍趺粗溃俊毙煊篮阏f:“咱媽說的啊,她沒對你說過這些?”
徐永年沉默了好一會兒,腦子亂作一團,說:“爸為什么要騙我?”徐永恒反問:“你說他為什么騙你?”嘆了口氣,又說:“疼兒疼小,疼女疼嬌,爸媽最疼的是你,但你這個情況,他們很多話只能跟我說。”
徐永恒倒?jié)M一杯酒,灑在地上,說:“這杯敬爸。”酒水澆在灰色地磚上,發(fā)出噼啪的悶響。徐永恒再倒一杯,灑下去,哽咽著說:“這杯敬媽?!彼约簼M飲了第三杯,又倒?jié)M第四杯,放在徐永年面前。
徐永年搖頭說:“哥,我不能喝酒。”徐永恒也不說什么,拿回酒杯一口悶掉,再倒?jié)M,啪的一聲重重摜在徐永年面前,酒潑在桌面上,剩下不到半杯。徐永年臉色很難看,說:“你這是干什么?”徐永恒又把酒杯拿回來自己喝掉,再倒?jié)M,推到徐永年面前,說:“爸媽都還不到六十歲,他們一大半是被你累死的,你認不?”
徐永年身子發(fā)抖,怒目圓睜,隔著桌子和徐永恒互相瞪視。過了好一會兒,他抓起酒杯一口喝干,辛辣的氣息從口腔直沖腦門兒。
“我認?!?/p>
徐永恒給他倒?jié)M,說:“這些年為了給你治病,家里總共花了多少錢,你有數(shù)不?”
徐永年抓起酒杯喝干,說:“沒有。”
徐永恒再給他滿上,說:“爸那個小公司生意早就青黃不接了,媽五十多歲又回去教書了,還偷著開輔導(dǎo)班,我在上海跟女朋友合租了個二十平米的小公寓,連口鍋都放不下,這些事你都知道不?”
徐永年一口氣喝完,說不知道。他連喝三杯,一口菜也沒吃,酒氣順著脖子噌噌往上躥,渾身出汗,頭頂直冒熱氣。徐永恒說:“既然這樣,今天就把話說開了,我要分家,你答應(yīng)不?”徐永年粗聲粗氣地說:“你是大哥,你說了算。”徐永恒說:“行,爸的生意,你一竅不通,歸我打理。家里的存款我看了下,十萬多一點,這錢咱倆對半分。爸媽的遺物,你不要動,我來收拾,里面值錢的只有媽的幾件首飾,你要是不同意,我折成錢給你。”
徐永年說:“不用,都歸你?!毙煊篮阏f:“這房子,留給你住,其他就沒什么了,那就這樣吧。”徐永年十分詫異,家里剩下的所有東西加起來也遠遠不如這棟房子值錢。他有些糊涂了,說:“哥,房子還是給你吧,你把它賣了,去上海買套房跟嫂子過?!毙煊篮隳税蜒蹨I,說:“這房子是爸媽從結(jié)婚住到死的,也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不會賣它。媽去世前讓我照應(yīng)你,我照應(yīng)不了,把房子留給你,就算我做過事了。”徐永年也哭了,說:“哥,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早點死。”徐永恒搖頭說:“永年,人不能太自私,不能只為自己而活?!?/p>
9
陳洛洛剛過一米六的身高,身材纖細苗條,生得嬌俏玲瓏,九十斤出頭的體重成天嚷嚷著要減肥,平時吃飯盛半碗還要剩一半,懷孕時卻像多長了個胃,一天要吃七頓,結(jié)果挺了個碩大無比的肚子,走路時如同懷里抱了只渾圓的大西瓜,臉也胖了一圈兒,兩邊腮幫好似各掛了一只熟透的紅布林。
小家伙在肚子里鉚足了勁吸收能量,長得頭大腰圓,陳洛洛生產(chǎn)當天一度難產(chǎn),撕裂般的疼痛海浪般陣陣襲來,似乎要將她整個人從下往上扯成兩半,疼得她死死掐著在旁陪護的徐永年,聲嘶力竭地吼。
陳洛洛是凌晨時分被送去醫(yī)院的,如今外面已然天光大亮,他們在待產(chǎn)房至少熬了七八個小時,陳洛洛除了叫得越來越慘烈外,還是沒有生產(chǎn)的跡象。徐永年穿著防護服守在床邊,緊緊握著陳洛洛的手,每當陣痛襲來時,陳洛洛的指甲便透過防護服深深嵌進他的皮膚,將這生育之痛的萬分之一傳遞給了他。看著陳洛洛臉色越來越蒼白,豆大的汗珠滾了滿臉,徐永年心急如焚,起身去找了醫(yī)生好幾次,可這些見慣大風(fēng)大浪的醫(yī)生護士只過來掃一眼,冷冰冰說了句還沒到時候就走了。
借口上廁所,徐永年來到走廊,背靠墻,閉著眼,輕輕揉著兩側(cè)太陽穴,感到疲憊不堪。自從十歲那年發(fā)病以來,他每天都堅持按照固定時間作息,到點上床,到點起床,幾乎分秒不差,再也沒有熬過夜。今天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打破這一規(guī)律,他不知道會對自己的身體造成什么影響。醫(yī)生護士邁著快步來來往往,忙得不可開交,產(chǎn)婦們痛苦的呻吟吼叫此起彼伏,隔著一道門,外面是更多不被允許進入產(chǎn)房的家屬在焦急地等待。他想起了陸澄,當年母親生自己時,也是這樣的情形嗎?她有沒有想過自己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生下的孩子卻攜帶著異變的基因,注定會早逝呢?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會因為今天的勞累而加速流失嗎?
徐永年睜開眼,他聽見了陳洛洛帶著哭腔呼喊自己的聲音,快步返回待產(chǎn)室,懷揣著對死亡的恐懼和對新生命的期待。
陳洛洛最終剖腹產(chǎn)生下一個女嬰,整整八斤重。徐永年曾因目睹了陳洛洛備受折磨的模樣而對這個孩子充滿怨氣,但見到女兒的那一刻,這股怨氣瞬間便煙消云散了。她那么小、那么柔弱,連眼睛也睜不開,徐永年很難想象就是這么個小家伙剛剛把陳洛洛折騰得死去活來。在護士的指導(dǎo)下,徐永年抱著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他過去以為,所謂“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是一種夸張的修辭,但如今抱著自己的孩子,他才真正理解這句俗語是多么貼切,他甚至擔(dān)心早春的陽光太過強烈,會灼傷女兒嬌嫩的皮膚。
徐永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陳洛洛,她扎著吊針,插著吸氧管,氣息委頓虛弱,卻滿臉柔情地望著丈夫和女兒。要不是周圍還有旁人,徐永年近乎想要不顧一切地告訴陳洛洛自己是多么愛她。給予他生命的人是徐征和陸澄,但將他的生命重新賦予了真實感的人卻是陳洛洛,現(xiàn)在陳洛洛又帶給他一個女兒,讓他的生命在大千世界中又多了一個錨點,讓他覺得哪怕此刻突然死去,自己的生命依然能夠延續(xù)下去。
徐永年給女兒起名叫徐沫,小名泡泡,一家人住進了徐征和陸澄留下的房子。生完孩子后,陳洛洛不但很快恢復(fù)了身材,而且身體中潛藏的母性也被徹底激發(fā)了,不僅一肩扛起了帶女兒的重任,還像照顧兒子一樣把徐永年照顧得無微不至。除此之外,她還養(yǎng)了兩只貓,還在備戰(zhàn)考博,說是不喜歡哲學(xué),卻仍想著在學(xué)業(yè)上更進一步。徐永年在工作和治病之余,就是陪泡泡玩。泡泡三歲時,長得粉雕玉琢的,能跑能跳,每天妙語連珠,好似有無窮的精力,徐永年窮盡典籍,也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形容她的可愛程度。泡泡有時候犯了錯誤,就用兩只小胳膊環(huán)抱著徐永年的脖子,撲閃著大眼睛可憐兮兮地說:“爸爸求求你原諒我吧?!笨v使徐永年有天大的怒氣,也覺得心都要化了,弄得陳洛洛想要管教女兒也沒法子,笑著抱怨自己給自己生了個小情敵。
徐永年覺得,在生活幸福感上,如果說原本的生活是十分,遇見陳洛洛后上升到了八十分,有了泡泡之后,便直沖九十九分而去。隨著泡泡一天天長大,這份幸福感更是呈指數(shù)式暴漲,無限接近于一百分,最后差的那一點點,便是扣在了自己的命上。泡泡帶給他的幸福,可能僅次于徹底痊愈、永遠擺脫死亡的陰影這一件事。離三十歲越來越近,泡泡越可愛,陳洛洛越溫柔,徐永年越幸福,籠罩在他心底的那片陰影就越濃重。
泡泡四歲生日那天,徐永年一家去了游樂園為泡泡慶生,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泡泡白天玩得太興奮,這時趴在徐永年肩膀上,抱著徐永年的脖子睡著了。陳洛洛既心疼女兒,又擔(dān)心丈夫,幾次想把泡泡接過來,可徐永年害怕吵醒泡泡,都沒同意。到家后,徐永年十分疲憊,頭也有些針刺般的痛,吃了藥,便昏昏沉沉地睡下。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徐永年始終沒有睡熟,似夢似醒之間,時而覺得只度過片刻時光;時而又像是已過去幾天幾夜;時而覺得四肢沉重,一動也動彈不得;時而又覺得身軀輕得出奇,如同水中漂萍,飄忽不定,連魂魄也變作一縷輕煙,散于天地之間,無著無落。眼前總是一片黑暗,有如混沌,偶爾能看見刺眼的紅光亂閃,隱隱聽見尖銳的哭聲、呼救聲、爭吵聲。徐永年聽出了陳洛洛帶著哭腔的聲音,他惶恐地大喊她的名字,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一急之下,猛地睜開了眼睛。
四周一片昏暗,應(yīng)該已是夜晚時分。床又小又硬,不像是在家里,床頭擺了臺儀器,顯示屏上的紅色數(shù)字有些刺眼,不時發(fā)出嘀嗒嘀嗒的機械音。這是間病房,徐永年很快得出判斷。他重重喘息一聲,感到鼻尖發(fā)癢,這才發(fā)覺兩根長長的管子從自己鼻孔里延伸出去,另一端不知連接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徐永年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覺得后背有些酸痛,想翻個身,但身體像斷了電一樣,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放棄了,忍受著痛楚,盡可能平靜地躺著。這時,他隱約聽見外面?zhèn)鱽頎巿?zhí)聲和腳步聲,兩種聲音同時靠近,然后忽然平息,嘎吱一聲輕響,有人推門而入。
燈亮了,徐永年瞬間被刺痛了眼睛,連忙合上眼瞼。但來人已經(jīng)看見他醒了,發(fā)出一聲驚呼。原來是陳洛洛。聽見陳洛洛的聲音,徐永年的心安定了幾分。繼而又有人掀開他的眼皮,盯著他的瞳孔。手指碰到眼皮的瞬間,徐永年就知道是趙醫(yī)生來了。這下,他的心徹底平靜下來,盡可能用力地轉(zhuǎn)動眼球,向趙醫(yī)生傳達自己的現(xiàn)狀。
趙醫(yī)生松開手,對陳洛洛說:“他醒了,但是十分虛弱,有意識,但身體動不了,也說不了話。”陳洛洛急切地問:“還有生命危險嗎?”趙醫(yī)生默然良久,低聲說:“不好說,但一時半會兒應(yīng)該死不了?!彼謫栮惵迓澹骸澳闶腔丶?,還是留在這里?”陳洛洛低頭看了看徐永年,猶豫了下,說:“泡泡在家有外公外婆看著,我留下吧?!壁w醫(yī)生嗯了聲,說:“記得給他翻身,有事叫我。”說完就推開門走了。
徐永年察覺到,這兩個人說話時語氣非常生硬,這讓他有些奇怪。印象中,陳洛洛對趙醫(yī)生一直非常尊敬,趙醫(yī)生也很欣賞陳洛洛,常在他面前夸獎陳洛洛外柔內(nèi)剛,有大家閨秀風(fēng)范。聯(lián)想到剛才隱約聽見的爭吵聲,難道這兩個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矛盾?
陳洛洛坐在床邊,緊緊攥著徐永年的手,眼睛無聲地流著淚。徐永年說不出話,只能看著自己的愛人,用眼神告訴她,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不過就是三十歲大限提前到來了,不過就是死罷了。為了活下去,他已經(jīng)付出了所有努力,等待這一天也已經(jīng)等待了很多年。他想沖陳洛洛笑一笑,可不知怎么,眼淚卻流了下來。陳洛洛伸手為他抹去淚水,感受到妻子冰涼的手指在臉上滑動,徐永年突然崩潰了,他只想放聲大哭,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面容扭曲,涕泗橫流,像臺破舊的風(fēng)箱,吭哧吭哧地喘息。他想活著,一生中,徐永年從未有過任何時刻比現(xiàn)在還要留戀生命,他想和陳洛洛白頭偕老,他想看著泡泡慢慢長大,他想要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生命。面對死亡,他以為自己過去十幾年在身體和心理上都做了充足的準備,但當死亡將要來臨的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這些準備是多么可笑。
過了很久,徐永年的情緒才重新穩(wěn)定下來,沉沉睡去。噩夢連連,再度醒來時,徐永年渾身是汗,陳洛洛已經(jīng)不在身邊,一個護士正輕輕托著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為他推針。徐永年定睛看了會兒,不是他熟悉的小陳。他失望地合上眼,心底的憤怒在不斷堆積。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肌肉萎縮、器官衰竭、呼吸困難、全身動彈不得,他那罪惡的血液在身體里到處肆虐。最可怕的是,他完全是清醒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機正在不斷流失,身體和命運都已經(jīng)千瘡百孔,像只破爛的蜂巢。趙醫(yī)生說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一時半會兒是多久?是一天兩天,還是三天五天?陳洛洛人去哪兒了?自己就剩這么點時間,她怎么就不能一直守在自己身邊呢?如果自己從現(xiàn)在開始一直不睜眼,做出溘然長逝的樣子,能不能把她立刻叫回來?
護士推完了針,輕輕放下他的胳膊。徐永年想讓她把陳洛洛叫過來,便睜開眼盯著她。護士發(fā)現(xiàn)他醒了,隨口問他感覺如何,要不要喝水。徐永年嗯了一聲,這下居然發(fā)出了些微弱的聲音,讓兩個人都吃了一驚。護士示意他先別說話,拿吸管喂了他少許水,然后才附耳到他嘴邊。徐永年覺得有了些力氣,讓她去把趙醫(yī)生叫過來。沒一會兒,趙醫(yī)生來了,身后跟著兩眼通紅、緊緊咬著嘴唇的陳洛洛。
趙醫(yī)生坐到病床邊,直截了當?shù)卣f:“你的時間快到了?!?/p>
徐永年原本還抱有一絲僥幸,隨著趙醫(yī)生冷冰冰的話音落下,溫暖如春的病房頃刻間仿若嚴冬。
“你的病是基因病,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那是老天爺給你的命。你的命不好,但和你有同樣命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比你死得早得多,你能活到二十九歲,在我看來已經(jīng)是一個不小的奇跡。”
那又怎么樣呢,我還是要死了。徐永年絕望地閉上眼。
趙醫(yī)生回頭看了眼陳洛洛,深深吐出一口氣:“現(xiàn)在還有一個辦法……或許能救你?!?/p>
徐永年猛然睜開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項針對SLT5A白血病的最新研究成果,還在試驗階段,只在動物身上成功過,對于人類……理論上是可行的,但目前還沒有任何成功的臨床經(jīng)驗。”
“有風(fēng)險,”趙醫(yī)生停頓了下,“但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值得一搏?!?/p>
狂喜在徐永年眼中氤氳。但趙醫(yī)生很快說:“你先別急著高興,白血病的根源在血液,你的血液有問題,要救你,就必須給你換血,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要進行骨髓移植。而且我剛才也說了,這是一項全新的研究,與常見意義上的骨髓移植幾乎是完全不同的,采集的也不是普通的造血干細胞。雖然理論已經(jīng)比較成熟,但手術(shù)難度依然很大,風(fēng)險也很高?!?/p>
“現(xiàn)在,我們首先要找到與你身體相合的骨髓。這種移植手術(shù)對骨髓相合程度的要求遠遠比普通的骨髓移植手術(shù)苛刻,非血緣關(guān)系的人幾乎不可能成功。洛洛已經(jīng)去檢查過了,她不行,我也不行,令尊令堂又走得太早……”趙醫(yī)生有些惋惜地搖頭,“那么只剩下兩個選擇:一是你親哥徐永恒,你睡著的時候,洛洛已經(jīng)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但他明確表示不愿意來冒這個險。第二個,就是泡泡?!?/p>
趙醫(yī)生的聲音有些激動:“我們給泡泡也做了檢查,她的骨髓和你的相合程度達到十個點以上,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相合。她是我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合適的移植者?!?/p>
泡泡能救我?我的女兒能救我?徐永年怔怔地想。他看著趙醫(yī)生,用眼神無聲地問:“有多少成功的可能?”
趙醫(yī)生默然思索了一會兒,說:“保守估計……大概百分之五十吧?!?/p>
百分之五十,徐永年想,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數(shù)字,不上不下,看似很有可能成功,但失敗的概率也同樣大,說白了,還是在賭,而且是拿命賭。但事到如今,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我不同意?!?/p>
從進門開始,陳洛洛第一次說話。她看著徐永年,眼神凄婉地說:“永年,對不起,我不能讓泡泡冒這個險?!?/p>
空氣一瞬間凝固了,誰也沒有說話,病房里死寂一片,嘀嗒嘀嗒的儀器聲格外刺耳。
沉默許久,趙醫(yī)生字斟句酌地說:“骨髓移植手術(shù)的風(fēng)險主要集中在接受者身上,捐獻者承擔(dān)的風(fēng)險很小。當然,泡泡因為年紀太小,身體遠遠沒有發(fā)育成熟,不確定性太多,風(fēng)險會相對高一些。但世界上任何事都不可能百分之百成功,在目前的情況下,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已經(jīng)是我們能爭取到的最好結(jié)果?!?/p>
陳洛洛冷冷看著他,像頭護崽的雌豹,近乎咬牙切齒地低吼:“泡泡才四歲,才四歲!她還什么都不懂,你就想讓她去冒這樣的險?你讓我怎么能同意這樣的事?”
趙醫(yī)生長嘆一口氣,起身面無表情地說:“我的職責(zé)是將所有可能發(fā)生的情況都告知你們,最終決定權(quán)在你們手上。手術(shù)專家剛到,我去接待一下,你們商量好后告訴我結(jié)果?!?/p>
趙醫(yī)生大步離開,徐永年看著陳洛洛,她臉色慘淡,眼睛腫得像兩只裂開的核桃,可想而知哭過多少次,他不禁有些心疼。在理智上,徐永年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作為父親,他同樣激烈排斥任何可能威脅泡泡生命安全的事。但在感情上,他無法接受陳洛洛如此絕情。他毫不懷疑陳洛洛對自己的感情,但他就要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就像水滴落在水里,融于一切,歸于虛無……他無法像母親那樣參透生死,輕易放棄生的希望,飄然追隨父親而去。沒有真正面臨過死亡的人,根本無法理解那種恐懼,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述說,哪怕是一體同心的夫妻,他也不指望陳洛洛能理解他的感受。
陳洛洛淚眼蒙眬地說:“永年,我愛你,我永遠愛你,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哪怕把我自己的命給你我也愿意,但我不能讓泡泡去冒險。別說百分之五十,哪怕是百分之一也不行,我做不到這件事,我絕不能失去泡泡?!?/p>
徐永年嘶啞著嗓音說話了:“那你就可以看著我去死?”
陳洛洛痛哭出聲,她不停地搖頭,眼淚灑在病床上,打濕了白色的被單。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陳洛洛泣不成聲,“永年,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要怪別人,是我欠你一條命……”
陳洛洛抱著他,埋頭號啕大哭,徐永年冷眼看著。他不禁想起徐征的話,父親說得太對了,命是自己的,而且始終只是自己一個人的。
他對陳洛洛說:“你確實欠我一條命?!?/p>
陳洛洛抬起頭,滿臉淚痕,不解地看著他。
徐永年告訴了陳洛洛一件他此前從未說過的事,這些年來,為了照顧陳洛洛的情緒,他從未說起過自己最初是怎么發(fā)病的,但此時他說了出來。他告訴陳洛洛,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十九年前她的那一推。
10
泡泡與徐征和陸澄葬在了同一片墓地。徐永年過去一直以為,很快躺進這片墓地的會是自己,沒想到短短幾年,自己已經(jīng)三次來到這里。他的父親、母親、年僅四歲的女兒,都永遠定格在生命結(jié)束的那一刻,被裝進一個小小的罐子里,最后由他送入這片幾尺見方的生硬土地。
移植手術(shù)進行了十幾個小時,但對徐永年來說,漫長得仿佛度過了無數(shù)個世紀。清醒過來時,他感到很痛,到了極點的痛,沒有一點力氣,連睜開眼睛都做不到,仿佛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將他碾壓成了齏粉,然后重新鍛造他的五臟六腑,精雕細琢他的骨與血,冷漠地重塑他的每一個細胞。就在他覺得自己承受不住這種痛苦即將死去的時候,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醒了過來,睜開了眼。
原來是這樣。徐永年想。原來擁有一個健康正常的身體是這樣的感覺。如果說他原來的身體是千瘡百孔的巖洞,現(xiàn)在便是一片溫柔恬淡的平原,山清水秀,杏雨梨云。血液在身體里歡快地流動,有如縱橫交錯的河道,倒映著金色的陽光,所過之處有湖泊、有稻田,一片生機勃勃,雖然還很脆弱,但已有了萬千氣象。
徐永年明白了,他的病真的好了,徹底好了,他不僅活著,而且還會活很多年。他戰(zhàn)勝了自己的命,像切割腫瘤一樣,甩開了那片籠罩在心中十九年的陰影。現(xiàn)在他的前方只有光明。
徐永年又想起了徐征的話:向死而生者,很難死。
父親說的永遠是對的,徐永年想。我活下來了,可我的女兒卻死了。我給了泡泡生命,現(xiàn)在她又把命還給了我。
移植手術(shù)后,泡泡很快發(fā)起了高燒,并伴有肺部感染、呼吸困難等癥狀,被轉(zhuǎn)入了重癥監(jiān)護室。她和同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徐永年之間只有一面薄薄的白墻,但不過短短幾天,父女二人便天人永隔,徐永年甚至沒來得及見上女兒最后一面。
泡泡的墓地很小,但沒關(guān)系,像泡泡這樣的天使肯定已經(jīng)回了天堂,墓穴的大小不會影響她的舒適度。墓碑也同樣袖珍,上面只簡單地刻著——“愛女徐沫之墓”。站在墓碑前,陳洛洛沒有哭。實際上,從泡泡去世的那一刻起,陳洛洛就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徐永年更愿意相信她的眼淚早已流干了。他握住妻子的肩,將她攬在懷里,陳洛洛面無表情,任由他抱著,像是一個失去靈魂的人偶。
“走吧。”徐永年說。
陳洛洛沒有任何反應(yīng),像是沒聽見一樣。徐永年嘆息一聲,陪著妻子站著。一陣秋風(fēng)掃過,梧桐葉大把大把地落,殘余的幾片葉子也在冷風(fēng)中搖搖欲墜,留下一根根張牙舞爪的枝干,沁人胸骨的寒。徐永年感到陳洛洛的身體在輕輕顫抖,他抱緊了妻子,再度催促:“走吧。”
陳洛洛掙脫他的懷抱,獨自呆立良久,看著女兒的墓碑,木然說道:“我當初就應(yīng)該去學(xué)數(shù)學(xué)?!?/p>
徐永年不明白她的意思。
陳洛洛說:“如果我學(xué)的是數(shù)學(xué),那時我就會知道,一個人手術(shù)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兩個人都成功的概率就只有百分之二十五,所以我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可能至少會失去一個人?!?/p>
墓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有少許泛著金色的光澤,大部分卻已經(jīng)腐爛破敗,死氣沉沉。
“徐永年,你是我見過的最自私的人?!?/p>
陳洛洛離開了,永遠離開了。趙醫(yī)生得知這個消息時,坐在辦公桌前,很久都沒有說話,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我是有私心的,”趙醫(yī)生悵然說道,“如果你的手術(shù)能成功,那你就是世界上第一例真正被完全治愈的SLT5A白血病患者,我作為治療團隊成員之一,會獲得很高的榮譽。而且,這也是讓你活下去的最后機會,于公于私,我都不想錯過,但泡泡和洛洛,我很遺憾……”
徐永年低著頭,緩緩說:“趙醫(yī)生,你說過很多次我的命不好,現(xiàn)在看來,我的命確實很不好。過去我以為活不過三十歲就是老天對我最刻薄的地方,但老天對我的惡意遠遠不止于此?!?/p>
趙醫(yī)生搖頭道:“不要這樣想,至少現(xiàn)在你的病好了,你可以活下去了?!?/p>
徐永年平淡地說:“過去十九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活下去,我每天早睡早起,每天鍛煉身體,每天都堅持最健康的飲食和生活習(xí)慣,我活得那么累那么小心,為自己定了那么多清規(guī)戒律,都是為了活著這一件事而已。現(xiàn)在我的病好了,我可以繼續(xù)活下去了,可以活到三十歲、五十歲,甚至一百歲了??墒?,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沒有了。過去我的確有病,但也有父親、有母親、有大哥、有洛洛,還有泡泡,可我的眼睛卻只盯著自己的病。而現(xiàn)在,我的病好了,我卻什么都沒有了。”
徐永年抬起頭,對趙醫(yī)生笑了笑:“你看,現(xiàn)在我連病也沒有了?!?/p>
徐永年的聲音波瀾不驚,卻讓趙醫(yī)生感到一種觸及靈魂深處的悲傷。從醫(yī)近三十年,趙醫(yī)生閱盡人間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心硬如鐵,但這樣的悲傷依然讓他覺得無處可藏、無地可躲。他本想再勸徐永年幾句,告訴他無論如何太陽還會升起,生活總要繼續(xù),但看著這樣一個悲傷得猶如一潭死水的人,他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離開時,徐永年眼神很淡然,這樣平靜的神色,趙醫(yī)生只在一個為了不拖累子女而決意放棄治療的癌癥老人身上見過。他默默看著徐永年離開,神情蕭索,疲倦地嘆了口氣,刪除了電腦中關(guān)于徐永年病情的所有資料。
徐永年走出醫(yī)院,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甩開背后的車水馬龍,用了三十二分鐘回到家,徑直走上頂樓。環(huán)顧四方,整個城市都在他眼前鋪展開,高樓大廈,不過如此,更何況腳下那些渺小如芥子的人。再往上看,天高且遠,一望無垠,朵朵白云點綴其中,隨風(fēng)而動,分外誘人。
徐永年忽然明白了母親臨終前的話——天大地大。他張開雙臂,感受空氣和風(fēng)的流動,似乎只要縱身一躍,便能在云端翱翔,像那只扶搖而上的鯤,抑或御風(fēng)而行的列子?;仡^望了望,恍惚之中,十歲的陳洛洛正笑著向他跑來,白齒青眉,踏著人生路途上的飛鴻印雪之跡,在他背后輕輕一推。
徐永年笑著閉上眼,輕聲說:
“走了?!?/p>
責(zé)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
【作者簡介】李前鋒,1991年生,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安徽作家研修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安徽文學(xué)》《紅豆》《長江文藝》《廣州文藝》等,著有長篇小說《湖邊的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