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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捧大海的人

      2023-05-30 10:48:04代梵
      含笑花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汪洋麗莎指導(dǎo)員

      又是一個夜晚,播放廣告的大屏幕仿佛不知疲倦,燦燦的白光不時地從兩片緊閉的窗簾之間一閃而過。地板上,一個拉長的人影粼粼而動。麗莎走到臥室門口,怨懟地看著沉睡中的汪洋。麗莎的目光停留在汪洋如兩個黑洞般的鼻孔上,那鼻孔微微褶皺,一呼一吸,仿佛黑洞的引力扭曲了周圍的空間。一股熱氣從麗莎的肝和脾升了上來。麗莎往前挪了一步,伸出脆藕般白皙的手,在汪洋的上方一陣揮舞,撓了汪洋滿臉花,一條條通紅的抓痕在汪洋臉上冒了出來。隨著想象的完成,麗莎翻騰的內(nèi)心逐漸平復(fù)下來。

      汪洋一次次地拒絕麗莎。他很少有時間回家。最近回來,他就會一刻不停地收拾家里,從沙發(fā)上堆放的臟衣服開始,臥室的床單被罩,桌上凌亂的外賣餐盒,一片狼藉的廚房……他一樣接一樣認真地整理,直到家里的一切物品井然有序,煥然一新。打掃屋子的時候,汪洋會問起麗莎最近的生活,麗莎一邊對著手機直播,一邊喜笑顏開地回答網(wǎng)友們的問題。偶爾前言不搭后語地回答汪洋一兩句,汪洋也不惱怒,他只是輕聲地嘀咕,這哪像個家嘛。

      以前的麗莎不是這樣的。

      她與汪洋相識于一場酒吧的大火。那是幾個月前一個稀松平常的夜晚。吧臺墻上的電子熒幕顯示,十一點五十分。麗莎和朋友們的桌子底下放滿了空酒瓶,桌上擺著酒杯和幾碟吃剩的毛豆角、酸辣土豆、鹵雞腳……他們正忘情地劃拳,跟隨動感的音樂搖擺著身體。突然,酒吧的后面?zhèn)鱽怼稗Z隆”一聲巨響,響聲震耳欲聾,麗莎感到整棟建筑搖晃了幾下,恍惚中又發(fā)現(xiàn)一團團白煙從四面八方襲來,人群像沒頭的馬蜂到處亂竄,喊聲哭聲尖叫聲聲聲入耳,歡快無比的音樂還在播放,璀璨無比的閃光燈像無數(shù)把瘋魔的箭矢一般“嗖嗖”亂射。推搡中有人倒在地上,有人的錢包不翼而飛。那些醉的不省人事的男人迷迷糊糊,搖搖晃晃,希望現(xiàn)場再來一次爆炸。麗莎被嚇傻了,她竟然沒有往安全出口的方向跑,而是跑去衛(wèi)生間躲了起來。

      液化氣罐爆炸過后,燃燒中的油鍋翻騰在空中,在廚房狹小的空間中,它不再固守自由落體規(guī)律,它對著桶裝食用油、餐桌、菜籃子、紙巾等進行了無差別沖擊,甚至連潔白的墻壁都遭到了它兇狠潑辣的沖擊。

      毫無疑問的是大火從廚房燒到了酒吧大廳,火勢如一條暴虐的毒龍席卷一切可燃物,它不斷噴出黑色濃煙遮蔽人們眼睛,堵塞人們的喉嚨。

      面對這樣的火勢,誰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酒吧的工作人員大多都懵圈了,機靈的那幾個早就逃之夭夭了,只見酒吧老板和他的妻子拿著滅火器在酒吧大廳一陣亂噴。

      幾分鐘后,警笛聲如一把鋒利的劍劃破長空,酒吧老板立即跑到路邊使勁地揮手,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消防員同志,快救人!里面還有人!

      指導(dǎo)員一聲令下,攻堅組消防員沖到酒吧內(nèi)部,干掉最猛烈的火點,戰(zhàn)斗組從四面將酒吧團團圍住,四只水槍對準冒頭的猛火一陣狂噴。搜救組的汪洋從隔壁建筑進入,砸碎通氣窗,一個箭步攀越到衛(wèi)生間。汪洋看到第一個格子的馬桶邊趴著一個昏迷的女子,他立即將她背起,從窗戶沿著六米拉梯快速落地,接著和戰(zhàn)友一起把女子送到救護車上,整套動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不過當他再次進去搜救人員時,他莫名地覺得今天的救援有點不一樣,但具體為什么他也來不及多想。

      直到任務(wù)結(jié)束,回到隊上洗了澡,躺在床上時,汪洋忽然想起,今天救出的那個女子跟他的媽媽長得很像。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汪洋心里泛起一絲隱隱的擔憂。

      一向執(zhí)著于高質(zhì)量完成任務(wù),追求訓練成績,以冷酷形象示人的汪洋,難得有這么柔軟的時刻。隊里大多數(shù)人對他沒什么好感,普遍認為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訓練機器。

      他一米八幾的龐大身軀里到底隱藏著多少秘密呢?這是麗莎一直想要搞清楚的謎題。

      麗莎從醫(yī)院蘇醒后,閨蜜告訴她,她只是吸入了過多的煙氣,暫時性昏厥。幸好一位消防員及時地把她從酒吧里救了出來,不然就危險了。

      回到家后,麗莎拿出手機刷著朋友圈,一則新聞映入麗莎的眼簾“文城一酒吧發(fā)生爆炸事故,消防隊員迅速撲滅火情,成功救出被困群眾”。新聞所配的圖片,第一張正是汪洋背著麗莎下樓的場景。汪洋身著黑綠相間的滅火戰(zhàn)斗服,戴著頭盔,整個身子懸在二樓的墻上,麗莎被安全繩牢牢地綁在汪洋的背上。這一幕好似一口沉重的鐘,狠狠地撞擊著麗莎的心門。

      麗莎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在麗莎的記憶中,被父親舉得高高的,拋向藍瑩瑩的天空,再安穩(wěn)地落到父親的手臂上,這樣的事情她無數(shù)次想象過,但七歲那年過后,她永遠失去了機會。父親在一場混亂激烈的街巷斗毆中被人捅死了。她從小跟著母親生活,母親的性格只能用沉郁這個詞來形容。她拼命賺錢,供麗莎讀書。只要麗莎稍有不從,就會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中學時,麗莎與班上一個男生暗生情愫,有一天他們在路上手牽著手,嬉笑打鬧,恰好被下班回來的母親看到,母親陰冷地瞥了一眼,麗莎呆若木雞,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她立即撇下男生,跑著趕回家去。

      麗莎回到家,大氣都不敢出,輕輕關(guān)好房門就徑直往自己房間走去。待她推開門,看到的是母親的背影,她一臉驚愕,母親正在偷看她的日記。書柜最底層的鎖已經(jīng)被撬開,小卡片灑落了一地。母親猛然回過頭來,盯著麗莎,她的目光如尖刀一般鋒利?!拔业故且獑枂柲?,這筆記里寫的老巫婆是誰?”麗莎低下頭,不敢迎接她的目光。

      母親接續(xù)發(fā)難,在你高中入學的第一天,我就告訴過你,男人就是狗屎,今天看來,原來我說的話都成了耳旁風,那我就讓你長點記性!話音剛落,母親沖過來,拖拽著麗莎的手往廚房走去。進去后,母親猛力一砸關(guān)上了門,將墻上掛著的菜板取下來放到餐桌上,當麗莎看到母親伸手拿刀的動作,她強忍住眼眶里的淚水,眼神由害怕變成憤怒。

      母親恨恨地問,你知道錯了不?

      麗莎冷冷地拋出一句,我沒錯。

      母親一把抄起麗莎的左手,死死地按在菜板上,同時舉起菜刀。老娘又重復(fù)了一遍,你知錯了不?麗莎咬緊牙關(guān),憤憤地瞪著母親。麗莎看見,母親把菜刀舉得高高的,突然猛地揮刀砍了下去。麗莎閉上雙眼,滾圓的淚珠從眼角蹦了出來。

      幾秒后,麗莎睜開眼,沒有感覺任何疼痛,母親已經(jīng)不在眼前,但菜板上留下了雞蛋大小的一攤血跡和一截斷指。麗莎害怕地發(fā)抖,母親砍下了她自己的小拇指。這次事件過后,母親還是老樣子,只關(guān)心麗莎的學習,平日里小的磕碰和爭吵也有一些,但都因為麗莎的妥協(xié)而化解。就這樣,母女倆相安無事地度過了兩年的時光。

      直到高考的前夕,一天吃飯時,母親突然神叨叨地對麗莎說,老娘的命運能不能改寫就看這次了,考上了,我就帶你回你姥姥家去,讓他們看看,我的女兒是多么優(yōu)秀。但如果沒考上,你就不用回來了。麗莎知道,其實母親曾多次有過回外婆家的念頭,但她一直在等一個機會。可惜麗莎不愿意成為一個被人操縱的木偶人,她受夠了母親的陰冷和苛刻,受夠了這座北方小城灰蒙蒙的天空,她想去遠方,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生長,哪怕歷經(jīng)世間最嚴厲的磨難。

      第二天,麗莎摔碎了自己的儲錢罐,慌忙地逃去車站,坐上了南下的列車。悄然離去,麗莎覺得這是對母親最好的報復(fù),麗莎要讓她感受一下什么叫痛徹心扉。母親絕不可能知道,麗莎一直乖乖學習就是為了離開她,但到了即將高考的前夕,一向成績穩(wěn)定的她,在幾次模擬考中,總是突然緊張地滿頭冒汗,晚上她總是夢到自己在考場里,頭腦一片空白,無法下筆,最后交了白卷。麗莎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就快要承受不住了。那天早晨,走在校園里那條熟悉的林蔭小道上,麗莎突然無比厭惡去上課,她下定決心,去一個全新的地方吧,這樣就能擺脫這座城市里痛苦的生活和布滿霧霾的天空。就這樣,麗莎開始了她的逃離之旅。

      麗莎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通,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救他的那個消防員叫汪洋,在很多救援新聞中都有他的身影,他刀鋒般的臉龐,深邃似海的眼神像一套威力無比的組合拳,瞬時把麗莎迷得神魂顛倒。麗莎去商場買了些吃的,打車到消防隊,她要當面感謝汪洋。在營門值班的小兄弟給汪洋打了個電話,洋哥,有個美女說要當面感謝你,還提了些禮物。汪洋猶豫了一下,回復(fù)道,你就說我不在,替我跟她說聲感謝,禮物叫她拿回去。值班的小兄弟聽汪洋這么說,連忙對麗莎解釋,班長去支隊訓練了,謝謝她的好意,隊伍有紀律不能拿群眾的東西。麗莎一臉慍怒地說,這不是拿,這是我感謝汪洋的一點心意,難道你們連我感謝救命恩人的這點權(quán)利都要剝奪嗎?值班的小兄弟不知道說什么,一臉尷尬地站在原地。

      警鈴?fù)蝗患贝俚仨懫?,值班室里,接警員立即派發(fā)出警單。麗莎看到一群男人從樓梯上飛奔下來,跑去車庫,迅速穿上戰(zhàn)斗服登上消防車。警報聲異常刺耳,但又能把人的神經(jīng)一下啟動,閉上眼仿佛置身于一個個危險的場景,體會那些充滿眼淚的悲歡離合。消防車駛出營區(qū)的剎那,麗莎認出了坐在窗邊的汪洋,汪洋故作冷漠地看著前方。麗莎看了看時間,剛好一分鐘,從警鈴響起到隊伍出動剛好一分鐘。

      幾天后,麗莎吃完晚飯,去龍湖公園閑逛。路燈亮了起來,橘黃色的光芒下,公園里樹影斑駁,涼風習習,幾個老太太正圍著一個帥老頭學習彈吉他,年輕的情侶在路上嬉笑打鬧,小金魚在淺水區(qū)的嶙峋亂石之間暢游。遠處的湖岸有一群穿著藍色消防作訓服的人,正往麗莎這邊跑來。

      麗莎看到為首的那個正是汪洋,每天十公里,對于消防員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而且這只能叫作基礎(chǔ)體能訓練。麗莎趕快去旁邊跟小販買了一瓶脈動,倚著湖邊的圍欄等汪洋過來。沒想到汪洋看都不看麗莎一眼,徑直地從她面前跑過去了。麗莎追上去說,喂,等一下,說著把水遞到汪洋的手上。汪洋立馬擰開瓶蓋“咕咚咕咚”一口氣就干完了一瓶。麗莎笑著說,喝了我的水,你以后就是我男朋友了。說罷,麗莎一把抱住汪洋的手臂。

      汪洋哪里見過這樣的豪放女,連忙把自己的手臂從麗莎的懷里拔了出來。麗莎不滿地說,你就忘記我了?汪洋皺著眉說,我們……認識嗎?麗莎氣得在原地跺腳。汪洋繼續(xù)笑著說,謝謝你的水,你不再欠我什么了。麗莎說,不行,你救過我的命,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在古代,那是要以身相許的。汪洋說,小姐,這可是二十一世紀!麗莎略帶慍怒地說,別叫我小姐,我最煩這兩個字。汪洋只覺得麗莎奇怪,轉(zhuǎn)身跑上前跟上隊友的步伐。一會兒后,麗莎像只小兔子又跟了上來。指導(dǎo)員打趣地說,妹子,要是喜歡汪洋就把他娶回家去!麗莎說,我倒是想娶,就看他同不同意了!戰(zhàn)友們被麗莎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其中就數(shù)小偉哥笑的最大聲。汪洋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喃喃自語道,你們喜歡傻笑就笑個夠吧,等大比武的時候,看我不虐死你們。說罷,大步地往前跑去。

      這時的麗莎已經(jīng)離家三年了,她出走后,母親先是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個遍,后來干脆鬧到學校,誓死要讓他們找回自己的女兒。由于麗莎沒有手機,學校也無從聯(lián)系,但好在從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她是早晨六點十分出去的,這個時間正是早自習的時間。后來在警方的幫助下,查到了麗莎坐的列車班次,知道麗莎去了幾百公里外的鄰市??僧斈赣H風塵仆仆地趕到那里時,即使警方與鐵路部門聯(lián)手合作,也沒有發(fā)現(xiàn)麗莎的任何蹤跡。事已至此,母親只能先回家再做打算,她不認為麗莎會去干什么傻事,女兒那點心思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沒想到,麗莎會在關(guān)鍵的時候掉鏈子。母親氣憤極了,很久之后的一天,她算是想明白了,麗莎長大了,她終究是要走的。但她還是咽不下那口氣,自己費心培養(yǎng)的女兒,竟然背叛了自己。為此,她常常在怒火中將自己焚燒一遍,又用悔恨的淚水將自己從頭到腳的澆熄。

      一周后,輪到汪洋休假了,他剛進家門沒多久就聽到敲門聲響起,不用說,肯定又是麗莎。汪洋心里想起指導(dǎo)員的話,你小子,要是對人家有意思,就好好把握機會。要是沒有想法,就趁早給人家說清楚,不然像她這種天天來大隊門口,也不太像話,我們畢竟是準軍事化隊伍,就算我不說什么,但要是給大隊長看見了,你小子就等著挨一頓臭罵吧!戲劇性的是,麗莎長得像汪洋的媽媽。在敲門聲第三次響起時,汪洋開了門,進來吧,真是怕了你了!

      屋里漆黑一片,兩片窗簾緊緊地合在一起,麗莎滿眼黑色,像是掉入了煤堆之中。臥室的門縫里透出些光亮來,像一縷燃燒的火苗?!皣}噠”兩聲,汪洋把客廳的頂燈和照明燈都打開了,頓時光線有些刺目。汪洋倒了杯水,放在麗莎的面前。接下來,麗莎滔滔不絕地對著汪洋講了四五個小時,講她悲慘的童年,講她酷愛施虐的母親,講她勇敢的出走,講她初到家鄉(xiāng)旁邊那個城市的彷徨無助,那是一個和家鄉(xiāng)差不多的城市,她只待了兩個月,賺夠了路費后,她又繼續(xù)走,后來輾轉(zhuǎn)來到了北回歸線穿過的文城。麗莎興致勃勃地講她一路走來的摸爬滾打,講她做過的工作,酒店服務(wù)員,商場銷售,超市收銀員,小公司的會計……上個月她剛從那個小公司辭職,公司老板對她很殷勤,又是送禮物,又是請吃飯。她很清楚老板的那點想法,于是她在老板的咸豬手第一次伸過來時,及時地用一個響亮的耳光結(jié)束了這份較為體面的工作。汪洋表現(xiàn)得很有耐心,他看著麗莎,他的目光溫暖如炬。

      汪洋越來越覺得麗莎像他的媽媽,清脆的笑聲,微卷的頭發(fā),機關(guān)槍式的說話方式。關(guān)鍵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女性的魅力,麗莎直爽多言的性格,讓汪洋冰冷的內(nèi)心升起了一束火苗。那段時間,汪洋感覺到了幸福。他覺得是老天爺重新給他的一次機會,讓他有機會去彌補自己犯下的滔天罪過。

      除夕夜,漫天飛舞著鵝毛大雪,城市的上空五彩斑斕,簇簇煙花爭相競放,連續(xù)不斷的爆竹聲向市民,也向農(nóng)民工宣告:人們啊,新的一年又開始了。

      準備睡覺的父親把敞爐子提到門口放著,這種爐子燒的是蜂窩煤,晚上放家里,如果不通風就容易悶死人。父親躺下去后,母親還在那里數(shù)錢,數(shù)一數(shù)今天父親在外面載客的收入。母親興高采烈地說,兩百二十塊錢,是平時的好幾倍了。這兩天你堅持一下,年關(guān)正是苦錢的時候。哦,差點忘記了,汽油你加了沒?趕緊起來加滿,明天出去早一點。緊接著,母親就在疲憊中進入了夢鄉(xiāng)。

      這是汪洋聽到母親講的最后一句話。汪洋看到,父親從里間的床底下拖出那桶五十公斤的汽油,搬到外面去給三輪摩托加油,加滿油之后,父親還沒蓋上蓋子,就去了廁所撒尿。汪洋也覺得有點尿漲,于是就下床大跨步地向廁所跑去。跑到門口時,汪洋感到有個東西跘了自己一下。他回頭看,是火爐邊垂下的木提手,但爐子已經(jīng)倒在地上,火紅的煤炭散成了幾大塊,火星子濺到了油箱里面。汪洋看到一束火光躥了起來,整個車頭都被點燃。汪洋兩步并作一步趕快退回屋里,順手將盆架上的一鍋水潑向車頭。那團火焰瞬間像星球爆炸一般向四面八方?jīng)_擊。汪洋害怕地連連后退,趕快把門關(guān)上?;饎菹駸o數(shù)條巨蟒那樣伸向各個角落,堵住所有出口,黑色的煙霧比夜色更黑,且?guī)в袆《??;饎菅刂举|(zhì)樓梯攀爬到二樓,它要摧毀一切物品,烤焦所有眼淚,兩家總共六口人被圍困在火海之中。這火已經(jīng)瘋魔了,汪洋倒在地上,四肢無力,還有少許意識,他看到頭上的篷布中有無數(shù)只老鼠在慌忙逃竄,有的老鼠撲了空,掉到了汪洋的臉上。篷布被火舌一點點吞噬,燒化了的塑膠大滴大滴掉落下來,少許掉在了昏迷的汪洋的胸口和手臂上,大多數(shù)把汪洋的下半身澆了個透。

      汪洋在倒下之前,大聲喊著媽媽,他摸索著走到母親床前,抓著母親的手臂,搖了好幾下,沒有一絲反應(yīng)。然后他想把窗戶撞破,將昏迷的母親送出去,但煙霧越來越濃,他感到四肢變得疲軟,意識越來越模糊……他拍了窗戶幾下就暈倒了。

      等汪洋再次醒來,他已經(jīng)躺在省人民醫(yī)院了。從過來探視的堂叔口中得知,自己已經(jīng)昏迷五天,是父親的好友將他救出來的,他當時已經(jīng)口吐白沫,幸虧送醫(yī)及時。堂叔沒有主動說起汪洋父母的下落,卻不知汪洋恍惚中早就聽到堂叔與他人的談話,知道父親被警察帶走了。至于母親,他們說得含糊沒有聽清。汪洋問起母親時,堂叔神情怪異,裝作沒聽到,繼續(xù)與旁人講話。汪洋掙扎著起來,呆呆地佇立了幾秒,然后不顧在場的人的目光,拿了個杯子,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他在水房的龍頭下接熱水,熱水剛接滿,就聽到玻璃杯“嘭”的一聲掉在水槽里,摔的七零八落。他再也抑制不住情緒,跪在地上抱頭痛哭,聲嘶力竭地喊著,媽,媽……

      那個夜晚,醫(yī)院的走廊上回蕩著一個少年的痛苦呼喊。第二天早上,一位警察叔叔提了飯菜來看望汪洋,他對汪洋說,小弟你不要害怕,這幾天叔叔負責照顧你,過幾天再叫人送你回家。汪洋心里頓時多了些安全感,這位不知姓名的警察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他一般都是飯點過來帶汪洋出去吃飯。汪洋一見到他就問個不停,警察叔叔,我爸爸呢,你能把他帶出來嗎?那個警察回答,你爸……還在處理一些事情,暫時不能出來。汪洋失落地“哦”了一聲。警察帶著汪洋走出醫(yī)院去,在蕭瑟的街道上,冷風呼呼地迎面吹來,汪洋縮了縮肩膀。太陽隱沒在云層之中,幾縷陽光像金劍一樣從天空中射出來,一張三輪腳踏車從身邊緩緩駛過,車上的廢品和紙板聳成了一座小山。汪洋看著警察堅定有力的步伐,亦步亦趨地學了起來,走了一段,他調(diào)皮地去踩警察走過的每一個腳印,警察不時轉(zhuǎn)過頭來看一眼汪洋。在一個天橋上,一溜都是賣吃的小販,有蒸小籠包的,炸洋芋的,賣豆?jié){油條的,炒飯煮米線的,燒紅薯和煮花生的,沸騰的熱氣白茫茫一片。偶爾陽光閃過,遠處看上去云蒸霞蔚的,仿佛一個溫暖的天堂。警察任由汪洋的喜好,買了吃的提回去,兩人在醫(yī)院前面的石凳上坐下來,邊聊邊吃。有一天,警察帶著汪洋坐電梯上去醫(yī)院的二十四樓,去看望他的一個朋友,汪洋在走廊上踮起腳尖往樓下看,他發(fā)現(xiàn)街上的車輛和行人渺小得像一只只螞蟻,都是黑乎乎的一個小點。后來汪洋等得無聊了,他想自己先下去,于是就按了電梯的開關(guān)。當電梯門再次打開,汪洋發(fā)現(xiàn)到了一處陰暗的樓梯口,一道紅漆鐵門大敞著,風“嘶嘶”地吹著。汪洋從鐵門出去,外面明晃晃的光線很刺眼,汪洋在寬闊的樓頂上奔跑著,全然不顧那些凌亂的電線和太陽能,黑褐色的青苔之間,仔細看還有紅紅綠綠的塑料紙和皺成一團的塑料套子。汪洋準備下樓時才發(fā)現(xiàn),墻角的荒草已長得沒腰深了。

      后來汪洋被堂叔接走送回了老家,父親被判刑七年。汪洋一直生活在罪過與悔恨的陰影之中,爺爺覺得他是一個不祥的人,他覺得自己是死了沒埋的人。

      汪洋回老家的那年,村里也發(fā)生了一起火災(zāi),死了人。就在汪洋常去玩耍的河邊,一片竹林的后面,里面經(jīng)常都是霧茫茫的,只覺得一股涼意襲來,大人小孩都不敢進去。汪洋去過一次,他發(fā)現(xiàn)在竹林后面有一座破舊的房子,有一個老婦人住在里面,有一次她拿出一塊餅干向汪洋招手,汪洋害怕地逃走了。這老婦人每天晚飯后,也不出去串門,就坐在自家火爐邊,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喝的臉紅脖子粗,喝的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時代,有人聽到她唱幾十年前的經(jīng)典歌曲。

      有一天夜晚,她醉的不省人事,眼睛里是朦朧的世界和多年杳無音信的子女,一個踉蹌,酒杯墜入火爐,“轟”的一聲,大火竄了上來,引燃了火爐上的炕架,繼而引燃了炕架上的干辣椒,引燃房梁、竹塌和屋頂上的茅草。村里人迅速趕來救火,房頂被燒塌了,正當人們手忙腳亂時,一場暴雨傾盆而下,澆熄了大火。人們用鋤頭在殘垣爛瓦中探尋生命的跡象,汪洋魯莽地一鋤頭挖下去,正好挖在老婦人的肚子上。霎時,一股夾雜著熱氣的氣味竄了出來,許多血水流了出來。汪洋趕忙捂住口鼻,一個村民一把將汪洋推開,汪洋一個踉蹌,差點摔進還未完全熄滅的火堆中去。

      竹葉在雨水的沖刷中簌簌作響,村民們嘴上不說,但都認為汪洋的命太硬,不讓自家小孩跟他玩。這讓汪洋在村莊里抬不起頭來,屢次受人欺辱,直到有一次他咬爛了對方的耳朵,他用鐵鍬打在了另一個人脊背上。從此大人們都說,汪洋這小子不僅命硬,還黑心。同齡人也覺得他性格古怪,出手毒辣,再也不愿跟他玩。

      汪洋倒是獨來獨往慣了,也不在乎。直到七年后的那個冬夜,父親突然從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現(xiàn),手里提著一個黑色旅行包。父親迎面走來,汪洋在不遠處呆若木雞地站著,直到擦肩而過,汪洋一句話也沒有說。奶奶本想弄點豬頭肉來下酒,被父親攔下,煮碗酸湯面條吧,一路趕車,心燒得慌。

      汪洋高考落榜了,這在汪洋看來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父親卻勃然大怒,你媽當年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考上大學。你現(xiàn)在這個結(jié)果,如何跟你媽交代,老子問你?汪洋血氣上涌,眼里滿是怒火,你少提我媽,你沒資格提她。如果不是你,我媽不會死,火燃起來的時候,你在哪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被大火嚇怕了,嚇得躲到了別人家的床底下去了。汪洋話音剛落,父親的大耳刮子就“啪”地扇在了他的臉上,留下一道嚇人的血印。汪洋跳起來,猛地抱住父親的腰,一直往外推去,父子兩人掉下一人多高的土埂,在雪地里翻滾了幾圈,汪洋掄起拳頭,正要往父親臉龐揍去,看到父親滿臉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fā)時,汪洋緩緩放下了攥緊的拳頭。

      他無奈地翻了個身,平躺在雪地上,對著陰沉的天空大哭起來,尖厲的吶喊聲在群山之間回蕩著,由強變?nèi)?,由近及遠,直到淹沒在大風里,像一群黑色的蝙蝠飛出了山谷。

      盡管父親一再地勸汪洋復(fù)讀,考個大學,光宗耀祖。但汪洋還是悄悄地報考了消防員,但事情遠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順利,資料審、面試、體檢這些關(guān)卡,汪洋都過了,偏偏到了政審這一關(guān),被一票否了。汪洋明白,肯定是父親坐過牢的事被查出來了,于是他又在心里將父親埋怨了一遍。汪洋找到負責招錄的指導(dǎo)員說情,我爺爺是老兵,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說著汪洋掏出手機,指導(dǎo)員你看,這是他戴大紅花的照片。再說指導(dǎo)員你看我這個身體不當消防員不是可惜了嗎?說的同時,汪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指導(dǎo)員略帶惋惜地說。小兄弟,這是制度,真的沒辦法。汪洋只能悻悻地離開,正當他走出門去,突然指導(dǎo)員喊住了他。汪洋你回來。汪洋一個激靈跑到指導(dǎo)員跟前立正站好。指導(dǎo)員說,我們這里還差一個政府專職消防員,如果愿意干的話,你明天過來報到,工資會稍微低一點,兩年簽一次合同,但同樣是干滅火救援工作,我覺得這個工作適合你。汪洋對著指導(dǎo)員“啪”的一聲立正,然后非常鄭重地敬了個禮,謝謝指導(dǎo)員!

      剛進入消防隊的時候,汪洋仗著自己人高馬大的身板,內(nèi)心根本不把那個瘦猴一樣的指導(dǎo)員放在眼里,但沒多久他就嘗到了苦果。艷陽高照的一天,隊上組織負重攀登訓練塔項目訓練。指導(dǎo)員先做示范。他兩手各握一盤水帶,背著空氣呼吸器,哨聲一響,他就沖向樓梯口,一口氣跑到訓練塔樓頂,再跑下來,就這樣跑上五個來回。汪洋給指導(dǎo)員卸裝備時,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大喘氣,而且他的整套動作毫不停滯,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

      接著指導(dǎo)員指定汪洋第一個開始,汪洋換上沉甸甸的裝備,一副摩拳擦掌的樣子,但他走了幾步就開始后悔了。哨音一響他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身后傳來老曹的提醒,小伙子,剛開始不要沖得太猛。汪洋置若罔聞,但當?shù)谝蝗ο聛頃r,汪洋的腰身立馬就彎下去了十厘米,等到了第三圈時,汪洋已經(jīng)成了一個佝僂的老頭。指導(dǎo)員見狀說道,不行就算了,來日方長。汪洋不聽,繼續(xù)沖完第四圈。第五圈時,汪洋咬緊牙關(guān),顫顫巍巍地往臺階上跑,提著水帶的兩只手像是被燙熟的雞翅膀,無力地揮舞著。終于跑完了,汪洋像頭老黃牛趴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指導(dǎo)員這時走過來,面帶譏諷地說道,照你這個速度去救火,還不如等著別人來救你呢!汪洋一時火起,但技不如人又不好發(fā)作,只能在心里想,指導(dǎo)員,我跟你有仇???你要這么損我。

      指導(dǎo)員喊下一個準備時,警鈴恰好響了,戰(zhàn)友們飛奔著跑去換戰(zhàn)斗服,消防車響著警鈴開到汪洋身邊。指導(dǎo)員說,走,新兵蛋子,一起去!車內(nèi)一陣哄笑,汪洋臉唰地一下紅了,汪洋很好奇真正的滅火戰(zhàn)斗是什么樣,他兩步就跳上了車。一路風馳電掣,很快到達火災(zāi)現(xiàn)場。

      著火的是一個老舊商場,建筑面積不大,共四層樓,起火原因是一樓商鋪電路故障引燃了堆放在旁邊的貨物。現(xiàn)在火勢正逐漸像旁邊的商鋪蔓延,商家們有的正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家的東西,有的不停地抬水滅火。一個老奶奶見消防隊來了,她立馬沖過來,跪在汪洋的面前,同志,求求你們,快上去救人啊,我兒媳婦和孫子都在上面!面對突如其來的大禮,汪洋一下慌了神,立馬把老奶奶扶起來。他血氣上涌,大踏步往前沖去,突然被指導(dǎo)員攔住,你小子乖乖待著,別給我添亂。說完指導(dǎo)員立即下達命令,郭飛和老曹出兩只水槍分別從兩面堵住火勢,老畢和強子負責警戒和疏散群眾,小馬哥協(xié)助架拉梯救人。

      小馬哥剛架好拉梯,指導(dǎo)員腳步如飛,“蹬蹬蹬”如猛虎上山,當他到達二樓窗臺時,拉梯“咔嚓”一聲斷了,指導(dǎo)員重重地摔在地上。汪洋正想沖上去,卻看到指導(dǎo)員翻身起來,若無其事地叫小馬哥立即換一個拉梯。指導(dǎo)員再次爬了上去,敏捷的像只猴子,汪洋在心里想。眼看指導(dǎo)員到三樓窗戶了,不曾想,“嘭”的一聲,四樓的玻璃碎裂了,好幾塊碎玻璃正往指導(dǎo)員頭上砸去。指導(dǎo)員迅速側(cè)身躲閃,不料碎玻璃通通砸到左臂上。指導(dǎo)員忍痛往上再攀兩步,一個縱身翻進四樓。幾分鐘后,當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拉著少婦出現(xiàn)在窗口時,樓下掌聲雷動,群眾都為他鼓掌叫好。汪洋也使勁地拍,直到雙手拍成了紅燒豬蹄,看著指導(dǎo)員救出那對母子時,汪洋想起了母親和小時候的自己,他紅著眼眶鼓掌,比誰都賣力地鼓掌。

      回去的路上,汪洋明白了消防工作的榮耀與危險。如果時間真的能倒回,他想回到媽媽遇難的那天,手捧大海,將所有的火都澆滅。

      進入隊伍一年后,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汪洋一個人站在樓頂,再三猶豫后,他撥通了父親的電話,他告訴父親,自己當了消防員。父親那邊半天沒有聲響,接著就是冷冷地一句,隨便你,以后你的死活與我無關(guān)。

      汪洋頓時覺得自己成了孤兒,他本來還想對父親說他有女朋友了,沒想到他那么冷漠,不就是沒有聽他的話,去復(fù)讀嗎?汪洋咬牙切齒地對父親說,讀大學有什么好的,能救活我媽嗎?要不是你,我媽就不會死,都是你弄回來的什么鬼汽油。我就是要當消防員,我一定會做出一番名堂來給你看。汪洋在屋頂肆意地發(fā)泄著自己情緒,電話那頭的父親聽著汪洋的那些抱怨。這次他并沒有教訓汪洋。他只是默默地聽著,直到頭顱越來越低,小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父親覺得,可能汪洋心里怪他當年沒有回去火場救他們母子兩個,但實際上,除此以外,汪洋對自己小時候受盡村人的冷落和欺負,也一直耿耿于懷,因為在他最無助的時候,父親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一次。哎,這世界上誰不是一座孤島呢?即使是父子之間也不一定了解對方心里的想法,人,就是一個復(fù)雜而矛盾的綜合體。

      自從上次來過以后,麗莎就把汪洋這里當成自己家了。她也順理成章地成了汪洋的女朋友。汪洋一個月可以休假六天,可以分三次休,通常在他回來之前,麗莎就會提前去買菜,把飯菜燒好,把房間打掃的一塵不染。當汪洋出現(xiàn)在家門口,看著明晃晃的地板,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倒映在中間的頂燈像一座島嶼,他常會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恍惚間他會想起母親,每次遇到那些溫暖的事,汪洋腦海中都會浮現(xiàn)出母親的笑容,就好像母親從不曾離去,母親依然和自己分享著每一次的幸??鞓贰?/p>

      看汪洋站在門口發(fā)呆,麗莎走過來,一把將他拉到餐桌旁坐著。麗莎揭開鍋蓋,滿心歡喜地說,你看,這是你愛吃的酸木瓜燉豬腳,還有這個,隨后汪洋看到了幾個精致的小炒,居然還有涼拌折耳根。汪洋問,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這個。麗莎說,你們云南人不是都喜歡嗎?飯后,麗莎幾分鐘就把碗筷洗了放進碗柜??赐粞笳诰劬珪竦乜措娨?,麗莎緊挨著汪洋坐下,挽著他的手臂。正當麗莎看得津津有味,想跟汪洋討論劇情時,一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靠著沙發(fā)睡著了。麗莎輕輕地將他扶到沙發(fā)上躺著,再拿來毛毯給他蓋上。麗莎搖了搖頭,用搞怪的口氣說了句,這孩子,看來真是累壞了。

      第二天早晨,汪洋還在睡夢中就聽到廚具輕微碰撞的聲音,過了一會他聞到一股香味,那是雞蛋餅的味道。汪洋揉了揉眼睛,麗莎說,你醒啦,快起來洗把臉再吃。吃早點時,汪洋看到麗莎穿了件白色的無袖衫,露出的手臂圓潤如玉,他不敢再往下看。他提議換換衣服,出去散步。

      龍湖公園,微風輕拂著湖岸淺水區(qū)的青草,爽朗的空氣中有一股桂花的香味,沾著露珠的草地上掉了一些松果。汪洋顯得很放松,麗莎跟在他身旁,像一個錄音機那樣,講自己剛來文城時的種種艱辛。說著說著她情緒激動起來,你說我一個高中文憑都沒有的人能做些什么啊,還不是只能從社會的最底層做起,跑去其他地方,人家一聽你是初中文憑,連看都不看一眼就被打發(fā)走了??上覜]有把高中讀完,不然的話,其實我是考得起大學的。

      汪洋問,那你為什么不讀完。

      麗莎接著說,屁話,我也想讀完,可是我媽那個人就奇怪得很,每天給我那么多壓力,搞得好像考不起我就應(yīng)該去撿垃圾,應(yīng)該去大橋上跳河一樣。所以,在高考之前,我決定再也不要受我媽的擺布了,我就跑出來了,更關(guān)鍵的是,我覺得如果考不起,我可能會被我媽殺掉。

      汪洋驚愕地問,不會吧,你可是她的女兒?

      麗莎冷笑,不會?她是連自己的手指都敢砍下去的人。算了算了,還是不說她了,說起她我就心煩。

      那跟我說說你做過的工作吧。汪洋接著說道。

      麗莎又重新綻開笑臉說,最難過的是剛來的時候,我找了個超市收銀員的工作,住著老舊小區(qū)破舊狹窄的房子,每天只能撿超市不要的小菜回家做飯,撿人家不要的水果吃,我拿回去把壞掉的部分削掉,照樣可以吃。

      麗莎突然問,爛梨子你吃過沒,酸甜酸甜的,其實我覺得比好梨子更好吃。就像男人一樣,并不是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就是君子,有些受過更多苦難的人,反而更加知冷知熱。這是我的一個經(jīng)驗,就拿我工作過的那家酒店的經(jīng)理來說,他當時來超市買東西時,穿著一身優(yōu)雅的衣物,舉止穩(wěn)重。他開出比超市更高的價錢,讓我去酒店工作,我也沒多想,聽說還可以供吃住,我馬上答應(yīng)下來。剛過去時,我就負責打掃樓層和房間的衛(wèi)生,過了段時間,經(jīng)理提我去做前臺。有一天經(jīng)理擺了一大桌酒席,有我們的幾個姐妹,還有幾個老板,都是老男人。經(jīng)理將我們安排在男人的身邊坐下,吃飯時經(jīng)理不停地給他們賠笑臉,拍馬屁。我身邊的那個老男人,喝一口酒就盯著我的胸看半天,我想著看就看吧,也不會掉塊肉。但他后來看著看著,竟然動手動腳,你說氣人不氣人,我馬上給他一個大耳刮子。經(jīng)理立馬站起來對我破口大罵,我也跟他對罵,他跳起來想動手打我,被那幾個老板拉住了。我氣憤地走了,再也沒有回去,最后一個月的工資我也懶得回去要,我怕見到經(jīng)理會忍不住沖上去打他。

      說到這兒,麗莎哈哈大笑起來,汪洋看到她的眼里蓄著淚水。汪洋看到公園的木椅子,就說,我們?nèi)ツ沁呑幌掳伞W潞?,汪洋情不自禁地摟著麗莎的肩膀,麗莎回眸一笑,將頭輕靠在他的肩上,然后輕聲問道,你爸爸媽媽還好吧?

      汪洋停頓了下說,我媽,死了,因為火災(zāi)。我爸還活著,活得好好的。

      麗莎抿了抿嘴唇,表示不敢相信,但看到汪洋臉色鐵青,情緒不對,她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麗莎請求道,你可以抱抱我嗎?像父親舉起他的小公主那樣,舉到頭頂上去,舉到最接近藍天的地方。

      汪洋站起來,兩手輕輕抱住麗莎的腰肢,手臂一使勁,很輕松就將她舉了起來。麗莎發(fā)出歡快的笑聲,閉著眼面向蔚藍的天空,雙手像鳥兒的翅膀那樣自由伸展,身體毫不畏懼地后傾。汪洋急忙說,麗莎別鬧,在公園呢!

      兩人耳鬢廝磨到中午時分,餓欲開始撕咬腸胃了。汪洋帶麗莎去新開的西餐廳吃了飯,兩人開了瓶紅酒?;氐郊依?,麗莎進了衛(wèi)生間,一會兒,里面?zhèn)鱽砹虽冷罏r瀝的水流聲,緊接著從門縫里飄出了甜美的歌聲。

      過了一會兒,麗莎裹著浴巾出來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汪洋,汪洋的心都快融化了。但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的那場火,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充斥著他的心臟,每當他異常開心,隱藏的那個自我快要走出來時,他都會想起母親被活活燒死的慘狀。他一個激靈站起來,迅速地整理了下衣物,仿佛一位從兵荒馬亂中逃出來的士兵,表情從慌亂變得僵硬,直至冷漠,他轉(zhuǎn)身離開,丟下一臉落寞的麗莎。

      那天夜里,汪洋休假還沒結(jié)束就歸隊了。指導(dǎo)員在指揮中心門口遇到他,問道,怎么就回來了。他回答,報告指導(dǎo)員,回來訓練,家里沒有器材。指導(dǎo)員欣慰地笑了笑,接著說道,臭小子,不會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吧。汪洋黑著個臉,往二樓訓練室走去,對指導(dǎo)員的話直接不買賬。

      汪洋去到健身房,看到戰(zhàn)友們都在。老蔡掄起一百多公斤的杠鈴壓在自己的熊腰上,不斷地挺起又下去,連做十多個回合才歇口氣。汪洋搖搖頭走開了。老曹還在練他的麒麟臂。小馬哥正在做深蹲。汪洋決定先跑個十公里,他要用滾燙的心和汗水,把那團生鐵一樣的挫敗感熔化。隔著透明的玻璃,那顆暗淡的星辰像無處不在的幽靈,從頭頂?shù)耐笟獯澳抢锬曋磺?。汪洋將跑步機調(diào)到最快速度,雙腿像汽車輪子一樣瘋轉(zhuǎn)。跑了幾公里后,汪洋早已滿身大汗,他的肚子隱隱有些疼痛,于是去了衛(wèi)生間。他才剛蹲下兩分鐘,警鈴一下子像狂風暴雨般響了起來。汪洋沒想太多,直接提上褲子就沖了出去。

      烏蒙山區(qū)深處發(fā)生強烈地震,汪洋他們連夜趕去救援。這次任務(wù)真的艱巨啊。后來的汪洋常常會提起這次救援,有一次,一個新消防員露出一副懷疑態(tài)度時,平時沉默寡言的汪洋當場就發(fā)火了,哪個哄你,不信你去問老曹嘛。

      當時有一個村子叫母豬沖村,山高而險,曾摔死過很多母豬。村寨全部坐落于半山腰,門前即是百米懸崖。地震發(fā)生時,有兩名村民正在崖頂放羊,災(zāi)難突然降臨,兩名牧羊人與塌方落石一起跌落三百米深的谷底。指導(dǎo)員與老曹一人牽了一條搜救犬下去查看情況,汪洋和其他隊友順山勢降下去準備救人。他們剛下去幾十米,余震就來了,之前剛下過暴雨,一些松動的石塊泥土開始向下滑落。指導(dǎo)員提醒道,所有人注意隱蔽!但馬上更多的石塊和泥土,像炮彈一樣向下砸去。人們在懸崖的凹面躲藏著。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傳來,指導(dǎo)員一聲嘶吼,老曹被砸到肩膀了,所有人不要輕舉妄動!接著十多分鐘大家都沒有動靜,汪洋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指導(dǎo)員下命令,汪洋下來把老曹護送上去,其他人繼續(xù)救援。汪洋在夜色中攀著崖往下沉,來到老曹身邊,幫老曹看了看傷勢,又加固了他的安全繩。汪洋安慰老曹,你忍住痛啊,我們馬上把你弄上去。老曹艱難地往上爬,汪洋只能在旁邊護著他。汪洋大聲地對上面喊,使勁拉,使勁!接著就快多了,應(yīng)該是上面增加人手了。指導(dǎo)員帶了將近二十人迂回至谷底,沿堰塞湖向東南進行地毯式搜索。崖上偶爾還會有滾石落下,湖水也在不斷上漲。他們咬緊牙關(guān),下定決心與時間賽跑,與死神斗爭。一個多小時后,最終在崖底堰塞湖邊發(fā)現(xiàn)了牧民的遺體,指導(dǎo)員他們將牧民的遺體運到山上,交給了他們的家人。如果再晚些時間,兩名遇難者的遺體將會被湖水淹沒或被滾石掩埋。

      第二天,震區(qū)的天空還是霧蒙蒙的一片,汪洋他們就接到了新的命令:到寨子里,把一名重傷員運送到轉(zhuǎn)運點。汪洋他們趕過去才知道,原來重傷員是一名小女孩。她躺在簡易擔架上,發(fā)出陣陣呻吟聲,“叔叔,我疼?!币慌缘尼t(yī)護人員說,小女孩的頭部被泥土埋壓過,胸部一根肋骨斷裂,手腳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傷情緊急,必須立刻送往縣城醫(yī)院進行救治。從母豬沖村到轉(zhuǎn)運點有六公里,全部是崎嶇的下山路,抬頭望去一眼看不到邊。當?shù)厝似綍r徒步走都需要兩個小時,地震后到處是塌方,山路狹窄,山石不斷滾落,路上多是濕滑的泥濘山路和陡峭的山坡。指導(dǎo)員在前面帶路,汪洋在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實在累了就換人。隨行的家屬一直感慨地說,你們真是鋼鐵的意志??!經(jīng)過近三個小時的徒步行軍,最終成功將重傷的女孩送到了轉(zhuǎn)運點。在一棵高大的核桃樹下,指導(dǎo)員把人交給了急救車,由他們轉(zhuǎn)送到縣城醫(yī)院治療。

      回到震區(qū),指導(dǎo)員帶著汪洋他們繼續(xù)搜救,一名泣不成聲的年輕姑娘突然跑過來死死拽著指導(dǎo)員的衣服。聲嘶力竭地說:我妹妹還在里面,求你們快點救救她,她的眼眶通紅,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滴。面對搖搖欲墜的危墻、高懸于頭頂?shù)念A(yù)制板,偶爾來偷襲的余震。指導(dǎo)員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大家,大聲問道,告訴我,你們有沒有信心?汪洋和所有人一起怒吼三聲,有!有!有!喊聲響徹天際,那是在與死神宣戰(zhàn),一股圣潔的力量注入人們的體內(nèi)。汪洋和隊友們不知疲倦地奮力搬運著混凝土和石塊,手指被劃出了血、衣服被鋼筋戳了洞,腳掌被暗藏的鋼筋和鐵釘戳穿,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橘紅的搶險救援服上到處是這場災(zāi)難留下的印記。中途發(fā)生過兩次余震,每次指導(dǎo)員都反應(yīng)得比較快,提前組織隊員撤離現(xiàn)場,等余震走了,所有人又立刻投入救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兩個小時,逐漸地,頭發(fā)、小手、小腳慢慢呈現(xiàn)在眼前,小女孩被厚厚的泥土和沙石完全掩埋。由于時間較長,小女孩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為了小女孩的遺體不再受到絲毫的傷害,汪洋和隊員們放棄了用挖掘器材進行作業(yè),選擇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地扣,一塊一塊地刨,大約半小時后,小女孩終于得以重見天日,她的姐姐看到這一幕哭成了淚人。

      任務(wù)結(jié)束后,一路上所有人的情緒都低落至極,除了關(guān)心受傷的隊員,很少有人講話。大家沉浸在疲憊的海洋中,那些刺痛人心的場景,時不時地還會自己漂浮上來。

      母豬沖村,還在汪洋的腦海里盤旋,他想起隊友們從山頂降落到山谷時的兇險,暴雨從頭上澆下來,余震引發(fā)的滾石泥土,從頭頂上砸下來。汪洋完全能記住隊友們當時緊張的眼神和表情,同時也看到他們迅速地緊貼在巖壁上,躲過了身旁擦肩而過的石塊。

      一起抬擔架的兄弟,大家在崎嶇泥濘的山路上不知疲倦地走著,中間沒有一點遲疑,沒有一次休息,雙手和肩膀像鋼鐵一樣焊住擔架,死神在身后狂追,他們抱著一個信念,向前,向著希望而去,不拋棄不放棄。

      搬運的時候,每一個來回都隱藏著無限的危險,他們每一次彎下的身軀,都是對生命的堅守。

      災(zāi)害無情,在大自然面前無力抵抗的人啊,直面生離死別,如同一只被抽筋剝髓的動物,呆立在廢墟之中,那些回蕩在震區(qū)上空的哭喊和悲傷,早已成了一首安魂曲。

      見過了別人的苦難,走過了別人的山外山,可以說有了一雙堅強的腳,但自己的萬重山還得繼續(xù)走下去。

      汪洋給麗莎發(fā)了一條信息,任務(wù)結(jié)束了,想你。

      麗莎看到了消息,心里閃過一絲喜悅,但旋即又被一盆冷水澆熄。她抬頭看了一眼母親的遺像,還是那張慘淡的黑白照片,臉上掛著慘淡的笑容,香的煙霧一縷縷往門口飄去,蠟燭的火光在黑暗中閃爍、跳動,麗莎聽到香燈師說,祝母親早登仙界。一連幾天,麗莎都跪在母親的靈前,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因為麗莎沒有了報答母親養(yǎng)育之恩的機會。這是母親對她一去不回,杳無音訊的最大的懲罰,不如此,母親在她心里就難以留下永恒的印記,不如此,好像母親便稱不上偉大。在麗莎看來,自己不過是父母野合的產(chǎn)物,他們之間很難說有愛,自出生伊始,麗莎的記憶里就是他們無窮無盡的爭吵和打斗,當然每次都是以母親傷痕累累而結(jié)束。父親成天在外面鬼混,幼小的麗莎躲在墻角,有時會看到父親提著刀從街上跑過。后來在一個霞光漫天的傍晚,父親經(jīng)過時,看見了麗莎,他把麗莎輕輕地抱起來,快步地走到家里。把麗莎放到門背后。他再三叮囑,躲在家里不要出去。隨著一聲劇烈的關(guān)門聲,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的脾氣變得暴躁易怒,爭吵的對象變成了麗莎。麗莎一開始經(jīng)常與她針尖對麥芒地吵個痛快,因為她覺得父親的死是母親逼的,是她逼的父親在這個家待不下去。后來麗莎懶得與母親爭了,反正她不就是要證明自己是對的,別人都得聽她的。那不如直接聽她的,省去了吵架的時間。

      麗莎在高考前夕的那次出走是預(yù)謀已久的,她早已厭倦了母親的壓迫,她不想反抗,更不想打倒母親,她只是想永遠地離開這一切,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宛如一個新生兒那般,重新地為自己活一次。

      舅舅從外邊掀開簾子,走了進來,麗莎抬頭看到他雙手捧著個碗。舅舅走了過來說,麗莎,夜深了,起來活動活動,將就吃點東西。麗莎看著舅舅離開的背影,生出了一絲溫暖。麗莎這是第一次見舅舅,他已經(jīng)是一個小老頭了。當年母親執(zhí)意遠嫁,與姥爺他們徹底鬧僵了,姥爺曾揚言,母親從此不要再踏進這個家門。由于那些年通訊和交通的阻塞,后來姥爺和姥姥去世都沒能聯(lián)系上母親。要說有氣,舅舅最氣的是這點,但母親終歸是他的妹妹,他一直想要完成一個心愿,把孤零零的妹妹接回來,這次他實現(xiàn)了愿望。

      麗莎走到院壩里,晚上又降溫了,風呼呼地吹,幾個老頭圍著篝火,絮叨個沒完。他們都轉(zhuǎn)過頭,盯著麗莎看,仿佛她是一個天外來物。當麗莎的身影隱沒在黑夜中時,幾個老頭才回過神來,端起酒碗碰了一下。

      麗莎拿出手機給汪洋回了消息。那邊的汪洋只知道她在老家辦事,具體情況不知。這讓汪洋有些忐忑,同時他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和父親通過電話了。父親上次說的話是那么冰冷絕情,那句話就像一把刀,刺進了汪洋的身體。汪洋原以為血緣關(guān)系也是不可靠的,像一根連接彼此的繩索,說斷就斷,像一個癟了的皮球,再也不能跳起來。但時間一長,心里長出的莫名其妙的想念,竟然讓兩截斷了的繩索又連接起來,那個皮球又變得圓鼓鼓的,在空地上蹦來蹦去。想必是因為母親早早就走了的緣故,經(jīng)歷牢獄生活的父親,脾氣越來越差。表哥曾給汪洋打來電話說,父親在工地上醉酒,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打傷了人。為此,作為幫手的表哥與父親一齊被送進了派出所。這種事,父親自然不會告訴汪洋。也就是從表哥的口中,汪洋才知道,父親其實還是會關(guān)心人的,只是不擅表達罷了。父親曾拿出汪洋的照片給工友們看,略帶夸耀地說,這是我兒子,帥吧。然后直勾勾地盯著工友,直到工友說,這是你家的小子?個頭怕是有一米八了吧!父親帶著滿意的神情,緩緩地說,那當然是了,我兒子現(xiàn)在是消防員。說完,父親一臉平靜地看著工友驚愕的表情,工友連連發(fā)出贊嘆,消防員了不得??!并接著問道,有女朋友了嗎?父親遲疑了兩秒,這個,改天我問問他。

      汪洋像往常一樣在隊上訓練與出警,他給麗莎發(fā)消息,麗莎過了一會兒回復(fù),明天回來。麗莎母親的葬禮已接近尾聲,上山的時候下起了毛毛雨,天色霧沉沉的,中午時分就好像黃昏即將天黑的樣子,地皮變得濕滑,抬棺木的男人們腳步慢了下來,一路走走停停,顯得非常吃力。不知是誰家的小孩子,一路上哭哭啼啼,麗莎本就煩亂的心緒長成了滿山的野草。嗩吶聲時遠時近,送葬的隊伍稀稀疏疏,人們低著頭行走,各自懷揣著心事。太壓抑了,麗莎回頭看了看,她想找個人說話,但身后只有幾個村里的老婦人,她們不時抬頭看一眼麗莎,表情略微復(fù)雜。直到看見人們提前給母親挖好的那個墓穴,麗莎的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一顆顆滴落在松軟的黃土上。站在墓穴旁的舅舅安慰道,閨女,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別怪舅舅多嘴,你不該那樣對你媽的。舅舅的話像一口撞到胸口的沉鐘,讓麗莎喘不過氣來。

      麗莎不顧舅舅的挽留,坐上了南下的火車。其實舅舅也并不想麗莎真的留下。去年麗莎母親曾給他打給電話,要他幫忙找麗莎,但中國那么大,他一個老頭子又不懂網(wǎng)絡(luò),出去也只能是瞎摸。他只能安慰麗莎母親,原本他想著過一久就去接麗莎母親來過年。后來因為長孫回來老家摔傷了手臂,就沒法抽身了。但誰想到,一念之差,麗莎母親就這樣無聲地走了,若不是有人趕信,可能連自家妹子的尸骨都找不到了。舅舅望著麗莎遠去的背影,獨自喟嘆,真是造孽呀!

      從清晨到日暮,火車在巍峨山嶺之間穿行,在無數(shù)個黑漆漆的洞口里轟隆隆地鳴響,沒過多久,又躍然于江河之上,帶著奔赴天涯的孤絕,帶著一個燃燒的希望。這希望是美好的。麗莎從黑夜中沉沉睡去,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只麋鹿,在荊棘叢生的森林中找尋出口,她抬頭想看見星辰,卻只見到樹梢上掛著的銀色的劍。她往上蹦跳,那東西掉落下來,直直地插進她的眼眶。她一低頭,血流如注,漫山遍野的落葉在空中飛舞,一輪落日沉淪到金黃的枯草原上,她不知身在何方,只求迅速地融化。

      麗莎到達文城時,沒打通汪洋的電話,不用說,那家伙肯定是出警去了。麗莎回了住處,踮起腳從門框頂上拿鑰匙打開房門,一股久未住人的味道撲面而來,室內(nèi)的地板和家具上落了許多灰塵。在暖陽的照射之下,麗莎休息片刻后站起身來,眺望著窗外人行道兩旁的樹木。她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興奮搞起了大掃除,拖地、擦玻璃和家具,輿洗衣物,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偶爾休息的間隙,她掏出手機看看有無新的信息,但多半是購物平臺的營銷和當天的熱點新聞。

      這時的汪洋,正和戰(zhàn)友往火災(zāi)現(xiàn)場趕去。連片的壩子一望無際,由于受喀斯特地貌影響,不時會有一些奇形怪狀的小山擋住視線,汪洋心里焦急如焚,他多想一眼看穿火場的情形。十多分鐘后,那片被火光映紅的天空,遠遠地展現(xiàn)在汪洋的面前,巨大的火浪在翻滾、升騰,黑煙不斷地向四周彌漫。強子一看就傻眼了,進入消防隊不到一年的他,何時見過這樣的陣勢。小馬哥故作鎮(zhèn)定地揚起頭,對遠處的大火說道,別囂張,你火神爺爺還有五秒到達戰(zhàn)場。

      指導(dǎo)員對火場進行常規(guī)觀察后,確定了中心起火點為木材廠中心部位的操作間?;饎菹蛑苓吷㈤_,又引燃了旁邊的遮陽網(wǎng)廠,火勢正逐漸向村民聚居的方向蔓延過去。

      汪洋和小馬哥接到命令,他倆負責擊退往村莊蔓延的火勢。他們鋪設(shè)好干線,爬到廠房外面一處廢棄的磚墻上,然后對準向外亂竄的火焰,開啟猛烈進攻模式。

      突然,一個禿頭的男人驚慌失措地跑過來說,快!我老婆睡在里面?zhèn)}庫了,快去救她??!在那里,快去?。≈笇?dǎo)員馬上用對講機向上級請示,老曹見狀,過來拉那個男人,說,他們內(nèi)攻組已經(jīng)進去搜救了,這里危險,你跟我到警戒線外面去吧。那男人卻掙扎著擠開嘰嘰喳喳的人群要向火場里面跑?;饒鰞?nèi)火焰升騰,濃煙滾滾,他往前跑了幾步就被老曹拉了回來,受阻的他,對著正在鋪水帶的消防員強子怒吼,這么大的火,你還在這兒磨蹭什么?你看看你們這個樣子,我老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

      指導(dǎo)員知道老百姓不懂消防隊伍的分工協(xié)作:誰找水源,誰鋪水帶負責供水,誰偵查火情進行搜救轉(zhuǎn)移,誰拿工具破拆,誰持水槍滅火,誰負責安全警戒等,消防隊員必須在第一時間都明確自己的任務(wù),并盡最大努力完成好,對于非專業(yè)人員不必跟他一般見識。老曹在旁邊好言好語勸了半天,男人的情緒才平復(fù)了下來。他說他是木材廠負責銷售工作的,媳婦平時在廚房里幫忙,昨晚他出去和客戶談單子,因為結(jié)束得太晚,就在城里賓館休息了,他沒想到媳婦昨晚也沒回去,就睡在倉庫里……說到這,他的神色再次憂戚起來,淚珠簌簌地往下掉。

      指導(dǎo)員面色凝重地觀察著現(xiàn)場情況,不時地指揮著各組人員。指導(dǎo)員握著水槍,對準火焰中心掃射,強勁的水柱向火魔不斷地發(fā)起進攻,掩護內(nèi)攻人員進去救人。不多會兒,就看見老畢從濃煙中出來了,他的背上還背著一個人——那名男子的老婆。郭飛和老畢將這名已經(jīng)昏迷的女人,輕輕放上擔架,和醫(yī)務(wù)人員合力將其抬到急救車上,那名男子哆哆嗦嗦地爬上車,憂心忡忡地看著不省人事的女人。

      夜幕像是世間的主宰,緩緩地降臨,火光逐漸黯淡下去,巨大的煙霧團籠罩在消防員們的頭頂。麗莎并不感到饑餓,實際上菜市場就在樓下的不遠處,她聽到鼎沸的人聲逐漸減弱,有人收攤了,一輛輛三輪車和貨架進進出出,沒有人會在意頭頂上的那一方風景。麗莎在陽臺上晾曬的衣物,隨著晚風陣陣翕動,室內(nèi)每一個角落都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通風,窗外的桂花香灌進寬敞的客廳,幽幽的芳香在暗處涌動。麗莎上一秒還在滿意地舒展著四肢,下一秒就一身疲憊地走進浴室。她用溫熱的清水不斷沖洗著自己的胴體,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失去母親的痛苦,遠程的奔襲,心情的劇烈起伏,極致地揮灑精力過后,一連串漫無邊際的絕望和恐懼襲來。這樣的生活讓麗莎感到倦怠又虛無,但她常對別人說,自己是沒心沒肺的,她常安慰自己,睡一覺就好了。

      幾小時后,汪洋和小馬哥還堅守在陣地上,在他們的努力下,火魔愣是一步也沒有跨過防線。而且南側(cè)這一區(qū)域的明火已熄滅。他倆只需要看住那些零星復(fù)燃的小火苗,及時將其滅掉就行了。汪洋打算歇會兒,他剛坐下來,先是感覺累,然后困意涌了上來,接下來感到口渴,極度的疲憊。人被火長久地烤過以后,身上會軟得像面條一樣,體力透支,失水過多又會讓人感到困倦。此時的汪洋真切地感到了度日如年,他甚至想到自己要是長出一雙翅膀多好,可以飛出駭人的火場,到有清水有草地的地方休息一小會兒。但這只是想一想而已,如果頂不住,火浪就會越過防線,而對面就是村莊。過了一會兒汪洋發(fā)現(xiàn),遠處有幾束光柱,待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是周邊的大爹大媽們蒸了饅頭包子送過來,一番推辭后,汪洋只能接受這真心的饋贈,他眼眶濕潤,嘴里不停地說感謝,然后含著淚花吃完了手里的四個饅頭。當他抬起頭看小馬哥,發(fā)現(xiàn)他正舉起水瓶咕嚕咕嚕地往嘴里灌水,一口氣喝完后,小馬哥抬起手去抹嘴角。這一抹,他那被煙塵熏過的黑臉成了一只花貓,汪洋指著他的臉,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小馬哥那小暴脾氣也不是好惹的,他懟了句,笑個錘子,再笑給你兩皮坨。

      沒過多久,增援隊伍到來,先頭的這批消防員,終于可以回去休息了。經(jīng)過幾小時的奮戰(zhàn),現(xiàn)場大火已被撲滅,只是大量余燼還有復(fù)燃的可能,這一切交給其他隊的戰(zhàn)友們,大可放心。汪洋踉踉蹌蹌地走過火場,頭頂?shù)奶秸諢魶]電了,一片漆黑中,他被腳下的土坑絆了一跤,摔了一身稀泥。坐在消防車的副駕駛位上,汪洋從車窗里放眼望去,覺得這里跟被轟炸過的戰(zhàn)場沒什么兩樣,濃煙伴隨著大量的水汽還在滾滾上升,殘破的廠棚東倒西歪,焦土上面覆蓋著一層泡沫,房梁的鋼筋燒彎了,操作間的機器燒癟了……原本充滿生機與希望的歡樂之地突然就成了觸目驚心的人間地獄。

      出警回來,打開手機后,汪洋看到麗莎的無數(shù)條信息彈了出來,他皺了皺眉頭,無奈地嘆了口氣。隨后給麗莎打電話道歉。麗莎聽他講了一大長篇,但就是不發(fā)一言,全程只回復(fù)了一個“哦”。汪洋心想,她肯定還在生氣。于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是誰說的女人的記憶像魚一樣只有七秒,我看,即便我化成灰你也能把我扒出來,哈哈!麗莎心一軟,問道,你今晚能回來嗎?汪洋想了想答道,應(yīng)該可以,等我去跟指導(dǎo)員請個假。汪洋立即到隊站辦公室找指導(dǎo)員,聽說他要請假,指導(dǎo)員的好奇心頓時被勾引出來,想女朋友啦?想人家,還不對人家好點。汪洋不置可否。指導(dǎo)員再次發(fā)難,這次請假有什么計劃?汪洋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最終憋出一句,不告訴你。指導(dǎo)員一臉正色地說,臭小子翅膀硬了,先寫個戀愛報告才能走!汪洋聞言,只得趕緊求放過。

      一路小跑著回到住處,汪洋在門前停了下來,他整理了下頭發(fā)和衣領(lǐng),才抬手敲門。麗莎剛打開門,就一個縱步跳上汪洋的身體,抱住汪洋的脖子,兩只腳死死匝在汪洋的腰間。嘴里喃喃道,你太壞了,這么久都不理人家!折騰了一番,麗莎跳下來站定,全神貫注地看著汪洋,然后說道,你們的工作太危險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受傷。麗莎圍著汪洋轉(zhuǎn)了一圈,每一處都仔細端詳。突然她“啊”的一聲尖叫出來,你這里還在流血!汪洋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手腕內(nèi)側(cè)刮破了塊皮。汪洋淡定地說,不礙事,這是昨天天太黑,頭燈又沒電,不小心摔了一跤。麗莎轉(zhuǎn)頭走到電視柜面前,從抽屜里拿來云南白藥和創(chuàng)可貼,半蹲著給汪洋包扎。

      女性的溫柔和貼心,讓汪洋內(nèi)心五味雜陳,愧疚像一股電流在體內(nèi)反復(fù)擊打。戀愛這么久,汪洋沒有給麗莎送過花,沒有陪她去看過一場電影,哪怕盛世電影院就在自己家的斜對面。沒有帶她去見過朋友,哦不!除了自己的戰(zhàn)友,汪洋其實沒有一個朋友,因為他總是隱藏著自己真實的情感,他害怕與別人的距離太近,讓人發(fā)現(xiàn)他心里的傷疤。他始終覺得自己是有罪的,活在世間,太陽熱烈,水波溫柔。這句話好像是哪位詩人說的,汪洋中學時在《讀者》雜志上看見過。汪洋一直記著那種感覺,如秋葉掉落,靜美如畫,如夕陽墜入漆黑的深淵,在最熱烈的青春與奮斗之中死去。

      汪洋一次次地來到麗莎身邊,但他始終無法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他總是想起童年的那場夢魘,他總是夢見自己身處熊熊烈火之中,遠處就是無垠的大海,但每次伸手,都夠不到海面,有時費盡全身力氣,勉強觸碰到海面,大海就會迅速縮小成一個透明的水晶,再碰一次就會突然破裂成碎片。在一次又一次的滅火戰(zhàn)斗中,他總是想象自己的后方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擁有源源不斷的水流,握著水槍,讓水柱像翻滾的浪潮席卷火焰,淹沒所有飛騰的火星,那一刻,他找到了真正的快感,一種噴薄而出的力量感。

      汪洋胡思亂想的當兒,麗莎已經(jīng)做好了三菜一湯,速度簡直快得驚人。汪洋抬起頭來說,麗莎你對我太好了。麗莎略帶慍怒地說,你就不問問,這些天我去哪兒了?汪洋一愣,遇到什么事兒了嗎?麗莎翻了個白眼,我媽走了。汪洋驚訝地張著嘴,半天才把飯菜咽下去,然后夾了一塊肉給麗莎,早知道我應(yīng)該陪你回去的,別怕,待會兒我?guī)愠鋈ド⑸⑿?。麗莎不滿地嘟著嘴。

      從高處的雁翅塔看下去,夜幕下的文城相比平時,反而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燈火闌珊之下,鬧市區(qū)的街道上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的人群隱沒在夜色中,從極遠極高的距離看下去,一切都有了一種朦朧的美感。汪洋自言自語,看轎車和玩具車,看人群和蟻群,看山和水。這其中的不同,難道僅僅是因為距離?麗莎像背誦課文般,一字一句像泉水從唇齒間流了出來:

      你,

      一會兒看我,

      一會兒看云。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云時很近。

      麗莎繼續(xù)說道,走了那么多的路,從老家回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世界上最遙遠的路有多遠,是天涯海角,從北到南,從東到西,還是一顆心向另一顆心慢慢靠近。無論怎樣的答案,距離都讓人感到向往,你與我近在咫尺,卻遠若浮云,你與云遠若天涯,卻近在眼前。這世間,你我云,簡簡單單,像一副留白的畫,看人們?nèi)绾稳ッ枘〕勺约合胍臉幼印?/p>

      汪洋打趣道,麗莎,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詩意盎然了?麗莎辯駁道,誰叫你突然變成了哲學家,在哪兒思考起了人與螞蟻的問題?麗莎說完不忘做出一個輕蔑的眼神。

      麗莎的心情可以這么形容,那大概是一種從火山口掉下去,穿越無盡深淵,又躺在冰川之上的感覺。第二天汪洋異常后悔自己的魯莽,臨走之際,還不忘關(guān)切麗莎,如果感覺無聊,可以在最近新出來的軟件上唱歌,也就是后來人們所熱衷的直播。汪洋一走,雖說不至于音訊渺茫,但長期的孤獨如荒草長滿心中的園地,人生破敗衰落之感就隨之而來。一條條信息在手機熒幕上亮起來,但那光束太微弱了,別說照不進人的內(nèi)心,就連眼前和腳下的這點空間也是無法照亮的。原本心灰意冷的麗莎,有一天真的試著注冊了一個賬號。很快麗莎憑借著自己出色的外表和悅耳的聲線,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新星,每天都有幾千人等著聽她唱歌,唱得累了,還可以和觀眾聊一下家長里短,有時觀眾也會刷禮物。麗莎過了幾天才知道,原來禮物是可以兌換成錢的。于是麗莎興奮地差點跳起來,她的熱度越來越高,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排練歌曲和舞蹈,直播前還得化一個美美的妝。直播中被男人話語騷擾挑逗時,麗莎也根本不怯場,心情好的時候,她會讓男人們明智地閉嘴,遇到心情不好時,她會懟到對方懷疑人生,落荒而逃。慢慢地,她的人氣開始往下掉,她急得罵對方卑鄙,那些藏在暗處的小人也在攻擊她。不過這就是一張有漏洞的過濾網(wǎng),將舊的渣滓祛除,還會出現(xiàn)新的渣滓。麗莎歷來都是既然玩,就奉陪到底。又過了一段時間,麗莎的人氣有了回升,許多人開始對這個活潑開朗,有鋒芒的美妞兒心服口服。有幾個經(jīng)紀公司已經(jīng)準備好了簽約,就等麗莎的一句話。

      一天汪洋刷到了麗莎的直播,他特意要求麗莎錄了幾首歌發(fā)給自己,這樣每天他都會在麗莎清亮悠揚的歌聲中醒來。不過時間一長,他也擔心麗莎的身體,每天這樣忙碌,雖說收入不錯,但實在太勞累了。汪洋時不時地叮囑麗莎幾句,麗莎的回復(fù)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不久后,汪洋好不容易請了假,到家的一瞬間,眼前的一幕讓他有些不敢相信,之前整潔干凈的家里變得一片混亂,麗莎見他回來,也沒有什么好臉色。他知道麗莎這是在懲罰自己,她每天那么辛苦的直播,其實是一種宣泄。汪洋知道,麗莎的怨氣很大,也許等她發(fā)泄完這股氣,他們之間的緣分也就結(jié)束了吧。

      汪洋平靜地收拾這場殘局,像一個屈辱的士兵在打掃慘敗的戰(zhàn)場。晚上汪洋一個人躺在床上,盡管心里如萬馬奔騰,但終究架不住高強度訓練帶來的疲乏。汪洋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不知道,麗莎悄悄走到臥室門口,怨懟地看了他一會。麗莎越想越氣,特別想過去給汪洋撓個大花臉。

      最終麗莎還是于心不忍,但她實在受不了一個男人對她的無視和侮辱。她的行為確實有一些報復(fù)的意味。麗莎又想起被困酒吧的那天,汪洋將她背出去的情形,不由得淚水潸然。也就幾個月的時間,事情怎么就到了這步田地呢?難道自己真的看錯了人?也許這個男人根本不愛她,他是一個沒有心的人,是一個深似大海的人。

      很平常的一個夜晚,麗莎還沒有下播,汪洋在直播間給麗莎送了十朵小紅花,并留言,記得按時吃飯!

      秋風蹂躪著河岸的柳條,猩紅的霞光往上空收縮,慢慢變成一把尖刀,向成團的烏云捅去。城市的街燈同時睜開雙眼,溫暖的燈盞中莫名出現(xiàn)了許多血絲。山腳下的消防樓里,指揮中心的鈴聲響個不停,警笛聲一路呼嘯,消防員們正向火災(zāi)事故現(xiàn)場飛馳而去。

      這個架勢,看來有一場硬仗要打。汪洋從指導(dǎo)員手里接過出警單瞄了一眼,西街路口盛世電影院發(fā)生火災(zāi),有人員被困。西街路口這幾個字映入汪洋的眼簾,這不是自己家的對面嗎?他不由得擔心起麗莎來,出警途中他向指導(dǎo)員打了報告后,才拿出手機給麗莎發(fā)了條消息:電影院著火了,注意安全!

      五分鐘后消防車到達現(xiàn)場,這座老電影院早就應(yīng)該重建了,聽說前不久由于火災(zāi)隱患,被大隊長勒令整改,但他們一直拖著,本來馬上就要下達行政處罰行政書了,誰承想,火災(zāi)已經(jīng)不給他們改正的機會了,可關(guān)鍵是那些看電影的觀眾正面臨著生命危險?;馂?zāi)形勢比預(yù)估的嚴重得多,此時那像碉堡似的電影院已然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爐,滾滾濃煙從建筑上面冒出來,部分窗戶可以看到火苗直往外竄。電影院門口的小攤販們推著車,出來逛街的大人們抱著孩子沿著街道的另一個方向逃跑,人群中傳來男人的嘶吼和女人小孩的哭聲。

      指導(dǎo)員跳下車,到達現(xiàn)場,抓住剛跑出來的一個穿藍衣服的工作人員問:里面情況怎么樣,有多少人沒出來?那人回道,大概一兩百人吧。指導(dǎo)員再問,有幾個安全出口。那人回答,六個,不過有四道門是鎖著的,鑰匙在我們經(jīng)理那里,但他的弟弟結(jié)婚,他回老家去了。

      指導(dǎo)員下達作戰(zhàn)命令,指導(dǎo)員和汪洋在正面強攻,阻斷火勢蔓延;老曹、郭飛、老畢、強子、小偉哥、渣渣輝你們六個作為疏散和搜救組,一定要全力救出被困人員;電影院的吊頂是木板混合鋼結(jié)構(gòu),火勢蔓延的快,容易坍塌,一定要特別注意,指導(dǎo)員補充道。

      老曹他們兵分兩路,一是立馬用消防斧劈開鎖住的安全門,疏散群眾,二是爬上電影院的通風窗安裝排風機,盡快把毒煙排出去。安全門一打開,群眾爭先恐后地往外跑,由于煙霧彌漫,室內(nèi)一片漆黑。老曹趕快提醒并組織疏散,注意腳下,老人和婦女兒童先走。幾分鐘后大部分人都出來了,但有幾位老人剛走出來就暈倒在地,老曹他們趕快將其送上救護車,又轉(zhuǎn)身沖進火場。這時的煙霧更加濃厚了,伸手不見五指,老曹弓著腰在一排排凳子之間摸索,突然他摸到一只腳,往上摸去發(fā)現(xiàn)是一名女同胞,立即蹲下來背對著她,抓住她的手臂將其背了出去。一段二三十米的路途,老曹感覺像走在茂密的森林之中,像這樣進出三個來回后,即便是帶著空氣呼吸器,也覺得暈頭轉(zhuǎn)向,大腦一片空白。當老曹還想進去時,指導(dǎo)員拉住他,你去消防車上休息會兒。老畢和小偉哥你們倆再跑一趟,注意衛(wèi)生間和各個死角。老畢在一號廳搜索,小偉哥在二號廳。老畢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是反鎖著的,所以斷定里面有人,他大聲呼喊了好幾聲,但沒有一絲回音。于是老畢從腰間取下消防斧,“嘭嘭”幾聲脆響,門鎖被劈開了。老畢看見有個蜷縮的人影,說道,哥們,我是消防員,我來救你了。對方毫無反應(yīng),老畢將他翻過身來,他的臉被熏黑了,看上去已經(jīng)沒了氣息。老畢一鼓作氣將其背到背上,在黑暗中穿行,該男子的頭顱無力地垂到老畢的胸前,像個鉛錘不停地敲打著老畢的胸口。當這名年輕男子被救出去后,一位阿姨跑上前來看了一眼,突然撲到年輕男子的身上痛哭流涕。

      在強大的供水之下,正面的火勢早就被汪洋他們澆熄了,現(xiàn)在只有一些木板底下的火星可能死灰復(fù)燃。汪洋用直流水繼續(xù)沖擊。過了一會兒,指導(dǎo)員說,你歇會兒,我來。汪洋剛靠著消防車歇了兩分鐘,就聽到指導(dǎo)員問,我們的人都出來了吧?老畢站了出來,報告指導(dǎo)員,人員集合完畢,火場已清理,增援力量已全部到達!就在大家都松了口氣時,一個小女孩跑過來拉住指導(dǎo)員的衣襟說,叔叔,媽媽還沒出來,求你們救救她!

      指導(dǎo)員抱起孩子,大聲地問警戒線外的群眾,這是誰家的孩子?沒有人回答。

      指導(dǎo)員扭頭往火場走去,當他走到半路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人,定睛一看是汪洋。他大罵道,你來干什么,回去,我一個人進去。汪洋愣在原地,指導(dǎo)員重復(fù)道,回去,這是命令!

      外面的人們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家都在默數(shù),每一秒都像是一個世紀,當他們看到汪洋走出來時,都聳了聳肩膀,有一名群眾還向汪洋敬禮,汪洋停下腳步,身子挺直還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突然人們聽到轟的一聲,強烈的震動沖擊著耳膜,指導(dǎo)員大喊一聲,臥倒!汪洋已經(jīng)來不及跨出去,門口巨大的廣告牌掉下來砸在了汪洋的腿上。之前累得趴在消防車上睡覺的老曹被震醒,全體消防員沖到火場門外,正要進去救指導(dǎo)員,被老曹攔住,同志們,大家冷靜一下,火場可能還有危險。他們先用擔架把汪洋送上急救車,待安全員偵查完畢后,確認安全后才進入火場。他們在混亂的磚石,燒焦的木板和座椅之間瘋狂地尋找指導(dǎo)員的身影,最終在二號安全門那里發(fā)現(xiàn)指導(dǎo)員,當把他抬出去時,人們看到他的身體被磚石砸的血肉模糊,看到此情此景,全體消防員都號啕大哭起來,不停地嘶吼著,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就連圍觀的群眾也不由得傷心落淚。

      汪洋在醫(yī)院昏迷了一天一夜,由于失血過多,他的腿差點就保不住了,幸虧送醫(yī)及時。省二院的聞教授聽說是消防英雄受傷,剛放下手里的手術(shù),就立馬趕了過來。

      麗莎一直都關(guān)注著火災(zāi)的情況,第二天醒來,她的手機跳出一條新聞:昨晚八時三十四分,我市一名消防員在滅火救援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麗莎的內(nèi)心異常忐忑,她特別渴望聽到汪洋的消息,但又感到害怕,她上網(wǎng)搜索后發(fā)現(xiàn)犧牲的消防員是汪洋的指導(dǎo)員。網(wǎng)上說當時人員已經(jīng)全部救出來了,后來因為一個小女孩找不到她的媽媽求救消防員,他們才又進去的,但實際上那個小女孩的媽媽早就被救出來,送去醫(yī)院了。汪洋的電話一直打不通,麗莎跑到隊上詢問后,才知道汪洋已經(jīng)被送去市醫(yī)院。她立即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那一刻,所有的不快與隔閡都煙消云散。

      麗莎從老曹他們那里問到了汪洋父親的號碼。得知消息后,汪洋父親連夜趕到文城,看到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兒子,他腳步一顫,差點摔倒在地,麗莎趕忙上前攙扶。從汪洋父親的口中,麗莎知道了汪洋小時候的遭遇,知道了那場火災(zāi)讓汪洋失去了母親,失去了明媚的青春時光。第二天中午麗莎出去衛(wèi)生間回來時,發(fā)現(xiàn)汪洋父親不見了,緊接著她接到一個電話,是汪洋父親打來的。他說道,麗莎,知道汪洋沒有大礙,我就放心了,我在枕頭底下放了點錢,你拿去交手術(shù)費,等汪洋好起來以后,請醫(yī)生幫他把小時候那場火災(zāi)落下的毛病解決了,這個問題你們遲早是要面對的,當面我也不好說,也只能這樣,你千萬莫怪。麗莎琢磨著汪洋父親說的每一句話。

      前一天,汪洋父親找主治醫(yī)生問過汪洋的傷勢。醫(yī)生說,汪洋的小腿存在骨折,跟腱斷裂以及軟組織嚴重損傷的問題,恢復(fù)周期較長,只要精心照顧,好好休息,不會影響以后的生活,但是按照他們消防員的職業(yè)要求,恐怕不太適宜繼續(xù)進行高強度的訓練和救援了。汪洋父親聽完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時在心里思索著汪洋傷愈以后的出路。

      在汪洋的再三追問下,麗莎將指導(dǎo)員壯烈犧牲,被應(yīng)急管理部評為烈士的新聞告訴了他。知道市委市政府三天后將在北回歸線廣場召開指導(dǎo)員的追悼會,汪洋不顧麗莎的勸慰,不顧腿傷將要面臨的風險,執(zhí)意要去參加追悼會。老曹他們來醫(yī)院看望汪洋,知道他的心愿后,對麗莎說道,放心,我們會安排妥當?shù)?,保證不影響他的腿傷。汪洋背靠床頭刷著手機上的新聞,他看到全國各大媒體都在悼念指導(dǎo)員,人們都稱呼指導(dǎo)員為英雄。他一次次地回想,為什么那天進去的不是自己,如果指導(dǎo)員不勒令自己出去火場,結(jié)果顯而易見。指導(dǎo)員明知危險,卻還要進去,因為消防員是不會置老百姓的安危不顧的,消防員必須背負起保護人民的使命,即使他們只有一車水,他們也寧愿那是一片能澆熄火魔的海洋,即使他們只有一雙手,他們也要竭力地托舉著那份如山的責任。

      那是一個陰雨天,在護送烈士途徑的主干道上擠滿了送行的群眾,他們舉著“赤膽鑄英魂,浩氣留人間”的橫幅,他們望著載著烈士英魂的車隊往廣場駛?cè)ィ挈c更加密集,某位戴眼鏡的大姐口中呼出的熱氣凝結(jié)在鏡片上,她掏出眼睛帕擦拭,模糊的視野里,車隊逐漸遠去。當車隊到達廣場時,各單位的工作人員以及自發(fā)前來的群眾早已整齊列隊,肅穆地站好。老曹他們提前把汪洋安排在廣場邊上的運兵車里,由麗莎陪著,為了不影響腿傷,只能以這種方式送別指導(dǎo)員。汪洋呆呆地倚靠著車窗。透過一絲絲雨痕,他看到臺前的那些花圈和挽聯(lián)上寫著“消防英雄永垂不朽”,看到烏壓壓的戴著白花的人群,他實在難以接受指導(dǎo)員就這樣走了。汪洋透過沾著雨痕的車窗,看到展板上指導(dǎo)員的黑白遺像。估計領(lǐng)導(dǎo)的發(fā)言快結(jié)束了,廣場上的人們統(tǒng)一做出敬禮的動作,汪洋看到老曹擦了擦眼睛,又重新抬起手臂,迅速地舉到肩上。過了一會兒,身旁的麗莎說,剛剛市領(lǐng)導(dǎo)提到你的名字了,市里決定給你三等功榮譽。這一消息并沒有讓汪洋的內(nèi)心泛起一絲波瀾。隨著時間的流逝,天色更加陰沉,汪洋和麗莎在關(guān)著的車窗里也能聽到雷聲隆隆,一陣陣地好似城市深處的哀慟,覺得異常氣悶的汪洋打開車窗,忽然看見一排排樹木在狂風中顫抖,漫天的雨滴席卷而來……

      【作者簡介】代梵,原名劉劍,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文山州作協(xié)常務(wù)理事。在《含笑花》《滇池》《邊疆文學》《詩歌月刊》《散文詩世界》《昭通作家》《赤水源》等刊物發(fā)表大量詩歌,散文,翻譯作品以及中短篇小說,作品入選《2021年中國行吟詩選》《云南2021年度詩歌選》等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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