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文山,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0年開始創(chuàng)作,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中短篇小說《最后一次燒氧》獲《人民文學(xué)》第二屆風(fēng)流杯二等獎,《天使之愛》獲團中央、中國作協(xié)首屆志愿文學(xué)三等獎,《我和你》獲《民族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象山杯“我與奧運”征文三等獎等,并有80多篇(首)作品入選多種權(quán)威選本及年度排行榜。
一
蒿子口的變化太大了。太陽出來灰溜溜的,大雨一來遍地流的柳葉湖,從前只有稀稀疏疏的幾個肉案子,殺一頭豬有時要賣一兩天,現(xiàn)在居然成了繁華城市環(huán)抱的水上天堂和國家級旅游度假區(qū)。當(dāng)年坐落在常德古城東北最高的郵電大樓已湮沒在現(xiàn)代化的建筑群中,坐擁歡樂水世界、沙灘公園、環(huán)湖風(fēng)光帶、白鶴旅游小鎮(zhèn)、體育生態(tài)園、太陽山森林公園、大小河街、德國小鎮(zhèn)、柳毅傳書、柳葉詩韻等景區(qū)景點,讓五萬年前形成的那個天然湖泊都難以辨認(rèn)了。難怪石頭哥總勸她沒事常到城里來逛一逛,說是多年夢想的常益長高鐵都修到家門口了,不要總是在那桃花源里好耕田的詩意中流連。
覃九妹說:“這還用你石頭哥說呀,我們常德綜合實力位居湖南前列,經(jīng)濟總量常年保持在前三甲,目前正致力于打造成為省域副中心城市,并將全面發(fā)揮湘西北地區(qū)中心城市、綜合交通樞紐城市和生態(tài)宜居城市的職能,沒有高鐵怎么能行?”石頭哥說:“常益長高鐵處在長株潭城市群的產(chǎn)業(yè)聚合帶內(nèi)。自這柳葉湖引出沿石長鐵路并行,連續(xù)跨越J44縣道、二廣高速與沅江,取直至漢壽南,再穿越S215、長常高速、國道G319向東南取直,跨資水、石長鐵路,經(jīng)謝林港鎮(zhèn)于益陽南,橫跨益婁線、南線高速,沿石長線經(jīng)滄水鋪、衡龍橋至寧鄉(xiāng)西。最后并石長鐵路向東,跨長常高速、岳臨高速,于古沖水庫北側(cè)進入望城境內(nèi)引入長沙西。九妹,你曉不曉得?”覃九妹頭一歪,露出一臉不屑,說:“這十年來你不住地在我耳邊念經(jīng),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啦,我能不曉得呀?”石頭哥聽了覃九妹的數(shù)落也不在乎,依然在念他的高鐵經(jīng)?!昂檬露嗄ヂ?,常益長高鐵現(xiàn)在的設(shè)計時速是350公里,聽說常德至長沙全長157公里只需半個小時左右,讓我們山里人都覺得腳下的路好走多了呢。”覃九妹朝他直翻白眼,說:“就你石頭哥顯得能,成天在我耳邊胡咧咧啥子喲,自己腳下的路變得好走了我都不曉得呀?再說,我才懶得在那些地方閑逛呢,如今山里人哪個都不缺油鹽錢,還要背著山貨趕轉(zhuǎn)轉(zhuǎn)場呀?長沙大老板把獼猴桃深加工線都擺在家門口了,我們只需按合同向工廠提供鮮果就得了?!?/p>
常益長高鐵是渝廈高鐵通道的重要組成部分,與黔張常鐵路貫通,其中常益段與呼南通道共線,讓湖南所有地級行政區(qū)域都開通高鐵,并將形成長沙西樞紐站和常德、益陽兩個小樞紐,通過高鐵把湘北地區(qū)連成一片。那天,石頭哥正在覃九妹家里幫她安裝數(shù)據(jù)傳輸線,覃九妹懶得跟他磨嘴皮,獨自一個人上了街。“哼,有跟他啰嗦那工夫,人家動車早就翻山越嶺到了常德、重慶,或者長沙、深圳?!?/p>
轉(zhuǎn)過密密匝匝的私人住宅樓區(qū),新建的仿古吊腳樓文化中心映入眼簾。門口聚集著許多衣著時尚的年輕人,覃九妹擠上前去,只見海報上龍飛鳳舞地寫著:
常德武陵戲《榨油坊風(fēng)情》
農(nóng)歷七月十二晚八時整
這日期寫得與往常不同,不用公歷,且把日期寫得特別醒目?!芭叮魍碛信畠簳刹钁?qū)鲅莩?。”良宵好戲,?yīng)該來耍耍,她覺得特別是要讓石頭哥熏陶熏陶。
女兒會是澧水流域土家族特有的風(fēng)俗習(xí)慣,長期以來被譽為東方情人節(jié),它保存著古代巴人原始婚俗的遺風(fēng),是土家族青年在追求自由婚姻的過程中,自發(fā)形成的以集體擇偶為主要目的的節(jié)日盛會,主要特征是以歌為媒,自主擇偶。通過對唱的形式尋找對象或與情人約會,暢訴衷情。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二這天,男崽女娃都會不約而同,借鄉(xiāng)場趕會談情說愛,挑選意中人。女兒會上,女娃面前擺著各種土特山貨,等待意中人的到來,男崽則假裝買東西四處打量,一旦看中則上前問價購物,雙方相約到附近僻靜處互表衷情,最后以對唱山歌、情歌的形式,緣定終身。如男崽未被看中,價格會越來越貴,則知趣走開,另覓意中人。
說起女兒會,作為土家崽的石頭哥還講得出它的來歷呢。說是明朝萬歷年間,在石灰窯、板橋鄉(xiāng)的大山頂一帶,男崽女娃常在勞動中唱歌跳舞、傾吐愛情、私訂終身,過著自由自在的田園牧歌式生活。后來,張、薛、李、滕、楊、田、覃、曹、黃、王十姓人從山外攀藤越崖,登上海拔1700多米的石灰窯,分割居地,挽草為界,搭棚建屋,立戶創(chuàng)業(yè),號稱十個棚。到了明朝末年,薛姓中有一人因?qū)W識廣博被推舉為鄉(xiāng)士,薛鄉(xiāng)士膝下有九女,薛姓教女嚴(yán)守閨門,平時不許外游。當(dāng)時,兒女婚姻多由父母包辦,發(fā)八字庚帖,無見面之機,只等適齡婚娶,拜堂后方能相見。有一年,薛鄉(xiāng)士到山外遠(yuǎn)游歸來,全棚為鄉(xiāng)士大辦筵席慶賀,薛鄉(xiāng)士蠻高興,一邊飲酒,一邊暢談沿途見聞,介紹山外男婚女嫁的自由幸?;橐?。酒酣興盡之時,把他最鐘愛的幺女珍妹喚至身旁,吩咐說明天是七月十二,她和姐姐們都可以穿上新衣服,上街玩一天,觀賞秋景,只能一天,平時不得離棚。九姐妹感到喜從天降,三更起身,五更打扮,頭纏印花折疊帕,身著紅綠花邊衣,腰圍黑色金線繡花巾,腳穿鑲花鞋,手戴亮閃閃的玉鐲,打扮得花兒一樣。出得門來,山寨的男崽遠(yuǎn)觀近望,不離左右,以山歌相追,以眉目傳情,九姐妹均在這天相中了如意郎君,直至月上東山才歸。從此以后,每到七月十二這天,女娃們就梳妝打扮,穿著一新,偷偷溜出家門,與鄰里姐妹相邀上街,連續(xù)數(shù)年,積之成習(xí),人們便稱農(nóng)歷七月十二為女兒會。
舊時女兒會由于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而蓬勃發(fā)展。隨著時代的進步,婚姻自由,封建禮法制度被打破,男崽女娃交往已不再受到諸多限制,交往的方式和途徑也變得多種多樣。但澧水流域的女兒會這么多年來規(guī)模非但沒有縮小,反而一年比一年擴大,究其原因,除了女兒會傳情的主題外,與時俱進是其長盛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
土家兒女的溫飽問題解決后,熏臘肉、苞谷酒不再使山民陶醉,趕場看戲成了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這女兒會采茶戲的專場演出更是一票難求。在家里看彩電、刷手機是一回事,在外面進影劇院看演出又是一回事。石頭哥說:“雖然傳統(tǒng)女兒會的氛圍不濃了,但男崽女娃對自由戀愛、美好愛情的向往依舊,他們對歌時的甜美音色與熱情依舊。女兒會上,他們以音樂、舞蹈等藝術(shù)手段將土家妹的秀美、土家崽的粗獷、女兒會的風(fēng)情萬種一一表現(xiàn)了出來。這就是澧水流域現(xiàn)代女兒會的魅力所在?!闭驹谫I票的長蛇陣?yán)铮琶糜知q豫起來,石頭哥上午就同薇菜大王向明財來蒿子口交賣給韓國的出口貨,說不定也買了票。管他呢,先買兩張再說。
二
買了票,坐電麻木沿著崎嶇的山路返回?zé)艋\壩山寨,不時可以看到一座座墓碑,覃九妹仿佛感受到筑路英雄們的熱血在她體內(nèi)澎湃。
石頭哥先前是澧水流域武陵山深處的一個背腳仔,每次背起滿簍山貨下山都要爬那段板壁崖,腳踩在棒槌寬的凹凸石道上,手扣著峭壁上那道石坎坎,一步一握,淚水和汗水一起在臉頰上流淌。那五千米長的板壁崖宛若橫亙在他生命中的奪命虎,活生生將山里與山外隔阻成兩重天地。五年前的早春,石頭哥做了一個夢,夢見這里有一條大路,狗兒車沿著這條路推到了山外,寨子里的人都樂開了花。夢在晨光中散去,燈籠壩依然被大山圍困著,七尺男兒的眼角便掛滿了冰涼的淚。這就是生活在大山深處的人們對生活最原始的渴望。路是人走出來的,可是壁峭谷深的深山村落,千百年卻無法踏出一條像樣的路來。
“伢兒,你們這一代人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候,算是享盡了天壽天???。八十年前我聽說賀龍的部隊打游擊時用的騾子曾摔下沙道溝的懸崖,四十年前我又親眼看見澧水河灘堆積如山的磷礦全部變成了泥土,這都是因為沒有路呀!”幺叔公扯下后腰桿上的棒棒煙,裝上一鍋子葉子煙說。
因為沒有路,燈籠壩有不少人一生沒有趕過場,沒見過機動車是個啥子模樣。因為沒有路,蠻多被背簍背上山的豬仔,長大后只有客死山林。蟄居在澧水流域山地的人盼路啊,盼得眼藍(lán)!
積雪剛剛?cè)诨?,杜鵑花尚未綻開。精準(zhǔn)扶貧、鄉(xiāng)村振興好政策如同一縷春風(fēng),吹綠了大地。在駐村第一書記的帶領(lǐng)下,石頭哥、向明財?shù)壬锨珘涯袃荷狭松?,硬是把路修到了家門口。覃九妹看到了宛如銀練纏綿不見首尾的盤山路十分驚訝。石頭哥說:“我們的目標(biāo)是山山有路,山有多高,路有多長。咱山里人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鞭炮響了,小伙子跳起了擺手舞。嗩吶吹起來,妹娃們唱起了五句子情歌:
郎在高坡放旱牛,
妹在園中梳早頭。
郎在高坡一招手,
妹在園中點點頭,
戴頂草帽跟郎走……
通車的頭一年,覃九妹家里的四畝魔芋就賺了萬把塊,三十畝板栗山也成了一只下蛋的雞。雞下蛋,蛋孵雞,貧苦與富裕就開始了嬗變,銀杏、柚子、玉露茶都成了搖錢樹,連向明財承包的兩千畝野生薇菜也開始順著九曲回腸的回頭線漂洋過海了。
可是路通了,山寨卻空了,因為困在大山溝溝里太久太久了,一曉得外面還有一個精彩的世界,人們就拼盡力氣往外面跑,說是孔雀東南飛,一去不回頭,剩下的只有六七十歲跑不動的老倌子老太婆。出去的人就把責(zé)任田免費讓給留守老人代種代耕。
石頭哥從城里辭工回來了,要競選村主任,他的想法得到了上級的肯定,那就是以村組為單位,創(chuàng)建土地股份合作社、勞務(wù)合作社、資本合作社。也就是讓像他這樣的農(nóng)二哥以土地入股、企業(yè)以資金入股、村集體適當(dāng)參股,通過股權(quán)界定、分紅保底,實現(xiàn)農(nóng)戶、村集體、企業(yè)共贏。
在上級的幫助下,很快,寨子里有了新變化。
“流轉(zhuǎn)土地掙租金,外出務(wù)工賺薪金,入股分紅得股金,參與勞務(wù)拿現(xiàn)金?!笔^哥的創(chuàng)舉真正做到了科學(xué)種田。如今人們一念起這段順口溜,沒有不朝石頭哥豎大拇指的。
然而,啥子事情都有個例外,覃九妹的媽就不領(lǐng)這個情。這不,一回到家,弟弟告訴她:“媽讓姑婆接過去耍啦?!瘪琶眯睦镆幌玻瑡屖莻€典型的“老封建”,只要她跟她的石頭哥在一起,哪怕只是待上一會兒,媽就會念念叨叨。“造孽呀造孽,自古都是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喲?媽不是不滿意石頭哥做女婿,而是怕自己的乖妹娃賤嫁了呢?!?/p>
覃九妹顧不得這些小九九,連忙換上一身西蘭卡普新衣裙,趁寨子里的人正在歇晌,一下子閃進石頭哥的家。
推開門,一股濃濃的箬葉味撲鼻而來。石頭哥不在家,偌大吊腳樓成了這種野生植物的天下,一匝匝的箬葉堆得比山高。過去山民用來包粽子編斗笠的東西,如今成了人們上山彎彎腰就能撿到的黃金。聽說日本開發(fā)出了以箬葉為主的香料,石頭哥的生意早就做到了東瀛,每年經(jīng)他手賣出去的速凍保鮮箬葉就有幾百萬片,日進斗金過起了老板癮。只是這房間里亂七八糟的,幾把歪歪斜斜的椅子上的灰塵和地板上的灰塵一樣厚,惟有桌上的幾十本書還算碼得整齊。俗話說,沒爹沒媽,不像人家。覃九妹想幫他打掃打掃,整理整理,然后躲起來,讓他回來猜猜這位田螺妹娃是誰。對,最好還把一張戲票放在桌上,那才有意思哩!
她累得滿頭大汗,擦了麗花絲寶潤膚霜的臉上沾滿了灰塵。
“吱呀”一聲,一股泥水摻和著汗臭的氣味沖了進來——石頭哥回來了。
“九妹,真勞慰你啦!”石頭哥有些難為情地咂咂舌。
“就這么一句沒油鹽的話,真是一塊石頭啊?”她調(diào)皮地反譏道。跟他在一起,妹娃不怕羞。
“嘿嘿,嘿!”石頭哥的臉漲得通紅,像熟蝦米。
覃九妹說:“我本想躲起來,讓你五兩的米飯來兩碗,大吃一驚(斤)哩?!?/p>
“你呀你,你還以為山里人還是窮得喝苞谷糊糊呀,見著大米飯就撐破肚皮不要命?啥子人參燕窩我也不稀罕哩?!笔^哥竟像大哥哥責(zé)備小妹妹一樣,責(zé)備起覃九妹來,“現(xiàn)在又不是圍著火塘烤肚皮火,氣沖沖地問干部為啥子還不送救濟糧的日子,哪個還有閑工夫跟你嬉嬉鬧鬧?苦熬苦等不如苦干。如今栽一畝板栗,至少也要收千把塊,種一畝茶則賺七八千元。八山半水半分田的山旮旯,有的是門路開發(fā)呢,像啥子白肋煙葉、壩漆、金絲桐油、黨參、當(dāng)歸呀,雞爪黃連、紫油厚樸、葛仙米呀,還有重晶石、菊花石、百鶴玉、騰龍玉呀,山上伸手就是錢。”本來是一大堆味同嚼蠟的山貨物產(chǎn),可他卻如數(shù)家珍,說得人腦殼發(fā)暈。末了,他沉著臉說:“你們家里收了幾個錢,混個肚兒圓就滿足了。我們燈籠壩的東邊有常德,西邊有重慶,在這承東接西的方位該有多少錢可賺喲?!?/p>
“這話真讓人受不了,當(dāng)了幾天村主任就癩蛤蟆打哈欠,學(xué)得大口大氣?!辈贿^,妹娃還是忍著。她和石頭哥是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自然了解他巷子里趕豬直來直去的脾氣。她想,接下來他該說些熱乎話兒了吧。
“勞駕你等一等,九妹。我去堰塘里洗一洗就回來,頂多一刻鐘?!闭f罷,石頭哥不等她發(fā)話,拿起香皂就跑了出去。
等就等吧,她又繼續(xù)收拾著屋子。“屋里連牛欄狗窩都不如。唉!”
擺順了桌椅,妹娃又來到他的鋪前。蚊帳的破窟窿也不縫縫,就用紙片裱著,那邋遢勁兒就像十年沒見過一口水。他的嘴巴也太金貴,說一聲怕哪個割了他的舌頭?翻翻桌頭的針錢包,里面裝的幾枚針都生滿了銹,又掉了鼻子,覃九妹只好作罷。
一刻鐘早過去了,還不見他回來。這個人也真是的,人家想跟他說幾句貼心話兒,要得了幾分鐘?他卻拋下別人,讓人家守空房。
半個鐘頭過去了,還不見人影兒。妹娃有些慌了,去堰塘洗個澡,哪用得著這么長的時間,該不是被“水鬼女妖”纏住腳難得脫身了吧?
窗外,一對對衣著漂亮的情侶騎著摩托車或電動車,在高入云端的山路上朝蒿子口鎮(zhèn)那邊奔去,給白云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人家灑下一路歡歌笑語:
斑鳩無窩滿天飛,
好久沒有在一堆。
說不盡的知心話,
流不完的眼淚水,
快請王婆做大媒……
妹娃命好苦!你看人家卿卿我我,情深意篤,就像剛出籠的蕎麥糖包子,熱乎乎甜滋滋的,眼下肯定又是給明天的女兒會提前熱身去了。再看自己身邊的石頭哥,你跟他念發(fā)家致富經(jīng),他倒能一條條一道道,念得條條是理頭頭是道,可你要跟他說幾句悄悄話,他就卡殼成了八棒槌也打不出個響屁來的悶罐子,不是撓后腦勺就是搓衣角,臉憋得像關(guān)公。相好這么長的一段時間,他還從來沒有把他和她用一個橋梁詞來聯(lián)系一下,就是坐在一起,他也總是朝外挪,像人家大妹娃身上有刺稞子。人家都說,談戀愛,男方要主動些。如今他倆卻換了個位,她主動了,他卻呆愣愣的,像塊劈不開暖不熱的石頭。照這股傲勁,將來結(jié)了婚,脖子不昂得像長頸鹿才怪呢。
庭前屋后靜悄悄的,遮陽網(wǎng)下盡是茶樹。從茶樹上剪下的小枝密匝匝地扦插在苗圃里,這叫無性系繁殖茶,由于采用大棚作業(yè),一年四季都產(chǎn)茶。石頭哥說,缺錢花的時候,掐幾斤茶葉尖尖就行了。今年他家炒第一鍋茶,春妹娃還沒有上山,兩斤茶葉就賣了一千多塊哩。澧水流域是有名的世界硒都,糧食、油料、中草藥、飼草飼料、畜禽產(chǎn)品及礦泉水中,硒含量都是全球之最,種出來的茶葉也是富硒茶,所以值錢著呢!
三
石英鐘嘀嗒嘀嗒地不曉得走了多久,還不見他回來。石頭哥是不是變心了,在有意回避?哼,瞧不起就拉倒。他瞧不起覃九妹,覃九妹還瞧不起他呢,個頭那么矮,第一次趕場給苞谷苗買地膜,妹娃穿了高跟鞋,在他身后偷偷一比,竟還比他高出一丁點兒。她雖不是花容月貌的王昭君,可比他強得多,寨里的向明財那幫愣頭青開玩笑,都叫她是頭道茶,正月十五運到北京城里都俏著呢。不是吹牛皮,要不是他死心眼幫大伙兒,又救過自己一命,鬼才跟他談戀愛。
妹娃受不了這份窩囊氣,氣鼓了腮,噔噔地踏得堂屋響,啷啷地扯得房門叫。
太陽掙脫了拴著它的垂柳,掉在山峁上撂著了。覃九妹一口氣跑回家。寨子里有人瞪著眼珠子看覃九妹,妹娃不管!一進閨房,她就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伏在床上抽泣起來,越想越氣,氣得狠狠地捶打著,仿佛在捶打可恨的石頭哥,可石頭哥手把手幫她、救她的情形卻鉆入了記憶里……
三年前,她趕轉(zhuǎn)轉(zhuǎn)場聽說獼猴桃蠻走俏,就買來技術(shù)書籍依葫蘆畫瓢,把家門口的一棵多年野生獼猴桃進行了修剪,沒想到當(dāng)年結(jié)果賣了幾百塊錢。于是覃九妹大徹大悟——種城里人稀罕的東西,但她又不曉得怎樣才能使獼猴桃漫山遍野都掛果,是石頭哥幫她從常德請來專家傳授管理技術(shù),引進三峽一號良種桃種。在六十畝山地上,秋后不到兩米長的小指粗細(xì)的藤蔓便像掛珍珠一樣綴滿毛茸茸金燦燦甜蜜蜜的果子,漫山漫坡簡直結(jié)瘋了。惹得她一個妹娃家家的伏暑正午都忙著殺蟲,結(jié)果中暑暈倒在一叢芭芒旁,幸虧石頭哥及時趕到,背起她坐進東風(fēng)牌汽車的駕駛室,一口氣趕到蒿子口衛(wèi)生院。據(jù)醫(yī)生后來說,覃九妹當(dāng)時已到了陰陽界,要不是修了這路有了這車,再晚去幾分鐘,可就要進閻王殿了。打這事后,她就和石頭哥接觸多了,慢慢地還戀上了。說真的,要跟他吹,妹娃還有些舍不得呢。
可他太傲氣了,非整治服貼不可。用筆記本電腦登錄QQ給他發(fā)指令,可人家不在網(wǎng)上沖浪聊天;用手機給他打電話,可服務(wù)臺回答“您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想搞視頻連線更是沒門。覃九妹只好把弟弟喊來,吩咐道:“去跟我把石頭找來?!?/p>
弟弟才十三歲,比較聽話,還懂得保守秘密,是個蠻出色的交通員,一陣風(fēng)跑了出去。
“滴滴”,汽笛聲從窗口傳來,石頭哥鳥槍換大炮,比亞迪新能源替代了東風(fēng)車。
弟弟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進屋,說:“姐,石頭——哥來了?!?/p>
弟弟見覃九妹用眼珠子瞪著他,趕緊補了個哥字。她一聽他上門來了,心里真像煮翻了餃子,先拿起鏡子,揩凈眼角上的淚水,隨后繃起了臉殼子——得給他點顏色看看,誰叫他傲氣得像王子!
石頭哥下了車,跨進堂屋。他那矮小的身材,清瘦的面容好像并不怎么難看了,倒顯出幾分精神來。
“幾個刻鐘了?”覃九妹拋給他一個冷冰冰的嗔怪。
“哩哩,都怪我多事,讓你久等了。還哭了鼻子?”
“我哭了?哪個說我哭了?”
“九妹,我早就在你窗外站著呢,只是不敢進來,我怕……”
“怕老虎吃了你?脫貧致富的村干部,眼里哪還有人嘍,干啥子去了?”妹娃的口氣緩和了一些。
石頭哥說:“其實,我也是準(zhǔn)備洗了臉就回來的,可剛到堰塘邊就想起了幺叔公的二十幾畝板栗山?!?/p>
幺叔公的板栗山是石頭哥的一塊心病,覃九妹曉得。幺叔公住在糧緊錢也緊的雙井(緊)村,離這兒不過七八里路,美麗的澧水穿村而過流淌千百年,這里的老百姓從前卻過著衣無袖,燈無油,一雙赤腳天下游的日子。在政府的幫扶下,這個村很快有了起色。前年石頭哥掏錢收了他家自留山上的板栗,去年幺叔公就頭一回有了六千多元的收入,頭一回殺了年豬,頭一回看上了電視。
幺叔公山上的板栗是野生的小栗子,也可賣幾個錢,但買的人少,收入不多,樹也自生自滅。石頭哥就從常德大圣公司請了技術(shù)員,用四個羅田板栗嫁接芽頭,現(xiàn)在已嫁接成功了一百多個枝條。石頭哥說:“鄉(xiāng)親們說要是全部能嫁接就更好了,攔著我的車不讓走,好不容易才抽身趕回來,真對不起我的‘頭道茶喲?!?/p>
還有啥子可說的呢?妹娃的滿腹怨氣早跑到了騰龍洞。那里有一方酷似大船的巨石,當(dāng)?shù)孛裰{說,頭頂船頭山,腳踩亂泥灘,若君能識破,石頭變金磚。別看她開口閉口恨死了石頭哥,其實打心眼里喜歡這個點石成金的小伙子哩。
“你真壞——!”覃九妹故意把壞字說得特別重,拖得格外長。
石頭哥嘿嘿一笑,又開始撓后腦勺了??粗l(fā)窘的憨樣,妹娃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我上午去趕轉(zhuǎn)轉(zhuǎn)場,順便買了兩張戲票,我倆去看吧?”石頭哥仍然不大方,說話時連眼皮都不敢抬。
“九妹,我想今后讓咱大山里的人,家家都富裕人人都能到城里去耍一下,到時候,我們兩個……”
“哼,你心里根本就不——”妹娃故意把愛咬在舌尖尖上。
“我,我愛,愛……”
“愛啥子呀?”妹娃的心在怦怦直跳,卻故意輕輕地問。
石頭哥低下腦殼,搔起后腦勺來。
“我偏要你說,我偏要你說!”她扯著他的衣角,撒起嬌來。
“蒿子口巨川食品公司將咱本地價格低廉的魔芋收購上來,生產(chǎn)速食魔芋方便粉,以發(fā)展當(dāng)?shù)亟?jīng)濟。而這家即將開張的公司,就是以我和你的名義聯(lián)合登記注冊的。你說,我愛的還會是哪個呢?”
一席話,說得妹娃心里儼然喝了一缸蜂蜜水。覃九妹輕輕打了一下他的手說:“椽角是椽角,檁子是檁子,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不過,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個兒饒你這一回,票你拿著吧,吃完晚飯我們一起走?!?/p>
扭開沼氣脈沖點火灶,燈籠壩山寨吊腳樓飄起裊裊炊煙。
是百鳥歸林的時候了。武陵山深處,常德武陵戲的鑼鼓響了,有歌在唱:
梔子花兒栽呀伙計,
牡丹花兒開呀伙計,
吊鐘花開得怪呀,
開在深山陡山巖……
覃九妹低下頭羞澀地問:“石頭哥,你曉得明天是個啥子日子嗎?”
石頭哥憨憨地說:“明天啥子日子?”“好日子唄!現(xiàn)在我們不天天都是好日子嗎?”“九妹,我跟你說,再過幾天,政府給我們這里興建的水電站就該并網(wǎng)發(fā)電啦?!?/p>
望著他一本正經(jīng)的冥思苦索樣,妹娃又是愛又是怨,禁不住喊了一聲:
“——石頭哥吔!”
澧水林海,群山回應(yīng)。全線貫通的常益長高鐵上,一列高速火車轟隆隆地向他們疾馳駛來,轉(zhuǎn)過家門口的彎道鳴響了汽笛。
“乖妹娃,看看周邊的土苗山寨吧,我們的幸福在加速哩!”
覃九妹這回真的蠻乖,竟然沒有嫌他在耳邊胡咧咧啥子,蠻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說:“真的咧,我們桃花源的幸福是在加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