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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蓮花

      2023-05-30 10:48:04馬一莎
      青海湖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姑爹三姐姑媽

      那是一幢建在坡頭的小院落,白墻青瓦,順著十幾級舊石階走到頭便是院門。木門斑駁,經(jīng)受過幾十年刀劍風(fēng)霜的洗禮,白一道灰一道,像一張哭花了的臉。這兩扇“吱嘎”作響的舊木門,總會在春節(jié)來臨貼上田姑爹的墨寶,新與舊、正紅配灰褐,反而搭配出一種說不出的藝術(shù)美感。石階兩旁種著扁柏,夏日里蒸騰出微臭微香的奇怪植物氣息。

      開了門,探進(jìn)身去。實際上院落很寬敞,一百平米綽綽有余。院場里都鋪了煙灰色的水泥地皮,也是有些年代了,邊緣部位有嚴(yán)重磨損的痕跡,露出底下的砂土來。也正因了這塊干燥的水泥地,香姑媽家得了現(xiàn)成的曬場,無論稻谷小麥,還是玉米黃豆,一年到頭總閑閑地曬滿了水泥地。放學(xué)后只要閑來無事、只要跑出我們村口、跑過那條顫巍巍的小橋,我和長我三歲的哥哥頂愛去的一個地方,就是半公里開外土路邊坡上的香姑媽家。這個不在我們村子的小院,也劃歸了我們黃刺果村。1989年,香芹38歲,老公田福順54歲,三個孩子,大女兒田采妮20歲,二兒子田采荷16歲,小女兒田采媛13歲。我和樂10歲,我哥哥和歡與田采媛同年。香姑媽家吸引我們的,不僅僅是寬闊寧靜的小院落、她拿手的廚藝,還有那方隱藏在廚房后門外的小荷塘。那方面積僅二十來平方米的小荷塘,盛夏開滿了粉紅色的荷花,先開的那一茬兒謝了,荷葉中間或伸出一根纖長的莖,像美人的纖臂,點綴著細(xì)密柔軟的刺,頂頭一個圓形的蓮蓬,外膨著飽滿碩大的蓮子。還有那一枝枝剛抽出的嫩荷葉,一個個微欠著身,荷包樣地羞澀卷曲。炎熱的午后,母親和香姑媽喝夠了茶水、嗑夠了瓜子,總會挽起褲腿,下到荷塘里給我們摘幾枝蓮蓬,扔上岸,我們就哄搶著剝了生吃蓮子。兩位母親主要的目的是采嫩荷葉,曬干了煨吃,荷葉有清暑利濕、抑菌解痙的功用。上初中以前,我不被允許下到塘里,我看那塘水并不算深,兩個母親都是中等身材,下到塘里水僅沒過她倆的膝蓋前后,我身高齊她倆耳朵,估計下去水也才沒過大腿??上愎脣屨f:“塘水雖然不深,底下的淤泥卻不淺,一個不留神腳腕就被陷住出不來了,就像扯腳鬼一樣緊扯住你的腳……”香姑媽抬腕擦把汗,把一個有著肥碩蓮子的蓬甩到我身上,灑了我一臉?biāo)?。我打了個寒噤,一愣一愣的,香姑媽和母親“呵呵哈哈”地歡笑起來,艷陽下,香姑媽露出的臂膀白嫩得刺眼,粉色的面頰與塘中的荷花一個顏色。

      特定時期的禁忌總會化成不可克制的欲望,特別在我“初潮”前夕,我無數(shù)次地夢見下到荷塘里,與哥哥姐姐一同采蓮蓬。青、紅鯉魚癢癢地觸碰我的腳趾,又從我胯間迅速地逃逸,頭頂荷葉大得如一把撐開的遮陽傘,它幫我遮擋艷陽,空氣中蒸騰出清新而清苦的氣息,連綿不絕地游走于我的肺腑間。那種感覺舒適又美妙,我很快發(fā)現(xiàn)不知怎么我浮在了水面,我輕輕劃動臂膀,水溫不熱也不涼,剛好是與體溫相宜的溫度,浮到水面的那一刻,極度的干渴被化解了,下身有溫?zé)岬囊后w流出。我一下驚醒了,被窩里潮潮的,這才發(fā)現(xiàn):我來紅了。

      每回我們推開院門進(jìn)去,田姑媽都會朝著西屋喊:“采妮采媛,阿樂來了,采荷啊,阿歡來了?!辈赡萁闵猛ねび窳?、落落大方,才20歲,就已經(jīng)是在鎮(zhèn)一完小教書兩年的教師了。聽到喊聲,一準(zhǔn)是她頭一個跑出來迎接我們,一張青春洋溢的笑臉、一束左右晃動的馬尾,抓住我的手就往院里跑。她的身上,從來不缺待客的熱情。二哥田采荷卻是完全相反的性格,實際上他極少與我們一起玩耍,除了偶爾在飯桌上照個面。他通常悶著頭吃飯,從不和我們說笑,很多時候好菜還沒上桌他已吃完走人。在我眼中,似乎吃飯不能給他帶來任何樂趣,頂多只是解決口腹之饑吧?所以,香姑媽喊他出來招呼客人的話從來都對他不起作用,他只躲在自己的臥室里,不知道成天干些什么。有時喊得緊了,煩不過時也從窗口探出張臉,含糊地回應(yīng)一聲“嗯”。母親陪同時,香姑媽面子上過不去,就會說“這死娃子……”擠眉弄眼中貼近我母親的耳朵加一句:“青春期逆反?!彼闶菫閮鹤拥臒o理找到個合適的依據(jù)。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客氣的?!蹦赣H笑瞇瞇地把一塊香皂拍到香姑媽的手上,帶出一股子親熱和大手筆。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糧、油、布、肉蛋都還是憑票供應(yīng),雖然日用品放寬了一些,但新上市的緊俏品,也只有內(nèi)部職工才有優(yōu)先購買的機(jī)會,所謂的近水樓臺。香姑媽接過那塊防水紙上繪著一個民國旗袍美人的新品香皂,高興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一把摟過母親就往偏房趕,說是黃豆剛泡發(fā),石磨也已洗凈,要約母親磨豆?jié){。

      兩位母親在東邊偏房磨豆?jié){,我母親夠著頭朝西南邊田采媛的房間張望,壓低聲音問香姑媽:“還在跟你耍小脾氣?”“唉……這姑娘,差早一天得把我氣死!”香姑媽搖搖頭,扁著嘴,只管把吸飽水的黃豆舀到石磨圓孔里,母親雙手握住木手柄,“哧啦”使把勁,石磨慢慢貼合著她的手旋轉(zhuǎn)起來,香姑媽適當(dāng)摻兩匙水,奶白色的豆?jié){便源源不斷地從兩扇合起來的石磨縫隙中流淌出來了。

      空氣中大股好聞的生豆味,我將跳繩索扔在院場里,光著腳走進(jìn)廚房,從曬得火辣的院場,一下來到地皮冰涼的廚房,讓我感覺頭皮發(fā)緊,舒爽得很。我從水桶里舀了瓢涼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干,這才舒服地吁出一大口氣。我磨蹭著不想馬上走,還想聽聽她們說些什么。對于這個三姐田采媛,我們娃娃們有種沒來由的懼怕。只能說,她的性情刁鉆古怪極了,關(guān)鍵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爆發(fā)了。照香姑媽的話說:“和我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她就是來和我討債的?!蔽铱吭陂T框邊,學(xué)大人交互抱著手,兩個母親壓低聲音講,我大概聽了個意思,像是香姑媽發(fā)現(xiàn)了三姐給男同學(xué)回的情書,沒錯,三姐戀愛了。這讓我感到新奇又興奮,小心臟“卟通卟通”地狂跳了好大一陣。

      吃晚飯時,三姐從臥室里出來了,她上身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短袖T恤,下身搭配那一年最流行的黑色健美褲。緊身的褲子把她的腿型包得修長勻稱,臀部外翹。她燙著時新的“鋼絲發(fā)”,每一根頭發(fā)都細(xì)密地卷曲著,顯得時髦而高高在上。香姑媽進(jìn)廚房端豆?jié){,母親舀飯給我們,見到母親,田采媛點個頭,算是打過了招呼。母親笑著和她說話,問她升上初中功課緊不緊?要是和歡與她一個中學(xué)就好了,下自習(xí)可以相互搭個伴。她上一中,我哥哥上二中,方向上一個西山腳一個東山腳。田采媛說:“不怕,學(xué)校里我一個打倆……”母親和我們都極為驚嘆,她像極享受我們被怔住了的狀態(tài),“呵呵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香姑媽端著一銻鍋熱氣騰騰的豆?jié){出來,邊招呼田姑爹坐過來吃飯。退休以后,田姑爹主要待的地方有兩處:一個是土路對面的田地,另一個就是書房,這會兒他從書房走出來,背著手,一副閑庭散步的儒雅模樣。不管有沒有沾染上墨跡,田姑爹一直秉持著“飯前洗手”的良好衛(wèi)生習(xí)慣,在那個年代不大講究的村里頭還少見。田姑爹在水井邊洗完手,彈著手指上的水慢悠悠踱過來,我們小孩子都已經(jīng)添第二碗飯了,他的性子慢,做什么都慢條斯理。田采媛和二哥相繼放下碗筷,又要躲回自己的臥室,香姑媽朝空中說了一句:“一會兒出來幫忙收拾碗筷、洗涮……”田采媛放慢了腳步,明顯聽見了但沒回頭。壞就壞在香姑媽覺得不夠解氣,又嘀咕著加了后面這句:“老大一個女娃子,就學(xué)不會勤腳快手點兒嗎!”

      香姑媽的話沒落音,田采媛便用腳后跟“唿啦”一下轉(zhuǎn)過身來。多少年后我仍然記得三姐田采媛臉上那個詭異的笑,那個笑無聲無息,卻讓我脊背發(fā)涼,她突然就猛沖了過來,腳沒站定,早端起桌上那銻鍋仍在騰騰冒熱氣的豆?jié){朝自己的身上潑了過去……一秒鐘的安靜后,所有人都炸了鍋,我和香姑媽嚇得哭喊起來,大姐田采妮和田姑爹急得不知所措,關(guān)鍵時刻還是我母親冷靜,只見她死扯著三姐的手就往水井邊兒跑,井旁放著大半桶田姑爹洗手剩下的水,她拎起就往三姐身上沖,幸好是炎熱的夏天,不用擔(dān)心感冒。大家反應(yīng)過來,忙又找來兩只水桶幫忙母親打水,母親左一桶右一桶將冰冷的井水沖到三姐身上,看差不多了,又拉著三姐到臥室換衣服。安頓下三姐,母親來到仍在傷心啜泣的香姑媽面前,勸慰她:“香姐莫哭了,擔(dān)心哭壞了身子,三囡沒事,除了胸口處稍稍有點發(fā)紅,這下子差我家和歡取了蛇油膏送來搽上,幾天就好了……和樂,你幫著香姑媽收下碗筷,完了趕緊回家寫作業(yè)啊……”母親安排完,又安慰式地捏捏香姑媽的肩膀,這才領(lǐng)著我哥出了門。香姑爹蹲在一旁長吁短嘆,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日子照樣吵吵鬧鬧地過下去,或者這就是生活的模樣。沒多久,便到了農(nóng)歷五月端午。三姐來我家邀約我們過去包粽子、做香袋。三姐出現(xiàn)在我家小院時,著實讓我吃了一驚,這之后好幾分鐘里,我都有靈魂出竅的感覺。三姐這次不是讓我懼怕,而是讓我喜歡——或者可以說是“驚艷”,確切地說,是驚艷于她身上那件旗袍。那居然是一件黑綢起小朵紅花的旗袍,擺倒大?,下頜立領(lǐng)處有一枚閃亮的胸針。三姐那蓬張揚時髦的“鋼絲發(fā)”居然也剪成了齊耳短發(fā),服貼而內(nèi)彎的黑發(fā)把她白皙的臉龐映襯得非常精致。三個孩子中,三姐田采媛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香姑媽,她繼承了自己母親所有的優(yōu)點,典型的瓜子臉,一雙眼角上飛的丹鳳眼顧盼生輝。二哥田采荷長得像田姑爹,國字臉,個頭不太高,看人喜歡瞇縫起眼兒,走路身體習(xí)慣性前傾,像一棵逆風(fēng)的樹。只有大姐誰都不像,她的臉龐圓圓的,全家只有她一個單眼皮,性情上卻是最有親和力的人。

      旗袍是香姑媽給三姐的,我卻從未見過香姑媽穿這條旗袍。后來我聽香姑媽多次和媽媽抱怨:根本不應(yīng)該把那條壓箱底的“杭羅”給三姐,她沒穿出旗袍應(yīng)有的溫婉,像個野丫頭,可惜了……我想香姑媽所指的“溫婉”,就是應(yīng)該像個淑女的樣子。老實說,這點三姐的確是欠缺的,可我并不完全贊同她們的偏見,我覺得三姐穿出了旗袍的另一種韻味。如果說能穿出旗袍“溫婉”的淑女不少,能穿出旗袍個性的女性可就太少了。雖然穿上旗袍的三姐多少顯得有點早熟。

      一路上我們嘻嘻哈哈,在我印象中,這是我與三姐在一起有限的沒有心理負(fù)擔(dān)的一次。三姐的活潑與灑脫讓我第一次覺得,其實她也是一個挺可愛的女孩。我們順著田埂子走,采了一手用來做青團(tuán)的鼠曲草,揉搓出墨綠色的汁液,染得一手臭臭的草味,又不懷好意地相互給對方聞,一路打鬧著回家。

      院子里,香姑媽在海棠花樹下擺了一張小方桌,幾把椅子,拉開了過節(jié)的架勢。其實在我們村子,是不大講究做“香袋”的。然而香姑媽講究,她總會笑瞇瞇地先躲進(jìn)屋,出來時,便換上了最喜歡的那條湖藍(lán)色印有白蓮的坎肩旗袍,配雙繡花扣絆布鞋,端著一個表面泛出雅光的針線篾籮走了出來,她曾經(jīng)說過,這只針線籮是自己母親親手編的,她會將它當(dāng)傳家寶一樣地傳承下去。這總讓我們覺得很有儀式感,真實地體會到節(jié)日的來臨。香姑媽的香袋做得很講究:先是成人驅(qū)蚊方,得有丁香、藿香、金銀花、艾葉、紫蘇、薄荷、陳皮各7g,這在中醫(yī)上是很有說道的。因丁香、紫蘇、陳皮能健胃理氣,藿香祛暑,艾葉溫經(jīng),薄荷透疹,金銀花清熱,配在一起,有和中固表、清熱解毒、驅(qū)除蚊蟲的功效。小兒驅(qū)蚊方又略減:艾葉、紫蘇、丁香、藿香、薄荷、陳皮各5g。意思是本方草藥均芳香除穢,給孩子帶來吉祥安康。還有預(yù)防兒童感冒的方子,得用桂枝、佩蘭、冰片、艾葉、紫蘇、藿香,各3g。因桂枝、艾葉、紫蘇能解表散寒,藿香、佩蘭能祛暑化濕,冰片通諸竅、散郁火,諸藥合奏能固表扶正。

      香姑媽喜歡穿旗袍,特別在傳統(tǒng)節(jié)日上。香姑媽一穿上旗袍,仿佛整個人馬上就有了旗袍該有的品相。收腹挺胸抬頭,正襟危坐;一顰一笑,一板一眼;拆布片、舀藥粉、蓄棉花、縫針,一招一式總翹著個蘭花指。母親拿她打趣,香姑媽也不惱,只笑說:“我小的時候,我母親做事情就是這樣子的,最記得就是她用柴刀修竹片,編籮筐,即便后來做成了行家里手,她也永遠(yuǎn)不會放下那根上翹的小拇指,在母親眼里,無論生活過得多么艱辛,那可能就是一種優(yōu)雅的堅持吧……”香姑媽有很多條不同顏色和款式的旗袍,我至少見過她穿鳳仙領(lǐng)、水滴領(lǐng)、馬蹄領(lǐng)等不同領(lǐng)型的,開衩有高也有低,開襟也分對開襟、雙開襟、如意襟和琵琶襟,顏色也從湖藍(lán)、藏青,到粉紅、艷黃不等。香姑媽說,她的旗袍都是有來頭的,她的祖上曾官至行省平章政事,雖然后來一代代衰落下來,但到民國時期,她的母親林壽喜還是當(dāng)?shù)氐刂魅思业拇笮〗?,早年服侍的奶娘小丫頭少說也有一打。那些款式講究、質(zhì)地優(yōu)良、做工精細(xì)的老式綢緞旗袍,又分不同產(chǎn)地。有依靠正反鍛紋顯花的“庫緞”、也有斜紋底上起斜紋花的“寧綢”、還有“杭羅”“花紗”“花線春”等很多品種,都是運動前香姑媽的母親拼盡全力保留下來的,聽說是藏在被“大清掃”后的一個山神廟里,她逃難時又悄悄取出包在包袱里帶走。她沒有藏下金銀細(xì)軟,只藏下了十幾條旗袍,這或許是她內(nèi)心對美好的一種念想吧。

      幼年的香芹,就是聽著母親的傳奇故事長大的。外公外婆是大地主,運動時被斗得很慘,沒幾年便都相繼病逝,香芹母親當(dāng)時只有十六歲,運動開始后,因成分不好,曾經(jīng)名揚四方的滇南宅村第一美人沒人敢娶,也沒人敢過多接觸,怕背上個“團(tuán)結(jié)地富反壞右”后代的大罪名。年方二八的柔弱孤女,在村子遭人唾棄、舉步維艱。萬般無奈之下,只有一路討飯?zhí)与x了宅村,一路向西,歷時一月輾轉(zhuǎn)到了滇西一帶,夜幕降臨,穿過廣袤的田疇,她看到依山處隱約有一個不大的村落,只是那看起來不遠(yuǎn)的一段進(jìn)村路,卻讓蹣跚走了三天山路、粒米未進(jìn)的林壽喜走得異常艱難。好在暈倒之前,那間進(jìn)村路邊的一間土坯房如一頭小鹿闖進(jìn)了她的眼睛,那間臨路敞開的房子是個鐵匠鋪,一個光著上身、渾身被汗水打濕的男人正掄著大錘打鐵……夜色間,那塘旺盛的火堆。那像螢火蟲一樣漫天飛舞的火星子,一直牽引著已經(jīng)無意識的她,在暈倒之前硬是走到了鐵匠鋪前才倒下。

      香姑媽說:“后來的故事很老套,打鐵匠香正山是個家境貧寒的光棍兒,不嫌棄林壽喜不好的出身,兩個可憐人走到了一起,相依為命相互溫暖,來年便有了我。”香姑媽說,父母感情很好,母親林壽喜徹底忘掉了做大小姐時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習(xí)慣,勤腳快手,跟鄉(xiāng)親學(xué)會了修竹片編竹器,那些籮筐、筲箕簸箕、斗笠、針線籮一個個從母親嬌嫩的手中編出,再賣給鄉(xiāng)親們。因為手藝好、為人美麗溫文,鄉(xiāng)親們都喜歡照顧她的生意。香芹十幾歲時,父母靠著多年來辛苦勞作積攢下的積蓄,去二十里外的鎮(zhèn)子上買了房安家,也將香芹送進(jìn)了當(dāng)時鎮(zhèn)里唯一的女中。1978年前后,國家糾正了歷史性錯誤,給“黑五類”“黑七類”平了反,父母終于去除了心頭的這塊陳年暗疾,得以告慰外公外婆的亡靈,這是后話了。

      每年端午節(jié)做香袋、中秋節(jié)做月餅、大年夜包餃子、元宵節(jié)包湯圓,香姑媽總喜歡跟我們翻翻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實際上,我家與香姑媽本沒有親戚關(guān)系,只是母親與她交好多年,關(guān)系竟比親姐妹還要親些。田姑爹是愛好花草、淡泊名利的文人,早年在圖書館上班,退休后為了遠(yuǎn)離市井、尋個清靜,買下了這院進(jìn)軍城市的人家的老院子,租下了門前兩畝荒地,過上了半隱居式的田園生活,我們黃刺果村只與之相隔一條土路和一條僅沒過小腿的小河。

      除了祖輩的陳年往事,香姑媽最津津樂道的就是田姑爹追求她的愛情故事了,聽得多了,我逐漸總結(jié)出,這些故事中統(tǒng)統(tǒng)少不了一個道具,就是她的美麗旗袍。因為每一次,她都會大肆渲染當(dāng)時她穿旗袍的模樣。關(guān)于旗袍的愛情故事,我們百聽不厭,它滿足了我們對成人世界男女談戀愛的新奇幻想。田福順是四川攀枝花人,當(dāng)年香芹女中剛畢業(yè),得了父母的許可,跟女同學(xué)去鄰省的攀枝花市探望其姨媽,據(jù)說香芹當(dāng)年穿著那條水滴領(lǐng)艷黃色的“杭羅”旗袍,越發(fā)把本來就膚若凝脂的她襯托得嬌美動人,任是個人見了都會心動三分。那個晨光初照在石板巷的清晨,剛走進(jìn)羊肉米線店的香芹和女同學(xué),立馬就引來“嘖嘖”的驚嘆聲,這之中有一個33歲尚未婚娶的老青年,眼珠子都瞪直了,一雙筷子從手中滑落,他就是當(dāng)時在文化館上班的田福順。

      “你說你,當(dāng)初咋個那么憨呢?從一個省追到另一個省,真是一見鐘情?。俊毕愎脣屄曇艉猩倥膵舌?,伸出微胖的手腕,翹起食指在田姑爹額頭上一點,她正在和一盆麥面,準(zhǔn)備蒸包子。田姑爹的額頭立馬沾上了黏糊糊的面泥,惹得看熱鬧的我們無心無肺地歡笑起來。香姑媽和田姑爹打情罵俏從不避諱我們這些小娃子,也包括不避諱我的父母親。在香姑媽看來,或者這也是一種調(diào)劑氣氛的方式,然而作為看世界的眼光還極片面狹窄的我們,想不到還是從母親那里解讀出了另一層意思。這一次,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參與進(jìn)歡笑的人群,而是意味深長地皺了皺臉皮,那相當(dāng)于作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內(nèi)里卻是不屑于“同流合污”的架勢。只見她從容地將的確良印花襯衣的袖子隨意地往上一擼,露出父親春節(jié)時剛托熟人從上海買回來的“海鷗”女士手表,對著光線看了看時間,鎢鈦合金的表殼與表帶在夕照下閃著刺眼的光芒。母親用得體有度的聲音說:“還要回去做晚飯呢,我們該走了?!蹦赣H說這話的同時,先是望向田姑爹,她的臉上這回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卻是用力過猛,像是那杯給客人續(xù)過頭的茶水。聰明的母親立馬發(fā)現(xiàn)不妥,因香姑媽留過一起吃包子。她又將笑臉轉(zhuǎn)向我父親、轉(zhuǎn)向我們,像是征詢意見,實際上以往母親的意思代表的就是全家人的意思,這一來就顯得多此一舉了。家庭地位一向次于母親的父親接收到母親表示“民主”的目光,馬上受寵若驚,一迭連聲地附和:“對對對,我們該走了?!蹦赣H這才將殘余著最后一絲笑容的臉轉(zhuǎn)向香姑媽,點了點頭,這頭點得極客氣,一下子就拉遠(yuǎn)了兩位家庭主婦的距離。

      后來母親對我們講:“好像全天下就只有她一個人有男人疼,講得多了,也便成了祥林嫂的翻版?!备赣H聽到這話,不置可否,只“呵呵呵”地傻樂,那個時候,我覺得全天下的父親好像都一個樣——都是怕老婆第一名。那之后有一段時間,母親以忙為借口,沒去香姑媽家,我們小娃子倒是照去不誤的,母親也不阻攔,遇到香姑媽問起母親來,我們就照母親的原話“畫瓢”:“百貨公司新進(jìn)了貨,媽媽上班忙,下了班還得做飯、照顧一家老小,還是忙……”香姑媽每每聽到我們鸚鵡學(xué)舌的滑稽樣,總會忍俊不禁,絲毫也沒表現(xiàn)出任何計較。香姑媽是做廚高手,她總會拿最好的食物招待我們,臨走也不忘讓我們端一碗好菜、或是帶一瓶她親手腌制的咸菜回去給母親,每回母親都淡淡地接了,還碗時也照舊重放碗鹵肉或時鮮小炒,表示回謝。這樣來往兩次,再有下一次母親定是會親自還碗送菜過去的。母親是有知識文化的人,懂得應(yīng)該有的禮數(shù)。有時我也挺納悶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到底是怎么回事?親疏遠(yuǎn)近與真情假意如何區(qū)分?無論男女愛情、家庭親情還是朋友友情,有沒有永恒不變這一說呢?

      在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發(fā)生了一些不一樣的事情。先是有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經(jīng)過那條開滿打破碗碗花、蜜蜂縈繞的籬笆墻時,我遇到了大姐田采妮,不是她一個人,還有兩個男人。一個顯得靦腆,另一個活潑開朗,一路上說些俏皮話逗樂??吹轿視r,大姐不知道怎么突然紅了臉,她親熱地拉著我向兩個男人介紹,說是孃孃家的小姑娘,兩個男人問了我?guī)拙鋵W(xué)習(xí)上的事情,又和大姐閑聊去了。我跟在大姐旁邊,像他們一樣閑逛似地慢慢走,大姐親熱地攬著我的肩膀,聽他們聊天的話題,應(yīng)該是大姐的教師同事,走到村口時,大姐沒像往常一樣,約我去她家吃飯,順便教我寫作業(yè),只是跟我擺了擺手,表示再見。我明顯注意到大姐擺手時,臉又紅了。三人很快有說有笑地走遠(yuǎn)了,我注視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委屈得緊,大姐帶男人回家,這是破天荒的事情,我覺得我一定錯過了一臺好戲。果然如此,沒兩天消息就傳開了,那個靦腆的男人,正和大姐處對象,那天是頭一次見女方家長,多帶一個異性,既可以打“掩護(hù)”,也可以緩解緊張情緒,可謂一舉兩得。大姐的婚事很快就定下來了,翻過年去,趁著我們這些孩子放了寒假,便開始張羅婚事。給女方送“小禮”那晚,堂屋里擺滿了香姑媽給大姐準(zhǔn)備的嫁妝,是當(dāng)?shù)丶夼顣r新的“三轉(zhuǎn)一響”:自行車、縫紉機(jī)、手表是“三轉(zhuǎn)”,電視機(jī)是“一響”,其實以那時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來說,“一響”多指錄音機(jī),但香姑媽說:“我家大囡就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出去,得買電視機(jī)。”田姑爹一向好脾氣,只要是香姑媽決定好的事,一律點頭就完了。送“小禮”的親朋好友,喝完招待客人的糖茶,抓著兜著瓜子花生四個角的小手絹,邊嗑瓜子邊去堂屋參觀準(zhǔn)新娘的嫁妝,那些亮锃锃新嶄嶄的物件全被貼上了紅彤彤的喜字,顯得氣派又喜氣,看得大家連連咂嘴,特別是看到那臺稀罕的彩電時,夸贊聲差不多快把香姑媽給淹沒了。香姑媽那天穿的是一條細(xì)條紋的棉質(zhì)旗袍,松挽個髻,斜插一根帶顆珠子的銀簪子,得體而優(yōu)雅地周旋著。留在我記憶深處的是她的笑,那是一種真心的滿足與不留遺憾。

      小院里人頭攢動、喜氣洋洋,每個人都在屬于他自己的位置。我穿過走廊,從小窗探頭望進(jìn)去,大姐坐在臥室的床上,和她的幾個好姐妹談天說地,說到有些地方,姐妹們你推我搡地捂嘴哧笑,大姐則直接把臉藏到姐妹懷里,羞得不行。見我出現(xiàn)在窗口,大姐似乎找到了救星,忙說:“和樂,今晚來和大姐睡?!蔽掖穑骸拔颐魍碓俸痛蠼闼!睕]想到那些阿姐聽到我的回答,更是哄笑得肚子都疼了,有的干脆拼命“咚咚咚”地捶床。我被笑得莫名其妙,一個阿姐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說:“明晚你阿姐有人睡了。”說完又捂著肚子笑起來,大姐臉羞得像塊紅布,狠命掐她的嘴。臥室鬧成一團(tuán),我腦子回不過彎兒,便悻悻地走開了。我在找三姐,小院、臥室、客廳、偏房都沒有,我連門外的田溝邊都找了,還是沒她的身影。這時我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個地方。我穿過廚房,拉開后門的門插,踏上田埂子,一眼就看到荷塘邊的三姐,三姐居然在跳舞,這簡直太神奇了。那晚的余暉是金紅色的,照射在荷塘上像一片片金紅色的鱗片,恍若水里隱藏著一條巨大的紅鯉,只露出閃亮的脊背。三姐光著腳,穿著黑褲紅衣,光影將她的身形勾勒得窈窕修長,我不知道她跳的什么舞,但她踮腳、伸頸、翹手、旋轉(zhuǎn)、跳躍,每一招一式都蘊含著說不清的美感,還有一種令人想要流淚的類似于朝圣的奇怪情緒,她整個人都發(fā)著光,像個不染俗世塵埃的仙子……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我好像貼著草地,鼻尖被草芽拂過,癢癢的,我嗅著泥土濃郁的甜腥,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聽到父母的聲音,感覺像坐直升機(jī)一樣被馱上了父親溫暖的背,母親抱怨著脫下外衣包在我身上,我一個激靈醒了,天色已暗沉,荷塘蛙聲一片,金紅色的余暉早已消失不見,黑沉沉的塘水底下不知隱藏了多少神秘的未知,我四下尋覓,荷塘邊沒有跳舞的三姐,想到獨自在塘邊深睡許久,不由心生恐懼。這一刻,我竟分不清,之前的那一幕,究竟是真實存在過?還是我的夢境?

      大姐田采妮來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因為單獨成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教師和家庭主婦的雙重身份占據(jù)了大量時間,她回娘家的時候也越來越少。逢上年節(jié)偶爾回來一次,總也少不了給香姑媽買瓶雪花膏擦臉,或是買瓶發(fā)油擦頭發(fā),香姑媽的愛美是人盡皆知的。

      “我家大囡啊,是最懂得體貼我的?!泵炕匚覀冊?,香姑媽總少不了跟我們夸贊大姐,仿佛之前我母親見不得她炫耀的事情從未出現(xiàn)過。母親熱情地微笑著,也敷衍上兩句,她態(tài)度的改變,不只因為田采妮不時也會給我母親捎份小禮物,更因為田家三兄妹中,她是母親最喜歡的一個孩子。據(jù)我偷偷觀察,有時大姐不愿跟香姑媽說的話,也會單獨和我母親說,攤上大點兒的事,也少不了頭一個找我母親商量。有一次,一向耐性很好的大姐急吼吼地跟我母親說起,學(xué)校要搞集資建房了,以后會逐漸取消福利分房,現(xiàn)在正統(tǒng)計職工報名人數(shù),她和小張正猶豫要不要加入呢?請我母親幫忙拿個主意。那是1994年,我們那個小地方集資建房大面積鋪開。大姐的丈夫小張是農(nóng)村的,縣城里沒住房,學(xué)校的福利分房只有二十來平米,隨著小橙子長大,以及長遠(yuǎn)著想,是有必要搞一套集資建房的……母親一條一條耐心地幫大姐分析,兩人站在荷塘里,卷著褲腿,躬身像摸泥鰍一樣,把成熟的蓮藕一根一根地摸出來。正是10月底的時節(jié),荷花開敗,荷葉凋零,不遠(yuǎn)處成畝連片的稻穗,卻是黃燦燦得可人,微風(fēng)襲來,將母親和大姐的歡笑聲送得很遠(yuǎn)。廚房后門“吱呀”一聲開了,是香姑媽,她仍穿著秋冬季的那條窄紋棉旗袍,因為升入初三后功課緊了,久未見到的香姑媽的形象還是讓我有點驚訝:僅43歲的香姑媽,居然顯出了老態(tài),她向來黝黑的頭發(fā)里明顯夾雜了不少花白的頭發(fā),平整的腰腹部也明顯多出兩層“游泳圈”。我一直認(rèn)為:舊式旗袍,無論緊身還是不緊身,對體型要求都是挺高的,體型不合適,便有“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的視覺感受。那時我不知從哪里讀到這么一句話記得很牢:最美的旗袍穿著就像身上長的一層皮。我認(rèn)為形容得確切極了!香姑媽顯然已經(jīng)過了可以將旗袍穿出皮膚質(zhì)感的年齡了,這讓我莫名生出一種惋惜。

      香姑媽是來收蓮藕的,她將大簸箕放在草地上,叉著右腰虛著眼看荷塘里的母親和大姐。她得了風(fēng)濕腿,已經(jīng)好幾年不下水了,以往露出藕白的一截腿也被羊毛襪遮蓋了起來。她聽到了大姐跟我母親商量集資建房的事情,這是她從未聽大囡講過的。兩人見她來,又突然不說了,這讓她落寞中有些不快。她先是將臉上松弛的肌肉團(tuán)起來,聚集起笑的意思,聲音是有些沙啞的:“大囡,媽媽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這個事情?”平和的語調(diào),卻是質(zhì)問的口氣。田采妮和我母親相視一眼,臉上有點訕訕的。始終是個活絡(luò)人,她立馬就說:“媽,我這不正要和您商量嘛。眼看著小橙子一天天長大了,也該有個單獨的房間?!贝蠼恪斑昀策昀病碧怂呱习叮聪赐饶_上的淤泥,她的腿不如香姑媽的白,卻勻稱瓷實,陽光下反著雅光,看得見淺肉色柔軟的絨毛。她幫忙香姑媽把蓮藕裝進(jìn)簸箕,又一起抬著到院子的水井邊清洗。

      我母親喊我下荷塘再幫她摸幾截蓮藕,這是今年的最后一批蓮藕了,除了有意留在荷塘一些藕種不收,其實這個袖珍小荷塘每年就產(chǎn)兩次蓮藕,一次只滿滿一挑擔(dān)的量。這些蓮藕,除了兩家人各分一些做菜吃,剩下的,母親會協(xié)同香姑媽做成蓮藕蜜餞,這道難得的美食,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甜蜜了我們的整個童年與青春期。磨磨蹭蹭地脫了鞋襪,我又將短裙下擺塞進(jìn)保險褲里。我早已過了被泥水、螞蚱和瘋跑瘋鬧吸引的那個年紀(jì),現(xiàn)在的我,對緊身衣和高腰牛仔褲更加感興趣,郭富城張學(xué)友和小虎隊更能讓我的少女心綻放。然而母親有她自己的看法:“不會做家務(wù),以后找到個惡婆婆,看你怎么辦……”一句話羞得我差不多快把頭藏到荷塘底去。

      陽光偏西,我與母親把剩下的蓮藕端進(jìn)院子水井旁,香姑媽和大姐已洗凈了之前搬進(jìn)來的,正挑了合適的,在筲箕里支了菜板切藕片呢。她倆之間又恢復(fù)了母慈女孝的和睦,似乎之前的不悅從未發(fā)生過。三姐從臥室里出來,故意目不斜視,經(jīng)過香姑媽和大姐旁邊時,還是忍不住把塑料拖鞋跺得山響,香姑媽狠狠瞪她一眼,兀自嘆口氣表示無奈。大姐說:“小妹,我給你帶了東西,自己去我包里拿?!蹦南胍痪浜迷?,立馬被渾身長刺的三姐反回來:“我可從來不亂翻別人的東西,不然要被當(dāng)賊呢!”邊說邊繼續(xù)往水井邊兒走,把泡著鹽水的櫻桃倒到小筲箕里,水花“刷刷”濾下,濺她一身也管不著,自顧抓起櫻桃就吃。櫻桃也是大姐買回來的,剛上市的櫻桃,價錢得比平常貴上三倍。大姐不在意地“呵呵”笑笑,說:“那等一下我給你拿?!?/p>

      小的時候我常想,做人是不是就要做大姐這樣的人,八面圓融,待人周到,就像《紅樓夢》里的寶釵,誰也不得罪,在誰眼里都是個完人。如果在誰的眼里她還有什么能挑出來的刺,那只可能是三姐。當(dāng)然我猜想三姐也并非能挑出大姐的不好,只不過和她唱反調(diào)罷了。三姐就恰好相反,性情上她可能更偏向黛玉,喜歡使小性,同時又兼晴雯的開朗與潑辣,我永遠(yuǎn)無法忘記她用豆?jié){潑自己的情形,有種“先置死地”的決絕。多年以后,我回想香姑媽家的這些事,分析香姑媽對大姐的偏愛,對三姐的冷漠與挑剔,以及陷在這種情感的風(fēng)暴里無法自拔,從而對二哥放任不管,最終導(dǎo)致接二連三的悲劇發(fā)生……總會感慨萬千,傷感不已。

      那一年的秋天,三姐還是出事了。

      大姐家的小橙子已經(jīng)3歲了,我也已經(jīng)升上了初三,雖然上的也是一中,初中部卻比高中部早下半個小時的晚自習(xí),我們同村的有兩個同班同學(xué),下自習(xí)后剛好一起走。所以三姐還是獨來獨往,這么多年,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任何人會料到她會出事。

      八點半下晚自習(xí),三姐如同往常一樣,與幾個女同學(xué)一起走到大街岔路口,同學(xué)們繼續(xù)結(jié)伴朝著大街走回家,三姐一個人拐上左側(cè)岔路,走完那條僅有兩盞昏黃路燈的小街,再往右拐,就是回家的田埂子路。那條路沒有路燈,一面臨河,一面是一望無際的田野。三姐打著手電筒,在初秋微涼的夜里,崎嶇不平的黃土路上高一腳低一腳走著,月亮灰蒙蒙的,星星寥無,路上空無一人,遠(yuǎn)處人家戶里傳來幾聲狗吠。三姐走出去一截,心里莫名有些發(fā)毛,以往走過無數(shù)次的路、那一棵棵在風(fēng)中披頭散發(fā)的垂柳、那一叢叢灌木投下的暗影,都給她陌生和異樣的感覺。

      三姐加快了腳步,以至都有些踉蹌。突聽背后有動靜,三姐壓抑著驚叫猛轉(zhuǎn)身,將電筒光射過去,光線忽閃了幾下,像風(fēng)中的蠟燭一樣,突然滅了。就在電筒光熄滅那一瞬間,三姐看到一個高大的黑影向她撲過來,那聲驚叫終于刺破夜空,可惜附近寥有人煙,田野太遼闊,三姐的呼救被夜風(fēng)吹散了,三姐軟著腿拼命轉(zhuǎn)身朝前跑,沒跑出幾步,在感覺黑影覆蓋了弱小的她的同時,頭頂鉆心地一痛,便沒了知覺……

      醒來時,三姐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病床上了。那天夜里,香姑媽一直覺得心神不寧,以往她總是躺在沙發(fā)上,腿上搭條毛巾被,邊看電視邊等三囡。平常最喜歡的“正大綜藝”“綜藝大觀”等集知識與娛樂性為一體的節(jié)目,看起來也索然無味,她起身幾次,“啪嗒啪嗒”把換臺的按鈕調(diào)了好幾次,最后干脆關(guān)了。院子里起風(fēng)了,那棵海棠樹在風(fēng)中搖曳,有葉片掉落,冷風(fēng)順著窗戶撲將進(jìn)來,香姑媽打了個冷戰(zhàn)。她走過去關(guān)窗戶,天空陰沉,總給她一種不好的感覺,她的心臟沒來由地狂跳一陣。她模糊地想,這么多年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差錯?在大囡田采妮上,她無微不至,中學(xué)三年,除了極少數(shù)幾次家中有事脫不開身,她都要到學(xué)校接大囡下自習(xí),兒子她倒不操心,始終是男娃娃嘛。到了三囡上,她完全反過來了,除了幾次打雷下雨給她送傘,就極少接她下自習(xí)的。這么想想,她就愧疚得想要流淚了,她穿好外套,在墻根處拎了兩把傘,臨要出門,想了想又去書房把老田喊上:“一起去接你三囡,這么多年了,就沒見你為她操過什么心……”話是批評老田的,言下之意也轉(zhuǎn)嫁了一些自己的愧疚。老田先是愣了愣神,旋即便笑了:“哈哈,好,好,我正想出去走走呢?!本瓦@么,兩口子順著往常三姐下自習(xí)的必經(jīng)之路,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倒在小河邊人事不知的三姐,香姑媽看到她那一刻,腦袋“轟隆”一聲炸響,整個人就癱地上了……

      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顱骨受鈍器所致,造成輕微腦震蕩,全身多處軟組織受傷,估計遭受過拳打腳踢。所幸的是:“你女兒沒受到性侵?!毕愎脣尯髞砀夷赣H說,后面最重要的這句話,是醫(yī)生將她喊到門口,單獨跟她說的。無論是醫(yī)生說話的神情,還是香姑媽聽到這句話時的表情,都可以用“中了大獎”來形容,因為無論是醫(yī)者仁心,還是為人父母,都非常清楚這件事發(fā)生與未發(fā)生對于一個女孩子的重要性。

      為了讓三姐好好休養(yǎng),香姑媽去學(xué)校給三姐辦了休學(xué)一年的手續(xù),不久三姐就出院住到了家里,香姑媽無微不至地照顧,煨藥、煲湯、變著花樣做美食,香姑媽還將一條月白色的“花紗”旗袍送給了三姐。那條旗袍一直是三姐的心頭好,每到香姑媽把所有旗袍拿出來通風(fēng)晾曬時,三姐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摸一摸,陽光下,那匹亮白的緞子就像一條在流動的瀑布。香姑媽也會大驚小怪地攆過來,拿著把雞毛撣子若有若無地在旗袍上撣著,對著空中說:“別亂摸,小心留下印子……”三姐翹著嘴皮回:“哼,什么老古董,我才不稀罕?!碑?dāng)然,下一次仍忍不住過來摸一摸。

      雨季來了,剛灑過小雨的水泥地面濕漉漉的,不過太陽很快又從云層中鉆出來了,蒸騰的濕氣氤氳在空氣中,呼吸里便有了種神清氣爽。雨滴偶從屋檐滴下來,濺起小小的水花,一只花腳蚊子在水面上練“凌波微步”。廊下放了小巧的篾桌篾椅,三姐坐在那里,將眼光收回到面前,她白皙的纖手里拿著一把調(diào)羹,把碗里燉好的桃膠舀起來,再慢慢流回碗里,她似乎并沒胃口,半天不見吃一口。那個年代,我們的觀念都很“土”,并不曉得這種從桃樹上分泌出的、我們稱之為“蜜油”的廉價東西可以吃,竟還是很好的美容滋補品。直到我們第一次在香姑媽那里吃到,那種黏黏的膠質(zhì)口感令我們驚奇。我們不知道,香姑媽這些知識是從哪里獲得的,總之就是感覺很神奇,就像她傳承自富家小姐的母親那里的各式各樣的旗袍。香姑媽說自己父母為了把日子往好處淘,早年心力透支太多,落了個雙雙早逝的結(jié)果。在她讀完女中的第二年,父母就先后去世了,這也是她決定草草嫁給田姑爹的原因之一,淪為孤女的她就像空中擲出的那一個骰子,決定拿自己的命運賭一把。

      其實當(dāng)初,田福順從攀枝花一路追著來到云南,香芹開始并未動心,甚至還有些害怕。畢竟被一個不熟悉的男人追蹤嘛。只是女同學(xué)的姨媽很快就打消了香芹的疑慮,其姨媽不僅對田福順這人知根知底,兩家還有些“掛葛親”。見香芹這么漂亮的一個可人兒,也是喜歡得很,她和女同學(xué)在攀枝花那幾天,其姨媽早就悄悄和田家知會好了。田福順因為之前談過一個女朋友,任兩個人好得死去活來,女方家卻因為父輩的矛盾不喜歡他,無奈分手,自此后田福順就死了處對象娶媳婦的念頭,任家里如何逼都不管用,導(dǎo)致年齡越拖越大,他母親急得要死,平時常掛在嘴邊,讓親戚朋友多幫他看著好點兒的姑娘。那天在羊肉米線店里,田福順的表現(xiàn)都看在了其姨媽眼里,她那個高興啊,想著能搓合成了一樁姻緣也算自己的一大善功嘛。

      后來香芹才曉得,“死纏爛打”這一招,也是這個親戚姨媽教給他的。他從攀枝花買了班車票,一路跟著香芹來到云南,來到我們生活的這個叫“古博”的小縣城,一天天忍耐,一步步攻堅,終于贏取了芳心……婚后,田姑爹調(diào)動了工作,從攀枝花文化局調(diào)到了縣圖書館,除了偶有幾次回老家探親,可以說幾乎不離老婆一步。這一度讓香芹引為自豪。只是,讓她不敢想的是,問題恰恰就出在老公不多的幾次回鄉(xiāng)探親上面。后來田福順跟香芹坦白:她是自己的初戀女友,兩人曾經(jīng)好得一個人似的,只因為父輩上有矛盾,女方家一直不贊成兩人的事情,無奈之下只能分手。遇到香芹,讓田福順生發(fā)想要馬上結(jié)婚的想法,或許其中還有逃離的潛意識在作祟,只是他不敢深究。婚后半年,他回鄉(xiāng)參加弟弟的婚禮,沒想遇見了她,本以為早已死心的田福順,想不到見到舊愛居然又心潮涌動,就在那一次,兩人不可遏制地發(fā)生了關(guān)系……

      一見鐘情的神話被打破,香姑媽悲憤交加。然而,這卻是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命,如果說當(dāng)初田福順的選擇有利用的成分——利用自己忘記舊情,自己何嘗又沒有私心——為無依靠的自己找一個靠山?事已至此,悔恨無用,她卻不能讓人看出來這一切。她祖上曾經(jīng)的榮耀,母親的血統(tǒng),她的美麗、她的青春、她的尊嚴(yán)、她的驕傲,她向世人標(biāo)榜的“他從四川追我到云南”的資本,怎能濺上污點……自從大姐田采妮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就暗暗對自己說:“香芹,你必須要對她好,千萬不能讓人看出來她不是你親生的……”她投入一切的努力,終于讓鄰里鄉(xiāng)親以為,她寄養(yǎng)在四川的大女兒接回來了,二十幾年來,從沒有人懷疑過。

      香姑媽自以為用心良苦保守了二十幾年,而且將會保守一輩子的秘密,其實,早在大姐上初二時就無意中得知了。那一晚學(xué)校停電,一中只上了二十來分鐘的晚自習(xí)就讓學(xué)生回家了,大姐躡手躡腳地開了大門,想嚇一嚇父母,她經(jīng)過院里的廚房時,聽到里面?zhèn)鱽砀改傅臓庌q聲,因為提到了她,便下意識地藏了起來,哪曉得香姑媽的一句:“我對待你的女兒比對待我自己親生的女兒好一百倍……我香芹對得起你老田……”讓她腦袋一下子就炸裂了,她昏著頭,重又悄悄潛出院門,躲進(jìn)稍遠(yuǎn)些的蠶豆田里,她無聲地流了很久的眼淚。直到下自習(xí)的時間差不多了,才若無其事地回了家。從此后,她就將無形中的一堵墻隔在了她與香姑媽之間。

      這之后的無數(shù)個日夜,她總在回想香姑媽與田姑爹爭吵的內(nèi)容,香姑媽說田姑爹是在大姐三歲時把她從四川帶過來的,那時自己的親生母親準(zhǔn)備外嫁他省,男方不想接納這個孩子,她萬般無奈,才把信寄到田姑爹單位,求他接受孩子。自從香姑媽看到大姐那一刻開始,她就決定將大姐視同己出,做出這樣艱難的決定并非香姑媽有多高尚,而是在絕望中的一種應(yīng)急機(jī)制、一種自救。她無法承認(rèn)自己委曲求全下嫁的長自己將近20歲的男人,居然是一個對自己不忠誠的負(fù)心漢。也正因為對大姐付出太多,從而讓她忽略了自己的另外兩個孩子,無法否認(rèn)的是,后來兩個孩子的悲劇,是否是一種連鎖反應(yīng)?大姐注意到,整個過程中香姑媽都沒有直接抱怨過田姑爹一句,她所有的話語更像是命運多舛的“祥林嫂”,喋喋不休地重復(fù)她的付出,沉浸在她個人無止境的悲傷里。就是在那一刻,大姐心頭的哀怨像春風(fēng)一吹的草芽,恨意“簌簌簌”地往上躥,瞬間就泛濫成災(zāi)。她痛恨香姑媽的偽善與委曲求全,以往對她的好,全都變成了做給外人看的幌子。誰也不知道表面謙和有禮的田采妮,對一件事認(rèn)真起來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她似乎沒變,還是和以往一樣,然而卻真的變了。她在心里冷笑著,將心門和情感關(guān)了起來,香姑媽被她拒于千里之外……

      在我印象里,二哥田采荷總與周圍的人有一種疏離感。他似乎從未放松地與自己的父母聊天說笑過,更沒有與他們談過心。他一直不是讀書的料,無論上初中還是高中,都是勉強被拖著走的。直到高考,再沒人拖得了他了,因為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加之準(zhǔn)備高考太累了,他最后干脆高考前兩個月就輟學(xué)了,香姑媽和田姑爹也拿他沒法。孩子的心離父母太遠(yuǎn)了,遠(yuǎn)不止一條鴻溝那樣的距離。這以后,二哥先后找過幾個工作,當(dāng)過泥瓦工,嫌太苦;學(xué)過電工,怕危險;后來就去歌舞廳當(dāng)保安,當(dāng)時懵懂的我們聽人說起,二哥所在歌舞廳的“保安”其實與黑社會的打手也差不多了。開始我們不相信,直到二哥被人打折了腿送回家……二哥傷好后,就算徹底漂在社會上了,他時常和社會上的二流子混在一起,吃喝嫖賭全沾上了,沒錢就找田姑爹或是大姐要,對于香姑媽,他多少是有點發(fā)怵的。

      再后來,我們見他都大吃一驚,他的容貌都脫了相,瘦得不成形,整個背都佝僂了,走路竟有了些跛足,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的脖頸和手腕上還長了一些紅腫的膿瘡,流著令人惡心的膿水,讓人膽戰(zhàn)心驚。有一次,哥哥神神秘秘地悄悄和我說:“田采荷是個癮君子。”這話讓我反應(yīng)了好半天,回過神后,心臟一直“卟卟”亂跳,一種說不出的憂傷攫住了我。他是在流江河中游被發(fā)現(xiàn)的,那是我們剛高考后不久的事,一生中最漫長的暑期,忐忑地等待著通知。有一天,父母匆忙出去,到了天黑才回家,帶回來的就是這個壞消息。那里的水泥橋拆了重建,就在附近臨時搭了一條鐵索吊橋,二哥就浮在橋下面,被兩根沓拉在水里的鐵索擋著。清晨有菜農(nóng)從橋上挑菜經(jīng)過,只看到一具寡白浮腫的尸體隨水波一蕩一漾,嚇得菜農(nóng)連人帶菜摔到橋上,半天才抖手抖腳地跑去派出所報警。死因很快就查明了,二哥因為注射毒品過量死亡,年僅24歲。

      二哥死后,田姑爹就病倒了。

      先是每天下午發(fā)低燒,外加咳嗽。香姑媽催他去看病,他說有什么好看的,無外乎不過是小感冒,吃點藥就好了。香姑媽無法,只能自己去藥店給他買來感冒藥。感冒藥吃了一些,沒見效果,低燒繼續(xù)發(fā),咳嗽也照舊,香姑媽又給他吃中草藥,吃偏方,人家教什么就去弄來,什么白芨、甘草、枇杷葉、蛇膽、蜂蜜燉梨、川貝母都吃過了,為此,還求人花了一筆錢弄到了小瓶穿山甲殼粉,香姑媽每次都當(dāng)寶貝似的抖半匙給田姑爹吞服,直到吃完也沒起什么作用。

      大姐嫁了,二哥沒了,三姐這一休學(xué)就再沒回過學(xué)校,她跟香姑媽說自己討厭上學(xué),更討厭上晚自習(xí)……三姐說這話時情緒激動,無血色的臉上嘴唇哆嗦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香姑媽,香姑媽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她安撫三姐說:“我家三囡不上學(xué),再不上了啊,誰愛上誰上……”香姑媽說到做到,不再提三姐上學(xué)的事。三姐25歲上,她給三姐招贅了一門女婿。后生是外地州的來這邊兒打工,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三姐。來年三姐生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孩子聰明伶俐,給一家人帶來了許多的快樂。眼看著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轉(zhuǎn)變,經(jīng)受磨難的一家人也將迎來福報,哪想田姑爹的咳嗽加重了,每次咳嗽都驚天動地,聲音高亢,次數(shù)也越來越頻繁,有次咳出了很多血。香姑媽心里“咯噔”了一聲,這次執(zhí)拗地堅持要陪田姑爹去州醫(yī)院檢查,她說普通感冒不會是這個樣子的,有病就治,拖長了連家里人都不得安寧……田姑爹張了張嘴,沒反駁。在我記事里,田姑爹好像從來沒訓(xùn)斥過香姑媽,即便是反駁也是很少的,且更似于低聲下氣地說理,大多數(shù)時候,田姑爹的“說理”都會以不了了之而告終,香姑媽不會大吵大叫,但每回都勝券在握。州府離我們縣有百來公里,兩人搭乘了第二天早上的小班車,連去帶回來不過一周的時間,回來后香姑媽背著田姑爹跟我母親大哭了三場,說是去的第二天就做了支氣管病檢,五天后拿結(jié)果,想不到的是……晚期了,肺癌。醫(yī)生說必須住院做化療,田姑爹很想得開:“沒用了,何必糟蹋那個錢……我的退休工資就那么點兒,還得留著給你養(yǎng)老呢……”

      田姑爹吃了三個月的中藥,在那三個月里,整個小院彌漫著濃郁的中藥香。田姑爹最后的日子過得很平靜,有精神時,他還是會到菜地里走走,看看親手種下的小瓜有沒有開花,朝天椒長勢如何,或者就躲到書房里寫幾個字,看幾行書。香姑爹去世時我和哥哥都不在,我們早就離開了那個小縣城,我在省城上大學(xué),哥哥在省外一個二線城市工作。據(jù)說,早已瘦得不成樣子的田姑爹,在所有守護(hù)在旁邊的親友都以為他已經(jīng)咽氣之時,他突然回光返照般坐了起來,猛一把抓住香姑媽的手說了一句:“香芹,我……對不起你……原諒我……”說完這話的田姑爹向后倒下去,就此先別了人世。他的臉面是安詳?shù)模瑳]有癌癥病人離世時慣有的痛苦,他已經(jīng)放下了人世間所有的恩怨情仇。這時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在我們印象中,動不動就哭泣、有時給人幾分不懂事的幼稚的香姑媽不見了,她一下下剝開自家男人抓緊自己的手,起身整理好了身上那條墨藍(lán)底起白花的老式旗袍的皺褶。她的臉色比田姑爹的還平靜,帶著某種莊嚴(yán)與決絕的意志,她在親朋與晚輩哭天動地中選擇不哭,她走到窗前,仰望院里那棵繁花織錦的海棠樹,仿佛眼前事與她無關(guān)。說不清她到底有沒有原諒田姑爹。

      香姑媽的三女婿之前一直在古博縣跟著工程隊建房子,挺老實的一個人,嘴里話不多,也顧家,每個月發(fā)放了工資,就第一時間上交香姑媽。隨著時間的推移,三姐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也好起來不少,她不再做噩夢,也不再說那些“他來了”“別打我”“你這個鬼”之類瘆人的胡話,除了做事反應(yīng)慢一拍、偶爾獨自發(fā)怔以外,已經(jīng)與正常人無異。田恬長到兩歲,為了給三姐找個活打發(fā)時間,香姑媽花錢讓她跟一個朋友的女兒在街子上學(xué)理發(fā),想不到三姐學(xué)這個是天賦異稟,不但學(xué)得快,還學(xué)得好,一年后便出師了。香姑媽咬咬牙,從積蓄中拿出些錢來,在街子上盤下個鋪子,給三姐開理發(fā)店。每天吃過早點,香姑媽就背上田恬,坐上三姐的自行車后座,一家老小三代人一起去街上開店。三姐理發(fā)店的生意不好也不壞,添補家用也還湊合。香姑媽當(dāng)然不指望賺錢,她只希望三姐有個事做,填補她那些神游不知何處的時光。小小的荷塘依然每年都收藕,我母親有時還會過去幫忙,塘里換成了她和三姐,大姐有了第二個孩子,大兒子也已經(jīng)上了初中,各種補習(xí)班占據(jù)了時間,一家人回來的時候已越來越少,即使偶有碰到收藕季,大姐也只是幫忙做做撿洗的雜事,她不再習(xí)慣下荷塘。她與香姑媽保持著客氣,卻是愈發(fā)生疏了?;蛟S有些東西是裝不來了,時間一長,雙方都會疲憊,過多的繁雜世事已讓她們彼此懶于再去維系一些東西。就像浸水的木門,不去修繕,只能任它自行腐壞下去。時間已經(jīng)到了2003年,副食品、糖果已不再是稀罕物,香姑媽和我母親都不再做蓮藕蜜餞,不再有人喜歡吃那種甜膩的東西。兩家留下兩頓做菜的新鮮蓮藕,給親戚鄰里送點兒外,剩下的蓮藕,香姑媽覺得扔了可惜,就趁著街子天拿一點去賣。三姐的自行車換成了女式摩托車,兩小筐蓮藕馱在了摩托車貨架上,小田恬從奶奶背上移到了摩托車前座上,香姑媽就只能走路。小田恬扭回頭喊“奶奶加油”,香姑媽就笑,心里樂呵呵的,眼尾紋像鳳凰的尾巴一樣一直卷曲到鬢角。

      這樣的小日子安靜,有序,眼看田恬長到了四歲,該是上幼兒園的年齡了,第二天報名,香姑媽喜滋滋的,剛好碰上街子天,吃過早飯,她要帶孫女去買書包和學(xué)習(xí)用品。香姑媽給小田恬穿上了自己用縫紉機(jī)縫制的小旗袍,淡雅的嫩黃色,將小人兒襯托得粉雕玉琢,她扛著一根像美人臂一樣纖長的蓮蓬,在小院里跑來跑去,像從畫中走出來的小仙童,清脆稚嫩的笑聲是敲碎了的陽光,灑滿了小院。

      那一天,小田恬沒能跟香姑媽回家。適逢外地來了一個“商品展銷會”,趕街子的人太多了,兩排艷紅的遮陽大傘下,人擠人、人推人,促銷的喇叭聲喧天,叫得人頭疼,天氣悶熱,讓人口干舌燥。香姑媽腰背酸痛,實在抱不動小田恬,牽著她走了一段路,在一個賣山楂片的小攤前,香姑媽的右鞋跟被人踩塌了,放手提了提鞋跟,也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再回頭,小田恬不見了。

      很多年以后,那條街子的很多人還記得,那一年的一個街子天,有一個身穿墨藍(lán)色老式旗袍、花白短發(fā)燙卷了的五十多歲阿姨,在那條不足兩百米的街道上失魂落魄地來回奔走,嘴里不停地喊著:“小恬恬,小心肝,小寶貝,你在哪里啊……”

      派出所備了案,香姑媽隔三差五就要跑去問,煩得人家沒法上班,最后值班民警一看見她來就躲開。孩子丟了,三姐好了多年的癡傻癥又犯了,理發(fā)店也沒法開下去了,不久后小店轉(zhuǎn)了出去,給一對高中剛畢業(yè)考不上大學(xué)的姐妹花開精品店,賣一些耳環(huán)、項鏈、手機(jī)鏈等小掛件,以及音樂盒和小擺件的小東西??粗啻旱男」媚铮泔@得黯然神傷。這之后,不知是傷心過度還是身體原因,三姐再沒懷上孩子,三姐的男人勉強又和她過了兩年,終還是離了。

      一年又一年,小荷塘的荷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蓮子照樣年年結(jié),蓮藕照舊歲歲長,只是再沒有人下荷塘去摸蓮藕、采蓮蓬和剛出水像荷包一樣蜷曲著的嫩藕葉做藥。往年熱熱鬧鬧的田家一大家子,如今只剩下了兩代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都喜歡穿舊式旗袍。年輕女子把旗袍穿得萬種風(fēng)情,年老的婦人也能把旗袍穿得風(fēng)韻猶存,她們似乎都在竭力保留著一種舊式的優(yōu)雅。只是,兩個女人都很安靜,有時會像默片里的主人公一樣,默默做事、默默吃飯、默默坐在海棠花樹下發(fā)怔,看微風(fēng)拂動落葉。天氣晴好時,她倆也會把那只紅木箱子倒騰出來,一件件取出旗袍進(jìn)行晾曬通風(fēng)。風(fēng)吹云動,一件件旗袍猶如一個個人生幻夢,在海棠樹的花影中紛飛。

      世事更迭,我和哥哥一樣地成長,工作買房,結(jié)婚生子,過著屬于我們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各自的悲歡離合。哥哥結(jié)婚一年,因與嫂子感情不和,離了。來年哥哥又找了個同樣離過婚的女人,新嫂嫂大哥哥兩歲,之后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來接早已退休的母親去帶孩子,居然一過很多年,夫唱婦隨,家庭和睦。不久,結(jié)婚三年的我也如愿生了一個寶貝女兒,也把父親接去幫忙照應(yīng)。老房子長久沒人居住,害怕時間長了殘破了可惜,最后一家人慎重商議后,將房子歸并給了我老叔家,自此,我們?nèi)译x開了黃刺果村。香姑媽一直沒用手機(jī),半年后座機(jī)也打不通了??旃?jié)奏的城市生活節(jié)奏,時間與空間的雙重阻隔,我們與香姑媽家也漸行漸遠(yuǎn),漸漸沒有了她們的消息。

      去年春節(jié),我們一家回老家看望親戚,也準(zhǔn)備了禮物想去看望香姑媽。村子變化很大,大街小巷路面硬化,路燈明亮,很多村民都建了新房,曾經(jīng)我們兒時那個灰頭土臉的小村子已改頭換面,慨嘆中也為父老鄉(xiāng)親們高興。閑聊中說到香姑媽,大家都嘆息不已,說是世事難料,真是應(yīng)了那句俗話:麻繩專挑細(xì)處斷,命運總是欺負(fù)可憐人。前年端午節(jié),香姑媽在廚房用大灶煮一鍋肉,晚上睡覺忘了關(guān)火門,哪想火苗燎出來點著了旁邊一捆點火用的明子,這下可不得了,廚房一下子火光沖天,香姑媽的臥室就在廚房旁邊,幸得附近村民發(fā)現(xiàn)得早,早有人打了火警電話,又紛紛趕來救火,香姑媽和三姐都被救了出來,人沒大礙,房子也只毀了廚房和香姑媽臥室的一部分,政府補貼了錢,找人很快修繕好了??上У氖?,香姑媽房里那一紅木箱子的舊式旗袍,在無情的火光下毀于一旦。香姑媽大病了一場,之后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樣,只留個軀殼在人間。中秋節(jié)那天晩上,香姑媽在小方桌上擺好了月餅,仰面看看天上那輪圓圓的月亮,人倒下去突然就不行了,據(jù)老叔說:躺在床上一整晚,一直昏昏沉沉的香姑媽突然就睜開了眼睛,長久無神的眼睛熠熠發(fā)光,像是回光返照。她伸出早已枯槁如柴的手抓緊了三姐的手,同樣的場景重現(xiàn),像當(dāng)年田姑爹臨走前抓緊她的手一樣,香姑媽說:“三囡,媽媽……對不起你……”三姐掏心掏肺地喊了聲:“媽媽……”之后泣不成聲,據(jù)說這是自三姐懂事后,頭一次喊“媽媽”……大姐一家是在香姑媽走后第二天才趕回來的,之前她們回了丈夫家參加親戚的喜宴。大姐進(jìn)門時,臉上似乎還有人家喜宴上尚未褪去的喜色,她顯得更加老到持重了,通知親朋、準(zhǔn)備喪葬用品、守靈、聯(lián)系殯葬公司、火化、選墳地、送葬……一應(yīng)后事全由她主持操辦,事情辦完后,她拉著妹妹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整個喪事過程沒掉過一滴淚的她,突然痛哭失聲,她哭了很長時間,完了用紙巾擦干眼睛,塞給田采媛一只鼓囊囊的信封,里面是三疊未拆封條的百元大鈔。

      自香姑媽走后,三姐就徹底癡傻了,她經(jīng)常會穿著香姑媽送給她的那條月白色旗袍,下荷塘采一大捧荷花和蓮蓬,在門前村頭瘋跑,癡傻的笑聲傳得很響、很遠(yuǎn)。村民都是些善良樸實的人,見她可憐,常給她送些吃食,三姐有時餓了也會想起自己做飯,只是常常將白糖當(dāng)成鹽巴去炒菜,自己還吃得挺香。還有人說,三姐的女兒小田恬失蹤后,見過三姐在荷塘邊兒跳舞,一招一式有模有樣,踮起腳尖的模樣好像要起飛,像一只美麗的藍(lán)孔雀。我聽得恍惚,不由想起給大姐送“小禮”那一晚,在荷塘邊看見跳舞的三姐。這么說那晚所見并不是夢,而是真實存在?可是我們從未聽說過三姐在學(xué)校里學(xué)過舞蹈。

      據(jù)說有人最后一次見到三姐,是在一個皎潔的月夜,星光燦爛,人間靜謐,一個放田水的村民,扛著鋤頭,走在蟬叫蛙鳴的田頭,心頭愜意,口頭不覺哼唱起小曲兒。月光下,田水清亮,嘩啦啦地流淌著,像是流淌進(jìn)他的心里,這時他偶一抬頭,小曲兒停在了他的嘴角,他的眼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正是佇立在坡頭三姐的小院,此時此刻,他看到正在順著臺階往下走的三姐,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半空中,一朵只有在古畫中才會出現(xiàn)的祥云,夢幻般地飄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祥云光芒萬丈,照亮了周圍的一切,夜晚宛如白晝。祥云上的三姐,剪著柔順的齊耳短發(fā),身穿月白色的舊式旗袍,懷里攬著一朵有著美人臂般纖長枝干的蓮蓬,雙目微垂,面若蓮花,祥云緩緩上升、上升、再上升,越升越高,越升越遠(yuǎn),眨眼間,便已飄忽不見了。

      馬一莎 女,云南大理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入選云南省2019、2020年年度選本;獲2021年度《啄木鳥》雜志“我最喜愛的精品佳作”獎;第六屆全國“打工文學(xué)”征文大賽銀獎等獎項;獲云南省2020年度優(yōu)秀作家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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