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西
毛果果果然在他爺爺的店里。他比我大1歲,今年11歲。我每回來姑媽家都會和他玩,但我們還算不上是好朋友。
毛利大叔熱情地跟我打招呼:“阿布來啦?!?p>
他的語氣很溫和,好像我本來就屬于這兒,屬于這個只有3棟樓房的生活小區(qū)。
“爺爺好!”
“爺爺,我們要買芝麻油、白糖、紙巾和牙刷?!睍酝┱f,“還要兩個大大的香草冰激凌?!?/p>
“不,我不要香草味的?!蔽覜_她喊,“我要綠茶味的!”
毛果果朝我招手:“阿布,過來!”
我走過去,看到他在玩手機游戲。
“陪我玩一局吧?!?/p>
“我媽不讓我玩游戲?!蔽颐榱艘谎凼謾C屏幕,他正在玩一款生存游戲。在家時,我偶爾也會玩一玩這款游戲。
“現在是暑假,不用上學,怕什么!”
“現在不行,我買完東西要趕緊給姑媽送回去。”
“真沒勁!”毛果果的眼皮抬都沒抬,鼻子里哼了一聲。
“你知道這兒新來了一個怪人嗎?早上我來的時候,看見他穿著一身黑衣服,站在樓頂?!?/p>
“當然知道?!彼K于把眼睛從手機屏幕上拔了出來,抬頭看著我說,“他經常站在那兒往樓下看?!?/p>
“你知道他在看什么嗎?”我感到很好奇。
“可能在觀察這個小區(qū)的人。”
“他為什么要觀察這個小區(qū)的人?”
“這個……我不知道?!泵f,“不過,我跟你說呀,有一次他家的門開著,我把腦袋伸進去看了一眼,他家墻壁上貼了好多張男孩的照片……”
“好多張男孩的照片?難道他是一個攝影師?”
“不是?!泵麚u頭,然后壓低聲音說,“我猜那些照片上的男孩都是他的目標,他一定在打什么壞主意。”
“都是男孩?”我的心怦怦直跳,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嗯,都是男孩?!泵粗遥室庾龀龊ε碌谋砬?。
“那他搬到這兒這么久了,為什么所有男孩都好著呢?”
“也許他還沒有找到下手的目標吧。”毛果果眼里閃著狡黠的光,“你如果看見他臉上的傷疤,就會相信我說的話了?!?/p>
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毛果果。
“哥哥,東西都買好了。我們回家吧!”曉桐把芝麻油、白糖、牙刷和抽紙放進黑色的購物袋,扎緊袋口,“這個綠茶口味的冰激凌給你?!?/p>
“你確定不玩一局游戲嗎?”毛果果不甘心地問我。
“我走了?!蔽伊嗥鹳徫锎觳阶叱鲂≠u部。
“哥哥,等等我!”
“曉桐,你相信毛果果說的話嗎?”
“嗯,我也不知道。”她舔了舔手里的冰激凌,“他也許說得對,也許說得不對?!?/p>
我跑進7月火辣辣的陽光里,我的表妹跟在我身后。風迎面吹來,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聽到自己的身體在陽光下緩慢融化的“吱吱”聲,像曉桐溫熱的舌頭一口一口舔舐冰激凌發(fā)出的聲音。
映在窗簾上的燈光越來越暗,外面的路燈又熄了一盞。那條黑色的沙礫路順著合歡樹在小區(qū)里彎成一個橢圓形,我盯著鵝黃色的薄窗簾毫無睡意。
下午毛果果來過了。那會兒,姑媽正在廚房里烤面包,我和曉桐在看動畫片。
動畫片剛放完,“啪”的一聲,曉桐就關了電視機,屋里頓時安靜了。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誰?”曉桐跑去開門。
是那個怪人?
我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大喊:“別,別開門!”
“誰呀?”曉桐站住了。
“是我,毛果果。”
毛果果抱著平板電腦走進來,吸了吸鼻子說:“好香啊!”
我和毛果果先玩了一會兒游戲,又看了一會兒漫畫,最后我們又說起了住在樓上的那個怪人。
毛果果說:“下次等他出門的時候,我們想辦法溜進他屋里去找他犯罪的證據。如果我們找到了證據就報警,說不定我們還能成功挽救一個無辜男孩的生命?!?/p>
“哪個男孩?”曉桐問。
“不知道,但可以肯定,這個男孩不是我們這個小區(qū)里的,否則他早就動手了?!泵f完后還特意看了我一眼。
我抱緊被子,身體縮成一團。
屋里安靜極了,只剩下空調發(fā)出的“咝咝”聲,我越想越害怕——原來那個無辜的男孩就是我,他一直在等我。
可他什么時候動手呢?用什么方式呢?要是他在毛果果找出證據之前就動手了怎么辦?那我的爸爸媽媽怎么辦?他們肯定會瘋掉……
窗簾上最后一片鐵銹般的光暈也消失了,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我聽人說,一個人在快要死之前會回想自己的過去。我現在就處于這種狀態(tài),我想起了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的很多事情,甚至連6歲那年去動物園看表演的一些細節(jié)都想起來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這么膽小,黑熊表演后,我敢和它握手,也敢把一條渾身冰涼的大蟒蛇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有一次,我甚至在天黑后獨自從墓園門前走過。
我不是爸爸說的那樣,遺傳了媽媽膽小的基因,天生就膽小。那么,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膽小的呢?
是在我弟弟出事那天,在我們一家人失去他的那一天……那天,恐懼仿佛怪物的大腳,牢牢踩住了我。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fā)現自己沒有死。而這一整天毛果果都沒有來,他忘記了尋找證據這件事情。曉桐說,他根本就是瞎說的,騙我們玩的。
第三天也是如此,我和表妹吃東西、看動畫片、看書,打發(fā)了無聊的一天。
第四天的早晨,一睜開眼,我就對自己說:“今天你得做點兒什么。”
我猜毛果果今天還是不會來,他被游戲拽住了腿。姑父上班去了,姑媽去了菜市場,他倆一同出的門。曉桐還在睡覺。
我從床上溜下來,光著腳悄悄走到客廳的門后,透過貓眼往外面看:樓梯又寬又扁,一層一層往下延伸……
這是一幢銀行職工的宿舍樓,樓層不高,沒有電梯,上下樓都得走樓梯。大多數原住戶又在別的地方買了新房,于是,有人把房子賣掉了,有人把房子租出去了。只有像我姑父這樣,比這房子還老實的職員才住在這兒。
如果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來,我能看得一清二楚。一位拎著黑色垃圾袋的阿婆和一位抱著孩子的女人從樓梯上下來沒多久,他就出現了。
他穿著灰色的上衣、黑色的休閑褲,個子很高,頭發(fā)凌亂。他走到四樓的最后一個臺階時,我看見了他下巴側面的那道疤,褐色,又長又粗,像一道枯枝粘在上面。
他到二樓去了,仿佛一只老貓,沒有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
我靠在門上長噓了一口氣,然后飛快地跑到陽臺上,探出腦袋往外面看,恰好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郵筒似的門崗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