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桐
推薦語:王敬華(義縣高級中學)
大概在這個時代,每個人心里都有曾經(jīng)刻骨最后卻模糊不清之事,每個人都曾有追尋不息的月亮,向往著唯一的棲身之所。作為處女作,這篇小說凝結著作者別樣的心血。
作者并沒有賦予這篇小說宏大的背景,震撼的事件,甚至主要劇情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小說采用意識流的寫法,布置了堪稱奇特的開頭,與女主人公略顯荒誕的相識與尋找,最后將所有事件一筆收束,宛如信手拾珠緩緩穿之又悄然隱去針線的結點。
小說的語言風格沉穩(wěn)厚重,雖是處女作,但筆法已見成熟老練。情節(jié)鋪設富有層次,不光是主要情節(jié),很多細節(jié)也值得探究,比如男女主角喜歡的的音樂,男主角“我”在混沌的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行走,以及結尾不可凝視過久的月亮,這樣的細節(jié)性描述既豐富了文章內(nèi)容,又存在著作者對描述對象本身的探尋傾向,這也許會成為他下一篇文章的主要描寫對象。
世界在跳舞。
房門,空調(diào),書架,鏡子甚至威士忌酒瓶,但凡具有現(xiàn)實存在的物體無一例外大跳特跳,旋轉騰躍,歡快至極,像是慶賀摯友歸來。
天旋地轉,腳下傳來奇妙的跳動感。
以公義著稱的太陽并未發(fā)出莊嚴的認可,我愈發(fā)懼怕日光。
路邊的女生向我拍照,我坐在車斗里向鏡頭致以平淡的目光。出租車后座三個女孩低頭私語,不時投來探詢的眼神,車頂跳動著言辭振奮的廣告。駕駛白色轎車的年輕女子向我遞來驚異的眼神,我們匆匆對視。
景物飛速前進,車輛呼嘯至前。
*黑暗中的弗拉門戈*
世界的舞步陷于停滯,取而代之的是緩慢而具有整體性的旋轉,伙伴們笑吟吟地凝視我,空氣里充滿和諧美好的氣氛。
天黑燈也沒醒。唱片機上,舒曼的《狂歡節(jié)》同房間和諧地旋轉。何以是《狂歡節(jié)》呢,我也不甚明了,大概是其上具有暗示性的什么指引我從唱片架上取下它。
冰鎮(zhèn)的啤酒沁人心脾,喝完時唱片也正好旋轉完畢。我從沙發(fā)上起來洗漱,和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不由開始考慮女人。穿著黑色長裙在路邊拍照的女人,出租車上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女人,眼神震動開著白色轎車緩緩行駛的女人,和彼時灑脫離去干凈利落的妻,此時的她大概在某個男人的懷里熟睡。
凌晨一點仍毫無睡意,我起身服藥,躺在床上聽見沉寂多時的伙伴發(fā)出歡呼。接下來,世界加速旋轉。
閉上眼,綴滿裝飾的花車駛到面前,十幾位身材曼妙盛裝出席的女郎站在上面跳歡快的舞。為首那位俯下身子笑吟吟地問我:“16加32等于幾?”“六十九?!蔽也患偎妓?。“回答正確!”女郎高聲歡呼,開始更加活躍的舞步。還未來得及思考為何她長著與妻相同的臉,巨大的花車便已從我身上碾過。
我放棄一切,意識陷入黑暗。
早上五點準時醒來,我起身晃了晃腦袋,感覺還是有些混沌。于是靠在床頭就著陰暗的房間思考地球何以日復一日地自轉公轉。
不多時,電話鈴驟然響起,我將目光移至電話機上,不由考慮這小巧的玩意是如何經(jīng)由煩瑣的程序聯(lián)系起遙遠的兩人。鈴聲響了十遍停止,房間里一如往常,我靠在床頭一動不動。五分鐘后鈴聲再度響起,我伸手拿起聽筒。
“你倒是睡得香嘛!”
不用想也知道電話那頭一臉慍色。
“睡倒是沒睡,想事情來著。”這陌生的女人何以對我氣勢洶洶呢?
“啊?!彼p訝一聲,隨即沉默了一會,“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像是打錯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沒有作聲,徑自注視著天花板。
她換上鎮(zhèn)定的語氣:“實在對不起,本來想打給朋友的,這么早打擾您真是抱歉。”
“沒事,反正也沒在睡覺。這么早急匆匆地撥錯號碼,怕是什么要緊事吧。”
“啊……哎,倒也不是?!彼p嘆一聲,“只是橫豎睡不著,好歹熬到早上想找人說說話……我說,聊一會可好?”她似乎下定了莫大的決心。
“我倒是沒問題,不過對陌生人吐露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噯,不覺得這世界奇怪?”
“比如在蒙蒙亮的早上和電話里的陌生人互訴衷腸?那確實有夠奇怪。”
“認真的呢!跟你說,我時常覺得自己像是要脫離地球,逃到月亮上似的。哎,能懂嗎?”
“仔細說說?”
“就是,感覺自身像是幽靈一樣游蕩著,沒有實感,也無任何關聯(lián)之物。仿佛自己根本就不屬于此刻存在的地方,不知怎的來到這里,心里迫切地想離開?!彼徛財⑹?。
“其他的呢?”
“倒是沒了,只是這種空洞的乖離感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如此的話,我想我多少能理解一些你的感受。說起來我也有類似的感覺,不騙你,而且持續(xù)時間已相當之長?!?/p>
“嗯……你繼續(xù)說?!?/p>
“時間感已經(jīng)模糊,只記得已經(jīng)很久,不過要是當真追究,想必也能算得出來,只是沒有那個必要。從一開始自身感官的非現(xiàn)實性變成強烈的脫離感,并未花費太長時間。甚至有時會產(chǎn)生一種模糊感,時間,空間甚至自身,統(tǒng)統(tǒng)變得模糊起來,就像在剛洗完澡的浴室面對朦朧的鏡子一樣茫然?!?/p>
“若是如此,帶著這種感覺生活很不容易吧?!彼⌒囊硪淼卣f。
“開始自是難以承受,現(xiàn)在好歹明白過來了,無非是將其作為自身的一部分,作為現(xiàn)實接受就是,實際上它現(xiàn)在也確實成為了我的一部分?!蔽议]上眼緩緩說道。
“聽起來舉重若輕,過程想必艱難。”
“起碼目前已經(jīng)抵達這個結果,總比漫無目的原地打轉的好?!?/p>
“之后呢?”
“即便是這樣也……”
話語驀然地不翼而飛,我突然聽見音樂聲??晌也⑽匆苿右唤z一毫。睜開眼,門口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開門聲并未發(fā)出,這人是如何出現(xiàn)在房間里的?他好像并沒有說話或是動作的意思。我注意到,他穿的衣服,與我身上的一模一樣。
老鷹樂隊的《亡命之徒》在房間中氤氳蕩漾開來。如果我沒記錯,唱片機應該正在熟睡,我并未取下那張《狂歡節(jié)》。是的,我不可能聽錯,前奏響起兩個音我就足以分辨出這的的確確就是《亡命之徒》,它正在我的房間里回響。
Desperado, why don't you come to your senses
(亡命之徒 你為何執(zhí)迷不悟)
You've been out ridin' fences for so long now
(你筑起心墻 已如此之久)
Oh,you're a hard one
(唉 你這個固執(zhí)的家伙)
I know that you've got your reasons
(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
These things that are pleasin' you
(那些現(xiàn)在讓你快樂之事)
Can hurt you somehow
(也能使你心痛)
……
椅子上的人一動不動,其姿勢也與我平常坐著的姿勢一樣:雙腿分開,兩手搭在膝上,腦袋偏向左側微微下垂——這正是我認真思考時的坐姿——我被這奇異的景象深深吸引,忘記手里的聽筒和對面女人的存在。
“喂喂?怎么了?話說一半怎么停了?”
我被她的呼喚拉回思緒,意識到自己正在打電話。
“沒事,走神了一下。剛才說到哪了?”
“抵達之后的事?!?/p>
“嗯,之后的情況要更加復雜了,一時半會很難說清?!蔽乙褵o心再做解釋。
“好吧?!?/p>
她沉默了兩分鐘,我靜靜待她開口。
“聽了你說的心情多少輕松點了,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雖然不知道這算不算病。此外,有點擔心你。”
“啊,我這不是好端端地在和你聊天嘛,而且能幫到你我很高興。”
“噯,你在聽音樂嗎?”
我瞇起眼睛陡然警覺起來,隨之平穩(wěn)語氣:“為什么這么說呢?我自始至終視線未離開過椅子上的人,他一動不動,面部一片模糊,無法分辨長相?!?/p>
她輕聲慢語:“只是有這種感覺,從你剛才走神開始,突然感覺電話對面充滿節(jié)奏性和韻律感,你說的話也是存在這種氣氛。雖然沒真正聽見,但總覺得存在一種音樂的氛圍。哎,我也說不太好,能懂嗎?”
“多多少少?!?/p>
《亡命之徒》演奏到了盡頭,椅子上的人緩緩變淡然后消失,與此同時,第一縷晨光降臨。電話里傳來一聲輕咳。
“說起來我很喜歡音樂,無可救藥的程度?!?/p>
“哦?大概聽些什么呢?”
“嗯,這個要看心情,心情舒暢時常聽古典爵士,心情郁悶時喜歡搖滾金屬?!彼D了一下,“不過也存在過度慵懶時用搖滾喚起活力,或太過煩躁時用爵士安撫情緒的狀況。”她拉長語氣,“雖然近期這幾乎成了常態(tài),不過總的來說我聽的音樂風格還蠻多。”
“嗯,合我胃口。”
“我還是?”
“古典鋼琴,薩克斯組曲,迷幻搖滾,工業(yè)金屬?!?/p>
“哈,正合我意?!?/p>
于是我們就音樂大聊特聊,不僅是類別,我們喜歡的樂隊及曲目也大體一致,我也好她也好都十分暢快。
“唉,我確實不能沒有音樂?!彼⑽@氣。
“說起來不免荒誕,不過只有音樂能拯救我?!?/p>
“哈哈,你這人?!彼淇斓匦α藘陕?,隨即說,“天亮了,我該去準備早飯了,一個人生活總是要自食其力。”
“好的。”我抬頭一看,時鐘指向六點半。
“再打電話過來可好?還想和你聊天的?!?/p>
“當然可以?!?/p>
“那再見?!?/p>
“再見。”
*銜尾蛇在波西米亞*
半月時間匆匆而過,我仍是一個人安靜生活,并無工作的念頭,全靠存款坐吃山空。采購最低限度的食物,每天下午游泳一個小時,晚上聽聽音樂看看書。每天與其通一次電話,長短不一,總的來說我們相處得甚是愉快。
于是我赴約來到陌生的城市與之相見,然而我無論如何也沒能找到約定的地點。幾經(jīng)詢問得到的回答都是:根本不存在這個地方。我愈發(fā)摸不著頭腦,她何至于給我一個并不存在的地址呢?想來想去得不到答案,在街頭來來回回找了幾個小時,汗流浹背不說,我眼看天色漸晚,肚中越感饑餓,便找了家裝潢還算符合心意的餐館走了進去。進門之后,外面陡然下起洶涌的雨。
低頭點菜之際,有人悄然坐在對面,未等我抬頭詢問,她已先發(fā)制人:“我說,加一副餐具可好?”
這聲音無比熟悉。我定睛一看,對面的女人衣著樸素,齊耳短發(fā),相貌算不得出眾但是自成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縱使不認得這副模樣,她一開口我便認了出來。
我驚訝之余更加疑惑:她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她又是如何認出我的?為什么要給我一個并不存在的地址?
她靜靜笑著,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別問,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xiàn)在。”
“你……”我一時語塞。
“知道你在此處尋我,我便來了?!?/p>
我喟然而嘆,靠在椅子上:“找得我好苦?!?/p>
她像是刻意留給我休息的時間,整個用餐過程沒有任何交流,我們各自專心應對盤中的牛排,不時抬頭看對方一眼,無從得知對方所想。吃完正餐,我要了杯兌水威士忌,她則要了杯血腥瑪麗。我們抬起頭,彼此打量對方。
“喂,第一次打電話時你說原本要打給朋友什么的,其實并不存在吧。”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緩緩開口。
“啊,被發(fā)現(xiàn)了嗎?”她狡黠一笑,“我的演技那么拙劣嗎?”
“那倒沒有,開始是相信的,不過好歹也與你相處了一段時間,能察覺出你哪里有什么朋友?!?/p>
“徹徹底底的孤身一人?!?/p>
“不錯?!?/p>
“不過除了這個其他可都是真的呦,音樂啦,生活啦,聊過的那些,不騙你?!?/p>
“嗯,這個也能分辨得出來?!?/p>
她莞爾一笑,眉眼彎彎,又說道:“我可是原原本本地把自己都展現(xiàn)給你了呦。”
“不過還是感覺,有些難以把握,上不來實感。如你所言我多少了解你的性格生活那些東西,但少了一些關鍵的連接,沒有這種連接哪里也無法抵達,只得遠遠觀望,縱使清晰可辨?!?/p>
“那,現(xiàn)在見到我可上來實感了?”
“一點點,你身上存在一些難以捉摸的東西,需要花時間一一辨別,找出關鍵的部位?!?/p>
“慢慢來,別急?!彼郎\笑低吟,隨即換上一種嫵媚的笑容,“我說,就那么想了解我不成?”若是笑容等級可分為十六級,她這一則便可達到十五級。
“從前喜歡聽人講故事,真實的虛假的統(tǒng)統(tǒng)喜歡,近乎病態(tài)的程度。我費盡心機地想理解話語背后的含義。直到遭遇了一些變故,轉而我拼命地想理解自己?!闭f到這里,我淺飲一口威士忌,深吸一口氣靠在椅背上。
“怎么了解自己呢?”她適時發(fā)問。
“怎么了解自己呢?我曾以為將自己剖開,深及見骨便可一覽無遺,然而物理上精神上都難以實施,我遠遠做不到這種程度,而且——白骨中并不存在什么意義一說。”
“你這人?!彼⑽Ⅴ久迹瑖@了口氣。
“噯,你好歹也比我大幾歲,一直一個人生活?”她轉移了話題。
“三年前離了婚?!?/p>
“嗯,你確實不同尋常,想來也不是誰都能接受,可是因為這個分開的?”
“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具體原因,不如說根本沒打算去想。總之就是普普通通的生活,突然有一天說外面有了別人,無法與我繼續(xù)下去。就這樣?!蔽彝A艘幌掠终f,“或者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裂痕,只是我沒覺察到,無從得知種子埋下的時機?!?/p>
“剛說的變故就是這個?”
“嗯,花了好長時間才勉強恢復自身的平衡。”
她再度嘆氣,飲下一口血腥瑪麗。
“我倒是一直一個人,不是沒有想過,而是根本瞧不上那些,想來我可能也多少有點不同?”
“多多少少?!?/p>
“之前你說的脫離感可再出現(xiàn)?”我微微側首輕聲問道。
“啊,和你電話之后再沒出現(xiàn)。大概是對于孤身的我來說也有了能夠連接的人,還要多謝你?!?/p>
“和我這樣的人即便連接也無法產(chǎn)生去往外界的通道啊?!蔽也挥梢粐@,又說,“那你何以打電話給我呢?”
“隨便撥的,當時只想找人說說話,但無人可說,就隨便撥了個號碼。聽起來蠻荒唐吧,所以才撒了個小謊。我其實希望是個女人來接,以為那樣交流起來方便些?,F(xiàn)在看來嘛,倒也不錯?!彼兄骂M笑臉盈盈,“不過當時心情郁悶得很,打了一次你還沒接,便有點火大,想著:‘我好不容易熬到早上想找人說說話,竟然還不接。便賭氣似的又打了一次,現(xiàn)在想想,我似乎并沒有對你發(fā)脾氣的資格?!?/p>
我搖搖頭表示并不在意。
“還想到月亮上去?”我問。
“偶爾吧,覺得去看看也不錯,只是遠沒有以前強烈?!?/p>
“確實難以到達啊?!?/p>
“很想去?”
“說起來不免抽象,找到月亮就是我存在的意義?!?/p>
“具體一點?!?/p>
“我只知道要找到月亮,至于是人是物還是地點一概不知,如何找到也稀里糊涂,僅僅是存在這個念頭,非做不可的念頭?!?/p>
“嗯……那你妻子是嗎?”
“是不是呢?說起來我們認識頗為偶然,相處一年便結了婚。她一直孤身一人,同家里幾乎斷了聯(lián)系——我也一樣。婚后只是心平氣和地生活,沒有毀滅的隕石砸向地面,也無雄偉的高樓拔地而起。結婚三年并未要小孩,我沒提她也沒提——大概在這件事上我們都有自己的考慮。家庭成員不過是添了一只貓,我們像是在平靜的水流中緩緩劃行。我確實是愛著她的,我想她也確實曾是我的月亮,不過眼下必須找到新的,專屬于我的。”
“拯救你的音樂不是?”
“誠然我當初恢復平衡離不開音樂,如今也是。但相比于把我從井底拉起,我更需要能夠讓我安心留在地面上的。”
“你這表述怕是有點過于抽象了?!?/p>
我凝然不語,氣氛陷入滯澀的沉默,我們低頭飲酒。周圍的客人輕聲細語,酒杯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確實想不到會這樣啊。”她輕撫著手鐲,低聲說道。
“有時平靜的水下才更險象環(huán)生?!蔽艺f。
“我的話,則正是清晰可辨的曲折不平。”她摘下手鐲擺弄著,帶著一絲苦笑,“活像翻滾旋轉的云霄飛車。云霄飛車可坐過?”
“記不得了,不大喜歡這類娛樂設施?!?/p>
“確實和你不大相符。我說,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東西,緩行至高處,驀地失重一樣沖下——甚至更快些——然后爬升。完全搞不清下一步的動向,盤旋、翻滾、倒掛。上面的人們活像屠宰場里的牛羊,卻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怪事?!?/p>
我沉默不語。
她繼續(xù)說:“我啊,以前坐過一次懸掛式的,懸掛式的知道嗎?不是坐在車里,而是把人吊起來,腿騰空著,手也可以不抓不扶。那過程真稱得上驚心動魄,幾乎感覺不到兩腿的存在,任憑它們擺來擺去——若是假肢必定甩得無影無蹤。那天我還戴著耳釘,耳朵被風吹得一直拍打護欄,下來時簡直痛得發(fā)腫。唉,總之這輩子再不想坐什么云霄飛車?!?/p>
“敬而遠之為好?!蔽衣砸怀烈鳌?/p>
她轉而恢復了笑臉,說道:“如何?現(xiàn)實感可有增加?可覺得我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也笑了:“確實,現(xiàn)實性的交流的確有所幫助。”
“不再認為我是虛無縹緲的?”
“當然?!?/p>
“萬一,我是說萬一,我真是虛假的呢?你會怎么辦?”
“怎么辦也不怎么辦,事已至此,我無非盡快恢復平衡,然后繼續(xù)應做之事?!蔽也幻魉裕€是輕聲道出。
她沒有說話,臉上泛起微醺的紅暈,看著我嫵媚一笑。乖乖,十六級。
我哈哈一笑,提議出去看電影,她表示贊同。于是我起身先去洗了把臉,結賬順手接下收據(jù)看也沒看塞進口袋。座位上空無一人,盤子酒杯亮潔如新。
暴雨停息。
繽紛的霓虹燈牌雨后顯得更為透亮,那光像是能傳遞很遠到達該去的地方。路旁的樹葉鋪了一地,偶爾又有幾枚安詳?shù)貕嬄洹?/p>
我漫無目的緩緩行走,不由開始分析那些話語的含義。凝聚起來的現(xiàn)實感仍未消失,隨著記憶的重映,她的形象愈發(fā)凝實起來。
“知道你在此處尋我,我便來了。”
“徹徹底底的孤身一人?!?/p>
“那,現(xiàn)在可上來實感了?”
“怎么了解自己呢?”
“你這表述怕是有點過于抽象了?!?/p>
“活像翻滾旋轉的云霄飛車?!?/p>
“不再認為我是虛無縹緲的?”
她的話語像是散落的珠子,需要我謹慎地連接起來。于是我仔細琢磨尋找一以貫之的通路。細想之下好像我一直是被動的一方,總是被什么引導著,她在指引我嗎?但我越是思索越是感覺與其背道而馳——完全不得要領的領悟。我嘆了口氣索性坐在路邊暫歇腳步。突然音樂傳來。
Is this the real life
(這一切是真的嗎)
Is this just fantasy
(抑或僅僅是幻覺)
Caught in a landslide
(被困于山崩地裂)
No escape from reality
(無法逃脫現(xiàn)實的牢籠)
Open your eyes, look up to the skies and see
(睜開你的雙眼,抬頭看看天空)
I'm just a poor boy, I need no sympathy
(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小孩,我不需要同情)
Because I'm easy come, easy go
(因為我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Little high, little low
(時而高亢,時而低沉)
Anyway the wind blows, doesn't really matter to me
(風往何處吹,對我來說已經(jīng)無關緊要)
To me
(對我來說已經(jīng)無關緊要)
Mama,just killed a man
(媽媽啊,我剛剛殺了個人)
Puta gun against his head
(我拿槍指著他的頭)
Pulled my trigger,now he's dead
(扣下扳機,槍響人亡)
Mama,life had just begun
(媽媽啊,生活才剛剛開始?。?/p>
……
正是《波西米亞狂想曲》,皇后樂隊的經(jīng)典曲目。沒有前奏,幾個音節(jié)剛出來我便聽了出來。我閉目合眼聆聽這不知所來的音樂,演奏到歌劇部分時我睜開眼。馬路對面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人。他坐在街道對面的長椅上,面向我。他雙手交叉,右肘靠在扶手上,左臂則放在腹前。他的上身后仰著,頭部略向前傾,稍稍偏左——正是我常用的姿勢。路燈從他的頭頂照下,我看不清他的臉,又是命中注定一般的邂逅。
氛圍感,奇特的氛圍感。
他穿著同我一樣的衣服。
*云霄飛車呼嘯奔馳*
我聽著皇后樂隊這首堪稱偉大的歌曲,一邊數(shù)著面前的積水坑,不想考慮那人。
像是遇到世界上最緊急的事件,仿佛再晚一刻人類就會在旦夕,一輛黑色轎車攜著尖嘯駛來。激起的水花一人多高,結結實實拍在了我身上,至于此車離去的情景,我是不知的,彼時已睜不開眼。
我扯出一絲苦笑,閉著眼輕嘆一聲。真是狼狽,許久未得這番慘狀。我突然涌起熟悉的挫敗感,上次這般狼狽是在什么時候呢?好像也是渾身濕透,垂首默然。我警覺起來,好好想想,為何產(chǎn)生的熟悉感。嗯,那時我也是坐著,低著頭,閉眼。我試著將視野擴大:我非是獨行,旁邊有一個人陪著。是誰呢?不行,死活想不起來。是在哪兒呢?周圍有很多人來往……環(huán)境很嘈雜,氣氛是……是歡樂的基調(diào),怪事,我何以在歡樂的地方如此狼狽?有水滴下,順著我捂住臉的雙手。身側之人遞給我手帕,我沒接。同時,吵鬧的背景音突然停止。我從指縫間窺去,人們神色照常,并無任何變化。一滴水順著手指流進眼睛,我突然像是被什么擊中,隨即某個關閉的開關復又打開——人群之聲如潮涌起。她抱住我,驚慌地說:“你不要有事?!?/p>
發(fā)生什么了呢?我努力拼湊此地發(fā)生的事件:我和某個人來到這里,周圍有許多人,他們在歡笑,而我卻在此驚慌失措。眩暈感驟然襲來,閉著眼仍然感到世界在不停翻轉,身體里驀地騰起一種失重感,椅子地面全都不復存在,臉上泛起沉重的滯澀感。我緊緊地閉著眼,擠出幾滴眼淚。靈光一閃,想起來了,我剛剛坐完云霄飛車。
一切都迎刃而解,此地正是城里最繁華的游樂園。而身旁之人,除了彼時與我熱戀的妻,不會再有任何人。原來如此,原來我是坐過云霄飛車的。
我睜開眼,意識緩緩回歸,《波西米亞狂想曲》早已演唱完畢,長椅上的人也消失了蹤影。我掏出紙巾擦了擦臉,卻不小心帶出了另一件東西。白色的紙片飄到地上,我俯身撿起,看清上面印著的文字,然后紙片從我僵硬的指尖滑落。
種子是何時種下的呢?不,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它始終蟄伏于蔥蘢一旁,等待時機,現(xiàn)在正是妙到毫巔的絕佳時刻。于是它猛地拔高,瞬間便長得粗壯無比,它以甩開肉眼的速度狂嘯著成長。地下的泥土全被卷起,路燈被破碎的道路擠壓扭折,長椅被拋向空中,又落下扣在地上。底面以此為中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隆起著崩裂。轉眼它已與大廈同高,粗壯較之更甚。于是眾多高樓被擠壓坍塌,或是連根帶至空中折斷再摔得粉碎。地面的崩壞一波更勝一波,但已看不清具體的情景。立足極高的夜空,只見晚燈的光芒逐漸熄滅。攀升、攀升,永無止境的攀升,在攀升中旋轉,再旋轉。眩暈感與失重感接踵而至。臉上泛起沉重的滯澀感,仿佛身下是飛速后退的軌道。終于沖出了地球,這個瀕臨破碎的行星,再無半點光芒可見,巨碩的植根從各個方向捆住它。立身于此,像是能覺察到陸地的板塊在地下狠狠撞擊。我陡然涌起一股窒息感,仿佛被捆住的是我而非這個慘淡的行星。身體變得僵硬起來,喉嚨梗結著發(fā)不出聲,我便這樣定格著默然。攀升,繼續(xù)攀升。下方的地球忽然碎裂開來,我也得以放松。植根們四處散開,卷上其他行星,剩下的這個——已經(jīng)無法用任何詞語稱呼它——內(nèi)部傳來富有規(guī)律的震動,它想向外傳遞什么信息呢?漫長的時間過后,不,它已經(jīng)脫離時間空間能夠一般定義的范疇??傊丝趟娫俜呛棋挠钪?,舉目皆是這囂狂的植物——真的還能以植物稱呼嗎?——而我正依附其上,向外窺視。面前飄過一團碎裂的石塊。我伸出手握住掌心。哦,正是地球,雖是碎裂但并未散開。作為毀滅的起始,這地球此刻在我手中卻無一拳之大,原來我也已經(jīng)脫離這個維度。小心觀察這個破碎的地球,有一半已經(jīng)完全崩壞,另一半依稀可以辨認出陸地的輪廓,只是也已不成樣子。植根蔓延至前,盤成一團的末端緩緩展開,露出拳心大小的完整球體。我雙手取過端詳,它呈蒼白色,其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環(huán)形坑洼,沒有氣層裹覆。
這正是月球。
我笑了,暢快至極的笑,歇斯底里的笑。笑得我站立不穩(wěn),笑得我涕淚橫流。我精疲力竭,然后收斂儀容,就此飄浮著躺下,兩手放至胸前,握著歸于我的月亮閉目合眼。
我睜開眼從地上爬起,四周寂寥無人,月亮正掛于頭頂。大概已經(jīng)是午夜,沒有任何營業(yè)的店鋪。我坐在地上,不由從頭考慮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電話里邂逅的女人,無處找尋的約定地點,攜著音樂兩次出現(xiàn)的男人,以及復蘇的記憶,關于我和妻。
感覺像是抓住了什么,它們有一個共性:在難以覺察到的角落藏著事情始末的接頭,所以才被串聯(lián)起來接踵而至。但是還差一點,最后差一點。
走,走起來,只要不留在原地徘徊,總會找到出口。我站立起來觀察一番,朝著四周最暗淡無光的方向走去——我想它不會光明正大地在哪里顯露身形。要去暗處,身在暗處才對光亮最為敏銳。
時而拐入扭曲的小巷,時而坦于寬闊的馬路。我聽憑指引一般在這陌生的城市穿行,不知走了多久,天色依然漆黑,月亮還是掛在頭頂。我也全然感覺不到乏累——本就是憑著意志在行走,就無所謂疲憊。
前方的建筑愈發(fā)低矮,所見皆是一層兩層的鄉(xiāng)村式房屋,不見高樓大廈的蹤影?;厥淄ヒ踩徽也怀鲎约旱膩硖幨欠比A的城市這一事實的任何痕跡。越來越靜,剛才縈繞耳邊的風聲、樹葉聲已倏然散去。似是瞬間被隱去了一切非是源于我自身的聲音,耳中只剩下走路的噠噠聲、衣服摩擦的沙沙聲。片刻,我自身的關節(jié)也適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加入這場合奏。氣氛沉重得仿佛在水下穿行。
路旁開始出現(xiàn)樹木和作物,我盡量保持直行,迫不得已時才轉彎,四周越來越黑,漸漸分辨不清植物們,只一團模糊的黑影圍著我。
更深的黑暗滲進四周的環(huán)境,寂靜緩緩注入我的四肢,我已是連路都分辨不出??床灰娨猜牪灰?,就連腳下的土地也失去相應的觸覺。邁步前進,邁步,前進,我機械地重復這一動作,意識逐漸模糊,變得一片混沌。而我自身,這一擁有客觀性存在的顏色鮮明棱角突出的個體,正在此褪去色彩,隱沒細節(jié),變成簡陋扭曲的線條,變成駁雜不清的形狀。
這種狀態(tài)自然不會有時間空間的意識,即使它們?nèi)栽谕饨缌鲃印?/p>
音樂、威士忌、女人什么的早已統(tǒng)統(tǒng)忘記。但是不能停下,要行要走。
……
像是在幽深的海底泛出密集的波紋,黑暗開始搖曳,然后退去。這時刻仍是午夜,我正處于密林之中,樹木縫隙中可以看出月亮仍掛于頭頂之上,這月光分外清朗。腳下是出林的小路。曲折彎彎不知繞到何處。五感變得通暢,身體機能大都已歸于原位。林外有什么在等我,我能感覺到。
拐過幾個彎,竟然就出了這林。迎面而來的是風,這涼爽濕潤的風吹得我甚是撫慰。隨后而至的是水聲,我望向左邊,不算遠的地方失去了道路,那邊像是臨著一片海。出口右側站著一位并不陌生的人,她早已在此。
“找得我好苦?!蔽胰玑屩刎摗?/p>
“確實難為你了,怎么過來的?”
“走,腳步不停地走,在光亮處走,在陰暗處走,精力充沛時走,疲憊不堪也走,信念堅定時走,彷徨動搖也走。坦白說,找到這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技巧,無非是側起耳朵瞇起眼睛,仔細辨別方向,外加耐心地行走?!?/p>
“呵。”她輕笑一聲,“確實非同一般?!?/p>
“這是哪里?”我拋出疑問。
“城市西郊,出了這片密林,再往西是一片海?!?/p>
我沉思片刻:“那??捎忻郑俊?/p>
“?。苦?,名字嗎?想來海邊的居民確有對其的稱呼,不過,我并不知曉?!彼堄信d致地略一挑眉,“怎樣?”
“我在考慮是從搖滾樂還是爵士樂里取一個名字?!蔽页谅晳稹?/p>
“哈?這種事怎么想怎么荒誕吧,雖然,呃,放在你身上還算合理?!彼裏o奈地攤開兩手,又說,“喂,你總不至于叫它什么鷹后(Eagle Queen)吧?!彼е觳参⑽Ⅴ久迹D而一臉古怪地瞇起眼睛盯著我,這表情分明在說:要是敢取什么奇怪又沒品的名字,可饒不了你哦!
“想好了,還是叫芝華士吧,我們都喜歡?!蔽衣砸粩[手,哈哈一笑。
“哦,威士忌嗎?作為海的名字倒也有趣,哼,饒過你了?!彼实匦πΓ牧伺奈业募绨?。
這般荒誕又愉悅的對話帶給我一種錯覺,好像我們各自靠在臥室的床頭,打著電話徹夜長談。但是言語至此,我們的默契似是用到了盡頭,雙方再講不出俏皮的玩笑。我凝然不語望著海,她也收斂儀容望向那邊。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片夾在指尖,低著頭反復摩挲。
她做了一個深深的,深深的呼吸。
我把紙片揣回口袋,須臾又掏出來。
“舍不得吧?換我也一樣?!彼Z氣平和。
“唉。”我吟出長長的嘆息,“你這一走,我非常寂寞。我……不……唉,說不好啊?!蔽宜涯c刮肚卻找不出合適的話語,側過臉兀自凝視著密林的深處。
“可還是要走?!?/p>
“是這樣啊,不走不行?!蔽易詈罂戳艘谎奂埰鞂⑵溥f出。
我別過頭去凝視被月光照得纖毫畢現(xiàn)的地面。她沒有接過,她走上前來伸出手撫摸我的額角,接著掠過我的臉頰,手指又滑又涼?!巴献?,那里是犬男最后的居所,也是你此番久尋之處。”她不勝哀婉地低聲慢吟,像是在頌詩,又像是在禱告。
我閉上眼,喉嚨梗結著擠出一聲低沉顫抖的:“好”。
再睜眼時,她已然離去。我松開手,紙片飄落在地。
是一張結賬收據(jù),上面寫著:單人牛排套餐,168元。
犬男……犬男這個稱呼有些熟悉。想起來了,幾年前有過一條新聞,男人在一次意外中失去所有家人,只得和家中的老狗相依為命??梢馔夂蟛痪?,老狗也壽終正寢。男人最后發(fā)了瘋,把自己當作了狗,白日里蹲坐在海邊望遠,夜晚不知在何處就眠。
看來就是這里了,不遠處正有一棟三層高的樓房,已不知荒廢了多久。從這個角度看去,樓房和月亮都在我的對面,一上一下。
妻覺得犬男異常可憐。此新聞也造成了幾天的熱點話題。噢,我當時還買了地圖,準備來此地祭慰他。因為新聞播出后不久,犬男被發(fā)現(xiàn)死在海邊的山崖上。
這樣面對慘白的荒樓,竟沒有任何畏懼感。在陌生城市西部海邊的荒樓前,我竟感到歸家般的寧靜。月亮已完全被荒樓擋住,與樓同高地樹立在一旁。月光之下,樹葉斑駁閃現(xiàn),爍如繁星。
慘白的月樓,斑駁的星葉,這便是我所尋得的物語嗎?
荒廢的樓里自然雜亂不堪,也不知是哪個有錢人于此蓋了獨居的小樓。置下諸多家具又棄之而去。亂固然亂,卻并非沒有凈土。
一頂被灰塵掩得看不出顏色的帳篷立在角落,兩米之內(nèi)沒有任何雜物,孤單得像是指引航向的燈塔。帳篷內(nèi)有幾張堆得整整齊齊的墊子,看來是犬男所留??v使失去了作為人的意志,也還是守著自己的一片凈土嗎?我想象著他在此蜷身酣睡的場景,突然很想吸煙,雖然我已戒了三年。
二樓三樓并無值得留意的東西。我摸索著來到樓頂,沾染一身塵土。
這里倒是空空蕩蕩,也干凈一些。我挑了塊地方躺下,枕著胳膊望天。
今晚的月亮只有一半,恰是下半。它一半得正好,好像有人精密計算后齊刷刷砍去上段,剩下那半個便懸在這里,皎潔非常。
月亮固然優(yōu)美,但不可凝視過久。我閉目合眼,任憑夜風擰動發(fā)條。
姿勢定格各居其位的舞伴,神色相異不知去向的女人,矜持典雅安然沉眠的唱片,那里是我的居所,一切都形影相吊,緘默不語。在早晨臥室的角落,在傍晚樹邊的燈下,在午后樂園的長椅,封存的記憶如窒死的海豚浮在半空。恬靜的燈光照亮冷清的餐桌,龐大的虛無啃噬追尋的小路,無名之海吟誦著遠古的歌謠,這都是我,我超越了自己的形體,掙脫自己的遺傳物質(zhì),組成這個新世界。于是行人倒在沙漠,勇者葬身雪山。游樂園里縈繞不安和思念,陌生的城市撒滿沒有內(nèi)容的紙片,犬男盤蜷身子枕臂而眠。月球膨脹又冷縮,樹木參天又枯朽。我透過手掌望見月亮,而我體內(nèi)的血液,正如云霄飛車呼嘯奔馳。
有人輕聲耳語。左邊說:你不要有事。右邊說:可還是要走。
我睜開眼,月亮已從樹梢移到枝間。沒有什么我能做的,我想,再沒什么需要我的了。
那就睡覺吧,在黎明到來之前,正可以好好睡上一覺。
責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