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駿晶
梁啟超說不上帥。他額頭寬大,濃眉大眼、鼻子挺闊,嘴也闊。這個形象被凝固在教科書中。他暢想了一個“少年中國”,那里有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有熱情生活的現(xiàn)代公民。在梁啟超誕辰150周年的今天,我們往回凝視那遙遠而模糊的梁啟超,從他那段人生履歷里,讓那個“少年中國”逐步顯影。
知識分子也揮拳頭。
1897年,維新變法前一年,24歲的梁啟超和章太炎約了個飯局,他倆當時是《時務報》的兩支健筆。不過章太炎寫不出梁啟超的感染力,他對梁啟超有敬意。
但他對康有為自稱超過孔子很是不滿。而那時的梁啟超,又太愛康有為了。兩人帶隊,一場辯論變成了肉搏。
先是對罵,章罵梁這一邊是“教匪”,梁就罵章為“陋儒”。梁啟超的弟子梁作霖火氣最旺,出言威脅說,在廣東時,有人詆毀康有為,大庭廣眾之下就要被暴打一頓。說著他就要沖上來打章太炎這方一位老友。
章太炎《自訂年譜》里,記載了打架這件事,沒提梁啟超有沒有動手,也沒寫明是誰打贏了。而在金宏達的《太炎先生》里則寫道,梁啟超挨了章太炎一個大大的耳光。
這是一批尋求變革的青年,熱血上頭,可以為了主義、觀念動起手來。到了民國,梁啟超已是出了名的謙和,但他仍然裝了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他鬧出的最大動靜是在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婚禮上,梁啟超禁不住徐志摩父親的堅持,再加上胡適的勸,勉強答應給二人證婚。
婚禮上,證婚人梁啟超在禮堂演說一篇訓詞,硬是把一對新人罵了一頓。是“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聞之婚禮矣”。他質(zhì)問徐志摩:“兩性愛情之外,還有你應該做的事情沒有?”
第二天,梁啟超給女兒寫信,怒氣還沒消,他寫道:志摩卻是很高潔,只是發(fā)了戀愛狂——變態(tài)心理——變態(tài)心理的犯罪。新婚夫妻來看梁啟超時,他還把這篇訓詞裱起來交給了徐志摩。
梁啟超與胡適也有一段現(xiàn)在看來甚至有點幼稚可愛的意氣之爭。
他在北大演講公開批評胡適寫的哲學史,聽那段演講的人撐爆了禮堂,窗臺上都坐滿了人。胡適回去就寫日記:“不通人情世故”“完全是衛(wèi)道”。
不僅如此,梁啟超還請胡適給他的書作序,胡適認真且不算客氣地寫了序,提出了些質(zhì)疑。然后梁啟超就小氣地把序放在了文末,還自己附了《復胡適之書》,卻不刊載胡適的答書。胡適不太高興,回去又寫日記。
梁啟超過世第二天,胡適的日記里多了一段評價:“任公為人最和藹可愛,全無城府,一團孩子氣?!?h3>“中西文明之間的盜火者”
梁啟超人生中最少年意氣時,大約是他在上海辦報時。
當時的報紙放在今天,要算抖音、微信公眾號、微博、嗶哩嗶哩的總和。就像我們在21世紀之初經(jīng)歷的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大爆炸,那也是一個信息大爆炸的時代。而因為《時務報》,梁啟超成為全國第一大網(wǎng)紅,名副其實的頂流。
《時務報》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無線電、X光、潛艇,就好像今年的自媒體一輪又一輪充斥著ChatGPT、引力波、轉(zhuǎn)基因。梁啟超甚至為中國引進了小說《福爾摩斯》,《時務報》的“域外報譯”中,開始連載四個短篇小說:《英包探勘盜密約案》(《海軍協(xié)定》)、《記傴者復仇事》(《駝背人》)、《繼父誑女破案》(《身份案》)和《呵爾唔斯緝案被戕》(《最后一案》)。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唐小兵把梁啟超稱作中西文明之間的盜火者,“他把西方的權(quán)力、民主、自由等知識和思想的火種引入到中國?!薄稌r務報》創(chuàng)辦到辛亥革命之前的十幾年,成了梁啟超的時代。
很難想象,這個人就靠一支筆,極大攪動著這段歷史。引進一些新鮮事物之外,梁啟超更創(chuàng)造了一套全新的語言,他坦蕩蕩論國事,用放縱蔓衍的行文,來描繪這個時代的劇變。
雖然梁啟超在公共輿論中風生水起,但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馬勇的研究中,梁啟超卻是一個小而邊緣的角色,“他的政治活動基本上就是失敗的”。
百日維新失敗后,梁啟超前往日本潛心治學,聽海濤松濤。他做的最接近政治的事,是在一艘船上,給當時訪日的滿清大臣當槍手,寫了一大篇考察日本憲政的調(diào)查報告。
他因為鼠疫困在檀香山,喝過王老吉涼茶,談過一段似有若無的感情。游歷美國后他寫下《新大陸游記》。還因為?;逝c革命兩個觀念的沖突,跟堅定的?;逝煽涤袨榘l(fā)生分歧,挨了康有為擲過來的一個報夾子,幸好沒打中。
武昌起義后,他興致勃勃回國,但好像總是晚了歷史一步。巴黎和會時,是梁啟超從前方傳回給政治家林長民的消息,點燃了五四運動。
此后,他就退回書齋,留下一個背影。一個曾經(jīng)激進的維新派,在北大教起了傳統(tǒng)國學。連魯迅都要陰陽怪氣說一句:“問什么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p>
他身上的矛盾,就是那個時代的矛盾。這種人生與人心的復雜,讓研究者們著迷。
梁啟超的血總是和二十歲出頭時一樣熱,活潑的生命力總是在。這位老師常帶著學生爬山、游湖,很能適應時代舞臺邊緣的生活。
他真誠地與青年們談話。希望年輕人的生活過得有趣一些。在上海美術(shù)??茖W校的演講里,梁啟超說:“人怎樣活得無趣呢?第一種,我叫他做石縫的生活,擠得緊緊的,沒有絲毫開拓余地,又好像披枷帶鎖,永遠走不出監(jiān)牢一步。第二種,我叫他做沙漠的生活,干透了,沒有一毫潤澤;板死了,沒有一毫變化。又好像蠟人一般,沒有一點血色;又好像一株枯樹,庾子山說的‘此樹婆娑,生意盡矣。這種生活是否還能叫做生活?實屬一個問題,所以我雖不敢說趣味便是生活,然而敢說沒趣便不成生活。”
梁啟超熱情不減,不僅在治學,還在打麻將,他管這叫“四人功課”,還可以邊口述社論邊打麻將,抓牌打牌的姿勢很是瀟灑。據(jù)媒體報道,他水平不佳,十玩九輸。
1900年2月10日,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fā)表《少年中國說》。此時,中國最后一個王朝已經(jīng)256歲。
他華麗地描述新老的不同:“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
從那時起,“少年”由此變成一個充滿象征意義的熱詞,而士大夫心中的國家觀念,終于從“天下觀”里脫胎出來,被放置到全球性的歷史場景中,成了一個頗具現(xiàn)代性的政治理想。
比起思想貢獻,反倒是他“捕捉時代信息的敏銳嗅覺、筆端常帶激情的宣傳性文字”,讓梁啟超成為近代歷史里無法被忽略的人物。
他在自己的年代,用一支筆,和筆下猛烈碰撞的激情,攪動了歷史。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