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斌
我在鄉(xiāng)村中學當老師時,和我坐對桌的一個老師經(jīng)常跟我發(fā)牢騷:“咱們當老師的吭吭地干,什么好處也得不著?!?/p>
他的話是相對于城市老師而言,城市老師有家長恭敬著,也深受社會尊重,鄉(xiāng)村老師卻不然。我在鄉(xiāng)村學校當了5年老師,沒有一個家長找過我詢問過學生的學習情況,更沒有家長請我關(guān)照他的孩子。除了工資,老師也沒有其他任何報酬。
但我還是很滿足,因為他說這話時我腦海里立刻出現(xiàn)了在農(nóng)村刨凍糞的情景。
我中學畢業(yè)后在農(nóng)村勞動過兩年,莊稼地里的活計才叫累呢,通常干一天活兒后,夜里上炕睡覺都費勁。冬天也不得閑,要把生產(chǎn)隊里的凍糞刨成一塊一塊的,用牛車拉到地里,隔一段距離卸一堆兒,等春天種地時凍糞化了,撒在播了種子的垅溝里。
而這刨凍糞和“愚公移山”也差不多了,堆成山一樣的凍糞跟鐵坨似的,相當堅硬,用盡全身的力氣刨一鎬下去,人都不由自主“吭”地吼一聲。所以,每刨下來一塊凍糞,都需要“吭”無數(shù)次,累得人東倒西歪,腦袋汗氣騰騰,那才真是實打?qū)崱翱钥缘馗伞薄?/p>
教學固然辛苦,早起晚睡,很多的節(jié)假日也都用在了備課和批改作業(yè)上。可是,再辛苦也達不到“吭吭”的程度。
于是,我問那位同事:“你干過刨凍糞的活計嗎?”
他愣了愣,怪怪地看著我,一臉的不解,不知道我問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斷定他沒干過刨凍糞的活計,當然也不知道累到什么程度才算“吭吭”地干。
我從鄉(xiāng)村學校調(diào)入行政機關(guān)當秘書,主要的工作是寫材料。我們3個秘書中有一個年齡在 50 歲左右,對寫材料這種工作有抵觸情緒。
每次領(lǐng)導布置了寫材料的任務(wù),他都嘀咕:“就知道讓咱們吭吭地干,什么好處也不想著點兒咱們?!彼f的好處,是在機關(guān)寫了多年材料而沒有被提拔過,依然是科員。
我問他:“你刨過凍糞嗎?”
他看我一眼,很不滿地說:“平白無故我刨那玩意兒干啥!”
我又問:“你沒刨過凍糞,看過刨凍糞嗎?”
他更不耐煩,說:“我沒在農(nóng)村待過,哪看過那活計?”
鄉(xiāng)間有句話,叫做“沒吃過肥豬肉,還沒看過肥豬走嗎”?可他沒刨過凍糞也就罷了,都沒看過,就難以說服他了。
他把一件與“吭吭”地干毫不沾邊的活計理解為“吭吭”地干了,好像受了多大的累,老是抱怨,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也影響了提拔。
就我當秘書的經(jīng)歷,體會到寫材料并不累人。動動腦筋,構(gòu)思個提綱,形成文字,即使為趕會議起早貪黑地寫,也達不到“吭吭”的程度。寫字不可能像刨凍糞那樣,每寫一個字都“吭”地吼叫一聲。
假如這個秘書刨過凍糞,或者看過刨凍糞,知道累到啥程度才是“吭吭”地干,就不會那樣說了,而是會愉快地接受任務(wù),保質(zhì)、按時完成。那么,他所追求的提拔也許就順理成章了。
我調(diào)到報社當記者,每個月都有寫稿任務(wù),多勞多得,但不能應(yīng)付,因為稿件要分為甲等、乙等、丙等,每個月對達到甲等稿件的數(shù)量都做了規(guī)定。想完成任務(wù),就得全力投入,認真采寫,否則完不成任務(wù)。
于是有人就反映說,整天吭吭地干,所花費的力氣和收入不成正比,想想都犯愁。
我親歷過“吭吭”地干,那個干法兒,是拼到每個汗毛孔都張開的。寫稿件和刨凍糞相比較,遠達不到“吭吭”的程度,所以我寫稿件從沒有“吭吭”地干的感覺,也沒因為寫稿犯過愁。
從參加工作那天起,我所從事的工作和刨凍糞比,都太閑了。由此我整日心慌意亂,感覺沒全力以赴地干工作卻拿足了公家給的錢,這不是巧取豪奪嗎?
要是有二畝地可種,有墻可垛,有一幢房子可蓋,有一堆凍糞可刨……可是全沒有。
讓我奇怪的是,和我一起刨過凍糞的農(nóng)民,常年累月“吭吭”地干,所得和付出似乎并不匹配,他們倒沒有抱怨過太辛苦,沒有嫌掙得少。
可能他們來到世上,看到父輩就是在“吭吭”地干,自己有了勞動能力之時也“吭吭”地干,覺得人的一生就是“吭吭”地干吧?
每個人在自己的經(jīng)歷中都或多或少留有深刻印象的東西。而“吭吭”地干,則在我記憶中揮之不去驅(qū)趕不走,做什么事,我都不由會想到“吭吭”地干。
有“吭吭”地干的事情做,心里就踏實、愉快;如果沒有,心里就發(fā)虛,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
而且我認為,人這一生,不論做什么事情,總能有“吭吭”地干的條件,實在是一種幸福。
(摘自2022年第11期《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