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斯揚
兩百多年前,《紅樓夢》在中國誕生。這是一部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人情小說,也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者。從它誕生以來,人們便對“大旨談情,實錄其事”的寫作意圖開啟漫長的解讀,對其“真事隱去,假語存焉”的特殊筆法進行各種腦洞大開的揣測。有專家分析《紅樓夢》評論史上的一個現(xiàn)象,認為有一個人,細讀、講述、教授《紅樓夢》整整三十年,將紅樓夢從太平洋的西岸講到太平洋的東岸,創(chuàng)造出閱讀《紅樓夢》的時間紀錄與空間紀錄。這個人就是白先勇。白先勇先生不僅是當代中國的一流作家,還是一流的文學鑒賞家,《細說紅樓夢》便是證明。
白先勇曾說“但在耄耋之年重新細讀和講授《紅樓夢》,我越發(fā)覺得這是一部真正的‘天書——有說不盡的玄機,說不盡的密碼,需要看一輩子。我看到晚年,可能才看懂了七八分,所以,我想大膽地宣稱:《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為了更好地帶領廣大青年學子細讀《紅樓夢》,白先勇把里仁版庚辰本《紅樓夢》與桂冠版程乙本《紅樓夢》從頭到尾仔細對照比較了一次,不但發(fā)現(xiàn)其中隱藏的不少問題,而且還讓人們更好地了解紅學界中的版本問題。白先勇主張從小說的藝術和美學觀點出發(fā),展開文本細讀過程。他還針對人物塑造、小說技巧、小說框架、小說視野作了深入淺出的分析。這不僅能更好地了解中國文學文化的品性,而且還能在其中完成文化精神的聚生,使當下的年輕一代親近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參與到推動文化精神新生的行動中。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問世后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不僅推動了中學語文教育中的《紅樓夢》閱讀,掀起了閱讀經典的浪潮,更重要的是引導人們重新思考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和思路。中國經典文學的傳播需要導讀實踐,這是對當代人文學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也是對當代文化精神的扶助。在我看來,重新審視傳統(tǒng)是《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的初衷。這必然是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遺產價值的一次壯舉,也是我們弘揚中華文化的集體發(fā)聲。
一、太虛幻境:宿命、現(xiàn)實與人生
想象一下如果你提前看到自己命運軌跡的情形。你是否會把其中的痛苦和磨難歸咎于宿命,還是說能聚集有限的力量去承受苦難并發(fā)起反抗?《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是全書極其重要的神仙架構,不但點出書中重要人物的命運和劫難,而且還通過寶玉神游將真與幻、人與仙聯(lián)結起來,巧妙地展示出精神空間、社會空間之間的統(tǒng)一性。
在講授《紅樓夢》的一開始,白先勇就曾開宗明義指出:“首先,曹雪芹架構了一個神話,由超現(xiàn)實引領,進入寫實。這本書最大的特點之一,或說它奇妙之處,就是神話與人間、形而上與形而下,可以來來去去,來去自如,讀者不覺得奇怪,好像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真有這么回事,然后一降回到人間,賈母、王熙鳳、寶玉、黛玉……也覺得是真有其人。它的神話架構籠罩全書,具有重要的象征性,也給予寫作極大的支撐與自由。”[1]
我們不禁要問太虛幻境中神話架構的象征性是什么?又起到什么作用?為了說明“太虛幻境”的藝術表層效果和深層效果的關系,白先勇從一開始就把“太虛幻境”與人物的生活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目的在于呈現(xiàn)曹雪芹對人生做出的一種全景式的反思:“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在每個時代、每代人心中都曾有過這樣的思考: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應該追尋的,而什么又是必須放棄的?究竟是要沉淪紅塵,還是超然物外?《紅樓夢》對這些反思的書寫絕非一般的泛泛而談,也并非僅就幾個主要人物的命運做一番詳盡的書寫。《紅樓夢》用生活的現(xiàn)實和故事呈現(xiàn)上至王侯將相,下至黎民百姓數(shù)百人興衰難料的命運。在“太虛幻境”中十二金釵的命運一一顯現(xiàn),四大家族的命運也有神秘的預警。這些人物千人千面,沒有一個雷同,即便是很近的“鏡像”人物如晴雯和黛玉也是相似卻不同。這些人物不停地在不同的命運關系中穿梭,從而將他們各自的命運貫穿成為中國古代社會百態(tài)的史詩。
在白先勇看來,太虛幻境的神話構架極其引人注目和富有想象力。這種藝術手法其目的在于分析命運的疆界,而不在于強調宿命。所以,盡管曹雪芹在此預示了十二金釵的命運,但他依然采用詩詞和謎語的形式讓讀者去猜想、去揣測。他要告訴讀者,一個人的命運,包括我們自己的,永遠是一個謎語。用白先勇的話來說:“我想命運是最神秘的東西,人這一生,到底是怎樣一條路?沒有人不好奇,但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命運以后會怎樣。”[2]白先勇對于《紅樓夢》中人物命運的分析不是要描述出一種人物理論,而是結合個人閱讀、主體經驗和哲學知識幫助讀者探尋《紅樓夢》中各色人物是如何借助個人的性格和性情在人世間建構和塑造自身。
如何既能做到對上百個人物性格和性情綜合分析,又能對不同人物性格和性情之間的差異進行邏輯歸納,對于理解“太虛幻境”神話架構和《紅樓夢》小說技巧是至關重要的。白先勇把對“太虛幻境”的分析建立在對人物性格多面性分析的基礎上。他不是孤立地談論人物的命運,而是從人物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去分析各色人生。在分析每一個人物的時候,白先勇都試圖聯(lián)系家庭和家族關系,不斷地將一個較大的社會群體呈現(xiàn)出來。就十二金釵命運總體的判詞而言,書中女子的命運和《紅樓夢》是悲劇結局。為了激發(fā)對人物命運的探討,白先勇緊緊圍繞賈寶玉經歷的各種感情考驗,在與人物情感相關的信息中探究不同人物對情感、情致、情緣的看法。這個主題絕不是中立的。讀者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通過文學和藝術性講述人物的情感關系意味著深入理解人物的心靈,以及支撐這些概念的人物命運、傳統(tǒng)的道德禮法和習俗、封建社會的婚姻和家庭的觀念、子嗣觀和代際關系。
白先勇認為,情在《紅樓夢》里有非常復雜的層次。情動起來有正面的,有負面的,有給予生命的力量,也有毀滅生命的力量。[3]在我看來,這個情就是人內心的本質性。情可以發(fā)動內心的追求,讓它體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和社會中。賈寶玉的悟道、林黛玉的焚稿斷癡情、薛寶釵的端莊周全、王熙鳳的機關算盡、賈元春的付出和奉獻、賈探春的不屈和反抗、賈惜春的獨善其身、賈迎春的隨波逐流、史湘云的灑脫爽朗、妙玉的傲骨凡心、巧姐的時來運轉、李紈的勤勞、秦可卿的風流、襲人的賢惠、晴雯的任性率真、鴛鴦的忠誠……每一個人物的命運都發(fā)生了情與理的沖突,因為他們無法完全過一種將情感和現(xiàn)實割裂的雙重生活。他們無法為了適應生存而放棄自己的初衷和理想。因此,這些人物無法避免命運的沖突。在入世和出世之間徘徊的寶玉最終選擇遁入空門?;实圪n他“文妙真人”之名,這里“真人”是道家的稱號,其實就是歸還他赤子之心。這赤子之心就是人的至情至性。至此,太虛幻境由虛境變成了實境。
如何解釋“太虛幻境”的藝術性將引發(fā)一系列問題和可能給予的不同回答。這些問題和回答很可能涉及宿命、現(xiàn)實和人生這些廣泛的領域。也許,宿命是人生的困難或先天的障礙,但卻并不能完全控制人的心性和情感,赤子真情才是心靈的活力,確證情感和意志的方向。如果說“太虛幻境”是宿命的象征,使人陷入迷幻,那么人世間的赤子情懷就是粉碎疑慮和憂患的利器,是激發(fā)信念和決心的動力。“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作為一種吊詭的表達,一再地推動讀者去探索和解釋命運的奧秘,也一再地向我們進行現(xiàn)實和人生意義的交流,辨別可見與不可見的世界,不斷追問人的生命本質,尋找命運的走向——而白先勇做的就是在此中引導我們。
二、大觀園:裂隙、矛盾與統(tǒng)一
大觀園是在塵世中擴展出的太虛幻境,也是天地間至情至性、至美至圣的所在。它充滿了青春的純潔和理想、兒童的歡樂、詩意的生活,這些年輕的孩子們在這里吟詩、作賦、賞花、飲茶、嬉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瀟湘館的翠竹、怡紅院的海棠、蘅蕪苑的奇藤異草、稻香村的舍田風光、櫳翠庵的裊裊爐香……這些風景是在寶玉和姐妹們不斷擴大的詩意生活中慢慢呈現(xiàn)出來的。怡人的色彩、婉轉的曲調、深邃的詩意,還有轉瞬即逝的暮春落花時節(jié)被融為一體,呈現(xiàn)了一個自由自在、平和風雅的神秘世界。
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以“烏托邦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世界”來說明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世界之間的關系。“作者曾用各種不同的象征,告訴我們這兩個世界的分別何在。譬如說‘清與‘濁,‘情與‘淫,‘假與‘真,以及風月寶鑒的反面與正面。我們可以說,這兩個世界是貫穿全書的一條最主要的線索。把握到這條線索。我們就等于抓住了作者在創(chuàng)作企圖方面的中心意義。”[4]不同于余英時“內與外”的分析視角,白先勇緊緊把握曹雪芹對小說人物視角的運用,解讀不同人物眼中的“大觀園”,將賈政、寶玉、元妃、劉姥姥、寶釵、黛玉、王夫人等人眼中的大觀園一一呈現(xiàn)出來,就此出現(xiàn)一個多角度的不斷疊加的大觀園。
賈政眼中的大觀園自然是好,他特地帶來一群他所謂的“清客”到大觀園,為的就是附庸風雅。而寶玉看大觀園則有的地方好,有的則不好。剛好,寶玉在給稻香村題詩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空間矛盾,他認為稻香村缺乏自然之氣,而顯得牽強。于是寶玉直言:“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對此賈政聽后勃然大怒。白先勇指出:“這一段看起來,好像父子兩個人的拌嘴,其實要表達的是兩種理念。賈政,代表儒家那一套核心價值,儒家最緊要的是社會秩序,一切合乎禮教,甚至于自然,也要人為地把它規(guī)劃清楚。寶玉呢,是個自然人,傾向道家的歸真返璞,反對一切禮俗束縛。”[5]白先勇用道家和儒家價值觀念的博弈,將空間與社會聯(lián)系起來,表明大觀園絕不是一個孤立或者單一的空間,而是包含不同人感受與想象、思維與意識形態(tài)的空間。
在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曹雪芹呈現(xiàn)了元妃視角下的大觀園。大觀園好一派隆重景象,張燈結彩、富貴風流。元妃省親則有另一番感喟:“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6]在此,白先勇揭示了曹雪芹刻畫人物的妙法,“一句話就把她變成一個人,真的人,不僅是皇帝的妃子,也是賈家的女兒……我們會同情她的處境,不覺得她是高高在上的一個皇妃,她也是非常有人性,有她自己滿腹的心事,有她自己說不出的苦處。作為皇妃,當然一方面很風光,皇帝很寵她,封她為‘賢德妃,但另一方面,可感受她在那邊生活也不容易的,回來以后見了家人,感觸甚多,所以講了這么一句話?!盵7]元妃把大觀園看成充滿溫情的空間,一個充滿快樂的生活之地。盡管大觀園是為她省親而建造,但她在省親后便讓姐妹們住了進去。元妃將大觀園與宮廷對象化。大觀園是一個與層層殿堂相對立的空間,雖然它不構成絕對的對峙,但元妃眼中大觀園的自由和溫馨已經能夠顯現(xiàn)出來。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講的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情景。白先勇把劉姥姥視為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土地婆。她的到來給龐大森嚴的賈府帶來了濃濃的鄉(xiāng)土氣,也是人間煙火氣,呈現(xiàn)大觀園與鄉(xiāng)間之間的聯(lián)系。一個鄉(xiāng)土老太太穿行在大觀園中,這本身就表明社會秩序空間的突圍。劉姥姥以樸實善良把自己引入至圣至美之所,這個過程表明了大觀園與外面世界的溝通和聯(lián)系。于是大觀園從虛幻的空間落入了一個更大的人間社會。劉姥姥觀蘅蕪苑、入櫳翠庵品茶、而后誤闖怡紅院,再到后來受王熙鳳之托給巧姐取名,這些一再地表明大觀園隱含了所有可能的空間。不管是精神上“形而上”的虛境,還是以劉姥姥為代表的“形而下”的實境,都體現(xiàn)了大觀園極盛之時的景象。白先勇通過比照總結道:“劉姥姥進了瀟湘館、進了蘅蕪苑,她的感受,讓我們刷新(refresh)一次認識,重新對大觀園有一番新的印象。這就是曹雪芹厲害的地方,他前面很久沒有講到大觀園了,已經知道的他不講了,新發(fā)生的,等劉姥姥來的時候,又給它一個近鏡頭(close up),夸大地來看大觀園。后來,賈府衰敗以后,寶玉再進大觀園,聽到瀟湘館鬼哭,那又是一種凄涼景象。所以大觀園的興衰是《紅樓夢》的主題之一,從各種角度,背面的、側面的來講興和衰。劉姥姥進來的時候,是極盛之時,我們聽到的是一片笑聲,看到的是一片繁華?!盵8]
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白先勇對比寶釵撲蝴蝶和黛玉葬花兩種場景,將兩人眼中的大觀園作對象化分析。白先勇對曹雪芹小細節(jié)的解讀非常精彩:“寶姑娘不會隨隨便便去撲蝴蝶,如此安插,因為在這個地方馬上要寫到很重要的黛玉葬花——《葬花吟》,是林黛玉為自己寫的挽歌。春天里,寶釵在撲蝴蝶,在抓住上飛的、象征幸福的東西,多愁多病的黛玉看到落花,馬上聯(lián)想到自己的生命將凋殘?!盵9]人們在寶釵和黛玉那里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分裂、矛盾的大觀園,同時也使之命運化了。美麗、歡樂、自由的大觀園掩蓋了每一個人真實的處境和心境,大觀園的形象已經發(fā)生了改變。這也預示了大觀園內隱藏的重重危機。對此白先勇認為:曹雪芹設計的很多小場景,目的是引導走向最終的結局。
在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yōu)伶斬情歸水月”中,王夫人因為發(fā)現(xiàn)了一個繡春囊,于是將大觀園徹查了一番。王夫人非常痛恨晴雯,認為晴雯、芳官、藕官、蕊官以及唱戲的小伶都是狐貍精,于是將她們趕盡殺絕,再也不能踏入賈府半步。白先勇借助對王夫人眼中大觀園的分析,將一種起初并沒有出現(xiàn)的分離觀點呈現(xiàn)出來。王夫人尊崇儒家的道德系統(tǒng),對于情感和牽扯到情欲的性,她表現(xiàn)得異?;炭植话?。她對大觀園的整治撼動了整個大觀園的社會道德秩序,也將大觀園的內部空間破壞掉了。大觀園已經開始解體、破碎,它的浮華和殘忍浮現(xiàn)出來,其中的壓制和遏制變得越來越清晰,這導致了大觀園盛世的衰退。白先勇曾認為,曹雪芹三番四次用各種角度描寫大觀園,目的就在于讓人們對大觀園有一個整體概貌,知道大觀園的全景。這個全景既包含愉悅和諧,又包含遺憾和冰冷。在白先勇看來,大觀園是一個隱喻的空間。他在曹雪芹對人物視角的處理中看到了大觀園內部里的分裂和矛盾,反映了人與人之間并不相通的悲喜。實際上這種分裂和矛盾涉及的是四大家族,乃至一個時代的衰落。這既是對大觀園紛亂狀態(tài)的呈現(xiàn),也是對總體社會失序狀態(tài)的呈現(xiàn)。正因此,他一再地強調:“這部書不僅是小說,就我看來,它也是中國文化到第十八世紀的一個結晶,一個總結?!盵10]
三、紅樓夢醒:情致、興衰與枯榮
白先勇所堅持的是一種融合的哲學思想。他非常重視對《紅樓夢》中儒釋道三家對于人之“性情”的呈現(xiàn)?!靶浴笔潜拘?,“情”是情感、情致、情愫。在文學和美學領域中,性情被認為是比理性更高層次的人類智慧。這也是白先勇主張從小說的藝術和美學觀點對《紅樓夢》展開文本細讀的根本原因。
白先勇認為:“在《紅樓夢》之前,很少中國小說把女性的位置放得那么高,對她們有一種精神上的崇拜。比如《金瓶梅》里也有很多女性,就不同了。對于女性,只看到她的身體,她的肉體,沒看她的心?!都t樓夢》把性靈升華到這種程度的確是很特殊。《紅樓夢》一開始講女媧煉石補天,用這個女神開頭,所以這本小說對女性賦予非常特殊的地位。當然之前也有作品像《牡丹亭》,筆下杜麗娘是柳夢梅的夢中情人,但還不致像賈寶玉對林黛玉那種崇拜式的心情?!盵11]賈寶玉那句名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可以看作是對《紅樓夢》情感主義最富寓意的表達,其中描繪的是女性純潔和崇高的神性。這句話既是寶玉帶有個人色彩的感悟,旨在增強曹雪芹的主觀意識,又體現(xiàn)了一種同傳統(tǒng)社會秩序的對立。曹雪芹借寶玉之口表達了對于情感的贊美,這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也是對舊俗禮法的一種有力回應??梢钥吹?,情感思想成為《紅樓夢》的思想基礎和寫作背景。在大力倡導本性和理性的一般傳統(tǒng)中,《紅樓夢》推進了人們對于情感的認識,贊揚性靈至上?!都t樓夢》有兩大成就,一方面是寫實主義,一方面是象征主義。但無論是寫實筆力還是象征筆法,情感都是聯(lián)結兩者的紐帶,從而產生一種巨大的張力。這種情感的張力牽動著讀者的心弦,也讓讀者的感受時刻隨人物命運起落沉浮。
正是因為對人物性情的著力書寫,人物命運的興衰、家族的枯榮和人世的滄桑才能深深印刻在讀者的心靈中。隱藏在寶玉和黛玉關系背后的是絳珠仙草跟神瑛侍者兩人的緣定三生,這種情緣是命中注定的,本身帶有沉郁的傷感。當這段仙緣進入人間,也意味著這一必然的情感關系被推向廣闊的人間。此后出現(xiàn)的所有的情愫和情緣,它們都是以天然的仙緣擴展開來的,但它們給予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它們至情至性的共同性。大觀園給人們的印象,是以各種人物情致交織而成的一個人間樂園。在這里,天真的孩子們開拓了情感空間和社會空間。在大觀園的世界中沒有爾虞我詐、貪婪腐化、敬終慎始,所有的人都盡可能遵循自己的天性生長發(fā)展。寶玉和黛玉的愛情、寶玉的悟道則向人們暗示一種觀念是,人們有理由追求自己向往的東西。
白先勇深諳曹雪芹對“情”精神性的表達。為了說明《紅樓夢》中情感思想的來源和發(fā)展,他以湯顯祖的《牡丹亭》作為問題的切入點,分析指出湯顯祖所處的晚明時代的哲學思想、文藝思潮,是對于宋明理學的一個大反動。相比側重社會性和歷史性的《西廂記》而言,《牡丹亭》中杜麗娘為情而死、為情而生的神話,可以說是把愛情提高了一層,是形而上的。緊接著,在比較分析黛玉和杜麗娘兩人的相似性時,他又將湯顯祖的《牡丹亭》《南柯夢》《邯鄲記》三部作品聯(lián)系起來分析,旨在說明湯顯祖對于情的解釋與設計是如何影響了曹雪芹,從而使《紅樓夢》對情的解釋更廣、更寬、更博。[12]
從寬泛的意義而言,《紅樓夢》中“情/情致”的特點是強調亙古的惆悵、時光的流逝和命運的神秘莫測。為了說明這些,白先勇從關注人物的言行及性格關系入手,比較分析以黛玉、晴雯為代表的感性人物和以寶釵為代表的理性人物,進而深入推進對興衰與枯榮主題的分析。他指出,“像林黛玉、晴雯、還有剛剛的齡官,她們的核心價值在于情,而且個性率真,常常不容于世,由于當時是儒家宗法社會,注重的是秩序,整個社會秩序(social order),不見容這些縱情而跨越儒家規(guī)范的人。最后賈母要把薛寶釵娶為孫媳婦的時候,有人跟賈母說,寶玉黛玉心中早就有情,賈母的反應是,這個我就不懂了,小兄妹親近是好的,不該有別種心,別種情?!盵13]“寶釵是當時宗法社會儒家傳統(tǒng)下一個標準的媳婦,在儒家整個大系統(tǒng)里,個人的感情不是放在第一位的,最要緊的是合乎禮法,理重于情。所以,這整本書其實也是情跟理之間的沖突?!盵14]白先勇對情與理之爭的解釋,讓我們更好地理解了《紅樓夢》對“情/情致”的探索。曹雪芹對“情”的洞察力,使他在《紅樓夢》中把人世間的滄桑表現(xiàn)為一場追憶。他想象出有著宿命論的太虛幻境,又創(chuàng)設了一個反理性的人間大觀園。在大觀園中,這些人物的自由觀遠遠超越了太虛幻境中的形象。實際上,這種自由觀才應該是人世間的普遍秩序。
在白先勇看來,曹雪芹對興衰與枯榮主題的處理方式,使這一場面看起來是對中國三種哲學的對話所進行的最高形式的藝術表達。曹雪芹關于悲劇的結局意識,同時就是關于他自己對時代、社會和個人的意識。白先勇在解讀中揭示了這個意識,“十八世紀的英國也漸漸強了,中國還是那種唯我獨尊的心態(tài),這就是《紅樓夢》的時代,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是最富有、最強大的國家,實際上在某方面已經危機重重,不能光看表面了?!都t樓夢》寫的時候是盛世,不過曹雪芹以他的敏感,已經感受到暗伏在繁榮表面下的危機,十九世紀中國一下子整個垮掉了。書中的賈府這么大這么富有的家族,外強中空,后來也是一下子整個垮掉?!盵15]
即將到來的危機是一個終點,還是一個起點?白先勇將曹雪芹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賦予了言簡意賅的解說。他指出與西方悲劇極端的結局不同的是,中國悲劇的結局仍然習慣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從表面上看,寶玉出家,好像是佛家、道家最后勝利,得到圓滿。但面對人間的各種緣分,曹雪芹最終還是留下了一段俗緣。白先勇認為,“這就是《紅樓夢》偉大的地方。它全面照顧,并沒有給任何一種的哲學思想或一種宗教來霸占,這才是中國式的人生?!盵16]
結 語
白先勇說:“《紅樓夢》是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那么《紅樓夢》在我們民族心靈構成中,應該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17]每一個讀完《紅樓夢》的人也許都會經歷一場紅樓夢醒。也許每一個讀者的感受和領悟各不相同,但是他一定經歷了對于理解歷史、社會和自身的些許思考。閱讀經典在今天比任何時代更加廣泛流行,就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他們自己對于人類存在根源、民族文化精神以及人生原本意義的探索,必然會在審視現(xiàn)在和追求未來上產生重要影響。在白先勇的帶領下,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閱讀經典的行列,以全新的視角闡釋傳統(tǒng),這不但有助于傳承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而且還能推動中華文化更好走向世界。這是我們當下必須要做的事。
注釋:
[1][5][8][9][10][11][12][13][14][15][16]白先勇:《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9,138,303-304,196,1007,112,176-177,237,275,406,220頁。
[2][3]白先勇:《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9頁。
[4]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頁。
[6][7]白先勇:《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6頁。
[17]白先勇:《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前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