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幃心
高高的山坡上,有一座矮矮的木制房屋。掛滿繁星的天空下,房屋的窗透過隱隱昏黃的燈光,仔細(xì)看看,漆黑的小盞中盛滿發(fā)黑的油,油中插著一根白色的燈芯,燈芯下端已被油浸得發(fā)黃,燈芯上端頂著微黃的火苗,若隱若現(xiàn)。那是外婆的房屋,是母親長大的地方。
外婆是帶著姨媽和舅舅嫁給外公的。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聽到當(dāng)?shù)氐娜苏f外公是一個好人,長得很標(biāo)致,還寫得一手好字。外婆與外公的感情很好,連紅臉的話都沒有說過。外公去世的時候,山里好多人來為他送行。那時,我的母親還在外婆的肚子里。
外公去世后,許多人都勸外婆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但外婆從未同意。就這樣,外婆一人帶著三個孩子,平時還要做農(nóng)活兒。早晨天不亮,外婆就扛著農(nóng)具到田里干活兒,她得努力種莊稼,才能有足夠的工分來領(lǐng)取足夠的糧食。晚上,外婆就點(diǎn)著一盞煤油燈,與自己的三個孩子一起坐在床上,蓋著被子。三個孩子在床上嬉戲打鬧,外婆自己則借著煤油燈微弱的光,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縫制著孩子們的鞋墊,每一雙鞋墊都被她縫得扎扎實(shí)實(shí)。
外婆不得不精打細(xì)算著家里的每一口糧食。母親說,小時候碗里的米永遠(yuǎn)沒有幾粒,而一頭豬是全家人一年的肉,過節(jié)時還要走親訪友,這時候就得用肉送禮。有些人家不會計劃的,到了年末還要向其他人家借糧,但外婆從沒有向其他人家借過糧,到了年末甚至還有余糧。除夕,煤油燈的光照亮了整個廚房,灶下的柴火“噼里啪啦”地響,灶上的大鍋里煮著臘肉,鍋里的水“咕咚咕咚”地翻騰著,鍋外的滾滾白煙向房頂飄去。母親、姨媽、舅舅圍在鍋旁,期待著一年才能稍微享受肉食的時刻。外婆將煮好的小塊兒瘦肉分到他們的手中,他們就將瘦肉一絲一絲地撕下來放入口中。
母親上學(xué)時,外婆不放心母親一人走山路上學(xué),特意讓舅舅留級,每天早上陪著母親一起上學(xué)。早上天不亮,母親和舅舅就要從家里出發(fā),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路不好走,母親只能抓著樹上的藤條,借著力走完山路。有一次,母親像往常一樣,攥著樹上垂下的綠色藤條,結(jié)果她隱隱感覺藤條滑溜溜的,并且還在蠕動—仔細(xì)一看,竟是一條綠得發(fā)亮的青蛇,嚇得母親哇哇大叫。直到現(xiàn)在,母親都格外怕蛇。晚上,母親坐在書桌旁,書桌小得剛好能攤下一本書,煤油燈閃爍著泛黃的光,將母親埋頭做作業(yè)的影子映在墻壁上。
有了電燈后,煤油燈就被擱置在一旁。后來,母親嫁了人,走出了大山,也離開了外婆。母親在有了我之后就更少回家了,過年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才會開著車帶著我回到外婆的家。山里的路還是很崎嶇,碰到下雨的時候,車就會卡在上山的途中,父親不得不下去將路上的石頭撿開,繼續(xù)往外婆家開去。外婆會早早地站在房屋旁的小丘上,望著那條鄉(xiāng)路,直到看到熟悉的車……臨走的前一天,外婆就會在廚房里把稻谷厚厚地鋪在紙箱底,再將雞蛋一個個整整齊齊地放在稻谷上,再鋪一層厚厚的稻谷,再放一層整整齊齊的雞蛋,這樣一直重復(fù),直到紙箱里再也塞不下一顆雞蛋,最后用膠布將紙箱牢牢地封好。離開外婆家的那天,車的后備廂里總是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N覀兩宪嚭?,外婆佝僂著背站在車窗外與我們揮手,偶爾用手擦拭眼角。離去的時候,母親總會紅著眼眶看著車旁的后視鏡,我也隨著母親的目光看向后視鏡,發(fā)現(xiàn)外婆慢慢地跟在我們的車后,接著爬上了小山丘,她站在山丘上,呆呆地,一直望著車離去的方向……
后來,母親總說,自打外婆去世后,自己就像一個孤兒了……
八年前,外婆突然離開了。人生好像就是那么意外,人們永遠(yuǎn)也不知道,死亡哪一天會降臨,降臨的時候,卻又讓人那么措手不及。當(dāng)母親趕到外婆身邊的時候,外婆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話了。外婆閉著眼睛,瘦削的面孔,銀白的齊耳短發(fā)。外婆在山里待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如今小小的身子安詳?shù)靥稍诖采?,沒有來得及給自己的孩子們留下一句話。
后來的一個夜晚,我夢見自己站在外婆的廚房里,灰黑的墻角里有一盞陳舊的煤油燈,火光微閃。不知道哪里的一陣穿堂風(fēng)吹過,火苗熄滅,只剩燈芯上的焦黑芯頭和飄散的一縷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