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
吉時到了,我提起裙擺,在伴娘的簇擁下跨出家門,回頭,披著的白紗遮住我的半邊臉,卻依然看見無邊無際的落寞和牽掛在父親的臉上愁成一朵開敗的雛菊,一瓣一瓣重重地落在我身上
一
我很少提筆寫我的父親,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下人,實在沒有什么好夸耀的。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32歲了。在那個年代,在鄉(xiāng)下,也屬于老來得女。他對我的溺愛,讓我成了花樹下村的“名人”,多少人津津樂道說這個女孩子將來是肯定要被寵壞的。也因為父親的寵愛,村里的人給我取了個小名“千金”?,F在回到老家,那些老一輩的人都不認得我,但是一聽說我是誰的女兒,就會恍然大悟:“哦,某某的千金。”然后就會給我講我小時候的故事。
“那時候,你爸很疼你的。每次挑著滿滿的稻谷回家,籮筐上總坐著你。一擔稻谷有120斤吧,還要加上你,特別是在‘墩頭上坡那里,他總是滿頭大汗,我們看著都覺得吃力,但是你爸還是樂呵呵的,沒有見過寶貝女兒似的。”
我一邊幸福地聽著,一邊在模糊的記憶中拼湊出父親吃力的情形,特別心酸。我想我就是父親最甜蜜的負重吧?記憶中,我是很喜歡坐在籮筐上的,無論籮筐上挑著的是稻谷,還是花生……我一只小手握一邊的繩子,一路搖搖晃晃被父親挑著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那神氣的樣子如同高貴的公主。
我想我應該是被父親寵壞了的孩子,特別嬌蠻任性。逢年過節(jié),父親是一定會給我留雞腿的(村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家里只有一個小孩的時候,無論是男孩女孩,雞腿就是他的。家里有兩個小孩的時候,并且都是男孩或者都是女孩的話就留給小的那個,如果有一兒一女的時候就留給兒子。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讓女孩子們老大不樂意,但也默認了。不過,這個規(guī)定對我不成立,即使后來弟弟出生,雞腿還是我的)。6歲那年春節(jié),父親給我留了兩只雞翅膀,沒有留雞腿。吃飯的時候,我沒有看到雞腿,就開始哭鬧:“為什么沒有雞腿?雞翅膀又不是雞腿……”父親見我哭個不停,只好去左鄰右舍給我借雞腿。這件事我每次回老家都要聽長輩們復述一遍,他們說:“那個年代窮,有人借米,有人借錢,有人借衣服,但是借雞腿的就只有你爸了?!泵看温牭竭@里,我都會臉紅,問父親:“那時候為什么不教訓我,任由我刁蠻任性?不怕寵壞了嗎?”“寵壞就寵壞了,寵壞了也是我的女兒,好孩子寵不壞的。”父親幸福地笑道。
農家人的生活重心當然是田地了。記不清是誰說的,種地就是和未來下賭注,在天空下下賭注,以此把我們的生活與腳下這片土地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期待開花結果。那一畝三分地的收成是一家人的生活來源,而所有的重擔,都壓在耕田人的肩膀上。如果在生活并不富裕的人家里,生活的負擔更是沉重。
那些年,耕牛還不是家家戶戶都有,也沒有現代化的耙田機、收割機。我們家窮,買不起耕牛,常常以人工換牛工。我們幫別人干農活一天,他們把牛借給我們半天。很多時候,幫別人做好了農活,對方卻借故反悔了。沒有耕牛,我們只好用鋤頭鋤地。
這個時候,我會怪怨父親總是那樣輕信于人,總是那么懦弱,總是那樣窩囊。不甘與無奈滲進我們的身體里,化作汗水溢出來,再在烈日炎炎的稻田蒸發(fā)升騰。我是多么急切地渴望長大,渴望擺脫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擺脫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的田間勞作。
盡管如此,我又很粘父親,跟著他干農活的時候,會悄悄地和他比賽。最經常比賽的是拔花生,他一壟我一壟,我卻從來沒有贏過。父親看著我不服輸的樣子,笑道:“傻孩子,如果阿爸也這么慢,全家都得餓死?!彼恍?,我就會很難為情:“你怎么知道我在和你比賽?”他用滿是泥巴的手摸摸我的頭,只笑不語。隨后父親用茅草、布荊、竹子、鐵芒箕等材料在花生地里搭了個簡單的棚子,讓我坐在棚內摘花生,自己則在烈日下繼續(xù)拔花生。
為了生活,那些年父親常常到山上“打山工”,我當然是不能跟著去的。但是每當夜幕降臨,父親總是可以帶回來一些野果,有山稔,覆盤子,還有“算盤”,以及很多我叫不出名的野果子,酸酸甜甜,甜蜜了我整個童年。
我能到山上去幫忙的時候,已經是18歲的大姑娘,不再那么嬌蠻不講理了。記得有一天和父親到山上去采集松脂,采集松脂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宜采用下降法開溝,第一次側溝開在當年割面的頂端,以后每個采脂季節(jié)的割面位置在舊割面之下,一直割到離地面20厘米為止。中溝槽呈“v”字形,長度為25厘米左右。溝槽外寬內窄,中溝下端放一個竹筒充當導脂器,松脂便可順利流入竹筒。20天后待竹筒滿了,就拿水桶到山上,把所有竹筒上的松脂倒入儲脂桶里。我記得當時是4元錢一斤,一擔松脂可以賣200元錢左右。幾個月下來就是我們姐弟的學費。由于年年采集,松樹的口子已經劃到樹干底部,父親便拿著木梯在更高處重新開道口子。我看著年過半百的父親這樣顫顫巍巍一級一級往上爬,心里特別難受。父親見我不說話,以為我累了,叫我去摘山稔子吃。
“你小時候不是最愛吃的嗎?”
“我現在不愛吃了,我在這兒扶梯子吧!”在這陡峭的山上,在我沒有扶梯子的那些日子,父親這樣爬上爬下該有多危險。
“爸,你有摔過嗎?”
“怎么可能沒有,松針厚了會打滑,下過雨后泥土濕了也會打滑?!?/p>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卻聽得淚眼朦朧。
二
生活的壓力會讓人性發(fā)生扭曲,對于這點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如果那個人是愛我的,他的行為可能更是會變得不可理喻。
父親沒讀過多少書,脾氣特別暴躁;我和弟弟被他從小打到大。只要犯錯,類似像在田里干活想早點回家這樣的小事也會被他拿個竹鞭一頓猛抽。他說不出教育孩子的大道理,只會邊打邊大聲喝斥。
“還敢不敢了?”“還敢不敢了?”這句話成了他的口頭禪。
因為在他看來,要處理和安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實在沒有時間和我們這些熊孩子耗,所以每當我們不聽話的時候,他總是試圖用最直接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由于任性哭鬧,父親拿個砧板放在我面前,按住我的脖子,拿著菜刀把砧板砍得“梆梆”響,我嚇得雙腿發(fā)軟,癱坐在地上哭啞了聲音。母親護我,自然也免不了挨父親一頓揍。我的任性常常連累母親。沒有人知道我有多討厭他那粗暴的教育方式,也沒有人知道我到底有多害怕他。我覺得他生氣的時候,真的會把我腦袋砍下來。
我很難理解我的父親,他就像個矛盾綜合體,一邊賜予我無限的疼愛與寬容,一邊給予我無盡的責罵與鞭打。
年紀漸長,我對他的了解也漸漸地越來越多。
父親為了操持這個家,可謂是操碎了心,什么能掙錢他就干什么。
父親還有一項工作,“撿金”(撿骨葬,復葬形式之一),這在鄉(xiāng)間是被稱做“仵作”的下賤行當。亡者以薄木材料為棺,淺埋入土一二尺,以使尸體快速腐朽。三五年后(只取單數),子孫在八月初一這一天請人揭墳開棺,將尸骨腐肉洗凈,按坐姿置骨架于高約二尺,直徑一尺的陶制陶甕內,俗稱陶甕為“金壇”,稱裝骨于金壇內為“撿金”。金壇內以朱砂灑于骨上,并書死者姓名、生卒年月,封蓋深埋于家族墓地,立墓碑,我們村將這種風俗叫“亡人起身”。除了“撿金”,父親還去做“八仙”(即抬棺材,由八個男人抬起來,象征先人早登極樂歸為神仙)。
我讀四年級的時候,班里有個男同學唱歌一樣地嘲笑我:“千金的父親是埋人的,抬死人的……”那天,我趴在課桌上哭了一個下午。
后來,幾乎每天都會有幾個調皮的男同學陰陽怪氣地笑我。只要有老人去世,他們就會對我說:“又死人了,你阿爸又有事情做了……”這些刺耳的話讓敏感的我覺得非常受傷。我曾不止一次找父親理論,他不吭聲,拿起竹鞭就要打我。
“你打?。〈蛩牢野。 蔽蚁駛€受傷的小鹿大聲嚷嚷,父親的竹鞭狠狠抽打在我的身上,一道一道紅色的血痕,觸目驚心。
“這么小就已經開始造反了是不是?看我不打死你!”父親悲憤交加。
“你就打死我好了,你除了會打我們還會干什么?整天抬棺材、埋死人、撿金,發(fā)窮惡……”我口無遮攔地說著傷害父親的話。
他揚起的巴掌突然停在半空又顫顫地落下,然后對我說以后不去了。那是執(zhí)拗的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敗下陣來,悲傷彌漫在四周的空氣中。
他嘴上雖是答應了,可是暗地里還是會悄悄去,每次去都找許多借口,遇見熟人千叮萬囑不要告訴我。我恨他不守信用,但我開始明白了生活的不容易。后來,我看見父親抬著棺材,就會繞路走,怕父親看見了難堪。再后來,即使有人告訴我,甚至有同學笑話我,我也假裝不知道,回到家里和往常一樣默默做家務,能做多少做多少。
忘不了那個中午放學回家,看見父親才回來,滿臉疲憊。父親撞見我,面露慚色,謊說去上寨打山豬去了,守了一夜。我知道其實是住在上寨的明仔爺爺去世了。上寨來回要六個鐘頭,父親是在那里過夜了。我聽過父親和別人閑聊,在亡人家里過夜就像乞丐一樣,蹲在門角落直到天亮。夏天蚊子多,冬天又冷,但是熬一夜會多加20元人工錢,給亡人換衣服上棺木再多20元……他還“吃過杠”,在山路上行走,下坡,所有的壓力突然一下子轉移到他肩膀上,人一下子站不起來,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差點滾到山下去。那天,我聽得內心揪著痛,我是如此心疼我的父親。
每年八月初一,父親都接很多活。至少要幫10個亡人“撿金”。他從早上五點鐘出發(fā),每個山頭都是“起身”的尸骨,有時候下點小雨,讓整個村子都變得陰森森,那天,孩子們是不準出去的,怕撞到邪氣,會鬼打墻(中了鬼的迷魂陣,在原地繞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路,回不來了)。每年的這一天,我都害怕父親會遇見鬼打墻,回不到家里來……
鐵頭的母親癌癥晚期,彌留之際,家屬找父親做伴,讓父親幫忙換衣服,甚至換衛(wèi)生巾……咽氣后,是父親幫忙換的衣服。那天,隔壁家的大爺過來,和父親閑聊:“你怕什么,那么能干,幫人家換套衣服就有幾十元錢了?!睗M眼的嘲笑。父親坐在門口抽著煙絲,沉默不語。那個高大的父親低著頭,顯得矮人一截。這工作實在是讓父親丟盡了尊嚴,而作為他最親最愛的女兒,我也曾和別人一樣嫌棄他的職業(yè),為他的職業(yè)感到丟臉。可是他忍辱負重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我有什么資格看不起他?想到這里,我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懊悔——我到底不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那年的八月初一,我和弟弟跟著父親來到爺爺墳前,三個人用鋤頭把土堆鏟平再刨開,直到露出褪了油漆的棺木,我把頭別過去,有些害怕。
待棺木打開,里面破舊的藍色衣服上有一堆白蟻。父親說:“它們把阿公的肉都吃掉了,剩下骨頭了?!蔽覀兛吹綘敔數念^顱骨,嚇得想哭。父親已經把破舊的藍色衣服撩到一邊,正在一塊一塊地收拾白骨。
“這些骨頭每一塊都要按照順序完整地放在‘金壇里,不然就是‘跪金了?!备赣H說。
“‘跪金是什么意思???”我們居然不害怕了,一邊問一邊幫著父親把骨頭一塊一塊撿到缸里。
“‘跪金就是把膝蓋上的那塊骨頭放反了,本來是坐著很舒服的,要他跪著很辛苦的,那家子的風水就不好了。撿金的人一定要看清楚,不然就是害人,就是做了缺德事……”父親說得頭頭是道。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guī)矩和學問,我開始有些崇拜父親。
拾掇完畢,我和父親抬著裝有爺爺骨頭的“金壇”往另一個山崗走去。弟弟跟在后面,一路撒著紙錢……那天早上的風涼嗖嗖的,將紙錢吹得滿山都是。
三
父親老了,頭發(fā)白了,甚至越來越矮了。也許是年齡越來越大的緣故,性格倒是越來越和藹可親,寬厚慈祥了。
很多個早晨,父親坐在我的床前給我說他做過的夢。他常常夢見我的小時侯,常?;貞浳业耐?。在他的記憶里,我只有乖巧沒有任性,直到我要結婚。
我舉行婚禮的那個早晨,他默默地祭祖、燒香,然后坐在椅子上發(fā)呆,悶悶不樂。我穿著長長的婚紗,想和他拍一張合照,他躲到房間里去了,我拉著他的衣袖撒嬌,他不說話,一副要哭了的表情。
吉時到了,我提起裙擺,在伴娘的簇擁下跨出家門,回頭,披著的白紗遮住我的半邊臉,卻依然看見無邊無際的落寞和牽掛在父親的臉上愁成一朵開敗的雛菊,一瓣一瓣重重地落在我身上。
(本文有刪節(jié))
祈春摘自《美文·青春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