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曾束我們

林希聲

你終于永遠活在了你的戲劇人生里。而我也要趕赴下一季，哪怕我偶會難過，再也無法將你我成束。

0.

溫菁予又一次偶然路過寶帶路，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

這一次她終于停下，抬頭看了眼肩頭花瓣落下的那顆櫻花樹。驀然，想到花期確實到了頭。停留的時間里，有陣微風輕輕吹過，花瓣飄落成雨。

1.

《漫長的告別》錄制的第一天晚上，節(jié)目全組歇在莫干山。

夜色掩蔥郁，窗外起了風。溫菁予打開透明的扇門，在空氣中聞到熟悉的煙草氣味。

梁浦江見她的瞬間，慣性將手藏向身后，掐滅了火光。

她感覺到了空氣彌漫著尷尬，只是她深知，如果現(xiàn)在轉(zhuǎn)身進屋，可能會讓兩人之間關(guān)系更為尷尬。

畢竟這場旅程才開始第一天。

作為一檔明星戀愛真人秀綜藝，《漫長的告別》從項目啟動時就引起了很多話題。節(jié)目簡介上赫然寫著：曾公開戀愛引起娛樂圈內(nèi)轟動的單身藝人們，分手多年后再次重逢，踏上一趟為期21天的旅程。

如果節(jié)目組是以嘉賓邀請溫菁予參加，她一定會拒絕。可擬邀請確是以觀察導(dǎo)游的身份，那就另當別論了。

溫菁予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好等他先進去。

不過他好像并沒有這個意思。

“好久不見啊，溫菁予?！?/p>

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溫菁予在八月盛夏涼了背。她還沒從早晨見到他時的驚異中沒緩過神來，這一天就匆匆結(jié)束?，F(xiàn)在他叫她的名字，這天又好像還沒結(jié)束。

只好硬著頭皮叫了一聲：“梁浦江?！?/p>

語氣竟有些許委屈，出聲須臾，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瞳孔迅速伸縮，滿是驚悸。

溫菁予立刻起身想要回房，卻被他叫住：“我在?！?/p>

這一聲，應(yīng)得她心都軟了。

要不是他還一動不動，眼神望向遠方。只要多看她一眼，她大概就會主動卸甲投降。

溫菁予有想過節(jié)目組邀請她是因為十年前那場轟烈的公開，畢竟男主角是幾天前剛剛得到影帝稱號的梁浦江。

那可是梁浦江，請不到他，請溫菁予也是為節(jié)目自帶話題流量的。

溫菁予有私心。

分手后，她沒敢跟任何人提起他。他順風順水，她一路下墜。他成為了影帝，她成為了無戲可拍的30＋過氣女星。

她怕別人想起他們有過過往，也怕別人忘記兩人曾有糾纏。

于是她答應(yīng)了。

可要是她知道，節(jié)目組竟真請到了梁浦江，而且還是作為嘉賓，與他的前女友黎烏一起。

那打死她都是不愿來的。

分手多年后，還能借著這個節(jié)目由頭重聚，每個人的心思都不言而喻。

只有溫菁予，明明梁浦江就在身旁，卻像個局外人。

想到黎烏，她咽下了那久違想胡鬧的念頭。揚起他看不見的苦笑，回身進房，拉上了窗簾。

2.

十二年前，溫菁予和梁浦江作為男女主出演了一部電影《路過蝴蝶》，那是她第一次拍電影。彼時，溫菁予作為童星模特出道八年算是小有名氣；梁浦江是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卻一直沒有簽公司的戲癡。兩人很快因戲生情，陷入愛河。電影被擱置了很久才上映，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一經(jīng)上映，兩人的熒幕情侶形象一炮走紅。他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邀約，卻選擇在這個時候，牽起她的手，告訴了全世界。

溫菁予至今仍會夢到那天，她的經(jīng)紀人媽媽說：“小魚，我知道會很痛苦，但這個角色非你莫屬，只要你去了就是你的?！?/p>

梁浦江在她來之前剛試完戲。她進去時，剛好看見他背靠著墻壁，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點一點坍塌。

導(dǎo)演見溫菁予進來，趕緊上前抓住她的手套近乎，而她懶得與他周旋，直接開口：“我們開始吧?！?/p>

正當她要開始背準備好的臺詞時，腦子里突然閃進了剛剛那張沮喪的臉。

于是，她打開了那扇門，對他說：“能麻煩你進來幫我搭個戲嗎？”

后來，他們都拿到了角色。

只是溫菁予沒有告訴他，在那次試角后，她找到了那位導(dǎo)演。

說，如果我是春伊，他就一定是我命定的肆垣。

《路過蝴蝶》殺青后，她很快進了另一部戲，在那期間，梁浦江沒有停止聯(lián)系她。

曖昧是最動人時，梁浦江和肆垣一樣，滿腦子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那些奇怪在她眼里，全都是沒經(jīng)歷過的，無論多奇怪都覺得有趣。

溫菁予其實并不喜歡拍戲，但她的經(jīng)紀人有恩于自己，只要經(jīng)紀人需要，她便去做。好在有梁浦江，她喜歡聽他喋喋不休，哪怕見不了面的日子，他也無時無刻充斥在那些乏味孤寂的時間里。

她應(yīng)該是先交了心，才會在他面前袒露，感嘆了一句：“要是能有一個一起聽歌的人，真的是件好浪漫、好幸福的事情?！?/p>

他只是發(fā)來一個鏈接，點進去，同一時間，兩人聽著同一首歌，隨著屏幕中間轉(zhuǎn)動的圖片，悸動久久不停。

溫菁予從十六歲起，情緒便不受自己所控。無論在哪里拍戲，經(jīng)紀人一定會找當?shù)馗粢糇詈玫木频?。所有在片場的盡力克制，等到一個人時就全數(shù)發(fā)泄。拍《路過蝴蝶》的三個月時間里，她的情緒異常穩(wěn)定，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失控在以前是常態(tài)，現(xiàn)在有所不同——哪怕頻率愈發(fā)頻繁，不管她把自己關(guān)起來多久，總有人會一直等待回應(yīng)。

他從不問為什么消失，從不過多打擾，一天一首歌，卻永遠不會缺席。

歌詞滿含他無法言明的情話。

再次見面，兩人是為了給《路過蝴蝶》內(nèi)地上映版后期配音。

當時，《路過蝴蝶》還不叫《路過蝴蝶》。

那天結(jié)束后，他們并肩走在下過雪的寶帶路上。地上被踩得臟亂無痕，要不是兩邊樹木上殘留的零星半點，沒人知道雪來過。

梁浦江告訴她，這是他殺青后第一個工作。

溫菁予把頭深深埋在圍巾下，在他面前有些沒來由的羞愧。演技那么好又熱愛演戲的他沒有工作，而自己卻靠著經(jīng)紀人接到了一個又一個本子。

真不公平，她替他不平。

兩人走了好久好久，梁浦江塞了一只耳機在她的左耳，代替了千言萬語。待送到溫菁予家樓下，那抓耳撓腮的樣子分明是有話要說，卻半天張口又閉。

溫菁予想，她應(yīng)該能猜到他要說什么。她迫不及待，又不想先開口。見他這樣，心里又切又氣，嘟囔著：“不說我就上去了?！?/p>

梁浦江躊躇了半天，聽她這么說，竟松了口氣，回了句：“噢?！?/p>

噢？

溫菁予跺著腳轉(zhuǎn)身離去，拉開門禁門時用了全身力氣，愣是把厚重玻璃門弄出了聲巨響。

轉(zhuǎn)身之后也是一股委屈涌上心頭，念叨了一句：“梁浦江?！?/p>

聲音極小，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不過在門禁門快要關(guān)上之時，他沖上拉住。

她聽到聲響回頭，他又在對上目光的同一時間，放了手。

“啪”門就這么合上了。

溫菁予當時恨不得立即發(fā)誓再也不見這個家伙，可誓還沒立第一個字，他隔著門喊了一聲：“溫菁予！”

他的聲音很大，哪怕隔著門聲音悶悶地，也能清楚聽見每一個字。

溫菁予立刻做手勢讓他噓聲，他點點頭，招手讓她走近些。她就不爭氣想要給他開門，他卻阻止了他，抬手輕敲了玻璃。

沒有聲音。

她認出了口型。

他問啊。

能不能給肆垣一個好結(jié)局。

3.

溫菁予從小就知道自己沒有拿主角劇本，直到梁浦江出現(xiàn)，她才短暫享受過一段時間女主角的光環(huán)。

至少她清楚的知道，手里拿到的劇本，肯定與梁浦江、黎烏看到的不一樣。

節(jié)目組太會了，他們太知道觀眾想看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選車環(huán)節(jié)，自駕一路向北出發(fā)。八個嘉賓，外加溫菁予一個導(dǎo)游，只有三輛車。

三輛車。

三三三的分配，總會有對舊情人被拆。長時間的駕駛，沒人愿意受五二二的擁擠。最好看的，一定是二三四。

溫菁予作為導(dǎo)游的劇本上，肯定就是當那個倒霉的三。她跟她的PD咬兔對臺本的時候說：“要不我自己一個人一輛車？”

咬兔白了她一眼，直接給否了。

她本想，只要不是梁浦江和黎烏一輛車，跟誰都行。

只是劇本白紙黑字，哪里是她想怎樣就怎樣的呢。

這劇本分組倒是挺細致，連理由都給編的明明白白。就是沒人告訴她上車后該怎么做，關(guān)鍵時候就是幾個加粗大字：真人秀即興。

黎烏不愧是偶像出身，表情管理時刻在線，要不是溫菁予一直觀察她的反應(yīng)，真沒法捕捉到她一瞬微顫的嘴角。

溫菁予想表明自己的立場，率先溜上了后座，才看到她充滿敵意的眼神，稍微有了緩和。

不過還沒好幾秒，梁浦江來了句：“溫老師不是會暈車嗎？”

她很識相：“我吃了藥。”

黎烏也不管他說的話，自顧自拉開了副駕車門。沒成想，梁浦江這缺德玩意兒在她拉開門的瞬間，丟了一袋零食上副駕，又丟了一疊塑料袋給溫菁予：“別吐車上?！?/p>

這修羅戰(zhàn)場溫菁予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只好問一句：“要不，我來開車吧？開車就不會吐了?！?/p>

語畢，溫菁予在心里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要么說，她情商高呢。

黎烏冷笑一聲，怎么會不懂梁浦江的言外之意，轉(zhuǎn)身就去了另一輛兩人車。

溫菁予看傻了，想自己應(yīng)該沒說錯什么話，呆呆地問了句：“這是你倆臺本上的內(nèi)容嗎？”

“不管她?！绷浩纸瓷先サ故菦]什么影響，語調(diào)反而上揚了許多。

插上鑰匙，啟動了車。

預(yù)計車程大概有六個小時，溫菁予確實暈車，一上車就昏睡了過去。

等她醒來，已經(jīng)走了大半路程，車停在了一個休息站。

梁浦江沒在車上，他背對著靠在車窗，藍白相間的襯衫，左手手腕折扇一抹銀光，指尖處有點點紅芯閃爍明滅，巨大身形也掩不住飄渺白煙。

溫菁予看著他的背影，凝視了一會兒。剛剛睡得迷糊間，開過了一段很不平整的路，她被顛簸醒，看著他開車的側(cè)影，還以為是幾年前，莫名就有安全感，不過片刻再次入睡。

去莫干山時，她也是坐著這輛車。來時她被司機顛得根本睡不著不說，下車還嘔吐了好一會兒，半天都沒緩過來，結(jié)果就是在她最最狼狽憔悴的時候，抬頭見到了多年未見的梁浦江。

明明是同一輛車，不同的看來是車技。

又或者，是開車的人。

現(xiàn)在想來，自從分手后，她再沒在車上睡得那么安穩(wěn)。

溫菁予摁下車窗，他聽見動靜，把雙手藏在身后，表情儼然一副做了壞事的虧心模樣。

她嘲笑他：“你在怕什么?！?/p>

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做出這下意識的動作，自嘲似笑了聲：“條件反射。”

之后是一段長時間的沉寂，她手上重復(fù)控制著車窗，看著那一層玻璃隔在兩人間來來回回。

好久，他才開口：“睡醒了來坐前頭來跟我說說話吧，不然我怕我犯困。”

窗戶剛好卡在中間，她緊張地只好拿起旁邊一瓶水，抿了一小口，發(fā)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嗯”。

4.

那年《路過蝴蝶》因內(nèi)容尺度原因遲遲無法通過審核，梁浦江等了好久再沒工作，干脆就當起了溫菁予的司機。

溫菁予第一次在片場失控，是梁浦江來把她接走的。

當時她也是坐在副駕，他們像一對亡命情侶進行一段臨時的逃亡，他把所有窗戶都打開，風大到肆意吹亂頭發(fā)，任憑怎么喊都沒進風聲中。

他沒說往哪開，她沒問開去哪。

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他向來如此，從不問她發(fā)生了什么。

最后他把車開到一個連燈都沒有的村子里，把車燈一開，光線無限延長，照亮了一片草地。

溫菁予問他這是哪，他告訴她，這是他的老家。

他是從這個村子里走出去的。

梁浦江小跑到了草地中央，朝著她喊：“來呀！”

眼前一片寬廣，滿天繁星延綿不絕，簇擁著把兩人緊緊包裹。溫菁予想來好久沒有看過這么多星星了，腦子漸漸反應(yīng)過來，壓不住興奮，尖叫著朝他跑去：“梁浦江！好多星星啊！”

他們仰面倒在草地上，梁浦江往她耳朵里塞了一只耳機，純音樂，沒有任何歌詞。

溫菁予疑惑看向他，他看出了她想問的話，回答道：“想說的話很多，我現(xiàn)在要直接說給你聽。”

梁浦江告訴她，他小的時候住在一個會漏風的屋子里，漏風的幾塊地方只能用塑料袋鋪著防雨，一到冬天，感覺就熬不過去了。后來他母親為了補墻，被村里人欺負，再也沒有回來過這間屋子。母親的照片回家時，屋子還漏著風。他用微薄補償，全部用來修補舊屋。一個人長大，受到資助，走出了村莊。他喜歡演戲，因為演戲能讓他短暫忘記曾經(jīng)的苦難，進入一段嶄新的人生。

他突然坐起，湊近她。她看不清他當時的表情，只記得他被星光環(huán)繞，眾星之中，他占中間大半位置，緩緩開口：“金魚，我不問你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是想告訴你，以后你有我了。你想難過就難過，想逃跑，我就帶你到天涯海角?！?/p>

梁浦江說他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導(dǎo)致他是個不浪漫的人。當時的溫菁予見的人少，倒是覺得他挺浪漫的。后來她又遇見了很多很多人，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就是最浪漫的那個。

溫菁予伸出雙手捧著他的臉，生怕會弄壞般小心，無比鄭重地對他說：“梁浦江，我們誰也別離開誰?！?/p>

他語氣難掩開心：“你最好是?！?/p>

她捧著他的臉龐來回擺動，隨著他搖頭晃腦道：“就算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我希望不是因為，我們不相愛了?！?/p>

他愣住了。思考了好一會兒才用認真地語氣道：“這個圈子，變故確實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我不敢保證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如果有那么不得已的一天，更愛的那個人，要先放手?！?/p>

溫菁予本是一句玩笑話，卻因為這句玩笑，有了想哭的心情。她想，他一定是想了很多很多，才會給她的玩笑，這么認真的一個答案。

“我開玩笑的?！?/p>

他把她拉起來，擁進懷中，黏在耳邊，感覺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害怕了?！?/p>

溫菁予想轉(zhuǎn)換這氣氛，趕緊輕咳兩聲，假裝遞給他話筒，采訪道：“梁浦江先生，恭喜您成為了年度最佳男演員稱號！想問您出道這么多年，最喜歡的作品是哪一部呢?！?/p>

他微微一笑，也裝作正經(jīng)陪著她胡鬧：“雖然出道至今，我已經(jīng)演過不下百部電影，但對我來說，出道作品永遠是最珍貴特別的。”

她滿眼笑意，明知故問：“為什么呢？”

“因為你啊?！?/p>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聽到他親口說出還是沒法不感動。情到深處，也不自覺發(fā)問：“那么，您想成為肆垣嗎？”

沒有猶豫，最后的答案是不想：“肆垣最后沒能和春伊在一起?！?/p>

“你看，那屬于梁浦江的人生并沒有那么差?！睖剌加柚钢煨呛樱瑒忧榈?，“到時候，你可要按照今天的回答，告訴全世界呀?！?/p>

溫菁予扭頭看向他，他眼里亮亮的，是她，只有她。

車里響起的音樂把她從過去中拉出來，一路上他們都沒怎么說話，快抵達時，溫菁予才伸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問他：“梁浦江，你說明明是同一片天，為什么寶帶路上就看不到星星呢？”

車剛好駛進了隧道，昏暗燈光下，看不清他眼底藏著什么，只聽見他說：“城市不比農(nóng)村，太多耀眼的東西了，光芒就會蓋過了星星吧?！?/p>

她固執(zhí)辯駁：“可星星就應(yīng)該是最亮的?！?/p>

他懂了話里的意思，大概也想起了那天。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竟聽他隱忍著哭腔。

他說：“金魚，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們會一輩子。”

5.

抵達連云的第二天，黎烏選擇了退出節(jié)目。

這不是小事，溫菁予深知與自己脫不了關(guān)系，私下去找節(jié)目組道歉，想通過他們跟黎烏解釋。

任憑她怎么說，節(jié)目組都不為所動。到了最后，咬兔不忍再騙她：“溫姐，其實這都是我們劇本上寫好了的，黎老師肯定也不會回來了?！?/p>

她一頭霧水：“什么意思？”

咬兔坦白，一開始確實給溫菁予就是寫了以陪同旅程的觀察員導(dǎo)游劇本。不過梁浦江不知道從哪知道她決定參加這檔節(jié)目，主動聯(lián)系節(jié)目組要參加，并提出了雙劇本的意見。

“讓溫菁予以為自己是導(dǎo)游，其實是嘉賓的反轉(zhuǎn)?！?/p>

這是梁浦江的原話。美名其曰是為了節(jié)目效果，但，明眼人都明白。他倒是也沒想過藏，似乎抱著決心找上門來。

按照梁浦江的劇本，他們這條線先是三角修羅戰(zhàn)場，再到退出節(jié)目白熱化，最后深情告白反轉(zhuǎn)，兩人復(fù)合，連預(yù)想爆紅后的后續(xù)項目都給安排上了。

他告訴節(jié)目組：“分手時，她說我們是一起共苦卻不能同甘的人，因為我的前半生太苦了。可她沒有想過，我早就習慣了吃苦，沒有她我只會更苦。她沒法理解，她走了，我沒比從前好到哪里去

咬兔試探開口：“溫姐，既然相愛，為什么要分開？這其實也是我們做這個節(jié)目的初心，有誤會就解開?！?/p>

溫菁予低著頭看著他精心準備的那份劇本，鉛字紙上，滴上了幾點淚。

別人不知道，她知道，他沒他說得那么深情，他們之間也從來就沒有誤會。

溫菁予找到梁浦江的時候，他開始還笑臉相迎，僅僅一秒，光是表情就知道了她的來意。

“你知道了?！绷浩纸f這話時，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不想他們之間，總是這樣不平等的關(guān)系，心平氣和地開口：“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時間對他并沒有多殘忍，而她就沒有那么幸運了。

溫菁予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只知道，他緋聞不斷。每拍一部戲，就會和女主角傳出一段情。這么看，應(yīng)當是比她過得好，可他說這句話時好像要哭出來一般，前言不搭后語：“金魚，你別怪我。我從沒說過要跟你分開。和好吧，我們不能分開的?！?/p>

她還沒有任性到讓節(jié)目組上下那么多人以及其他藝人的辛苦白費，說了早就想好的話：“我會陪你演完這劇本?！?/p>

他漸露喜色，不過很快就給他澆上一盆涼水：“僅限于這場旅程。梁浦江，你該最清楚，我們回不去了。”

梁浦江只是一個勁搖頭否定，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卻看著她步步后退的步伐，怔住。

“梁浦江，我今年三十六歲了。這幾年找我拍戲的人，都開始讓我演剩女，甚至是母親。我的演員生涯，再也開不出新鮮的花啦?！彼米畹坏恼Z氣，簡單概括了分開后最焦慮的幾年，“我最好的那幾年都用來愛你了，但我不后悔。”

最好那幾年，除了你，還是你，只有你。

受邀《漫長的告別》時，她沒法不控制自己想梁浦江。溫菁予討厭殘念總是擾亂著自己，試圖吞噬自己。她只考慮了一個晚上，那晚她走去了許久沒去的巷尾街頭，路過了一個算命的盲人老者。他蹲在路邊，看上去好久沒開張了。于是她花了六十塊錢，算了句：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溫菁予本抱著一定會得到好結(jié)果去花的錢，現(xiàn)在看來，都是注定?；耸甓紱]有想明白的道理，就這么一下豁然開然。

“梁浦江，我們什么都有過但我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p>

6.

寶帶路上有一條櫻花小路，風一吹花瓣散落在地成了有名的花路。為了這個好彩頭，許多新生的娛樂公司都在此誕生，沒有幾年，這里就成了每一個懷揣著明星夢少年的搖籃。

《路過蝴蝶》先在國外上映，靠著天時地利人和的一切，斬獲一眾大獎。再后來，國內(nèi)上映青春版，他們便成了國民情侶。

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稍微改變了梁浦江難堪的處境。他終于簽了在寶帶路上的一家小公司，小公司終究是小公司，能給他的并不多。那家公司看中的也不過是他在《路過蝴蝶》中的表現(xiàn)能爭取個最佳新人男演員獎。

梁浦江簽約那天，帶她入住了一間離寶帶路很近的小公寓。

“金魚，雖然這里還只是一個小小的魚缸，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住進大海?！?/p>

那一年，兩人通過《路過蝴蝶》如愿包攬了最佳新人男女演員獎。梁浦江比她晚上臺，她沒想到他會在最后，將愛意公之于眾。

“上臺前我預(yù)想過很多，等我真正站在這里，我滿腦子只有一個人。是我的春伊。肆垣成為了蝴蝶，停留在了最絢爛鮮活的時刻，永遠陪伴在了春伊身邊。我要謝謝我的春伊，在戲外，給了肆垣一個最好的結(jié)局。

“謝謝她，堅定選擇了我，說我是她命定的肆垣?！?/p>

他的目光堅定朝著溫菁予的方向，聚光燈也落在她身上。她能猜到在這場盛大的告白之后，他們會遭受到什么。只是，此時此刻，他看向自己，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們幸福過很長一段時間，哪怕因為他的高調(diào)公開，讓他剛?cè)计鹈珙^的事業(yè)生生掐滅。

梁浦江開始為了拿到角色，出門應(yīng)酬，只是就算是這樣，他也依舊拿不到自己想要的角色。溫菁予的公司背著她開始買梁浦江吃軟飯的營銷，粉絲互看不順眼，曾經(jīng)的CP粉也在公開后，被兩家粉絲罵到離開。

但這些都影響不到他們。

溫菁予單方面這么以為。

事情開始發(fā)酵是因為有人扒出，頒獎那晚，梁浦江那句“謝謝她，堅定選擇了我，說我是她命定的肆垣?！?/p>

有傳言，溫菁予作為新人被潛規(guī)則拿到角色，還操控導(dǎo)演選擇男主角。一個小小的新人演員，竟然能在這樣級別的一個項目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更要命的是那些溫菁予不愿讓任何人知道的往事，也隨之被挖了出來。

“溫菁予是個被她經(jīng)紀人買回來的孤兒，她十六歲時候改過一次名字。你們知道她為什么要改名字嗎？因為她臟啦！那么小就開始被當成取悅?cè)说墓ぞ撸媸强蓱z，以為改了名字就能改變一切，殊不知互聯(lián)網(wǎng)是有記憶的。”

溫菁予沒想瞞他，以前不說，只是沒有合適契機。

更因為，再撕開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真的不容易。

在她想坦白的那個晚上，梁浦江喝得酩酊大醉，她只好先照顧他。那是溫菁予第一次看見他哭，哭得陌生。

他說：“金魚。我走不出來肆垣，我太愛春伊了，我才演不了其他角色。我變成了肆垣，甚至忘了梁浦江本來的模樣，我走不出來，走不出來了……”

他在睡夢中還喃喃自語道，溫菁予聽了一遍又一遍，心被反復(fù)試煉。

那是無聲無息的撕心裂肺，沒有痕跡，只有強忍著咬破嘴角。口腔充滿著血腥味彌漫開，想來，他這么久以來的從不問起，也是這般隱忍吧。

溫菁予一股腦對著沒意識的他，全說了出來。她是個孤兒，是經(jīng)紀人媽媽把她養(yǎng)大的。十六歲那年，青春期的她，不聽媽媽的話，被送去了一所學(xué)校改造。在那所學(xué)校里遭受到了侵犯，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走出來，就和春伊一樣。經(jīng)紀人沒有兒女，從那間學(xué)校出來后，經(jīng)紀人就一直覺得對不起她，不惜委身，也要為她討來這么個好似量身打造的角色。

她不得不去。

“可我不是春伊，梁浦江?！弊詈笠痪湓?，她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完整說出來。她喊他的名字，多希望他能睜開眼救救自己。

但他沒有。

第二天早晨，溫菁予是被他吻醒的。旖旎之中，他在耳畔問：“你真的為了我，進了他的房間嗎？”

溫菁予立刻就清醒了。

“你說沒有，我就相信，我不管別人怎么說，我只信你?！?/p>

她艱難扯出笑：“你站在臺上說那句話的時候，不就知道了嘛，這角色怎么來的?！?/p>

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

溫菁予繼續(xù)說：“梁浦江，分開吧。我們的前半生都太苦了，一起苦過就夠了，我們不是能一起同甘的人?！?/p>

7.

旅程的最后一晚，八個嘉賓同住進了搭在山巒原野上的巨大帳篷里，抬頭便可以見到城市不曾有的星光璀璨。

溫菁予做了個夢，夢里很混亂，夢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溫菁予還是春伊，也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梁浦江還是肆垣。

《路過蝴蝶》講述了關(guān)于兩個抑郁癥少年的故事。肆垣是個隨陽光變化情緒的奇怪少年，春伊是個受到過侵害的少女。春伊只見過陽光下積極樂觀的肆垣，受到他的感染，漸漸走出了抑郁。而一到惡劣天氣和夜晚就陷入泥潭的肆垣卻小心翼翼不讓這樣的自己被春伊發(fā)現(xiàn)，他最終救了春伊，自己卻將生命停留在了最絢爛時刻，變成了蝴蝶，永遠依偎在春伊身邊。春伊沒說出口的暗戀，絕無僅有的初戀，在此畫上了句號。

這個劇本還有另一版結(jié)局，受到肆垣離去打擊的春伊，最終選擇忘記了肆垣，活在肆垣打造的陽光下。

睡意朦朧間，溫菁予感覺有人往耳里塞了只耳機，那熟悉的氣息讓她習慣想要轉(zhuǎn)過去埋進他的懷里。下一秒便清醒了過來。她閉著眼睛，任由眼淚從眼角滲出，一言不發(fā)聽著歌，感受著梁浦江的溫柔，他不住順著她的頭發(fā)。歌詞一句一字，都是他想說的話。

可他不會知道，分手后，溫菁予有將近九年沒有工作。她去了一個避世小島上，每天坐在海邊聽海女講故事，每一個故事，她都會想到梁浦江。他很爭氣，沒辜負她主動離開的好意。這圈子不大，很難徹底隔斷他的消息。這名字就像跟刺，扎在她的肋骨間。平常無異，偶爾發(fā)作，卻同頑疾痛不欲生。她越來越不受控，只是她怎么找也找不到能救自己的人，再沒心動過。

溫菁予發(fā)誓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卻趁著夜色睡意，不計后果放棄掙扎，鉆進了他的懷里，忍不住蹭了又蹭，把眼淚蹭干在他的胸口。

濕意浸潤，他才驚覺，見這反應(yīng)，俯下身想要吻住她，卻被推開。

“如果你知道功成名就的代價是失去我，會怎么選擇?！?/p>

那年星空下，她問他想不想成為肆垣，他絲毫沒有猶豫。此刻，他不出聲。好久，才說：“不能再回那段苦日子了?！?/p>

是啊，我們都心知肚明。

溫菁予早在問出那句話時，就料到了答案。她壓低聲音，說了他們之間最后一句話：“梁浦江，你用了十年證明你入戲太深?！?/p>

帳篷里很安靜只有其他人均勻的呼吸聲，原來兩人只剩下相對無言。

8.

節(jié)目結(jié)束后，梁浦江和溫菁予成為了所有人的意難平。兩人都沒有接受采訪，這是屬于他們最后的默契。任由網(wǎng)友們開放的猜測。

熱度趕不上梁浦江換女友的速度，溫菁予后來在別人嘴里又提起過幾次梁浦江的名字，也只是提起而已。

又兩年，梁浦江留下一條大眾看不懂的微博后，經(jīng)紀人在家中發(fā)現(xiàn)了他。

他說：原來你只是想游進浦江，又或者從來不想被困住。

那天，距離他離開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聽說，走得并不體面，甚至有過自我憤恨后留下的殘缺。

溫菁予在分手之后就開始坐地鐵了，不過她卻是在看到梁浦江留給她的信，才發(fā)現(xiàn)，原來寶帶路就在她公司和他家中間。

她并非偶然路過寶帶路，她會在很偶然某一天選擇一個人少的時間點坐輕軌回家，車會路過梁浦江公司的五樓。五樓是最開始他上課的地方。每次路過，她都會對著緊閉窗簾的窗戶有所期待，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畢竟根本就是不該有的期待。

明明清楚，只是忍不住。

每每路過，就不自覺走到門邊窗前，期待一個不可能的奇跡。數(shù)百次，待到站點，便不由自主下車，路過寶帶路。

寶帶路又來了很多新帶著期待的少年，他們懷揣小小夢想，小心守護，等待走在落滿花瓣之路的那天。

當中有個年紀稍長的少年認出了她：“請問您是溫菁予老師嗎？”

溫菁予別過臉去，背對著他搖了搖頭。

少年大概看透了她的否認，輕輕說了句：“我是因為您和梁浦江老師才來到這里的，謝謝你們?！?/p>

見她不愿轉(zhuǎn)身，便留下一句：“希望以后不會再這里見到您。”

等她反應(yīng)過來想要回答他，他已經(jīng)跑的老遠。

她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很久——他追回了跟他一起的少年們，幾個少年勾肩搭背走在黃昏的路上，太陽落得只剩下一半，用余熱映著他們的身影。

溫菁予小聲地回答他：“我不會再來了?！?/p>

9.

我不會再來了，梁浦江。

不管我再經(jīng)過幾次，直到花都落完，你都不會再出現(xiàn)了。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數(shù)百次站在窗前期待呢。你也跟我一樣吧，走過同樣的路，駐足在同一位置，懷念著我們曾有過的所有心動、依偎、不甘和不得不。

你記得《路過蝴蝶》最最開始，我們拿到劇本時，那上面的名字嗎？

有一個又長又繞口的名字：撿起你我散成的瓣，束成的花。

信我看了，你說你先放手了。到了，是我低估了你的深情。

我們彼此都曾把破碎的對方，一片一片拾起重新成束。我用了十年擺脫了春伊，你永遠成為了肆垣。

我該為你高興的，梁浦江。你終于永遠活在了你的戲劇人生里。而我也要趕赴下一季，哪怕我偶會難過，再也無法將你我成束。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