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大兵子叔叔回鄉(xiāng)探親的那些天,胡海有事沒事地就陪伴在他身邊。他們倆是發(fā)小,關(guān)系一直挺好。
胡海領(lǐng)著大兵子叔叔東家串串、西家看看。大兵子叔叔好些年沒有回來了,鄉(xiāng)鄰們見到他總是熱情地留他在家里吃飯,大兵子叔叔一般不端人家的碗。有時候,實在不好推辭,也就坐下了。那樣的時候,胡海自然也陪著。
趕到鎮(zhèn)上集日,胡海說:“今天,我?guī)愕郊先マD(zhuǎn)轉(zhuǎn)?”
大兵子叔叔說:“好呀,我都幾十年沒在家鄉(xiāng)趕大集了。”
于是,兩個人來到集上。他們看罷牛市看豬市,快晌午時,胡海說:“干脆我們就在集市上弄兩塊朝牌(面餅)、稱半斤涼粉吃吃算了?!?/p>
大兵子叔叔說:“行呀!”
回頭,涼粉、豆腐端上來時,胡海爭著要去付錢,大兵子叔叔哪里能讓他付錢呢,怎么說,他是個“闖外”的人,手頭比他胡海闊綽得多。
臨下集時路過一家鞋攤,胡海說大兵子叔叔:“你不買雙鞋子換換腳?”言下之意,你都回來幾天了,老是穿著鐵路上那皮工鞋,應(yīng)該再買一雙鞋子替換著穿。大兵子叔叔想想胡海的話在理兒,于是就停下腳步,跟胡海在鞋攤上試鞋子。
大兵子叔叔選了一雙青島布鞋,穿了一下,怪合腳的。
胡海便說:“那你就穿著吧,舊鞋子我給你拎上?!?/p>
胡海說那話時,他自個兒選在旁邊賣鞋人的小馬扎上坐下來,把大兵子叔叔那雙鐵路上發(fā)的皮工鞋穿在自個兒的腳上,連聲說:“呀!呀!咱倆腳一樣大喲,你這鞋子,我穿正合腳!”
大兵子叔叔看胡海喜歡他那皮工鞋,便說:“你喜歡就留著穿吧,那種鞋子我家里新的舊的還有幾雙。”
胡海一聽大兵子叔叔這樣說,就手把他腳上那雙早已經(jīng)穿得不成樣的舊鞋子扔進路邊水溝里了。
往回走的路上,胡海一邊夸著大兵子叔叔的皮工鞋,一邊跟大兵子叔叔開玩笑說:“你干脆把身上的鐵道服也脫給我,把我打扮成鐵路工人的模樣算了?!?/p>
大兵子叔叔指著他胸前那件雙排扣的棉工服,說:“這件已經(jīng)被我穿舊了,等我回去給你寄一件新的來?!?/p>
胡海嘴上說:“噯,那怎么能行!我是跟你開玩笑的?!闭f完,他又補充一句說,“新的你留著自己穿,我有你身上這件舊的就足夠美了!”
大兵子叔叔說:“那好,你若不嫌舊,回頭我就脫給你?!?/p>
改天,胡海那邊有場子,他過來要把大兵子叔叔帶上。那時,胡海已經(jīng)穿上了大兵子叔叔的鐵道服和皮工鞋。胡海進門嚷嚷說:
“走走走,今天你跟我走?!?/p>
一聽胡海那口氣,當天準有吃喝的場子。
胡海是小村里的知客,經(jīng)常有人找他去料理事情。
知客,在其他地方叫料理、大內(nèi)。用當今城里人的話說,那叫司儀。就是在紅白事上,幫助主家張羅酒席,安排客人入座的那個角兒。
但小村里不是天天都有婚喪壽慶的事兒。偶爾有人來找胡海,還讓大兵子叔叔給趕上了。
大兵子叔叔名叫胡正剛,胡海沒在輩分上起名字。鹽區(qū)這邊,好多人都沒在輩分上起名字。譬如說胡水、胡江、胡塘、胡河,都是挨著海邊的“水”起的。胡海若是正兒八經(jīng)地起個名字,他應(yīng)該叫胡正海,與大兵子叔叔是同一個輩分的。所以,家族里面哪家有事情,胡海能去的,大兵子叔叔照樣也能去。
他們兩人年齡差不多。1964年,大兵子叔叔參軍時,胡海也跟著進站體檢身體了,但胡海在政審時被刷下來了。否則,他胡海也與大兵子叔叔一樣,同樣穿上了軍營里的綠軍裝。
胡海一想起那件事,心里就覺得堵得慌!他時常嘆氣,說:“這人呀,就是個命!”
好在,幾十年的光景,眨眼之間也就過去了。當年換上軍裝,意氣風(fēng)發(fā)奔赴軍營的大兵子叔叔,現(xiàn)如今,同樣又回到家鄉(xiāng)來,與他胡海耍在一起了。
大兵子叔叔在部隊服役有十幾年。后來,他轉(zhuǎn)業(yè)到北京鐵路局下面的一個工務(wù)段里上班,一家人也跟著他把戶口遷走了。
大兵子叔叔退休回到故鄉(xiāng)來,是臨時回到家鄉(xiāng)看看的,住在侄兒大兵子家里。大兵子每天開輛小四輪跑運輸,顧不上叔叔。胡海倒是有時間,他陪著大兵子叔叔走了不少地方。
某一天,胡海把大兵子叔叔帶到村前的小河邊,有意無意地走近了眼前的一棟青磚、白墻、紅瓦的新房子,問胡海:
“那是誰家的房子?”
胡海說:“胡水家的?!闭f完,胡海又支吾了一句,說,“蓋得不土不洋的!”
從胡海那語氣里,似乎能聽出他對胡水家建那房子不是太滿意。胡海說,胡水家建房,是爺倆樹碑——沒請外人。
言下之意,胡水家建那房子時,沒請酒席。
胡水家窮呀,早年娶了個四川媳婦,丟下一個兒子,跟著一個外鄉(xiāng)來賣小雞的野漢子跑了。
眼下,胡水與兒子一起生活。兒子眼看到了討媳婦的年齡,胡水咬著牙(欠下很多債),才建起那三間房子。
大兵子叔叔說:“走,到他們家去看看。”
大兵子叔叔與胡水同樣是沒出五服的兄弟。論起家族的關(guān)系,他與胡水更近一層子。所以,大兵子叔叔很關(guān)心胡水家的事情。
那么,胡水家又是怎樣呢?三間空蕩蕩的紅瓦房內(nèi),連一件像樣的電器都沒有。院子里種了兩畦子小青菜,都被饞嘴的小雞給啄成玉片一樣光晶晶的菜幫子了。
大兵子叔叔問胡水:“你靠什么生活?”
胡水很是害羞的樣子,站在當院的石磨前,干搓著兩手,說:“湊合著過唄!”
“那你總得有點經(jīng)濟來源?!?/p>
胡水說:“哪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闭f完,胡水又說,“土堰那邊有五畝多地。”
大兵子叔叔說:“你光靠種地,能賺到幾個錢!”
大兵子叔叔說:“你到城里去收破爛,一年下來也能掙他個萬兒八千的?!?/p>
大兵子叔叔的話音一落,旁邊的胡海把話接過去,他跟大兵子叔叔說:“你贊助胡水兩個錢,讓他買頭毛驢、置輛驢車,到周邊鄉(xiāng)鎮(zhèn)上去收破爛唄?!?/p>
大兵子叔叔當場表態(tài),說:“行!”
但大兵子叔叔說,這會兒他身上沒有多少錢了,來時帶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等他回去給胡水寄。
當時,胡海與胡水都認為大兵子叔叔那是托詞。
沒想到,大兵子叔叔回去半月后果真給胡水寄來了三千塊錢。
當時,三千塊錢買頭毛驢是夠了,如果再添輛驢車,可能還差一些。胡水想等夏糧下來以后賣些糧食,兩下一湊,就可以把毛驢和驢車都買回家了。到那時,他再趕著驢車去周邊鄉(xiāng)鎮(zhèn),或是到鹽河大堤的小餐館里去收些酒瓶子賣。胡水甚至想到,他趕上驢車,沿著新浦那邊的鐵路線,一路收著酒瓶子、賣著破爛,沒準兒還能找到大兵子叔叔修鐵路的那個地方去呢。
沒料想,在那期間,胡海家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有一天傍黑時,胡海很急的樣子跑來,進門就喊呼:“胡水胡水,快把你手頭的錢抽兩千給我使使?!?/p>
聽胡海那話音,他是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兒。胡水想到自己暫時不買驢車,那錢放在自己手中也是放著,于是就從大兵子叔叔寄來的那三千塊錢當中抽出兩千借給了胡海。
入夏以后,胡水賣掉了七口袋小麥,想去買頭毛驢和驢車時,他去找胡海要錢。沒料想,胡海把聲音拖得長長的,說他:“那個錢,你留一個數(shù)花花也就行啦!”
言下之意,大兵子叔叔寄來那三千塊錢,不完全是寄給你胡水的,理應(yīng)有他胡海一份兒。胡海甚至說,如果當初沒有他開口向大兵子叔叔討要那錢,人家只怕連一分錢都不會寄給你胡水。
胡水想想,也是那個理兒。于是,當晚他到胡海家要錢時,連坐都沒坐,耷拉著個鼻子就回來了。
【結(jié)尾一】過后,胡水再也沒有跟胡海提那錢的事。胡水覺得,那錢,確實也應(yīng)該給胡海一些花花,但不應(yīng)該給他那么多,最起碼也該兩人平分才是。
胡水覺得,胡海那人怪黑呢!
【結(jié)尾二】過后,大兵子叔叔寫信來,問胡水的毛驢和驢車置辦齊了沒有。胡水沒好說錢被胡海借去了兩千,不夠買驢置車了。胡水回信時,含含糊糊地說,等秋后大田的莊稼收下來以后就去買。大兵子叔叔一思量,他寄的錢可能不夠,胡水一準是等到秋后賣了糧食添補著再買驢車。想到此,大兵子叔叔隨后又給胡水寄來三千,讓他務(wù)必現(xiàn)在就去把驢和驢車買上。
這一回,胡水真把驢和驢車買來了,但他沒有去城里收破爛兒,而是跟著大兵子跑運輸,拉石料,每天的收入少說也有幾十塊、上百塊呢。
期間,胡海不知怎么知道大兵子叔叔又給胡水補寄來三千塊錢的事,便說胡水:“你看看,我若不用那兩千,你哪來的四千?”言下之意,你胡水該感謝他胡海才是呢。
載《中國鐵路文藝》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