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添亂

工讀學校是帶有社會矯正性質(zhì)的學校。在這所矯正涉罪未成年人的學校，孩子大多在13-17歲之間，正值叛逆期。新入學的趙涵是個小太妹，她在手臂上文了條龍。其他老師都勸溫曉老師不要管，溫曉也一度想要放棄，直到她了解了文身背后的故事……

工讀學校，有個混社會的小太妹

2019年9月中旬的一個周六。下午5點，工讀學校的學生正陸續(xù)離校，溫曉老師讓?；▌⑺寄珟退鲋x校登記。

這時，迎面走來一個女生。女生用手將頭發(fā)捋到耳后，迅速在紙上龍飛鳳舞，簽下名字——趙涵。

透過學校院墻的護欄，溫曉看見，一個穿橘黃色環(huán)衛(wèi)服的女人，提著個藍色的廣告袋子站在外面，顯得有些局促。看到趙涵，她猛烈招手，并從布袋子里掏出一個透明的飯盒。趙涵卻不耐煩地一把推開。女人討好地湊上去，打開盒蓋，一股熱氣冒出來?？礃幼?，應(yīng)該是趙涵的媽媽。

這對母女拉扯的時候，遠遠地傳來一陣“嗡嗡”的引擎聲，一群騎著機車、手臂上布滿各種花紋的混混停在大門口，躁動著呼喊“趙涵”的名字。

“丫的，跑我們地盤上來撒什么野！”劉思墨一個箭步，沖到校門口，和那幫人對峙起來。溫老師一看，趕緊追了上去。

為首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頭發(fā)染成紅色，一身皮衣，上面全是金屬元素。她的眼睛涂了黑乎乎的煙熏妝，就連嘴巴也涂成暗黑色，像是從地獄里混出來打野的。她一把揪住劉思墨的衣領(lǐng)，說：“我來找我涵妹子，你是哪根蔥？”

趙涵畢恭畢敬地稱呼對方為“紅姐”，乖乖地站到了她身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趙涵媽媽小聲勸女兒跟她回家。趙涵壓低嗓子，“你忘了，我們早就斷絕關(guān)系了！”拉扯間，她一揮手，打翻母親手里的飯盒，餃子滾到地上。

“靠！”劉思墨從紅姐手里掙脫開，上前要出手。紅姐手下的一個大花臂馬上擋在前面，緊緊抓住劉思墨的胳膊。

溫老師趕緊出面呵斥，學校的警衛(wèi)聞聲也趕過來。大花臂這才松手，沖溫曉嬉皮笑臉地說：“報告老師，我們和趙涵是好朋友！”

紅姐瞪了溫曉一眼，然后在機車引擎的轟鳴聲中呼嘯而去。

趙涵媽媽嘆著氣，對溫老師說，女兒以前不這樣，自從認識了那群人之后，心就野了。

劉思墨看不慣趙涵的態(tài)度，也見不得小混混們的囂張。溫曉干脆給她派了任務(wù)，讓她務(wù)必把趙涵盯牢，有什么一定要及時匯報。

趙涵檔案上記錄的入學原因是綁架老師的兒子。趙涵的父母都是環(huán)衛(wèi)工，她原先成績很好，還考上了市重點中學，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結(jié)識了社會上的紅姐。她跟紅姐抱怨班主任經(jīng)常針對她，給她穿小鞋。于是紅姐提議，把班主任那個7歲的兒子弄走幾天，嚇嚇那個老女人。

趙涵同意了。她們把班主任的兒子騙走后，打電話索要8萬塊。不過，班主任很快報警，警方不到6小時就破了案。紅姐不滿18歲，不到三個月就被保外就醫(yī)放了出來。趙涵被送到工讀學校時，還不到16歲。江湖的險惡，她并沒有太深的體會，所以，她一直很感激紅姐，還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朋友。

周一，趙涵來上學，在晨訓休息的間隙，溫曉看見她的小臂露出了半截文身。溫曉擼高她的袖子一看，居然從肩膀到手臂，文了一條龍，龍嘴里面還吐著個“紅”字。身為老師，溫曉很生氣，把趙涵帶到辦公室盤問。

辦公室里，和溫曉搭檔教語文的老金正站在窗戶那兒澆花。老金40來歲就謝了頂，是學校出名的好脾氣。他老說，要佛性教學，才符合養(yǎng)生之道。

溫曉讓趙涵站好，敲著桌子，質(zhì)問道：“學校三令五申不許文身，你不知道嗎？”

“這是我們的LOGO（標志）！”趙涵拉下袖子遮擋，神情卻透著自豪。溫曉想起來，和班上同學許松打架的那個大花臂好像也是這個圖案。

溫曉聲音提高了八度：“趙涵，你跟著那些人隨心所欲，的確是很爽，但你還不知道，以后，挨拳頭、挨刀子還是挨槍子，全都是要還的?！?/p>

“那又怎樣，我樂意！”

沒想到，趙涵看著文文靜靜，脾氣卻這么犟。溫曉壓著火，又繼續(xù)跟她磨嘴皮子，她依然一副軟硬不吃的樣子。最后，溫曉也只好擺擺手，讓她先回教室。

老金勸溫曉算了，但溫曉覺得，不能聽之任之。

推心置腹：小太妹也曾傷痕累累

學校為讓新生盡快適應(yīng)，實行“老帶新”，溫曉安排劉思墨帶趙涵。

劉思墨倒是很認真，她利用課余時間對趙涵進行單獨訓練，給她講校規(guī)，教她整理衣物。趙涵非常不配合，不是說肚子疼，就是拖拉磨嘰。劉思墨把溫曉搬了出來，說：“趙涵，老師已經(jīng)和你家里打過招呼了，你要不服從命令，就取消你周末外出的資格，省得你跟那些妖魔鬼怪在一起混?！?/p>

趙涵一聽周末不能出校，居然鬧起絕食。

在接連一天半沒有吃任何東西后，這個消息傳到領(lǐng)導耳朵里。校長點名批評了溫曉，說她教育方式不得當，影響學生正常秩序，必須進行嚴肅批評，還要寫檢討。當趙涵拿著周末外出申請來辦公室找溫曉的時候，溫曉心里憋著火，簽完字，把筆“啪”地丟在桌上。她不想再和趙涵多費唇舌。

學生離校的時候，溫曉如往常一樣在校門口守著。她看到趙涵一出門，就坐上了紅姐的機車，像只出籠的小野獸，迫不及待和那幫人混在一起。

那個叫紅姐的，還挑釁地看著她，豎起了中指。

周末在家，溫曉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便打電話和趙涵媽媽溝通，想了解下，為什么她對父母有這么大的敵意。趙涵媽媽告訴溫曉，一直以來，他們夫妻寄希望趙涵能夠通過刻苦學習，改變以后的命運，不要像他們一樣起早貪黑，在底層掙扎。趙涵也很努力，到初中一直品學兼優(yōu)。

可是，自從考入重點中學，身邊的同學都是尖子生，而且大多家境優(yōu)越，她有了變化，開始打扮，要買名牌衣服穿，成績也明顯下滑。他們很著急，在學習上逼得比較緊，趙涵就越來越叛逆。她媽媽不知道怎么辦，就想著給班主任送點禮，希望老師多關(guān)照下女兒。

那天，趙涵媽媽在學校對面掃地的時候，看到班主任下班出來，趕緊沖上去，掏出一張超市購物卡，往班主任手里塞。當時，正是學校老師下班的時間，班主任不但不收，還大聲說：“你這是賄賂，是對人民教師的侮辱！”

事后，趙涵在家里鬧，說因為這事情，班主任總針對她，絕不讓父母再去她學校，成績也一滑到底。趙涵媽媽恨鐵不成鋼，也曾口不擇言地罵過，覺得肯定是她表現(xiàn)不好，讓老師不滿意。

母女倆從那之后一直處在對抗的狀態(tài)，趙涵經(jīng)常躲在房間里面，不是拿手機看小說，就是聽音樂發(fā)呆，她媽媽一罵她，她就用小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一刀，說不想待在這個家里。

趙涵媽媽不敢再說什么，直到趙涵出事后，他們夫妻才如夢初醒。溫曉突然開始理解趙涵。青春期，周圍的一個白眼，一個不懷好意的嘲諷，對孩子，都是一場不小的事故。等趙涵再次回學校，溫曉還是決定和她推心置腹地談一次。

那天，體育老師組織了一場籃球比賽?；@球場邊的看臺上，劉思墨正帶領(lǐng)女生高呼著“加油”。

“你不想和她們一樣嗎？”溫曉輕輕把手搭在趙涵肩上，和她緩緩走在操場南側(cè)的草地上。

趙涵用一聲“切”，來表達著不屑。

“老師能欣賞下你的龍文身嗎？”溫曉真誠地看著她。趙涵下意識地把手背到身后，后退了一步。溫曉輕輕擼起她的袖子，仔細一看，果然，她的胳膊上有些地方依稀還能看出有一條條的疤痕。

“我猜，你文這個，除了迎合紅姐，更主要的是想遮住那些刀疤，忘掉過去從老師、同學、家長那兒受過的傷？”趙涵趕緊把袖子放下來。她主動說起過去的經(jīng)歷：有次，她穿著白裙子，走在回家路上。同班的兩名男生騎車經(jīng)過，兩面夾擊，用手里的水彈槍襲擊她。那種水彈一打到人身上就會破裂，迸出紅色的液體。兩個男生還故意瞄準了趙涵的敏感部位，趙涵邊躲閃，邊用手護住自己前胸。

這時，一個耳朵打滿耳釘?shù)呐е鴰讉€人，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她讓兩名男生給趙涵道歉，還讓趙涵拿水彈槍射他們，讓他們每人交了100塊心理補償費，才放他們走。救她的女孩就是紅姐?！澳鞘俏易顭o助的時候……”趙涵哽咽道。

溫曉的心跟著猛地一抽，開始心疼這個女孩子。

也許在趙涵心里，并非贊同紅姐那幫人的生活方式，只是當她的世界一片黑暗的時候，恰好有人給她亮起一束光，她本能地向著光的方向靠近，完全沒有意識到，光亮的背后也有可能是更大的深淵。

從那以后，溫曉開始留意趙涵，給她特別的關(guān)注。上課時，溫曉經(jīng)常點她回答問題，只要她表現(xiàn)出一點點積極的態(tài)度，溫曉就大力地表揚。為應(yīng)付月考，趙涵接連兩周沒有再提外出申請。

成績下來，語數(shù)外三門總和，趙涵在女生中排名第一。溫曉當眾宣布，以后她就是女生班的學習委員，女生有什么不懂的題目都可以向她請教。

叫停“兇案”：拯救迷途青春殘局

那是一個周六晚上7點，溫曉還在辦公室加班。劉思墨給溫曉打電話，說在長安路附近看見趙涵被紅姐那幫人拉扯著帶走了。

出校門的時候，溫曉看到老金正在那里解鎖單車，不容分說，把他拉上出租車。老金開始還以為溫曉好心送他，一看方向不對，問溫曉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溫曉只笑著說，單刀赴會，要借他壯個膽。

他們在小吃街和劉思墨會合，看到趙涵和紅姐那幫人在一家燒烤店里。桌子上擺著各種烤串，一字排開很多瓶啤酒。紅姐嗓門很大，她用胳膊勾住趙涵的脖子，說：“妹妹最近挺忙呀，也不來找我們玩，是不是在工校交上男朋友了？”

趙涵有點畏懼，趕緊搖頭否認。大花臂湊上前，把一瓶啤酒推到趙涵面前，說：“紅姐可是為你兩肋插刀扛過雷的，你還不表示下！”

趙涵正準備拿酒瓶，溫曉喊了一聲，就往燒烤店里面沖，老金伸手拉溫曉，被溫曉一把甩開了。劉思墨也跟在后面。

溫曉喊趙涵跟自己回家，紅姐卻使勁把趙涵按在凳子上，挑釁道：“溫老師是吧？別給臉不要臉?！?/p>

大花臂站起身，旁邊幾個小混混也嘩啦啦地站起來。趙涵杵在那兒，不敢動。紅姐把一個空啤酒瓶塞到她手里，朝溫曉努努嘴，說：“今天，你跟老師走，以后就別找我們，到時候你要被人填坑，別怪我不幫你。不和她走，就表示一個?！?/p>

趙涵被大花臂推到溫曉面前，她拿著空啤酒瓶，回頭看紅姐——紅姐揚起下巴，凌厲的眼神盯著她，她怯怯地看著溫曉，慢慢地舉起空酒瓶。

當她的手舉過肩膀，正看到溫曉手里拎著一大袋零食，里面還有寫著她名字的作業(yè)本，她身子軟下來，哭著說：“老師，你先走吧……”

溫曉把心一橫，奪過酒瓶，“砰”的一聲，在桌子上打碎瓶底，舉著半截瓶子指向紅姐說：“誰敢碰我的學生，我和他拼了。”

見狀，那幫小混混馬上包抄過來，人多勢眾，橫在溫曉和劉思墨面前。老金這才從外面鉆進來，吼道：“我警告你們，都別動，警察馬上就到，誰要出手，到時候就不好收場了！”

那幫小混混們這才罵罵咧咧地離開。

這件事情，因為老金報警及時，才不至于惹出事端，但也驚動了學校領(lǐng)導，他們認為這件事對學校聲譽影響很大，要嚴肅處理。最后，學校決定撤去溫曉班主任的職位，讓她在全校職工大會上做檢討，扣發(fā)半年獎金。溫曉心情沮喪到極點，懊悔那晚的沖動：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式解決問題，為什么非要選擇硬碰硬？

不過，因為溫曉的表現(xiàn)，趙涵對她親近不少。

半個月后，溫曉發(fā)現(xiàn)趙涵有些不對勁，上課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沒多久，劉思墨偷偷告訴她，趙涵有幾個晚上做噩夢，大喊大叫，把宿舍的同學都吵醒了。一再逼問下，趙涵才告訴溫曉，上周末，她在回家路上又被紅姐攔下。紅姐扇她耳光，罵她是叛徒，要她將功補過，去教訓一個和自己有過節(jié)的女孩，以此來表忠心。

“怎么教訓？”溫曉問?！八麄儧]說，但要我下周末必須去找他們。否則，就要用對付叛徒的辦法處罰我，還說要找我爸媽的麻煩?！睖貢噪[隱有些不安，但還是摟著她的肩安慰，說那都是紅姐威脅嚇唬人的話?？哨w涵依舊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有了上次的教訓，溫曉第一時間找到學校領(lǐng)導，求助怎么處理這件事。校長馬上嚴肅起來，說這很可能是黑社會要拉趙涵入伙的“投名狀”。他讓溫曉安撫好趙涵情緒，如果紅姐找她，就聽從紅姐的安排，一切按她說的辦，先穩(wěn)住對方。

紅姐要對付的人叫黃菲。那天，她讓趙涵假裝送外賣的，借此敲開黃菲家的門。門一開，花臂和紅姐就竄了進去。

其實，學校背著溫曉她們事先報了警，警方早就潛伏安排好布控。之所以沒提，是怕趙涵一緊張，反而露餡。

溫曉和校長坐在樓下的車里，緊張地等待著。大約二十分鐘后，警察破門，將那幫人全部堵在里面。趙涵被解救下來的時候，渾身打著冷戰(zhàn)，嘴唇發(fā)紫。她告訴溫曉，進門后，紅姐麻利地將黃菲的嘴堵了起來，蒙上眼睛，用膠帶把她的手腳捆在床欄上。他們讓趙涵把黃菲衣服扒了，花臂拿出一部相機，給黃菲拍了很多照片。紅姐交給她一支注射器，說：“殺了她！”

趙涵太緊張，已經(jīng)不太記得當時的情況，只記得花臂按著她的手，把針頭刺進黃菲的手臂里，藥水一點點推進去，一會兒，黃菲在床上不動了。趙涵嚇得直接癱坐在一旁，直到警察破門而入?！胺判陌桑S菲肯定沒死。這一看就是個局，專門拉你入伙的！”校長瞇起眼睛，仿佛早已洞察一切。

果然，警察告訴溫曉，黃菲只是被注射了鎮(zhèn)靜劑。根據(jù)紅姐的口供，警方抓住了她背后的老大。這個老大利用未成年人綁架、拍照、進行勒索已經(jīng)有兩年多時間，非法受益達十幾萬。

他搜羅的這群孩子都是留守子女或者叛逆少年，他們平均年齡只有16歲，容易被蠱惑和控制，淪為他賺錢的工具。有些孩子成年或者離開，就需要用新人頂上去，趙涵就是被他們選中的新人。

為了控制趙涵，他們制造了黃菲假死一石三鳥的計劃，一來向黃菲勒索兩萬塊的錢財；二是幫紅姐報私仇，她會對組織更加順從；三是讓趙涵徹底成為他們的工具。

趙涵因為舉報嫌疑人，有立功表現(xiàn)，校內(nèi)只給書面警告處分。擺脫那幫小混混后，趙涵整個人都輕松起來，走在學校里，時而還哼著歌。

冬至那天，趙涵拉著劉思墨陪她去洗文身，疼得齜牙咧嘴，差點把劉思墨的手摳出血。她說，早知道會這么疼，當初打死也不文這玩意。

劉思墨給她兩個字：活該！

這天，溫曉帶著學生在趙涵家包餃子。餃子出鍋，趙涵裝了滿滿當當兩個飯盒，他們一起把吃的送到大街上。

北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趙涵父母戴著手套，哈著熱氣，正吃力地用鐵鏟把未融化的積雪鏟到路邊。趙涵把熱乎乎的飯盒遞上去，熱氣撲面而來，迅速蒙上他們的眼睛，很快，就在眼底聚集起一片水霧。

趙涵母親趕緊背過身去擦眼睛。溫曉也被這樣一股熱浪席卷了……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