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婷
再多干兩年
在抗原檢測出陽性的前一個工作日,93歲的植物學家李恒還在照常上班。
在昆明植物研究所,一提老太太,人人都知道特指李恒。不僅因為她成就斐然——出版了44部專著,參與過超過5000萬字的《中國植物志》的編研工作,發(fā)現(xiàn)了100多個植物新種,被國際天南星學會授予最高獎“H.W.Schott獎”——還因為她在整個學術(shù)生涯中,做了許多超出人們想象的冒險工作。她每年都會出野外考察,61歲的時候帶著馬隊深入人跡罕至的高黎貢山,爬過大樹、滾過雪山、墜過馬、得過瘧疾,70多歲時還作為負責人組織了高黎貢山大型野外考察。
89歲那年,一位比她小9歲的自然文學作家(就是說也80歲了)和她約好一起去參觀重樓種植地。但臺風“山竹”突然席卷,一路上山路崎嶇,往返開車要8個小時,他以為會延期,結(jié)果老太太如期來接他,“別聽他們瞎咋呼什么強臺風……真下雨了,我把你們挨個兒背下去!”
老太太90歲那年,在去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黎貢山的路上,遇到了輕度的山體滑坡,沙石嘩啦往下掉,老太太淡定地對司機說:“沖過去?!?/p>
退休后,李恒每年還要和昆植所的在職員工一樣寫年終總結(jié),哪些不足,哪些展望。幾年前所里開會,請她上臺講話,老太太一語驚人,“呼吁大家絕不躺平!”臺下有人連“躺平”這個詞都沒聽過。大家愣了一會兒,接著掌聲雷動。
2019年,李恒聽說她的好朋友——“中國植物畫第一人”曾孝濂檢查出了惡性腫瘤,準備去北京做手術(shù)時,她讓同事張全星開車載她去他家。
一進門,李恒就對曾孝濂說:“我有個東西,你得趕緊給我畫,你看你還沒走?!迸阃谂缘膹埲歉械讲豢伤甲h:“這種話怎么說得出?人家是去做手術(shù)啊,回不回得來都不知道?!?/p>
“你要畫什么東西?”80歲的曾孝濂并不詫異(“李恒要是講客套,她就不是李恒了”),當他得知,這是李恒即將投稿給《Nature》的論文上的插畫,立馬就答應了。在住進醫(yī)院的前兩天,他完成了畫作,快遞給了在昆明等待的李恒。
“我們這一輩的人都是這樣過來的,生死看得很淡,還是手上這個工作更重要?!崩詈愫髞硐驈埲墙忉尩馈?/p>
2022年11月,在昆植所食堂門前,李恒、曾孝濂,以及曾經(jīng)的昆植所所長、中國科學院院士孫漢董三人偶遇了。作為所里最著名的、還健在的三位老人,他們難得湊一塊聊天,就愉快地合了一張影,臨別前還達成共識:身體好好的,再多干兩年。
但僅一個多月后,李恒確診了新冠,腹瀉不止,送去醫(yī)院當天就住進ICU。在這前一天,她仍坐在家里的電腦桌前工作,如常用紅筆在臺歷上對這一天做了記錄——多云,陣雨,4~9℃。那是她在臺歷上最后的筆跡。三個多星期后,李恒因臟器衰竭而離世。
有一顆老虎的膽
作為一位有著傳奇色彩的植物學家,李恒的傳奇經(jīng)歷開始得很晚。直到快60歲時,她在昆植所里仍是一名副研究員,那些讓人目瞪口呆的植物學冒險之旅還沒有展開。她是半路入門,年輕時本是一名俄語翻譯,32歲隨丈夫從北京調(diào)任昆植所后,才開始轉(zhuǎn)向植物學,又趕上十年浩劫,等到第一篇論文發(fā)表時,她已經(jīng)47歲。
歲月當然蹉跎了,但對于當時這位還默默無聞的研究員,凡是蹉跎的,都成了內(nèi)心積攢的火焰。李恒的碩士研究生、如今的中央民族大學教授龍春林記得,57歲的李恒給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位抽煙的女知識分子,這在當時既罕見又霸氣。
理論上,李恒會在60歲時退休。但在她退休前兩年,即1987年,植物學者吳征鎰負責的全國第一號重大基金項目“中國種子植物區(qū)系研究”啟動,項目分解成多個子課題,其中最難的兩個課題之一是獨龍江區(qū)系考察,李恒義不容辭地接下了它?!斑@不是我去做,還有誰能做?”
獨龍江是云南省貢山縣的一個鄉(xiāng),在獨龍江和貢山縣城之間,橫亙著海拔4000多米的高黎貢山。對一個區(qū)系的研究,需要有完整一年的考察。此前從未有植物學家在冬天進過獨龍江。每年11月到次年6月,高黎貢山大雪封山,唯一一條可以進獨龍江的路也被阻隔。而李恒要做的,便是史上第一次、長達8個月的獨龍江越冬考察。
為了進獨龍江,李恒光準備物資就花了2年。做標本用的大量報紙和木炭,各種食物和作料,一包菜籽(當?shù)貨]有青菜),幾箱蠟燭(唯一的照明工具),兩百條煙和酒(當?shù)赜餐ㄘ洠?,以及運輸物資的馬匹——整個貢山縣只有十幾匹,而李恒最終找來64匹。
1990年10月29日,李恒和一個研究生、一個繪圖師、一個派出所所長、64匹馱物資的馬一起出發(fā)了。如同要上戰(zhàn)場一樣,她連遺書都提前寫好了。
進獨龍江的山路要走上三天。第三天從東向西,翻越3840米的高山。馬隊一路上穿過了常綠闊葉林、野核桃林、石櫞、杜鵑矮林,抵達山脊處的風雪埡口,這里山勢陡峭,如同鬼門關(guān)。在最為艱險的路段,他們偶遇了一位獨龍族男子??粗犖槔镂ㄒ坏呐俊赀^花甲、身形瘦弱的李恒,他表示從沒見過像她這么年長的女性要翻山進獨龍江。他對李恒說了一句獨龍語:“你長了一顆老虎的膽?!?/p>
山中無歲月,考察隊沿著雪線采集標本,而雪線每天都在變化。高黎貢山的一天有四季。這里垂直高差4000米,山谷下雨,山頂下雪。晴天是這里的稀缺品,到了雨季,一個月有時只有4個晴天。他們扎營在山里,帳篷半夜也會被雨水淹沒。
野生動物隨時來訪,黑熊、扭角羚、貓一樣大的老鼠,還有層出不窮的毒蛇。但艱險之外,對于植物學家,這里同樣是一片迷人之境,40萬公頃的山野之間,人跡罕至,但白堊紀時代就存在的禿杉林卻在這里繁衍了上億年,這里還有世間罕見的大樹杜鵑——幾萬朵紅色的花盛開在幾十米高的大樹上,如同飄浮的紅云。
越冬考察結(jié)束后,歸途中李恒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當即昏迷。醒來后,她的身體不能動彈,整個人趴在馬背上,每顛一下就劇痛難忍。抵達貢山縣城后,她沒有去醫(yī)院,而是去給縣政府作報告,說這趟考察收獲極大,請他們務必要好好保護當?shù)厣鷳B(tài)。直到幾天后回到昆明,去醫(yī)院拍片,李恒才發(fā)現(xiàn)自己斷了三根肋骨。
李恒沒有住院,而是要了幾張膏藥,就回昆植所鑒定標本。標本室里,她僵直地站著或坐著,在顯微鏡下檢視那些得之不易的標本,久而久之,她感覺肋骨愈合,活動自如。但6個月后,她突然咳出了血,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是,她吸入過量的標本里的殺蟲劑,中毒致血管破裂。
透過那86箱來自獨龍江的植物標本,李恒第一次讀取出了獨龍江的歷史。千萬年前,獨龍江所在的地殼板塊位于熱帶地區(qū)。在一次劇烈的地殼變動后,它向北推進了450千米,從熱帶來到了溫帶。造物的奇跡在此時顯現(xiàn)。熱帶植物漸漸和溫帶植物融合,產(chǎn)生了許多新種和變種,這里植物的豐富程度,幾乎涵蓋了從海南到東北的所有植被。
一片全新的廣闊天地,在李恒退休以后徐徐展開。1996年起,67歲的李恒重新率隊,這次她帶上了包括全球多個國家的科學團隊,對高黎貢山進行了20多次、長達11年的大規(guī)模考察。根據(jù)她的考察日志,她在野外考察最久的一年有200多天。最后一次大規(guī)??疾旖Y(jié)束時,她已經(jīng)78歲。
在野外,李恒有一種令人膽寒的魄力。去獨龍江越冬考察時,李恒被馬鹿虱子咬了,這是一種毒蟲,咬上之后,頭會埋進人的肉里。她先用鹽巴搓死了馬鹿虱子,然后用刀片劃開了傷口,將它的尸體從她的肉里取了出來。那期間,李恒還染上了瘧疾,高燒不退,一個星期都下不來床。昆植所的領導來電讓他們趕緊撤回昆明。李恒回復:“行前不是已寫了遺囑?”
第一次獨龍江越冬考察回來后,李恒開始關(guān)注、談論各種社會問題。過去她更多只關(guān)心自己工作中的一畝三分田,現(xiàn)在遇到誰她都會講一講高黎貢山的貧困問題,醫(yī)療資源與教育資源匱乏,交通閉塞等。
晚年,作為出版過重樓屬植物專著的專家,李恒經(jīng)常到現(xiàn)場指導種植戶種重樓。她寫了一本重樓種植手冊,免費分發(fā)給種植戶。很多種植戶都有她的手機號,她的手機就掛在脖子上,任何人打來電話她都會接。
永動機該停了
李恒的葬禮非常簡樸,沒有遺體告別儀式,直接就在公墓落葬。老太太最討厭大張旗鼓,更不想在疫情緊張時期給大伙添麻煩。公墓坐落在附近山上,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個昆明植物研究所——那個她為之工作了60多年的地方。
“好好休息,永動機該停了。”站在墓前,69歲的王群路對工作了一輩子的母親說。
人生最后三十年,李恒都在拼命考察,研究,寫書。最后一本書是出版于2020年12月、多達150萬字的《高黎貢山植物資源與區(qū)系地理》。和李恒一起合著此書的是她的學生、昆植所研究員李嶸。李嶸曾經(jīng)問過李恒,她是不是真的對植物分類學感興趣?“她給我的回答就是,在他們那個動蕩的年代,能有份工作,有口飯吃,已經(jīng)不錯了,沒想那么多?!彼幻\牽著走,但也不完全屈從于命運?!坝盟脑拋碚f,‘我干上它,我就喜歡它,就努力去做好它?!?/p>
李恒89歲那年摔過一跤,后,家里雇了一個住家保姆。保姆50來歲,小學文化,每天陪李恒上下班的一路,老太太要教她認植物,第二天考她,說不出來就要被罵,還要讓她抄寫唐詩。漸漸地,保姆認得出路上的植物,也覺得自己寫的字挺好看。晚飯過后,年過90的李恒就會換上跑鞋,讓保姆陪她到昆植所所在的山上溜達一圈。
2022年夏天,曾孝濂去山上采標本,路上碰見了李恒,告訴她要去采漾濞槭。那是一種在野外即將滅絕的植物,有人工種植,就在昆植所最高、最遠的山頭上。
到了晚上10點,李恒突然去曾孝濂家敲門,手里還拿著兩三個漾濞槭的果實,綠色的果實有兩個翅膀,掛起來一串串的。
曾孝濂很感動,但也嚇壞了。當時天早黑了,93歲的李恒居然在山里高一腳低一腳地采標本,“你要是磕磕碰碰摔一跤,我怎么擔待得起?”
“剛剛9點多鐘才采到,你看,這是很完整的。”曾孝濂還記得老友手拿植物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