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芳芳
內容摘要:作為朦朧派的詩人之一,顧城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與其他朦朧派詩人大為不同。他在詩歌中堅持童心書寫和美的刻畫,給人一種純真清新的感覺,世人便賦予了他“童話詩人”的稱號。細讀顧城我們可以發(fā)現,不只是在詩歌寫作中,顧城的“童”還體現在他的人格特質和人生追求中。
關鍵詞:顧城 “童話詩人” 兒童 詩歌
1980年,朦朧派詩人舒婷發(fā)表了《童話詩人——給G.C》一詩,這首詩是舒婷寫給自己的好友顧城的。在舒婷筆下,顧城的眼光略過久病的枯樹、頹圮的墻體和銹掉的柵欄,直奔向那沒有被污染的地方。他的眼神童真而干凈,看到的皆是閃爍的星星和無數的小太陽等美好的事物。此詩發(fā)表之后,顧城便被人們冠以“童話詩人”的稱號。顧城為什么會被稱為“童話詩人”,他的“童”具體體現在哪里呢?;蛟S,我們可以從顧城的性格特質、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人生追求三個方面入手進行解讀。
一.“童話詩人”的內質——天真任性的心性
在我們的認知里,天真、任性、對他人深深的依戀都是兒童的特質。然而,顧城并非如此。無論何時,我們在他的身上都能看到他那孩子般的心性,如單純、自私、渴望愛以及對妻子謝燁的依賴。
(一)聰穎童真
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顧城可謂是詩歌神童。1956年,顧城出生于北京,其父顧工是記者、政治部創(chuàng)作員及詩人。既有先天的遺傳,再加之后天的耳濡目染,顧城過早地表現出了他的詩才。當普通人還在接受知識啟蒙時,顧城就已經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其中,較著名的有《楊樹》、《星月的由來》、《我的幻想》等詩。這些詩歌雖形式短小,但也有其內涵所在。如在《我的幻想》一詩中,顧城寫幻想與破滅,“幻想總把破滅寬恕/破滅卻從不把幻想放過”[1],把幻想不斷破滅的遺憾寫得淋漓盡致,引人思考。
聰穎睿智的顧城內心同時也是單純童真的。在姐姐顧鄉(xiāng)的記憶里,顧城不愛講話,幼兒園時大樹和螞蟻是他最好的玩伴,對自然也有極濃的興趣。跟隨被下放父親來到山東地區(qū),顧城沒有被農村艱苦的環(huán)境所震懾,相反他融入當地的生活中,用一種童真美好的筆觸去刻畫當地的自然風物。殘缺的月亮是因為它大病了一場、楊樹搖擺葉片是在向自己的好友遙祝平安、溶進美好春天的無名野花是撒落在路邊的紐扣……兒童時期對自然景物的關注與向往會使一個人的內心常保單純率真,許是如此,顧城常常表現出童真的一面,就連妻子謝燁也曾說他是一個天真浪漫、不懂人情世故之人。
(二)任性自私
顧城曾于1981年發(fā)表詩歌《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正如在詩中所描寫的那樣,“也許/我是被媽媽寵壞的孩子/我任性”[2],生活中的他也的確似孩子般任性自我。
1979年,在京滬列車上,顧城遇到了謝燁,一位將與他糾纏一生的上海女子。彼時的謝燁也許尚未對顧城產生任何感情上的想法,只是被他奇怪的帽子所吸引。然而,顧城已對這位美麗的女子一見鐘情。自此之后,他便對謝燁展開了猛烈攻勢。詩人楊煉在《顧城的悲劇》[3]里回憶到,對于與謝燁一見鐘情這件事,顧城表現得非常執(zhí)著。出于種種原因,謝燁對顧城的態(tài)度并不明朗。盡管如此,顧城仍將謝燁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堅持每天為謝燁寫一首詩。為了求取佳人芳心,他不惜時間精力多次前往上海,甚至搬著木箱住在謝燁家門口。顧城終以這種任性而又無賴的方式征得了謝燁及其父母的同意,與其共同步入了婚姻殿堂。
但是,這童話般的初遇并未給二人帶來美好的愛情體驗。顧城的好友舒婷在《憶顧城》[4]里寫到,初與顧城在一起,謝燁的體驗并不美好。愛美是每個女孩子的天性,可是顧城卻不許謝燁過分打扮,有時就連穿衣也會受到一定的限制。謝燁與顧城的好友同去泳池游泳,顧城就會面露不悅,不加掩飾地展露自己內心的不滿,只因他不喜謝燁穿泳衣。顧城對謝燁的這種自私的占有欲就像小孩任性地守著自己喜愛的玩具一般,可愛又好笑。
(三)“戀母情結”
“戀母情結”又被稱作“俄狄浦斯情結”,是弗洛伊德根據古希臘羅馬神話俄狄浦斯王弒父娶母的故事總結出來的一個概念?!皯倌盖榻Y”存在于人的意識之中難以被察覺,它的本質是相似和互補。[5]顧城在生活與情感中對謝燁的依戀正是他對自己年少時母愛缺失的補充,是其“戀母情結”的表現。
1969年,十三歲的顧城跟隨被下放的父親前往山東地區(qū)生活。在成長的這一階段,母親便缺失在顧城的人生中。詩人楊煉曾經回憶到,顧城與母親的關系是親密又復雜的。母親肯定是深愛著自己的兒子,但由于年少時缺少母親的陪伴,顧城對母親的感覺是有些陌生的。在他眼里,母親這一角色是疏離而又神圣的,他對母親有著深深的依戀。而這種依戀在成熟之后就轉移到了自己的愛人謝燁身上。與顧城在一起后,謝燁沒有屬于自己的工作,她全部生活的內核都是顧城。她不僅照顧著顧城的生活起居,還張羅著他的工作內容,以至于很多國外人甚至一些漢學家都認為顧城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謝燁代筆。當然,這都是無稽之談。顧城對謝燁這種生活與精神的過度依戀仿若幼兒對母親形影不離地依賴。
許是愛得深沉,謝燁也如顧城所期待的那樣像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即使顧城將自己的情人英兒帶到謝燁的面前,她也能夠做到寬容以待,坦然接納。在自傳式的紀實小說《英兒》中,顧城寫到作為妻子的雷即謝燁似母親一般管理著三個人的生活起居,雷也曾在給兒子木耳的信中寫道自己就是三個人的母親。這都可以看作是顧城“戀母情結”的寫照。
二.“童話詩人”的外顯——童真自然的詩風
18世紀法國作家布封提出了“風格即人”的觀點,他認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是作家個性的體現。顧城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如此。他將自己童真的個性融入到詩歌寫作中,從兒童視角觀察大自然的萬物,形成一個獨屬于自己的童真自然的詩風。
(一)自然意象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意象是一個經常被提及的概念,它承載著詩人們獨特的情感,傳達著他們的精神與理想。運用何種意象去表達情感是詩人們需要思考的重要命題。而對于“童話詩人”顧城來說,“童話是人類認識宇宙萬物的窗口,大自然是產生童話的最好土壤”。[6]因而,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自然意象。
顧城從小就對自然萬物有著高度的關注,路邊的楊樹、從樹的裂縫中透過來的星星的光亮以及同學口中那束平常的月光都能激發(fā)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與父親同住在火道村的那段時光更是讓他看到了不同于北京的景色,那里的沙灘、港灣和帆船都為他的寫作注入了新的元素。他寫月亮不是像鐮刀,而是像卵石;寫閃閃的星群不是明亮的眼睛,而是河床上的金沙。此外,在顧城的詩歌中還有對昆蟲的書寫,如蟋蟀、蠶和飛鳥等。教授高利克曾多次采訪過顧城,他坦言法布爾的《昆蟲記》幾乎可以被奉為是顧城詩歌寫作的“圣經”。如在《我贊美世界》一詩中,一開始他便用蜜蜂的歌聲、蝴蝶的舞蹈和自己花朵般的詩來奠定整首詩的基調以引出自己對世界的贊美之情。細看顧城的詩歌,我們不難發(fā)現自然意象始終貫穿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正如顧城在詩中所寫,這全天下的山與河,七大洲的日與月最終都將凝練成他燦爛的詩歌。
(二)兒童口吻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顧城不僅運用大量的自然意象來構建自己童話詩歌的框架,還善于以不符合自己年齡特征的兒童般的口吻展開訴說。在《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中,顧城以一個被媽媽寵壞的孩子的口吻來描述自己的理想,任性地想要涂去一切的不幸,希望每一個時刻都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其次,以兒童口吻來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顧城還注重語言形式的簡潔。他的詩歌大多句式簡短,極少采用華麗的辭藻進行修飾,簡單明了?!都小分械暮芏嗳讼矚g唱歌,有老人也有小孩,而當他們唱起來的時候,“海就變成連在一起的浪花了”。這里,詩人將歌聲與海里的浪花相連,短短的一句話就讓我們如臨其境,既感受到人們歌聲的力量,也體會到人們唱歌時愉悅的心情。最后,顧城還注重寫兒童化的語言,使詩歌話語似兒童語言般稚嫩,如對疊詞的使用。兒童使用疊詞在某種程度上是減輕語言表達的壓力,而在詩歌中運用疊詞一方面可以使詩歌節(jié)奏富有韻律,另一方面也可使語言變得生動活潑。在《月亮與我》一詩中,詩人用“冷冷漠漠”和“閃閃爍爍”來描寫與我遙遙相望的月亮,生動形象又富有童趣。
(三)孩童視角
“童年經驗對一個人的個性氣質思維方式等的形成和發(fā)展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盵7]童年時期,顧城曾在火道村居住了長達五年之久。在那里,他睜眼看到的是寬廣的大海、浩瀚的星空,閉眼聽到的是海鷗的叫聲和浪花擊打海岸的聲音。許是在這種干凈純潔的自然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原因,顧城得以遠離世俗的紛紛擾擾,保持了自己簡單童真的心性,總是用一雙兒童的眼睛來看待這個世界,并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1980年,詩人為自己寫下了一份《簡歷》,雖然當時的顧城已經年滿二十四歲,但在這首詩中他仍稱呼自己是一個沒有長大的悲哀的孩子,從一個孩子的視角出發(fā)來審視自己這短暫的小半生。而在《十二歲的廣場》中,詩人更是將自己設定為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倔強地將自己與成年人相區(qū)分,堅持以孩子的視角認知世界。
除此之外,顧城還立足于這種獨特的觀察視角來刻畫描寫兒童在生活中的一些場景,展現自己內心天真爛漫的一面?!堆┤恕芬辉娭袑懙健拔摇痹陂T前堆了個雪人,而“你”把糖和一顆甜甜的心埋進了雪中,心想這樣雪也會變得開心。這里詩人從孩子的角度思考也許一顆糖會讓雪人變得開心,天真爛漫又充滿童趣。在《游戲》里描繪的是“我們”一群孩子玩游戲的歡快的場景。當包裹著石子的手絹被丟進天空時,孩子們急切地想要知道游戲的結果,他們仰望著天空尋找一個答案,仿佛天地都在旋轉。這樣天真單純而又興奮激動的心情也許只有孩童時代的我們才能感受到。
三.“童話詩人”的追求——純凈的愛與美
作為“童話詩人”,顧城的“童”不僅體現在他孩子似的心性和自然童真的詩風上,還表現在他的人生和詩歌追求當中。在生活中,他抱著童年時的幻想試圖建立一個純凈的“女兒國”;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他堅持用美來掩蓋一切的丑與惡以期達到一種“純凈美”的效果。
(一)生活追求:“女兒國”
自幼時起,顧城就對大自然存有高度的熱情。路邊的一花一木,腳下的一塵一蟲都能激起他無限的詩意。童年時期隨父親居住在海邊,與他交流最多的不是那里的人,而是自然中的各類景物。自然的美是純粹的,他和它們對話并結交為朋友,希望借助它們的純凈來洗滌自己內心的骯臟與不堪。在重返城市后,都市生活的嘈雜與繁瑣使他對自然純凈美的向往愈加強烈。在1988年,顧城選擇前往新西蘭的激流島隱居,開啟了自己世外桃源般自給自足的生活。
與此同時,陪同他前來的還有自己的妻子謝燁。在顧城看來,男子都是崇拜權利與力量的俗物,只有女性才具有永恒的光輝。他曾表示“永恒的女性有一個光輝使我們的生活和語言有了意義、有了生命,就象春天使萬物有了生機一樣”。[8]而謝燁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與包容就讓他感受到了女性身上純潔與奉獻的精神。并且,他還將女性分為了“女人性”、“女孩性”和“女兒性”三種。基于童年時期對自然純凈美的向往,在這三種分類中,顧城最為推崇的是“女兒性”。因為“女兒性”最主要的一個特點便是凈,女性身上那種單純、潔凈的氣質讓他深深地迷戀。當遇到英兒后,他便被英兒身上的純真無邪所吸引。在經過妻子謝燁的同意后,顧城把英兒也帶到了激流島一起生活。為了實現自己童年的夢幻,保證自己的純凈美不受到污染,他甚至將自己的兒子木耳送給其他部落的酋長撫養(yǎng)。自此,顧城在激流島上建立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純凈的“國”——“女兒國”。
(二)詩歌追求:“純凈美”
朦朧詩興起于我國歷史發(fā)展的一個特殊時期,彼時的中國正在深入推動改革開放的政策,這一批年輕詩人得以在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中進行創(chuàng)作。但是,在經過上一個階段知識分子“上山下鄉(xiāng)”的運動后,他們的內心產生了太多的困惑與無奈。于是,他們高調地宣泄自己的情緒,大聲地發(fā)出對世界的懷疑與控訴。然而,與他們不同,顧城更多地是以一種孩子般純潔童真的態(tài)度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我愛美,酷愛一種純凈的美,新生的美”,[9]正如他所說的這樣,顧城在他的詩歌中運用了大量的自然意象,并堅持書寫美的事物,以期營造一種“純凈美”的氛圍。世界布滿了繁雜與喧嚷,但是水鄉(xiāng)小鎮(zhèn)里那看不見的淡紫色的風向“我”送來了騷動的綠麥和田地上的芳香。[10](《水鄉(xiāng)》)詩人固執(zhí)地不去看那些紛雜的現實,而是選擇前往另一個美好的世界。在《我唱自己的歌》中,詩人同樣也寫到了現代社會中恐怖的煙云和聒噪的砂輪汽錘碰撞的聲音,但是“我”無視了他們的存在。無論是在車前草遍布的道路上還是在雪松和白樺樹的舞會上,“我”都選擇唱著我自己的歌,恣意妄為,不為任何人和事所動。在顧城的詩歌中,面對這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他始終堅持用純真潔凈的美來掩蓋虛假臟亂的丑,試圖涂去這大地上一切的不幸,讓世界上到處都能看得到光輝與美。
初識顧城是因為他那首流傳甚廣的《一代人》,再后來便震驚于他的殺妻自戕,深入了解之后才發(fā)現顧城原來是這樣一個天真單純又偏執(zhí)任性之人。是時代的鑄造,也有自身性格的原因,他固執(zhí)地選擇從孩童的視角來審視這個世界,在詩歌中書寫一切美好的事物,并期望在現實生活中構建一個遠離世俗紛擾的“世外桃源”。他不遺余力地想要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筑建一個童話世界,然而,事情發(fā)展的走向總是出乎人的意料,他的“女兒國”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破滅。正如鄧曉芒所說,“那純潔的童心在詩人那里正是作為‘惡之花而開放的”。[11]當他的世界崩塌時,顧城選擇以一種兒童般任性的態(tài)度來對待,他用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去完成世人對“童話詩人”的定義,給后世留下無盡的思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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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顧城.顧城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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