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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態(tài)的夏天

      2023-06-09 08:37:18王善常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乞丐

      王善常

      今年的這個夏天不同尋常,出奇的熱。氣象預(yù)報說最高氣溫三十八度,三十八度是發(fā)燒。就是說,這個夏天是病態(tài)的。

      齊自新坐在街邊的石凳上,兩小時了,一動不動,像石凳的一部分。之前坐在那時,他頭上還是濃密的樹蔭,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了,太陽慢慢向西走,樹蔭慢慢向東走,他就慢慢地暴露在了太陽底下。

      街對面有一家發(fā)廊,門口的音箱一整天都在放歌曲。齊自新數(shù)過,十七首,循環(huán)著放。這些歌曲大都是流行歌曲,節(jié)奏快、熱情,和天氣挺相配。但其中卻有一首不是流行歌曲,是民歌《草原之夜》,在《小蘋果》之后,在《最炫民族風(fēng)》之前。齊自新鬧不明白,店主為何會把這首民歌和流行歌曲編在一起放,這種安排隱含著一種突兀,一種格格不入,像一只潔白的綿羊誤入了豬群。

      在播放其他十六首歌時,齊自新就關(guān)閉了耳朵功能,只看路上的行人。他這幾年養(yǎng)成了個習(xí)慣,只要一有時間,就坐在街旁,看路上的行人。他喜歡揣摩和猜測那些陌生人的人生。他知道每一個匆匆走過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雖然他無法真正了解他們的生活,但正是因為無法真正了解,才讓他的這種猜測和揣摩更具有了意義。什么意義呢?齊自新自己也說不明白,反正就是一種令他愉悅的體驗。也是,意義按詞典上解釋,是人對自然或社會事物的認(rèn)識,是人給對象事物賦予的含義。這就夠了,他要的就是這個。

      播放《草原之夜》時,齊自新就收回目光,閉上眼睛,細(xì)聽。每當(dāng)樂曲響起,仿佛已經(jīng)不再是夏天,不再是正午。陽光穿過他的眼瞼,他滿眼映出的是紅色的、溫暖的海洋。紅色、溫暖,但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是涼爽,于是他更用力地閉緊了眼睛。這時,他眼前就呈現(xiàn)出了一片深藍(lán),是閃著繁星的草原之夜。空曠、蒼涼。

      被暴曬了將近一個鐘頭,齊自新似乎才感覺到陽光的熱度。他把思緒從遙遠(yuǎn)的草原扯回來,有些戀戀不舍和意猶未盡,又抬手抹了抹腦門,汗水黏稠,似乎含著許多的油脂。他快被曬化了。

      齊自新上大學(xué)時有個綽號。因為他總是習(xí)慣性地、不知不覺地陷入沉思,所以在同學(xué)們看來,他的樣子就有些呆愣和迷糊,加上他是寢室中的老二,所以室友們就送他個綽號:二迷糊。對于這個綽號,他倒是覺得挺適合自己。二在北方有呆傻的意思,但在他想來,所謂的呆傻,不過是做事不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思路而已,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dú)立的思想,為什么要犧牲自己的立場去討好他人呢?所以二還應(yīng)該是與眾不同,是特立獨(dú)行,是堅持自己,是隨心而活。迷糊是糊涂的意思,他覺得也挺好,對待這個世界不必太過清醒,清醒是一種殘忍,凡事看清看透都會失去美感,失去追求的樂趣。

      齊自新站起身??赡苁亲锰?,加之天氣太熱的緣故,他剛一直起身子,就感覺頭有些暈,眼前似乎有一張黑色的帷幕慢慢地垂下來,并且有無數(shù)個金星在四處亂飛,像細(xì)小的煙花,更像飛舞的螢火蟲,挺美。但挺美倒是挺美,他卻擔(dān)心自己會在這美里摔倒,所以他趕緊又坐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再次慢慢站起身。

      完事后,王雪莓光著身子,進(jìn)衛(wèi)生間沖洗去了。她有潔癖,事前事后都要一絲不茍地洗凈身子。齊自新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四肢極力伸展,像平鋪的一張紙,一張被弄皺了的,疲倦的紙。他身上密布著一層汗珠,細(xì)密的,像清晨粘在草葉上的微小露水。他不想動,只想這樣一直躺著,躺到天荒地老都行。他感覺身體中的所有氣力都沒了,都被這個夏天和王雪莓榨走了。

      王雪莓是齊自新的前妻。他們已經(jīng)離婚有將近兩年了。這期間,她有時會回來看看依舊單身的齊自新,給他做一頓可口的飯菜,陪他上床睡一覺,然后帶走女兒齊笑塵的撫養(yǎng)費(fèi)。

      王雪莓圍著浴巾,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隨手把一條干凈的濕毛巾扔給床上的齊自新。

      王雪莓說,擦一下身子吧,看你身上的汗,你越來越不行了,你是不是腎虛?。?/p>

      齊自新說,天氣太熱吧?漫不經(jīng)心地擦了幾下身子,然后把毛巾丟在床頭柜上。又問,笑塵沒說想我?你一會兒就該去幼兒園接她去了吧?

      王雪莓說,沒說想你,她也知道你是她爸爸,但對你的感情太淡漠,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咱倆離婚時她剛剛記事兒。王雪莓開始熟練地穿三角褲,戴胸罩,然后穿上了連衣裙。她在落地鏡前側(cè)著身子照了照自己的左邊,又側(cè)過身子照了照右邊,才轉(zhuǎn)過身來,正對著鏡子,用一把大齒的梳子梳濕漉漉的長發(fā)。

      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胖了?王雪莓問躺在床上一絲不掛的齊自新,同時把臉貼近鏡片,用手去摸眼角上一道細(xì)不可見的皺紋。

      下次回來記得把笑塵帶來,我怕我們父女倆總不見面,會越來越生疏。齊自新沒有回答王雪莓關(guān)于胖瘦的問題,在他看來,女人的胖瘦乃至外貌,對別人來說都不太重要,最在意的永遠(yuǎn)是她們自己。

      王雪莓說,行,下次咱們?nèi)ビ螛穲@,這樣也許她會對你有些好感。停了幾秒,又說,對了,我聽我同事說,她上星期天看見你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吃飯了,你有女朋友了?人怎么樣?不要光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找就找一個能容忍和接受你,能安下心來和你過日子的女人。

      齊自新說,不是女朋友,她有丈夫,算是情人吧,彼此都空虛,互相利用,打發(fā)寂寞而已。說完歪著身子,從床頭柜上拿過一支煙,點著。王雪莓撇撇嘴,沒再說什么,她和齊自新已經(jīng)不再是夫妻了,她懶得過分關(guān)注他的私生活。

      你不是也有男朋友了嗎?只要對笑塵好,你們就結(jié)婚吧!齊自新吸了一口煙,煙在他的肺里存留了好幾秒,才被吐出來。他本想吐出幾個煙圈的,但沒有成功,只是第一個勉強(qiáng)能看出些形狀。他有些懊喪,伸手拂散那些煙霧,像在拂去惱人的昨天。

      我結(jié)不結(jié)婚要你管,你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王雪莓走過去,拿下了齊自新手中的煙,摁死在煙灰缸里。又說,雖然他對我也很好,但我總覺得他不適合我,與其稀里糊涂草率地跟他結(jié)婚,還不如回來和你過呢,先這么處著吧,走一步說一步,我現(xiàn)在對婚姻也沒什么期待了。我越來越覺得,一個人活著就是為了等死,什么都提不起我對生活的興趣。這一刻她的眼中布滿了荒涼的傷感。

      王雪莓拿起包,說,好了,我走了,還要去接笑塵呢,冰箱里有我給你包的餃子,你最愛吃的三鮮餡的,一會兒你自己煮吧。

      錢在我書桌的抽屜里,我躺一會兒,你自己去拿吧。齊自新懶懶地說。

      王雪莓說,這次就不拿了,我這個月剛得了一筆獎金,足夠了,錢留著你花吧,記得節(jié)省,一個單身男人總是喜歡揮霍錢。

      王雪莓走了。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間里,齊自新疲乏地笑了笑。這個女人,和他共同生活了五年。他又想起了他們熱戀時的情景,那時的她純真而可愛,像一只貓,一雙眼睛里含滿了笑,總纏著他講笑話,即使是一個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也會令她前仰后合,用手不住地捶他的胸脯。時間可以改變一切,這個世界沒有永恒的事物,更沒有永恒的快樂和幸福,所有的東西都會在一定的期限后改變其自身的性質(zhì),人也一樣。

      天太熱,齊自新想起身去沖個涼,但他剛要翻轉(zhuǎn)身體坐起來,就又放棄了。寬大的雙人床此刻充滿了魔力,吸住了他的身體。他平躺在床上,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這個夏天太熱,總是令他覺得疲憊和燥熱,看來必須裝一臺空調(diào)了,雖然他討厭空調(diào)。

      齊自新是一所重點高中的老師。他畢業(yè)那年本不想去做老師,在他看來,教師這個行業(yè)肩負(fù)的責(zé)任太大,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散漫不負(fù)責(zé)的人,他怕誤人子弟,從而讓他的良心過意不去。但現(xiàn)在他卻覺得做老師也不錯,一年寒暑假加起來就將近三個月。他喜歡慢節(jié)奏的生活,不用工作,身上少了負(fù)擔(dān),只一個人靜靜地面對自己。齊自新骨子里是一個消極的人,內(nèi)心深處總是隱藏著一絲不易被別人察覺的悲觀。他想,人生不過是一支被命運(yùn)這張弓射出去的箭矢,慢慢地失去能量,慢慢地減緩速度,最后不可避免地隕落塵埃。

      現(xiàn)在是暑假,齊自新不愿一個人待在家里,家里悶熱、黏滯、寂寞,像一個牢籠,像一潭泥淖。

      齊自新慢騰騰地走在街上,漫無目的。已經(jīng)有二十多天沒下雨了,空氣里充斥著微小的、沾滿各種氣味的塵埃。

      女人化妝品被汗水分解的氣味、男人身上的汗水混合了灰塵發(fā)酵的氣味、遙遠(yuǎn)的垃圾桶里腐爛的水果和蔬菜的氣味及汽車排出來的燃燒過的汽油的氣味,這些氣味在溫?zé)岬目諝饫锓v著,給人以鬧哄哄的感覺,像一群無知男女的一場狂歡。

      齊自新低頭走著,看著大理石方磚鋪成的地面,和地面上走過的一雙雙大小形狀各異的腳。

      忽然,齊自新感覺自己撞到了一個人,于是驚覺地抬起了頭。

      這不是齊自新嗎?被撞的人是一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白胖,頭發(fā)油亮,閃著世俗的光。待他看清齊自新的面目后,就收住了將發(fā)未發(fā)的怒氣,驚喜地大叫了一聲,同時夸張地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了一下齊自新。

      ?。∈遣懿ò?!真是太巧了,不是說你高中畢業(yè)后就去北京了嗎?齊自新也很驚喜。曹波是他高中時的同學(xué),當(dāng)時他倆算是親密的好朋友,成天膩在一起,無話不說,無惡不作。高中畢業(yè)后,他倆有將近二十年沒見面了。

      別說了,一言難盡。你現(xiàn)在還好吧?曹波說,這么多年沒看見你,很想你,有時自覺不自覺,就會回憶起咱倆高中時的那段時光。

      是呀!那時我們多淘氣,往女生的書包里塞癩蛤蟆,在學(xué)校的圍墻上給自己心儀的女生寫情書。齊自新感覺自己干澀的眼睛開始濕潤起來,他想說這句話,他急于要和舊日的老同學(xué)一起暢談,但他沒有說出口,因為曹波說完他自己的那句話后,就看了看手表,然后緊接著就歉意地說,不好意思,齊自新,這么多年沒見面了,在這大熱天里,咱倆本應(yīng)該找一個地方痛快地喝幾大杯冰啤的,可是我恰巧有事。這樣吧,改天咱倆好好聚一下,我做東。

      好吧,你忙去吧!齊自新把剛到嘴邊的話生生地咽了回去,心里彌漫起薄霧一樣的失望。他站在太陽底下,看著曹波漸走漸遠(yuǎn)的背影。曹波胖了許多,走路的姿勢也不再灑脫有力了。歲月真是一把豬飼料,不知不覺間喂肥了許多清瘦的少年。

      收回目光,齊自新繼續(xù)慢慢地向前走。他覺得有些憋悶,呼吸都有些困難,似乎有一塊燒紅的石頭正重壓著胸膛。他想歇息一下,走到路邊,去扶路邊的鐵柵欄,但手剛一觸到鐵柵欄,就馬上像觸電了一樣縮了回來。鐵柵欄在陽光的炙烤下,蓄積了驚人的熱量,像一個陰謀,他的手幾乎被瞬間燙傷。

      齊自新走進(jìn)了一家啤酒屋。啤酒屋是炎熱的夏季人們最愿去的地方,那里冷氣開放,可以用大杯暢飲冰啤。啤酒屋里有幾十張桌子,現(xiàn)在幾乎都坐滿了躲避酷暑的人。齊自新站在門口四處張望,試圖找到一個空閑的座位,這時他看到了曹波。曹波正一個人仰頭往喉嚨里灌著一大杯啤酒。

      齊自新腦海里響起了曹波之前的話:不好意思,齊自新,這么多年沒見面了,在這大熱天里,咱倆本應(yīng)該找一個地方,去痛快地喝幾大杯冰啤的,可是我恰巧有事。這樣吧,改天咱倆好好聚一下,我做東。

      齊自新趕緊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帶著莫名其妙的羞愧,覺得自己剛剛窺探到了別人的隱私,做了件虧心事一樣。就在他收回目光的瞬間,他用余光又看了一下曹波,曹波剛把酒杯放下,眼睛也恰好看到了齊自新,他的目光是慌亂的,但又是鎮(zhèn)靜的,他趕緊又埋下頭,那意思分明是怕被齊自新發(fā)現(xiàn)。

      齊自新心里十分難受,有一種悲哀的感覺,轉(zhuǎn)身走出了啤酒屋。他和曹波是同班同學(xué),在這個幾十萬人口的城市里,他和曹波今天的不期而遇只是一個巧合。他再次回憶起曹波剛才相遇時說的話,有機(jī)會好好聚一下,怎么聚呢?如果彼此不真心相會,那么按概率講在這個中等城市里,兩個人相遇的概率該是微乎其微的。如果曹波真想和齊自新再次見面,那么他至少應(yīng)該留下聯(lián)系方式,而事實上曹波連電話號碼都沒有告訴他。

      看來朋友都是階段性的,隨著時間和距離的變化,之前的感情都會慢慢地淡化,直至出現(xiàn)一層隔膜,再見時只是尷尬和局促,于是都想著盡快地逃離。

      齊自新迷茫地在街上逛著。天很晴,沒有一絲云彩,但天的顏色卻一點兒都不藍(lán),是那種渾濁的灰白色,仿佛頭上的不是天空,而是一個巨大的、密不透氣的帳篷,整個世界都被捂在了這個帳篷里,懨懨欲睡。

      有不大不小的熱風(fēng),吹在人身上,不但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的涼爽,反倒有著更加溫?zé)岬母杏X。齊自新站在路邊的人行道上,半仰著頭看路邊那排大葉楊。這種楊樹的葉子很大,葉子的正面是近于發(fā)黑的深綠色,葉子的背面是灰白色。風(fēng)一吹,滿樹的葉子紛紛翻轉(zhuǎn)過來,露出葉子下面的灰白,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這灰白的葉片一簇簇地招搖著,在刺目的陽光下仿佛開了一樹銀白的花。

      天氣雖然熱,但街上卻依舊塞滿了形形色色的人。透過女人幾乎透明的上衣,齊自新在后面能看見她們肋下被胸罩?jǐn)D壓出來的肉,肥膩、豐滿、顫巍巍地帶著溫水的波紋,男人們臉上都沒有生氣,仿佛已經(jīng)被炎熱蒸發(fā)殆盡,只剩下千篇一律木訥呆板的面具。所有人都像一具具提線木偶,無數(shù)細(xì)小繁雜透明的絲線從他們的身體上升起來,升到模糊的天空之上。天空之上真的有無所不能的神嗎?

      手機(jī)鈴聲喚醒了齊自新,是張玉玲。他盯著電話屏看了十幾秒,最后還是點了一下接通鍵。

      你怎么才接我的電話,不方便嗎?張玉玲的聲音讓人渾身燥熱,像蛋糕上高純度的奶油。

      不是,我在街上呢,剛聽到鈴聲。齊自新用手背抹了一下腦門上的汗珠,轉(zhuǎn)身走到街邊的陰影處。

      張玉玲說,你過來一下唄,我老公出差了,我想你了。

      齊自新咂了一下嘴,沒回答。他忽然覺得胃里很不舒服,他從早上到現(xiàn)在沒吃一口東西,胃里只有一些混合著胃液的礦泉水。他有些惡心,于是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結(jié)吃力地滑動了一下,干澀而費(fèi)力,像干抹布擦過陶瓷。

      你到底來不來???張玉玲的慍怒也充滿了誘惑。

      好吧!齊自新有氣無力地回答,張玉玲的邀請一點兒也激不起他的興趣,但他不得不去她那一趟,就像懶惰的小學(xué)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糊弄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一樣。齊自新和張玉玲已經(jīng)交往將近一年了,彼此談不上誰愛誰,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彼此又需要著。就像火車上兩個陌生的旅人彼此間的攀談和熱情一樣,不過是為了打發(fā)寂寞無聊的旅途罷了。轉(zhuǎn)眼火車進(jìn)站,他們會毫無留戀地背起行囊,擠進(jìn)滾滾的人流,從此再無交集。

      張玉玲準(zhǔn)備了一瓶進(jìn)口紅酒。她捧著自己的臉,默默地看著齊自新,但她的眼神是空洞迷離的,似乎在她眼前坐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處遙遠(yuǎn)的、模模糊糊的風(fēng)景。

      來吧,我們一對寂寞孤獨(dú)的人,干一杯。張玉玲說,沖著齊自新比了一下手中的高腳杯。

      是,一對寂寞孤獨(dú)的人,干一杯。齊自新說,也沖著張玉玲揚(yáng)了揚(yáng)酒杯。他是孤獨(dú)的,但他知道對面的張玉玲也同樣是孤獨(dú)的。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孤獨(dú)的。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試圖擺脫這種狀態(tài),但每一個人都是徒勞的。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獨(dú)立,一個人無法真正找到和另一個人之間準(zhǔn)確的契合點,也許是上帝創(chuàng)造人時,就把孤獨(dú)的因子埋藏在了人類的基因里。

      我給你溫了水,你去衛(wèi)生間沖一下,這天太熱了。張玉玲說。

      沖完了身子,齊自新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秀遍g,他竟覺得鏡子中的那個人并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但雖然陌生,鏡中人卻能夠看穿他的一切。他有些不服氣,倔強(qiáng)地用冷漠的眼神與鏡中人對視。但漸漸的,他竟然覺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脊背也有些發(fā)寒。他知道自己這張皮囊下的那些悲觀、猥瑣、虛偽、自卑、孤獨(dú)都被鏡子中的那個人壓榨出來了。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趕緊逃出了衛(wèi)生間。

      雖然張玉玲為了今天的這次見面準(zhǔn)備了紅酒,還播放了一曲優(yōu)美的音樂,但是他倆在床上依舊都心不在焉,難以提起激情,最后只能草草了事。可他們彼此并沒有怨言。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并沒有把希望寄托在這事上,只把它當(dāng)作為了擺脫寂寞而不得不完成的一個程序,就像一個吸煙的人一樣,總是在無聊的時候下意識地抽出一根煙點燃,但他需要的不一定是香煙的味道,只是需要那個習(xí)慣性的動作而已。這是一種依賴,虛無的依賴,有些自欺欺人。

      你不愛你丈夫嗎?齊自新臉沖天花板躺著,問身邊的張玉玲。天花板上是淡粉色的花紋,旋轉(zhuǎn)著,讓人看久了會頭暈,像遙遠(yuǎn)的、不相干人的夢境。

      張玉玲說,怎么說呢?我愛他,但我說不明白,你知道人都是空虛的,必須變換著方法來填充自己空虛的心,否則一個好好的人會慢慢地崩潰。

      是吧。齊自新不再看天花板。他閉上了眼睛,臉上是憂郁的顏色。

      這個暑假似乎太過漫長,一開始,齊自新還迫切地期盼著暑假的到來,但現(xiàn)在,他卻十分想念給學(xué)生上課的時光。幾十雙純真卻不安分的眼睛盯著他,他可以天馬行空地亂講一氣,但學(xué)生們依舊愛聽,依舊用純真而不安分的眼睛看著他。能夠有人傾聽自己所說的一切是幸福的,雖然自己說的不一定是心里話,雖然傾聽者也許沒有明白他要表達(dá)的意圖。

      炎熱像一根揮舞著的鞭子,驅(qū)趕著行人加快了腳步。在這個世界上,走路從來都不是目的,走路只是奔向目的必須完成的無意義的過程,所以每一個人都急于縮短甚至省略這個過程,尤其在這個悶熱的夏天,走路就是一種煎熬和受罪。但齊自新卻依舊慢吞吞地走著。在他看來,人生沒有什么目的,要說有也只能說死亡是目的,所以人生中的所有事情都不必刻意地加快節(jié)奏,走路也是。

      地下街的入口處坐著一個老年的乞丐,似乎腿有些毛病,但也許沒有毛病。他在那靜靜地坐著,身前放著一個小塑料盆,盆里裝著一些零錢。齊自新這幾天閑逛時觀察了他許多次,他安靜地坐在那兒,從不回避陽光的照射,也從來不像其他乞丐那樣,看見有人走過就用一副可憐相磕頭作揖。

      齊自新百無聊賴而且疲憊得難受,索性就坐在了乞丐旁邊的石階上。他從褲袋里拿出一包煙,銜在嘴里一根,想了想,又拿出一根遞向老年乞丐。

      謝謝,我不吸煙!乞丐翻了一下暗黃的眼珠,瞅了瞅齊自新說,如果你有好心,可以施舍給我一點兒錢。乞丐很老了,臉上有許多皺紋,由于常年在日光下乞討,臉被曬得很黑,他一說話,就有一部分皺紋被撐開,露出里面白色的底子。齊自新翻了翻自己的錢包,出門時忘記帶錢了,只剩了五十多元。他把所有的錢一股腦地放在了乞丐身前的塑料盆里。乞丐并沒有驚喜,把那張五十的鈔票揀出來,折疊好,揣進(jìn)衣兜里,又對齊自新說了聲謝謝。

      人活著都挺不容易的,是吧?齊自新鼓起勇氣問老乞丐,心里其實是在問自己。

      你在說你自己不容易吧?人活著沒啥不容易的,自己活自己的,想太多就不容易了。老乞丐說,眼睛不再去看齊自新,他仿佛知道齊自新此刻心里所想的一切。齊自新一抖,心中升起一絲恐懼。這個老乞丐常年在這乞討,可謂閱人無數(shù),因此能夠輕易地看透別人的心思。

      現(xiàn)在做你們這一行也越來越難了吧?齊自新壓下那絲恐懼,繼續(xù)問。因為剛才他給了老乞丐五十多元錢,他覺得老乞丐為了回報他的施舍,應(yīng)該會回答他。

      說不容易就不容易,說容易就容易。我告訴你,我們到什么時候都不會失業(yè),因為你們這幫人能夠通過給我們施舍幾個小錢,使自己高尚起來,人都喜歡用各種辦法抬高自己,當(dāng)你們給我?guī)捉清X后,心里就會增添不少優(yōu)越感。其實你們大多數(shù)都不是在施舍,只是在用幾個小錢給自己買個心情。老乞丐說,言語里充滿了讓人害怕的智慧。

      齊自新聽了這一番話,肅然起敬,頓時覺得這個老乞丐很不簡單,應(yīng)該有著不同尋常的人生經(jīng)歷,于是身子向他挪了幾分。但他剛要再問些別的,老乞丐卻說,別問我啥了,你走吧,你在這和我閑聊會影響我工作。對了,告訴你,我不是殘疾人,我的腿沒有毛病,這是我為了乞討的需要才裝出來的。你走吧!

      齊自新把要問的話重新吞回肚子,悻悻地站起身來。其實他不是想問老乞丐什么問題,在他的心里,他覺得什么問題自己都已經(jīng)有了答案。他只是想在別人的嘴里重新驗證一下而已。他只是想找個陌生人,毫無壓力,而且十分投機(jī)地說一會兒話。

      這幾天齊自新不再出去逛街了。天太熱,他一個人赤身裸體躺在客廳的地板上。他努力控制著自己什么都不去想,思考都會令他產(chǎn)生不必要的熱量。心靜自然涼,他想也許安靜才能使自己感覺涼快一些。但他還是熱,汗水涔涔地在皮膚上爬,像無數(shù)條蠕動的毛毛蟲。皮膚和地板接觸的地方奇癢無比,他于是挪了挪身子,吱吱的聲音響了幾下,肉皮本來已經(jīng)被汗水牢牢地粘在了光滑的地板上了,他一挪身子,就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像一種撕裂,但沒有疼痛。人真的有點像冰雕,一點點在炎熱中消失,看著時間從身體里滲出來,滴落塵埃。

      這些日子,王雪莓一直沒領(lǐng)女兒來看齊自新,齊自新也打消了去看女兒的念頭。張玉玲打過幾次電話,要他去她那兒,但他都借故推脫了。天太熱,他總有虛脫的感覺,哪都不愿意去。

      齊自新其實無法真正讓自己的大腦平靜下來。但他不愿意想未來,在他看來未來不值當(dāng)自己費(fèi)腦力去想。人生如同上好弦的鐘,只是盲目地走,一切只能聽命于生存意志的擺布,追求人生目的和價值是無意義的。

      齊自新把自己從小到大的許多事情,一件件地在腦海里像電影一樣回放著。就這樣,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是他高中時候的一個女筆友。那時他喜歡文學(xué),在一張小報上發(fā)表了幾首小詩,于是認(rèn)識了這個女筆友。他們惺惺相惜,每一周都要寫一兩封信探討文學(xué)和人生,他們甚至可以毫無隱諱地談?wù)撟约旱碾[私。那時齊自新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對她產(chǎn)生了一絲愛慕之情。他從她的來信中也隱隱地讀出了她對他的好感。但他們的通信最后不知道為什么就中斷了,一直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我應(yīng)該去看看她!齊自新的內(nèi)心忽然生出了這個想法,不是生出,是跳出,勢不可擋,無法遏制。他急忙爬起來,奔向書房。在書柜的最底層,裝著一些很久之前的信件。他急切地翻找著,手忙腳亂,終于找到了那個筆友來的一封信。他記下了上面的寄信地址。

      齊自新奔向火車站,買了一張去往筆友所在城市的火車票。

      在火車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后,齊自新忽然驚醒了,他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兒。時隔二十多年,一個未曾謀面的筆友,只靠從前的這個舊地址,還能找得到嗎?也許她已經(jīng)嫁到了別的城市,亦或許她已經(jīng)不在了都有可能。就算費(fèi)盡周折找到了她,可她也許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那個能和自己暢談的朋友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什么都有可能。這一刻,他想起了高中同學(xué)曹波。

      齊自新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這一行動滑稽可笑,像自己對自己搞的一個惡作劇?;疖囻R上就要開了,他趕緊站起身,擠過熙攘的乘客,下了車。

      出站口,這個城市參加省夏季運(yùn)動會的運(yùn)動員正手捧著鮮花魚貫向外走,出站口外是歡迎的人群。頭上的大屏幕上赫然打著一行字:熱烈祝賀我市參加省運(yùn)會的健兒勝利凱旋而歸。齊自新罵了一句,凱旋本來就是勝利歸來的意思,不知道誰又畫蛇添足地加了“勝利”和“而歸”。罵完了,他又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人可能都是這樣,總想努力地把人生修飾得盡善盡美,其實都是多余徒勞的,都是在自作多情。

      天真熱,齊自新的影子被曬化了似的,又矮又小,也不那么黑。他拖著自己的影子,盲目地走在街上。

      為什么不下一場暴雨呢?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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