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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23日,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這一天,距他八十七歲生日相差十七天。
從醫(yī)學角度講,父親是無疾而終。但對父親而言,卻是他始料未及的。父親一向身體很好,他曾說過要活到一百歲。向著這一目標,他打太極拳,快步走路,外出旅游,熱心老年人活動,與母親一起經(jīng)營小菜園,堅持不請保姆,凡能力所能及的事都自己去做。我們?nèi)乙约案赣H的朋友都認為,父親身體好、心態(tài)好、為人好,有這“三好”做底色,父親怎么也能活到一百歲呀。
可是,父親這架機器的零部件,終不像其他長壽老人一樣能夠持續(xù)正常運轉(zhuǎn)。父親的學生——中醫(yī)王榮濤幾次上門診療,結(jié)論均是脾胃皆虛,陰陽不接。母親問其有無扳過來的希望?王醫(yī)生如實相告,老師脈象不佳,肝、心、脾、肺、腎功能整體衰退,只能用些調(diào)理脾胃的藥予以維系。
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都以父母身體健康為驕傲。自2015年始,父親每年都攜母親去海南過冬。2021年,兩位老人在海南過罷春節(jié),被外甥天添接至中山小居,直到4月中旬才回??怠=?jīng)停襄陽時,父親只是說腿腳沒過去那么有力了。“十一”長假,我與大妹分別從襄陽和武漢回家看望二老,其間,腿腳無力的父親尚能同我們一起到酒店用餐。
而回襄陽僅僅一周,母親即打來電話說父親的耳朵忽然聽不見了,腿腳也隨之難能自主行動。我安慰母親說總有辦法治療的。我心里清楚,8月末,父親來市里做全面檢查,醫(yī)生說,老人家沒有任何基礎(chǔ)病,常見的“三高”全無,主要就是臟器自然老化衰退,注意加強營養(yǎng)、平和心態(tài)、適當運動。父親并無致命頑疾,這是我們最放心的??墒?,王醫(yī)生的診斷也是準確的。因為脾胃雙虛,飲食不易吸收,營養(yǎng)難以跟上,短時間內(nèi),父親本就消瘦的身體益發(fā)瘦得脫了形,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辛苦了母親、弟弟與小妹。
臘月二十,我與母親通話,母親說,你年底事多,這個雙休就不要往回跑了,但要做好思想準備,爭取挨過年關(guān)吧。當晚,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心里總擔心著什么。凌晨七時,手機響起,一種不祥之感掠過心頭。果然,母親悲傷地說:“你爸走了?!北M管我已有思想準備,但聽到從母親口中說出來的這四個字,我的眼淚一下子溢滿了眼眶,為父為子六十載,怎會如此之快地就陰陽兩隔了呢?
趕回???,弟弟、小妹夫已為父親做好了入殮善后,我跪倒在父親的靈柩前放聲大哭,那種生離死別的悲傷與痛苦如同刀攪劍刮,讓人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眾親扶起我說,先節(jié)哀,還要你拿主意商定下葬時間呢。弟弟說,白事先生講最近四五天皆不宜出殯。我說,老爸一生不信迷信,不怕鬼神,魂兮歸去,入土為安,尊重必要的下葬講究,讓老爸安息吧。
1月25日凌晨,送父親上山后,我們兄妹四家齊齊回到母親身邊,簇擁著母親一起為父親祈禱,祝他在天堂一路好走。
母親哽咽道:“你們老爸走了,我的天空就塌了。但你們老爸走了我一點也不害怕,就像他還在這個家里一樣。這一生,你們老爸從沒與我紅過臉,他性格直爽,生活節(jié)儉,待人真誠,對人從無二心。一路走到現(xiàn)在,我們彼此吸引、相互支撐的莫過于此。也許,這就叫作‘做人吧”。
在充滿哀痛與思念的氛圍里,母親聲輕音弱的話語,卻如洪鐘大呂,震撼了我們所有依偎在她身旁的晚輩的心靈——是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唯有“做人”,唯有把“人”做好,才不枉為人父、人母、人子、人女。母親對父親溫馨的追思,更勾起了儲存在我記憶深處的無盡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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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2月,父親出生于馬橋古鎮(zhèn)。因排行老大,深得教私塾的祖父喜愛。祖父經(jīng)常把他帶在身邊,耳濡目染,使他自幼聰穎好學。及至新中國成立,十四歲的父親成為全縣首屆師范生,十六歲畢業(yè)分至店埡完小任教。其后,在三十五年的鄉(xiāng)村教學生涯中,父親的足跡踏遍了保南五個鄉(xiāng)鎮(zhèn)的數(shù)十所學校。
在困難年代,父親的經(jīng)歷是我們不可想象的。
按講,父親趕上了新社會,又恰值年少風華,子承父業(yè),受人尊敬。大批鄉(xiāng)村孩子渴求知識,父親語數(shù)兼教,工作如魚得水??墒?,這種為學生解疑釋惑的樂趣僅只持續(xù)了五個年頭,一個巨大的噩耗從天而降——祖父被劃“右派”,屢遭批斗,折磨致死。父親家庭成分本是“富農(nóng)”,頭上又無端多了頂“右派兒子”的帽子,使其常常抬不起頭來。更不幸的是,祖父含怨去世后,祖母與三個叔叔從馬橋街被攆至鄉(xiāng)下,強制勞動,接受監(jiān)管;也是師范畢業(yè)的姑姑,經(jīng)受不住打擊,辭教陪祖母一同去到鄉(xiāng)下。原本一門三個教師,現(xiàn)在卻三個叔叔輟學在家,生活陷入困頓。這種驚天變故,對于任何一個家庭都是滅頂之災(zāi)。父親以超乎年齡、超出心智的堅毅,把一切都咽進肚子,除了定期把攢下來的一點錢帶給奶奶補貼家用外,囑告叔叔姑姑守護好奶奶,用本分、勤勞去面對逆境,承受苦難,自己則以拼命工作來抵御心頭的痛楚。
父親的勇毅與艱忍,贏取了母親的芳心。母親曾是父親的學生。因為貧窮,母親十二歲才走進學堂,而十七歲的父親恰好就做了她的老師——那是1952年。母親發(fā)蒙晚,卻成績好,小學五年級便被推薦考入縣簡師,速成后任教于歐店小學。暑期教師集訓與父親邂逅,看到父親大難在身而意志不衰,原本敬佩父親教學能力的母親,認為父親是個值得信賴、值得依靠的人。于是,不懼其政治面貌不好的壓力,堅持同父親成了家。
在我四歲的時候,文革風暴來襲,成分論、挖歷史問題驟然升級,無數(shù)次株連式的深揭深批,父親未能躲過被打為“黑幫”的厄運。1969年秋,教師被遣回原籍。為避諱父親出身,我們從歇馬茅坪遷到了店埡天寶寨跟外婆生活,母親到村小任教,父親被勒令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直到第二年開春,父親才被安排到偏遠的斷韁復(fù)教,后又在萬壽、重陽等幾所學校調(diào)來調(diào)去。無論任教地點怎樣變動,父親周末必定趕回天寶寨,挑水,打柴,種菜園,上街買商品糧,備足我們一周的生活所需。
斷韁距天寶寨三十余里,高山連綿,路途崎嶇,父親周末回家,常常會采擷一些山菇、板栗、柿子等;到了冬天,連續(xù)幾個周末都會背回一背簍木炭。父親任教萬壽時,回天寶寨有條穿越千擔溝的捷徑,五六里荒無人煙,溝二面壁立千仞,狹窄處一線通天,溝底亂石嶙峋,陰森可怖,早年還發(fā)生過殺人越貨事件,白天行走尚有幾分膽怯??筛赣H有時周六忙得晚了,為避免繞道店埡十多里路程,一個人打著手電筒穿溝越谷,經(jīng)過好幾處墳地回到家里。母親問他不怕鬼呀,父親說,世上本沒鬼,不信則更無。
1974年秋,我隨父親到重陽讀初一,父親做初二(一)班班主任。班上有一部分家住高山的寄宿生,他們以糧食換飯票,吃菜大都是帶一罐酸菜或炒醬豆、鍘胡椒(傳統(tǒng)腌制,不易壞掉),生活極其艱苦。父親對這些學生特別關(guān)照,從住宿(一人帶一床被子,墊、蓋合二為一)搭配、菜罐安放到糧食過稱、飯票發(fā)放,父親無一不做得周全細致。而在夏天的周末,遇上沮河漲水,父親必會邀上家住河邊會游泳的大個頭男生,一起把女生及家住高山的學生,或背、或攙扶著一個個送過河去。
那個年代,因貧輟學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家訪便成為父親的家常便飯。記得父親班上有個叫王家富的尖子生,兄弟三人上學,家庭負擔很重。父親幾次去家訪,都講王家富學習天賦高,鼓勵家人克服困難,支持其更好學習。高考恢復(fù)第二年,王家富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大學。父親在馬良中學做高一(二)班班主任時,其學生劉興全品學兼優(yōu),卻多次要求輟學。父親步行二十余里去了解情況,得知劉興全父親早逝,母親一人撐著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生活異常困難。父親做好其家人工作后,為其支付課本費,把我的舊衣服、舊鞋襪接濟給他,使其堅持讀完高中考上了師范,成為全村歷史上第一位老師。
大約整個七十年代,父母月工資總額只有七十余元,供我們一家六口吃穿用度外,外婆、秦外公(外婆后夫)以及父親的家人都需要關(guān)照。于是,省吃儉用,簞食瓢飲,成為滲入父母骨子里的信條。但是,自打我與大妹上了初中,父親就開始為我們訂閱《上海少年》《中國少年報》《故事會》,后來隨其到馬良讀高中,父親又追訂了《大眾電影》《人民文學》(當然他自己也閱讀這些期刊)。盡管這些刊物每期訂價只有兩三角錢,但全年下來,也要花去父親大半個月工資?,F(xiàn)在想來,我們從小生活于閉塞的山鄉(xiāng),初、高中階段的這些課外讀物,開闊了我們的視野,特別是培養(yǎng)了我愛好文學的興趣。
1978年,我高中畢業(yè),高考前夜卻突發(fā)高燒,腹瀉不止。高考泡湯,上不了學,就意味著要下鄉(xiāng)。十月份,我與十七名城鎮(zhèn)戶口同學到水田茶場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父親為我騰出一口木箱,置辦了被褥、保溫瓶、洗漱等生活用品。赴知青點那天,父親并無什么不舍,也無多少叮囑,反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愉悅。我知道,父親認為十六歲的我終于能夠自食其力了——按照規(guī)定,下放第一年,國家每月給予十元生活費,吃飯綽綽有余。所以,父親不愁我生活問題。加之我是男孩,的確沒有什么值得父親擔心的。
次年初夏,全國出現(xiàn)知青返城潮,縣里出臺了由知青父母所在單位為返城者安排臨時性工作的政策。因為教育行業(yè)的特殊性,我成為難以安置人員。情急之下,父親想起一位舊識——山東籍南下干部、縣外貿(mào)局副局長張惠東。數(shù)年前,張局長到天寶寨了解桑蠶發(fā)展情況,路遇父親,兩人一路攀談,很是投緣,父親把他接到家里熱情招待,自此結(jié)下友誼。父親試著給他寫信求助,不想很快就接到讓我去外貿(mào)局待業(yè)的通知。
報到那天,父親拿出一雙他未舍得穿的皮鞋(系一位在部隊工作的親戚贈送)對我說:“這次去外貿(mào)局待業(yè),是你第一次到縣城,也是第一次離家這么遠。雖是臨時性工作,但必須珍惜機會,好好做事。這雙鞋算是爸爸送給你走上工作崗位的禮物?!蔽医舆^來穿上(這是我第一次穿皮鞋,父親也未曾穿過)試著走了幾步,覺得自己一下子帥氣了許多。接著,父親用一個網(wǎng)袋裝上我下放用的原套生活行頭,扛上裝有被子、衣服的木箱,送我到馬良車站。來到班車處,父親敏捷地攀上車頂(老式客車大件行李架設(shè)在車頂,車尾裝有固定鐵梯方便上下),幫我安放好木箱,又在同乘者中尋到一位熟人,囑他到了縣城幫我從車頂拿下木箱。上車前,父親掏出十五元錢遞給我,囑咐我用十元買第一個月的飯菜票,其余五元留作臨用。我點點頭,心里感到無比的溫暖。在我的記憶里,這是父親第一次對我如此大方。一直以來,父親都是狠不能一分錢掰作兩半兒花。我讀初二時,腳上的解放鞋破了洞,父親看鞋底尚好,說鞋幫上有洞夏天穿著涼爽,并不舍得給我換雙新的。而這一回,父親不僅把自己舍不得穿的皮鞋送給我穿,還一次性掏出十五元錢,把我參加工作首月的生活費及臨用錢全都付了。
父愛如山,父親深重而博大的愛,如同一座永恒的燈塔,直至今天,仍在指引著我生活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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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春節(jié)前,我寫信告訴父親要留站(時我已正式招工至馬橋電站)值班,父親決定全家到馬橋過年。這是不正常歲月的陰霾消逝之后,我們首次在奶奶家團聚,奶奶、姑姑、叔叔們高興至極,體己的話兒怎么都說不夠。父親更是無比愜意,從正月初一到初三,帶著我們四處走親拜年,還特意去鎮(zhèn)街中心的魁星樓旁察看尚未歸還的老屋,領(lǐng)著我們進入張家祠堂祭拜先祖、追念先人,用傳統(tǒng)儀式讓我們認祖歸宗、續(xù)接族緣……
因為不甘于電站的枯燥工作,我利用業(yè)余時間讀讀寫寫,在地、縣新聞媒體刊播了一些稿件。父親知道后,一面鼓勵我的行為,一面叮囑我電站運行值班非同小可,決不可影響工作。我記著父親的話,力求工作學習兩不誤,在1984年5月調(diào)縣委辦公室工作前,我已當了一年多值班長。
到縣里工作不久,父親也在暑假里被抽調(diào)做落實政策外調(diào)工作。那個暑期,父親下荊州,上河南,查證匯據(jù),呈交材料,使幾名曾遭錯誤處理的外地教師洗去了不白之冤,恢復(fù)了教師身份。外調(diào)差旅費本可報銷,可父親途經(jīng)縣城卻來與我擠一張小床。他告訴我,爺爺右派帽子被摘后,鎮(zhèn)上的房產(chǎn)得以歸還(也屬落實政策范疇),輕松的語氣里,傳遞著壓抑他經(jīng)年的精神負擔徹底卸下來的喜悅。而談起被錯誤處理老師回原籍農(nóng)村生活的艱辛,父親卻顯得分外沉重。他說,抓緊從快落實政策太有必要了。言下之意,我聽出了在那不堪回首的歲月里父親還算個幸運者。而幸運之人現(xiàn)在幫助不夠幸運者——也就不難理解父親犧牲暑假,冒著大熱天搭乘長途班車,風塵仆仆到異地為其同行證察清白的意義所在了。
1986年,父親調(diào)至新成立的縣財校工作,這與其長期從事的基礎(chǔ)教育完全是兩個體系。財校是為從事財稅、財務(wù)工作者補充大專文憑而設(shè)立的,除了語文父親可以承擔外,其他專業(yè)課大都需請中南財大的老師面授或函授。年過半百的父親仍被安排做班主任,在惡補大專語文知識以適應(yīng)教學的同時,父親多次外出觀摩學習教學經(jīng)驗,盡心盡力做好函授教學服務(wù)工作。那時沒有高速、高鐵,保康距武漢五百多公里,父親常常日夜兼程赴漢接請授課老師,授完課后,再按授課老師的要求,督促學員完成作業(yè),檢查學員學習筆記,定期組織學員測驗、考試。財校連續(xù)辦了九年,父親做了九年班主任,為全縣三百八十多名財稅工作者獲得大專文憑付出了辛勤勞動,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其間,父親結(jié)合函授教學實踐,在函授教育內(nèi)刊發(fā)表過多篇論文和信息稿件,其《質(zhì)疑比較》一文獲《語文教學與研究》雜志社舉辦的全國語文教師論文大賽一等獎,年年被省市縣財政部門評為先進工作者,并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可以說,在縣財校最后工作的九年,是父親最拚的九年,也是父親最輝煌的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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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財校教學工作終止,父親也到了退休年齡,這年母親也剛好退休。幾十年來,一直把工作看得高于一切的二老,雙雙離開工作崗位后,卻出乎意料地沒有一絲失落感,更無患得患失的焦慮與攀高比低的牢騷。在陪伴、服侍年過八十的外婆的同時,二老盯上單元樓前的一處死角——那是建財校砌筑駁岸空出來的緩沖邊角地,面積近五十平米,東窄西寬,凸凹不平,堆滿了砂礫碎磚,棄之可惜,用則需要大動干戈。父母一起一筐筐搬走砂礫磚頭后,再雇請城郊拖拉機運來熟土,一鏟鏟填墊,一鍬鍬平整,終于拾掇成菜園。自此,二老像繡花一樣地經(jīng)營菜地,分畦種植多品種時令蔬菜,且從不施放化肥,有了菜蟲則花工夫一條條捉走,種的是真正綠色無公害時蔬。我們兄妹回家,除了最喜歡吃小菜園的菜外,還必到小菜園打卡,觀賞蔬菜長勢,體驗父母種菜樂趣。
父親還在菜園周邊栽植了兩棵櫻桃、一棵核桃、一棵石榴、一棵枇杷、一棵柿樹。這些果樹雖然有點遮陽襲田,對蔬菜生長有一定影響,但把菜園裝點得更加生機盎然、春華秋實,讓我們回家去菜園有了更多驚喜。多年來,初夏回家,我們都吃得上父親栽植的櫻桃、枇杷;而秋季回家,則可到菜園打核桃、采石榴、摘柿子。
父親孝老幫親堪稱家族楷模。1990年秦外公去世后,父親即與母親將外婆接來縣城,共同生活了十五個春秋。母親說,父親對外婆的好讓她感動。十五年里,父親始終依著外婆的生活習慣,特別是退休后有更多時間照顧外婆,早晨為外婆燒水沖雞蛋,晚上為外婆準備洗腳水;外婆出門下樓,父親總是攙扶著送到樓下;外婆生病,第一個送醫(yī)買藥的必是父親;外婆過生日,必與母親做一桌好吃的讓我們兄妹回家陪同;盡管外婆不會用錢,過年父親也會給外婆一個紅包。2005年臘月,外婆以九十二歲高齡去世,父親與母親為其守靈五天,并承擔全部安葬費用。在父親心里,我奶奶承受了較多苦難,好日子沒享多久就離開了人世,而外婆是他與母親的最后一位老人,善待、贍養(yǎng)、送終責無旁貸。因為父親對外婆孝敬有加,母親也理解和支持父親幫助親人。二叔、三叔成家晚,孩子小,家庭比較困難,父親為他們購種地化肥、買老少衣物,扶持侄男侄女上學;三嬸患病來縣醫(yī)院治療,出院相差五千余元費用,父親掏腰包予以接濟;小叔蓋新房,父親解囊相助……母親明白,父親之父早逝,他作為老大,力所能及幫襯兄弟既是一種責任也是一種好家風。母親更清楚,父親一生不抽煙、不喝酒,節(jié)儉成習,惜物成癖,經(jīng)年的舊物裝滿了庫屋都不舍得扔掉。因而,與父親相守六十一載,母親從不擔心父親會有什么不合理開支,堅持父親的工資完全由其自主支配。這種公平、和諧與信任,潤澤了他們持久的感情,也滋養(yǎng)了我們兒女的心靈。
老有所樂在父親身上有著完美的體現(xiàn)。忙畢菜園,照顧好外婆之余,他帶母親積極參加老體協(xié)活動,鼓勵母親參加老年腰鼓隊,他自己則進入太極拳隊,愉悅身心的同時,也有效增強了體質(zhì)。父親善學,進隊不久,即精準掌握了太極拳術(shù),以致大家推舉他為隊長。既然做了隊長,就得為全隊搞好服務(wù)。有次我從市里回家看望二老,父親拿出他起草的關(guān)于解決老年體協(xié)經(jīng)費的申請報告讓我看,說隊上的音響質(zhì)量不佳,服裝、鞋子、太極劍不統(tǒng)一,如果方便,讓我?guī)椭鲂┕ぷ鳌_著父親的認真勁兒,我找縣委宣傳部相關(guān)負責同志,為老人們解決了音響。后來,縣里批了部分補足經(jīng)費,父親逐一統(tǒng)計隊員服裝、鞋子型號,收齊個人應(yīng)出費用,統(tǒng)一購置隊服、太極劍,把老年太極拳隊帶得有模有樣,多次在縣里有關(guān)活動中進行表演。因表現(xiàn)突出,2012年父親還被縣里評為老年體育工作先進個人。
父親愛動,進入晚年,特別喜愛旅游,他說服喜靜的母親,與之相攜登武當、游三峽、去張家界、上武夷山,還去香港、澳門、深圳觀光。八十歲那年,竟說動母親,連續(xù)五年去往海南過冬。2017年,在外甥天添的帶領(lǐng)下,二老游蘇杭、逛上海外灘直至東渡日本,次年再游北京、重慶等地。耄耋之年,他攜母親把游輪、飛機、高鐵坐了個遍,也品嘗到了各地美食。
父親說,旅游不僅僅是看風景、品美食,還能親身體驗國家實實在在的變化,使精神更加愉悅。為此,他的意愿非常堅定——只要身體條件允許,每年都要往外走走。母親對我講,父親原本打算,只要腿腳力量恢復(fù),他仍是要攜她去海南過冬的——因為,上年離開時,父親已向療養(yǎng)院預(yù)交了定金。
可是,父親的意愿停止在了這個對于他的兒女而言而無比殘酷的冬天,父親勤勉善良的一生歇息在了這個對于他的兒女而言而無比悲痛的冬天……
親愛的父親,在您離開我們一周年之祭里,謹以此文感懷您綿綿的厚恩,寄托我們深深的哀思。
郝敬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讓每一寸土地都美》(文匯出版社),《西路蒼?!罚ㄩL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