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寫完《張叔,劉叔》之后,過了好長時間,忽然想起它,心里有種特別的感覺,寫作時這感覺并不清楚。琢磨這種感覺,得到一個啟示:一篇小小說因一個場景而成立。小說中的張叔,每到晚上,他家院子里聚集一群蒼石街眼界開闊的人,喝茶聊天,天南地北,說的都是大事。而張叔話少,坐在一邊聽,不時起身給他們換茶添水,搬凳挪椅,像個小伙計。事實上,他是他們的主心骨。安葬劉叔的當晚,這個場景在劉嬸家又出現(xiàn)一次。別人安撫劉嬸,張叔不語,動來動去,默默為大家端茶倒水。誰都知道,有他在,哪家的天也不會塌。
這個場景讓我感動,感動我的不光是塵俗溫暖,更重要的,是張叔的氣場。我切身感受到張叔身上的力量。這個寡言少語而又有幾分憂郁的張叔,以往經(jīng)歷過什么,那些經(jīng)歷在他內(nèi)心深處積蓄什么樣的能量,我都沒有寫下來。確切說,他的能量有不確定性,我也寫不出來。通過那個場景,我可以對沒有寫下來的那些,做無限想象,越想越覺得張叔這個人有味道。目前這篇小說的樣子過于沖淡平和,對于讀者,也許不會引起我自己的這般感動。如果這樣,那真是一個缺憾。
由此我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短篇小說、小小說,其中“沒有寫下來的那些”,可能恰恰決定著小說的味道。當然了,那些“一切都寫個盡”的小說,就不存在這個問題?!耙磺卸紝憘€盡”,是當年圣伯夫?qū)Α栋ɡ蛉恕返呐u語。長篇都忌諱一切都寫個盡,何況短篇,更何況小小說?一切都寫個盡的并非絕對不好,最近讀的韓國李滄東的《真正的男子漢》就是例證。這個短篇寫得滿滿當當,張丙萬這個底層反抗者的狀態(tài)、內(nèi)心過程得到充分描述,正因為清楚,所以極有沖擊力,我被導入沉重的社會思考。它的好,是另一種,與我說的小說味道不是一回事。
沒有寫下來的那些,我想是那些無法言說的東西,比如一種情緒、一種感覺、一種狀態(tài)、一種能量、一種覺悟、一種禪意,等等,常常隱藏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模糊,混沌,存在著,涌動著,又說不清,而這些,卻孕育著活力,滋養(yǎng)著生命。拿人的覺悟來說,你覺悟到的什么,肯定不是那種可以列出一二三說得清楚的道理,只有體會、咀嚼,才能捕捉得到,猶如靈光顯現(xiàn),實實在在地在你的心底深處閃過,讓你升華,讓你蛻變,而你,又絕對說不清楚那是什么。
小說中的“沒有寫”,不是作者故意不寫玩弄技巧,而是基于作者對小說的理解,基于作者對生命復(fù)雜混沌的感悟。說到底,那是作者感受和表達能力的自然顯現(xiàn)。沒有寫出的那些,在小說中,不是“無”,而是“有”,存在于小說的空白處。你看不見,卻能感受到。
我想要的短篇小說和小小說,就是把情緒、感覺、狀態(tài)、能量、覺悟、禪意的生成過程或生成之后,人的情狀寫出來。讀小說和寫小說,對于我有同樣的作用。通過小說敘事,把自己帶入一種情境,然后用心去體悟沒有寫出來的那些。人們說的,從無言處延伸出千萬種意味,就是這個意思。著迷于這個“延伸”過程,我才深愛小說。
我心中,好小說的范本很多,最有代表性的是塞林格的《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和汪曾祺的《護秋》,前者是短篇,后者是小小說。每次重讀,都糾纏于它們沒有寫出的那些,也就是西摩和朱興福的內(nèi)在。他們的內(nèi)在幽邃,猶如深井。它們看上去已被簡化,文字簡而又簡,削而又削,而空白處的復(fù)雜和張力,又恰恰證明,它們在反抗簡化。
[責任編輯 王彥艷]